從渾沌中漫游而出,眼睫虛浮,意態末明。她宛若在夢里待了許久、許久,久得教腦中遺失好長的一段記憶,久得幾要遺忘來時路,以為自己永遠都要困在幽暗里,不知該何去何從。
眨眨眼,再眨眨眼,迷蒙的事物漸漸呈現出輪廓,有了遠近之距,慕娉婷發現自個兒正躺在內房床榻上,密實覆著她身子的錦被是年前新換上的,被面有著她親手繡出的比翼雙飛圖,榻邊,兩面床帷垂放下來,隱隱約約,在小廳那兒交談的聲音透進帷內——
「這事多久了?還有,她怎麼會暈倒?怎麼會?究竟哪里出了問題引」男人語氣既急又驚,一反常態。
慕娉婷一愣,以為自己尚未全然醒覺,她家相公向來沉穩,泰山崩于前亦不改其色,絕不會用那樣的語氣說話,她肯定听錯了呀!
迷迷糊糊,熬成爛粥似的腦子忽而天外晃出一聲,在耳畔爆開!
娉婷!
她渾身一凜,陡地記起暈厥前他的那聲叫喚,莫名的,一股熱潮往眼眶沖上,鼻腔跟著泛酸,酸得她好想落淚。
床帷外,一個陌生且蒼老的嗓音響起,似有些莫可奈何地安撫著!
「都近三個月了,想來是少夫人自個兒沒留神,再加上操持府上事務,沒好好將養身子,瞬息問一口氣提下上來、惡心難受,才會暈厥過去,無啥大礙才是。」
「我要她平安無事!」男人硬聲硬氣道,根本是硬要人承諾。
那老者嘆氣,像是被刁難好一陣子了,百般為難下終是道︰「老夫保證,少夫人若能按著老夫所說的法子好好養息,肯定平安無事。」
「你保證?」
「老夫保證。」枯老的聲音干干的,听得出無奈苦笑。「刀爺若無事,老夫該去廚房那兒看看貴府丫頭將藥煎得如何了?」
怎麼回事?她身子骨好得很,哪里需要養息啊?還得喝什麼藥?她討厭黏重的漢藥味,她不愛喝、她不要喝……腦中亂紛紛的,慕娉婷愈听愈驚,唇瓣幾掀,無奈喉頭發干,僅能發出難听的啞音。
她勉強撐起身子,探手欲要撩起床帷,想是弄出了一堆聲響驚動小廳里的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地傳來,男人熟悉的臉龐陡現,高大身影采進床帷內,就坐在榻邊。
「義天……」她喚著,頭又因適才的舉動而微微暈眩起來。怎麼會這樣?雖然身形縴細了些,但她一向健康,甚少病痛的呀!到底哪邊不對勁呢?
「躺好!」刀義天急急按下她妄動的巧肩,見她眉心蹙起,倏地又連忙撒手,像一不小心便要把她給踫壞似的。
慕娉婷不明究理,乖乖躺平,一雙秋泓般迷蒙的眸子幽然與他相對。
「我……我沒事的,真的,我沒病沒痛,很好的……」她扯出笑來,對著他翹起嘴角,卻不知那朵笑花蒼白且虛弱。
「你在大廣場那兒暈倒了!」刀義天深深審視著她,語氣幾近指責,仿佛怪她不該如此驚嚇他。
經他提及,那些影像排山倒海般襲來,她記起所有的事了。
抿抿唇,她最終滿是歉然地道;「對下起,我不是故意的……」說什麼都于事無補,略頓了頓,她細聲問︰「蹴鞠賽的結果如何?咱們贏了嗎?你踢進很多分數吧?」
