泵娘的肌膚實在不經踫。
算算,都過五日了,她頰側和顎下卻都留著淡淡的青印。那是他下的毒手,每回望見,像是沉默地指責他,證明當時他有多「狠辣」。
起初留意起她,是因為混在碼頭區的眼線傳來消息,說道一名面生的外地姑娘以地道的漢話和呂宋方言,同碼頭工人、魚販們問及他們這一批從中原跨海而來的人馬。
碼頭總倉的事向來由他擔當,近來挑釁之事比起剛在此地扎根時雖少了許多,但暗地里仍有對手伺機而動,他自然得盯緊她。
他知曉她的落腳處,知道她每日午前經過街心,定會停下來捻香浴佛,知道她在雜亂的魚市里走得相當自在,有時步伐如舞,輕盈躍過點點污窪。
她避進鬧市旁的巷弄,他知道她藏在幽暗處窺看。這里是他的地盤,真有心盯梢,她的一舉一動無所遁藏。
他們一群漢子跟著頭兒從西漠混到江南,又從中原混到南洋,每個人的性命緊密相連,凡事須得步步為營、小心為上,只是,他為著某種無法厘清的私心,不願對她出手,又不得不對她出手,如今底細一掀,知她無害,壓著他心口的石塊落了地,卻換上另一種沈郁,悶悶的,像吸進的氣全堵在胸間般,莫名其妙。
夏季的南洋海面溫柔如鏡。
他剛幫兩名長約雇用的船工將三張小帆打上,此時面龐迎風,盤手佇立,未被綁束住的幾綹發絲隨風輕揚,微眯的目光似乎放得極遠,不過……那姿態究竟是不是在窺听旁人交談,八成僅他自己知曉。
離他三跨步外的船尾處,一男一女已談話許久。
男人寬肩略側,以高壯身形為女子擋住風頭,渾沈嗓音徐慢地道︰「……多島海域島嶼數量龐大,有些還是無人島,但若以呂宋大島為中心,方圓百海浬的大小島嶼都還算安全,不過姑娘往後要想出大島逛逛或辦事,身邊仍是需要有人護衛,不好貿然離島。」
「嗯。」姑娘微笑點點頭,眉眸溫順。「雷薩朗大爺干脆喚我丹華吧,總不好姑娘、姑娘地叫喚。」
雷薩朗甚為愉悅地低笑了聲。「也好。你是我借來之才,幫我管著大島宅第,往後要相處在一塊兒的,咱倆不如就互稱名字。」
陸丹華微瞠眸,頰泛淡霞。
「這樣不好。不行的。您和大姑娘是知交好友,這中間主僕的分寸還得拿捏,丹華稱您一聲主爺吧。」
對稱呼這玩意兒,雷薩朗沒什麼意見,只要有人願意把大島上那片大宅第管理好,讓他底下兄弟住得安心、三餐外加宵夜能準時讓他們吃得了飽飯,再讓酒窖里永遠貯有好酒、永遠有干淨衣物替換,那麼,她要喚他什麼,全隨她方便。
他哈哈大笑,嚴峻面龐放松不少。
「我有個已出嫁的親妹子叫蘭琦兒,她也同你一般,平時溫馴可人,一遇到堅持之事,管他事情大小,誰也不能要她讓步。」
聞言,丹華臉更熱。
輕垂頸,她靦靦地咬了咬唇,听雷薩朗又道——
「巴羅能把你留住,那當真好。你管著大島宅第,他管著碼頭總倉,你們倆往後也多親近親近,別為之前的事不愉快。巴羅——」
話中忽地提到那古怪男人,陸丹華呼息略緊,接著再听雷薩朗揚聲一喚,她頸背陡麻了。
今日,一直刻意讓自個兒忽略他,拿他當石頭瞧,唔……看來成效並不好,他一走近,她掩在袖底的手臂竟起了一粒粒細小絆瘩。
今天的他穿著漢人的勁裝,兩腕套著皮制綁手,纏腰、纏腿,兩只大腳不穿功夫靴,卻仍套著椰絲編織的草鞋。
頎長身影靠近,她瞄向他干淨方大的十片腳趾甲,兩手下意識抓緊船舷。
雷薩朗道︰「待會兒在鹿草島上岸,你陪丹華在島上走走,那地方你也熟,丹華要有什麼疑問,就交由你解惑。」
「不用的!」迅速抬起臉容,她語氣促急。「我曉得鹿草島啊!這幾天我多少探听到一些事兒,知道鹿草島的島主明達海和主爺您有生意上往來,交情頗好。那座島養著成群鹿只,爺您手中香藥配方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全從那些放養的公鹿身上取得。」
「嘿,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雷薩朗不禁挑眉,贊賞般點點頭。「那好,就讓巴羅跟著你混,看能不能混出個名堂?」
「嗄?」什麼意思?她……不懂啊!