男人眉間的痕紋加深皺折,一只大手輕緩覆住她擱在錦被上的柔荑,悄悄收攏力道,他沉靜道︰「我不知道誰贏誰輸,我只踢進那一分,你暈倒過去,我就下場了。」
「啊?」她一怔,想想也是,依他的性情,見她突然倒在面前,哪可能不理不睬,繼續賽事?她略顯懊惱地嘆息,故意輕快地道︰「原本是打算去替湘陰民團的眾位好漢助威的,末料到開戰沒多久,主將就被我拉不來了。唉,要真輸了,我無顏見湘陰父老啊……」
「你有身孕了。」微嗄的一句如平地一聲雷,轟然乍響。
繡著兩枝出水芙蓉的枕面上,那張秀臉兒瞬間傻住,本已雪白的臉色更形澄透,在近乎幽閉的帷內顯得如此不真實,便覺那對玄玉般的眼眸格外清亮。
她……她有身孕?不是染上風寒,而是肚里有孩子?!那暈眩的波濤又要朝她兜頭罩下了。
刀義天低啞一嘆,粗掌拉著她的柔荑一塊兒護在她肚月復上。「老大夫來診過脈,都快三個月了。」她的過分縴瘦讓他憂心,懷著近三個月的身孕,她的腰身仍是姑娘家才有的窈窕模樣。
驚愕在瞬間涌起,待事實被慢慢反復思量過,便沉澱成絲絲縷縷的柔情。慕娉婷終于呼出梗在喉間的那口氣,蒼白膚頰緩綻出兩抹霞彩,白里透紅,盡避元神虛弱,氣色已好上許多。
「也該是時候了……」眸中染笑,她吐氣如蘭。
刀義天嘴角緊抿,仍淡蹙著眉,不解地凝視她。
她抬起未被他握住的手,指尖甫觸及到他剛稜有形的峻頰,便教他粗厚的大掌一把鉗住,緊緊貼在臉邊磨蹭。
她眸光幽幽,嗓語亦幽幽,如絲的音語在小小天地里蕩漾開來。「成親三年有余,是該有孩子的……你也該為人父了。」
他左胸如打翻滾油,燙得生疼。
今晨刮除的細小胡髭到晚間已又冒出,點點輕咬著她柔軟掌心。他鼻息略濃,深看著她許久,費了番氣力才穩住聲音似的,沙嗄道︰「你必須再吃胖些,多長些肉,孕育孩兒很辛苦的,都快三個月了,你肚月復好平……」更可怕的是,她竟在他面前暈厥過去!上一瞬猶對住他笑,下一刻卻毫無預警、說倒就倒!
他從沒嘗過那種滋味,肝膽欲裂、駭然無比,如今回想,他滿額、滿背又是一陣冷汗。
忽地,柔綿笑音逸出,長發圈圍的瓜子臉憐弱中透著奇異的韌性,她對他眨眨眼,頰紅更深。「我之前听繡坊的大娘、大嬸們閑聊時說過,女人家有了身孕便是這個模樣,頭三個月尚不顯眼,待時候一到,就像變戲法似的,肚子說大就大,一日圓過一日,到了要臨盆的前幾天,孩子長得更快,十分驚人的。」
刀義天親吻她的手心,低嘆。「我不管,總之一切按著大夫所說,你得好好將養,我會讓錦繡時刻盯緊你,吃得豐腴些,也才有力氣生孩子。」
「啊?可是——」
「沒有可是!」他難得霸道,果斷地替她安排一切。「府里和打鐵場那里,我會吩咐幾位管事幫忙照看著,繡坊有那兩位女師傅坐鎮,哪里還需擔心?」
唉,她僅是暈了一次,如今知曉身子的狀況,斷不會讓自個兒再暈第二次,她會很小心的呀!慕娉婷小嘴半啟,無奈欲辯無從辯。
刀義天放軟語氣道︰「爹和娘已忙著幫孩子取名,說是男的、女的都各取一個,待孩子出生,立即便派上用場。」
嗄?!這、這這會不會太快了些?
似是猜出她小腦袋瓜里轉些什麼,刀義天松開她的手,改而撫觸她的女敕頰,溫熱指月復在她唇邊流連,神情稍霽。「你有身孕,爹娘心里著實歡喜,兩老適才交代過了,要你乖乖待在榻上,把身子養壯。你听話,別逞強,好嗎?」
他最後的商量語氣充滿疼惜的味道,深黝黝的瞳眸有著幾許莫可奈何和末及斂去的憂慮。慕娉婷臉頰發熱,心緒教千縷萬縷的柔絲纏繞。她端詳著他的五宮,耳畔又一次回響她暈厥前、他那聲驚駭的呼喚——
娉婷!
無形又強勢的力量野蠻地抓握她的心髒。
好痛!又是那種莫名的心痛。隨即,有什麼東西在胸中拉扯、狂掀、猛溢,猶若沖開某道封印。
對你而言,我定重要的、不可缺少的︰水遠就只能有這麼一個的嗎?
因是夫妻,所以有情,卻非有情,而成夫妻。既是如此,情能有多深?會因失去對方而瘋亂癲狂嗎?會嗎?會嗎?
她瞠眸,讓心中陡然浮現的問話嚇住,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這般的疑惑。不!不是的,這些話其實一直、一直暗藏在心深處,只是她選擇忽略、不願理會、不多思索。
她告訴自己,可以一生與他長相廝守,即便兩人間所謂的情意僅是一種對彼此的責任,她仍可粉飾太平,想象著他們曾深刻為對方用情。
她不該自尋苦惱的,不該不知足,把自個兒揉進這無解的悵然里。娉婷,這又何必?
「又難受了嗎?」刀義天傾得更近,面對妻子眉心輕蹙的小臉,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你安心躺著,我去看錦繡熬好藥沒?那藥是老大夫開下的,說是能安胎寧神,你喝過後會舒坦許多。」
她袖兒忽舉,纏住丈夫正欲立起的身軀,想是動作過急,腦中微暈,上半身軟軟跌進他懷里。
「娉婷?!」他方顎陡繃,忙展臂擁住她。
「別走,你、你別走……義天……抱著我,別走,好嗎?」她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從沒對他有過這種請求,即便是夫妻間親熱,亦多由刀義天主動索歡,她被動地配合。然而此時此刻,她緊摟著他的勁腰,柔潤臉容埋在他胸月復間,半露的香腮紅痕明顯,脆弱地、怯怯地乞求一個懷抱……
刀義天如何能走?左胸被扯得生疼。
他不知她為何心緒波動,僅是如她所願地抱住她,拿捏著力道密密擁緊她柔軟的身子,忍不住低頭搜尋那流漫香馥的軟唇,心疼地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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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桃花紅,杏花白,水仙花兒開。外頭春日爛漫,蝶亂蜂忙,慕娉婷卻因老大夫一句「得將養身子」,接不來的日子便形同被軟禁在刀府深閨里,這是她嫁進「刀家五虎門」以來,最為清閑的一季春。
而後春去夏至,她再也過不得每曰賴在?上、被錦繡丫頭按三餐外加兩頓喂食的「悲慘日子」,開始對跟隨自個兒多年的貼身丫頭「威脅」兼「利誘」,「動之之情」又「曉以大義」,才能偶爾瞞住丈夫和公婆到繡坊探看。
至于打鐵場和鋪頭那里,一直由周管事照顧著,小事由他拿捏,若有啥事非得東家做主,而刀義天又出門不在湘陰的話,他才會上刀府見她。
慕娉婷從不覺自己身子骨差。
她雖生得縴秀,但從小到大,傷風染疾的次數五指一扳便數盡了,即便曾暈厥過一回,那也僅是小小的「突發狀況」,無奈這狀況雖小,卻狠狠地嚇壞了刀家老少,尤其是為人丈夫又將為人父的刀義天。
那男人根本是把老大夫的話奉為行事的最高圭臬,一件件用來炮制她,還和錦繡私下結為「盟友」,盡可能地將一大堆補品往她嘴里灌,根本無視她日漸腫胖的身子。