陸丹華思緒兜轉,往來回旋,輕布疑慮的眸子不禁轉向一旁惜字如金的男人,以為從他眉目間能瞧出丁點端倪。
只不過……可惜了。
巴羅仍舊一臉沈寧,俊郁的眼眨也未眨,方顎一點——
「是。」
那聲淡應,不仔細听還不好捕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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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什麼是?
謗本是在鬧她、耍著她玩吧?
或者,又是她凡事太較真的關系,旁人見她小臉嚴謹,呆呆板板的,便要逗她、鬧她。以往在連環十二島時,大姑娘偶爾也會這麼「欺負」她,沒想到來這兒,同樣要被鬧著玩。
座船在半個時辰前停進鹿草島南岸的泊船區,她的新任主爺領著兩名手下,隨著前來相迎的老島主走遠了,留下她和那個比她更呆板嚴謹的怪男人。
決定留下後的這些天,她緊鑼密鼓地忙著將這群西漠漢子底下的產業和生意弄明白,有一大部分雖不歸她管事,但多少知道些皮毛,學著看懂一點門道,怎麼都有好處的。
而此次上鹿草島來,她可是決定要好好地走走逛逛,多看多學。
當然,如果身旁沒有誰來跟著她「混」的話,她應該更能自得其樂。
這座鹿草島,顧名思義,島上草多、鹿也多,夠她走的了。
頭疼的是,她走,男人跟著走;她快步,男人大腳跟上;她慢步下來,他亦放緩腳步;她干脆不走了,他也佇足不動。
「巴羅大爺,閣下若忙就請自便,何必非跟著我不可?」說這話時,她依舊溫溫的嗓音,只不過小透了點無奈。
她回眸,心頭怦然一震,驚覺兩人靠得過近了,近得她一時間看不清楚那張背光的面龐。
她本能地往斜後方挪撤一步。忽然間,燦陽耀目,刺得她差點睜不開眼,而那顆「悶葫蘆」終于肯開尊口了。
巴羅淡淡道︰「日頭很大,小心中暑。」
她直瞪住那張黝黑俊臉,掀唇,合嘴,再掀唇,究竟欲說什麼,剎那間竟找不到字句,但有火光乍然掠過腦海,瞥見他微汗的額際和頸側,才明白下船後他一路相隨,跟著她走走停停,是在替她擋驕陽。
心一軟,險些沖動地抬袖為他拭汗,對他的怨氣自然減滅許多。
「我很習慣南洋的夏日,沒那麼輕易中暑……」溫溫女嗓更低柔。
苞著,她抿抿唇,一手撥開唇邊的飛發,忽而嘆氣了。
「倘若那日我真不願留下,你兩根指頭還會在嗎?」這疑問困擾她整整五天。
五天前,因為自家頭兒一句話,他為了對她賠罪,刀起刀落要斬上一、兩件東西給她消消氣。
她來不及消氣,已被嚇得驚叫,大喊道︰「住手!」
他確實听話地住了手。
千鈞一發間,匕首停在他手指上,但那把銀匕鋒利萬分,雖未確實切下,他膚上已滲出血珠,同時亦把她驚出一額冷汗。
男人們的腦袋瓜到底想些什麼?
是雷薩朗過分嚴厲,隨口一個命令就要底下兄弟自戕身體?