「胡說!小姐哪兒腫啦?老大夫仔細推敲過,再過一個月小姐就臨盆了,肚子大成球似的,那是理所當然的。瞧瞧您的手啊、腳啊,還不是瘦伶伶的不長肉?小姐不信,可以跟錦繡比比,您瞧!」忠心護主的丫頭為了讓主子放一千、一萬個心,大方撩高衣袖,硬是把上臂擠出肌塊來。「很粗、很壯吧?嘿嘿嘿,小姐比不過錦繡啦!」
馬車四只盤心木輪在石板大道上滾得小心翼翼,前頭駕車的刀家馬夫早被錦繡好好地耳提面命過,車里載著一名大月復便便的孕婦,如何也不敢大意。
秋高氣爽,金陽淺淺,揭開窗簾子的馬車里,秋味兒瀟灑又飄然地染滿慕娉婷周身,洋洋灑灑,吻遍她白里透紅的潤膚和一身藕紫的秋衫。
懷胎八月,她的肚子確實鼓得驚人,但絕非臃腫,畢竟除吹氣般鼓大的肚子外,她略顯豐腴的臉容瞧起來氣色極佳,美如潤玉,四肢依然縴瘦,倒是巧挺的胸脯豐滿不少,為著將來哺育孩兒做準備。
「總之,你別再炖那些東西強要我吃,我聞了就難受。」她開始要恨起那位老大夫來了,沒事開那麼一長串食補,她都喝暈了。
「小姐,您別不乖,您不喝,咱怎麼向姑爺交代?」
哇啊!還是不是她的貼身丫鬟啊?竟拿旁人來欺壓她?無奈的是,她還真對那男人沒轍。慕娉婷咬唇.
錦繡又道︰「小姐別忘,這幾回能溜出府來透透氣,到繡坊定走,咱們可是作好條件交換的,以後錦繡端什麼來,您就喝什麼,別一堆花花借口、推三阻四。做人得講誠信哪,這還是您教我的呢!」
當真是奴欺主,但身為主子的慕娉婷硬是給將得死死的,翻不了身。
她內心苦笑,低唔了聲應付過去,一手輕覆在圓滾滾的月復上,無聲且溫柔地撫慰著胎兒,美目瞄向窗外。
東門道上,「日升酒館」的酒旗已然可見,馬車熱門熟路地繞進酒館旁的巷道,才剛抵達繡坊,突遇門口一陣騷亂。
慕娉婷由錦繡攙扶著下馬車,就見好些人圍在繡坊門口張望,尚不及過去看明白,一名大娘就又扯又拖地強拉一位大姑娘沖出來,大姑娘邊哭邊求,卻仍是抵下過大娘的蠻勁,被扯得絆了好幾跤。後頭,一名年輕漢子慌急地追出,顧不得眾人觀看廣揚聲大嚷——
「田大娘,我求求您,讓鳳兒跟我吧!我今生非她不娶,田大娘,求您別拆散鴛鴦!我和鳳兒情投意合,她嫁我,我會一輩子待她好,會跟她一起奉養您終老的,田大娘!我求您!我求您了——」追出,他粗臂一揮,終于握住田鳳兒伸長的手,三個人就這麼杵在門口糾纏起來。
「貴哥!嗚嗚嗚……娘,您要我嫁人,我只嫁貴哥,今生今世,就嫁他一個!我不給王家三少做妾,我不要——」田鳳兒哭倒在情郎懷里,由著田大娘如何拉扯,她就是緊攀著身旁的男人不放。
田大娘一張褐色圓臉氣得泛紫氣,全身發顫。「娘這麼做是為誰著想?還不就
為你嗎?王家是大地主哪,雖是給三少爺做小妾,但從此吃香喝辣、富足一輩子,你要是跟了這個走街串巷的磨刀匠李貴,往後要吃的苦可就多了!女兒啊,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呀?」
田鳳兒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說不出話,只拼命搖頭。
李貴心疼地攬住她,和她一塊兒跪在田大娘面前,黝黑臉龐神情堅定,直勾勾地看著田大娘。「我曉得您對我瞧不上眼,但我是真心喜愛鳳兒的!往後,我會更賣力地掙錢,給鳳兒吃好、穿好,我會用心疼惜她,絕不讓她後悔跟了我的!田大娘,我求您成全!」
「你、你你甭想!鳳兒,跟娘走!他沖來這兒糾糾纏纏,咱們趕他不走,還不能避他嗎?」
見娘親又探手來抓,田鳳兒哭得更凶,嚇得整個人往李貴懷里躲。忽地,咬牙全豁出去似的,田鳳兒臉一抬,哭音極濃地叫嚷出來。「娘,我和貴哥已私定終身,我們早就好在一起,我跟定他了!」
早就……好在一起……
好在一起?!
周遭發出陣陣抽氣聲,圍觀眾人皆瞠目結舌。
意會出女兒說的話,下一刻,田大娘發瘋似地狂叫,掄起拳頭便往抱住女兒的李貴頭上、身上招呼過去,又踢又打,這仍不夠,還搶了在場一名擔夫的扁擔,發狠地往跪在地上的男女猛揮猛打,邊哭邊罵。
李貴由著田大娘發泄,一字不說,僅張臂密密護著懷里的田鳳兒,那幾下扁擔全落在他身上,沒一會兒工夫,手臂和額角便掛彩見紅,尚不知衣衫底下留了多少傷。
驀地,田大娘揮高的兩只手腕被人給擋住,手中的扁擔硬是被搶走。她急怒攻心,回頭欲要找人算賬,沒料到插手管事的竟是——
「少夫人……」
慕娉婷在旁看著,待錦繡丫頭跟幾名追到門邊探頭探腦的繡娘把內情問清,回來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又見田大娘打得凶,終于讓刀家的馬夫出手幫忙,上前阻止。
「田大娘,您別這樣。」
「少夫人啊!嗚哇哇,,我好命苦啊,,鳳兒的爹啊,你怎的就這麼去了,咱們家鳳兒教人給毀了,毀得干干淨淨,教我可怎麼活啊?嗚哇哇,,」田大娘前一刻還怒氣騰騰,下一瞬雙肩一垮,整個人往地上一賴,哇地放聲大哭。
「田大娘,您別急、別惱,要辦喜事了,鳳兒要出嫁了,大娘該歡喜的。」慕娉婷柔聲道。
她懂得大娘的心事,自從田師傅死在「黑風寨」賊寇刀下,大娘便帶著當時年僅十四的鳳兒一塊兒進繡坊學手藝,靠著指問的功夫掙錢養活家中其它老小。如今鳳兒長得亭亭玉立,該許人家了,自然得精挑細選,替自家閨女兒找個好靠山才是。
李貴是得知王家三少欲要納鳳兒為妾,才急得直沖繡坊欲尋鳳兒,跟著就和田大娘鬧開。而繡坊的兩名女師傅,一個回瀏陽慕家辦事,明日才會返回;另一位恰在半個時辰前出門,親送一幅剛完成的八仙彩幛到買家府上,若非慕娉婷出面,根本沒誰阻止得了。
如今,當真形勢比人強,田鳳兒當著眾人的面嚷出那麼一句,把底牌都給掀了,把田大娘的美夢一棒子打碎,女兒的清白被糟蹋了,田大娘哪可能不哭號?
「辦啥喜事?還辦啥喜事啊?少夫人,我……我不活啦!我沒臉見人,我不活啦!嗚哇哇……」涕淚四縱,又槌胸、又頓足。
「娘啊!」田鳳兒爬了過去,一把抱住娘親。「您別這樣,您成全鳳兒吧!嗚嗚嗚……您要不活,鳳兒跟您一塊兒去、一塊兒去!」才嚷著,她頭忽地毫無預警地往地上狠叩,好幾聲驚呼頓時響起。
田大娘瞬間傻在當場,離鳳兒較近的慕娉婷和李貴則同時要去擋她,不讓她干傻事。
「小姐!」錦繡嚇得尖叫,因自家主子忘記自個兒身懷六甲、大月復便便,這一妄動,眼見就要跟撲跳過來的李貴撞成一塊兒了!
沒撞作一團,但慕娉婷跌倒了。
雖跌倒了,但沒跌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也沒跌在門前的台階上,有人及時從身後托住她,她跌在那人的腰腿上。
回眸一瞧,是一位勁裝打扮的姑娘,腰間配著短劍,斜系著月白色的薄披風,眉清目秀,生得極俊,但臉上略有風霜,像是連趕好幾日路程,未曾好好歇息。
「多謝你。」慕娉婷朝她感激露笑,勉強欲爬起,那姑娘隨手又是一托,輕易將她拉起。
待她站妥,這才發現眾人的眼光全停在她身上,錦繡丫頭粉頰掛著兩行清淚,像是嚇得連話都忘了怎麼說,而原本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田家母女,這會兒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臉色白慘慘的,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慕娉婷心底嘆氣,柔嗓沉靜。「田大娘,好好的一樁喜事明擺在眼前,您何必硬往外推?您哭,不樂意,鳳兒心里也不舒坦。既然木已成舟,就開開心心的,不挺好嗎?」一手又習慣性地護在隆起的肚月復上,她微微笑道︰「李貴大哥咱們都熟悉他的為人,磨刀匠又怎樣?好歹也是一門營生,溫飽三餐不成問題。只要能吃苦耐勞,肯做肯拼,怎麼都有出頭的一日,您就允了吧,成嗎?要是您心里還惱他,往後他做了您女婿,成了田大娘的半子,大娘要教訓他,那可真是名正言順,沒誰敢說話的。」
「田大娘,都是我錯,但我絕不辜負鳳兒的!您要打我、罵我都成,就是別逼鳳兒嫁進王家,我求求您!」李貴跪在田大娘面前,咚咚咚地連磕好幾個響頭,田鳳兒沒能把頭撞出窟窿,他倒先把額頭給磕腫了。
「貴哥!」田鳳兒不忍,又撲過來抱住他。
女兒跟人私定終身,清白都賠給了對方,如今再有慕娉婷出面游說,田大娘哪里還能多說什麼?也沒力氣再鬧騰下去了。
「罷了、罷了!嗚嗚嗚……總之是咱命苦!鳳兒,你下嫁他,還能嫁誰?」
「娘……」
「田大娘,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李貴歡天喜地,也是滿臉淚,樂得忘記額上的腫痛,又對著未來的岳母大人連磕五、六個響頭。
「場風波終于有好結果,慕娉婷要繡娘們扶著田大娘進里屋歇息,田鳳兒和李貴自然也跟了進去,三人弄得灰頭上臉的不說,李貴還渾身傷,所聿都是些皮外傷,不如何嚴重,但仍得清洗過再好好上藥。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慕娉婷頓覺有些疲累,她苦笑,抬眸欲喚錦繡,卻見自個兒的貼身丫鬟動也不動地傻愣著,頰邊兩串淚兀自垂掛。
「錦繡?」
「嗚哇哇哇哇哇哇……」宛如被瞬問解開穴道,錦繡放聲大哭。「小姐!您跌倒啦!您跌倒啦!咱好怕!您跌倒啦!嗚哇哇哇,姑爺要知道,會掐死咱的!嗚,不是,咱會先掐死自個兒!您怎麼可以跌倒?」
慕娉婷瞠眸,張唇欲語,突地,一抹巨大、滿是壓迫感的陰影由身後籠罩住她們主僕倆。
「你跌倒?!」那沉沉嗄語猶如晴日響雷,「轟」地猛下。
「哇啊啊!」主僕二人同時回首,一瞧,臉都擰了。
就說「壞事」不能常做,夜路走多了要遇鬼的。
此時,立在她們身後的刀義天,那張方顎緊繃、太陽穴突跳、風塵僕僕的鐵青俊臉,與傳說中的惡鬼真有幾分相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