抑或是眼前這個寡言漢子同她一般,總是太過較真的脾性,才把頭兒的玩笑話當了真、上了心,不惜自戕?
包或者……他是在玩她嗎?
賭她肯定心軟,非應允留下不可,才大膽在她面前演出這一幕?
男人的眼微乎其微一爍,他靜凝著她好一會兒,神情認真且嚴肅,仿佛她的提問重要無比,不得不仔細思量。
然後,大致是意會出她的疑慮,那張薄而有型的嘴終于掀啟,他慢吞吞道︰「頭兒或者是說玩笑話,但我不是。」
陸丹華輕抽一口氣,盡避他面容淡然,語調尋不到高低起伏,像是隨意應付著,她卻深刻感受了,他說的全是真話。
她若不留,他兩根指現下早不在了。
「你、你……你很古怪你知不知道啊?」她沖口而出,一道出,卻又小小懊悔了,怕自個兒口無遮攔傷著他。
「我知道。」
「噗——」
真的隱忍不住,她噗笑出來。
這般笑法很不雅的,她以前從未這麼笑過,如今倒被他的坦率惹得不能自持。
掩嘴笑望他,男人也跟她大眼瞪小眼。
爾後,他目光淡挪,落在她露出袖口的皓腕,眼神略黯。
陸丹華曉得他在瞧什麼。
按理,她該乘機將手抵在他面前,讓他仔細看看自個兒下了怎樣的毒手,要他內疚自責,但,不知是否男人的凝注太認真,被他盯住的那片肌膚竟麻麻癢癢,有些燙.
「我……嗯……其實不疼了,只是還有些瘀青……」呃,等等!她這個苦主怎麼反倒安慰起沒血沒淚的始作俑者?放下衣袖掩住雙腕,她偏著頭,越想越奇。
她腕間曾遭他抓扣,至今瘀痕仍清楚可見。
巴羅這會兒算是徹底體會了,姑娘家果然不一樣,尤其像她這種縴瘦得幾要被風吹跑的,真的很不一樣,根本禁不起他粗魯對待。
但做都做了,還能怎麼彌補?
「你若願意,可以把我也抓到瘀青。」很坦然地伸出單腕。
陸丹華瞠眸圓瞪著那只送到面前的勁臂。
他五指修長,微突的指節讓大掌感覺相當有力,指甲修得短短的,被黝黑膚色一襯,醒目亦干淨……
等等!他把手遞過來干麼?啊!是了,他要她拿那只手腕泄忿!
「我還沒來得及把你抓到瘀青,自個兒的手就先廢啦!」盡避這麼說,她腦中卻很不馴地浮現自己兩手圈住他勁腕狠抓的模樣——肯定是她用力用得氣喘吁吁,而他則不動如山、一副無關痛癢的德行。
不知怎地,她女敕臉就紅了。
南洋的夏日確實毒辣了些,巴羅默默瞥了眼姑娘泛紅的面頰,寬背默默一側,又為她擋掉烈陽。
至于那只不受「青睞」的手腕,他當然也就默默收回。
兩人佇足在綠草濃布的丘陵線上,她在他高大的陰影里,海風將他的氣味吹向她,陽光的暖味、海的咸味,還有某種近似神檀香的余韻,然後是男人獨有的清冽氣味,多種味道交混在一塊兒,不難聞,甚至可說是好聞的,漫漫地將她的鼻間整個佔據。
這個男人很古怪,古怪得讓人想……深究?
一時間,陸丹華對這突然興起的心思感到訝異。
她疑惑擰眉,低唔了聲,晃晃螓首正欲說話,此一時際,位在遠遠另一端的丘陵坡地那兒卻傳來鹿只驚慌淒厲的嗥叫聲!
他倆同時循聲抬頭,見幾個分散在鹿群周遭的養鹿人反應快極,全拔腿趕將過去。
有鹿只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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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是幾天前,那場午後大雷雨惹出的禍。
當時落雷打斷草丘上唯一一棵樹,樹干還因此被燒得焦干,島民們也沒多留心,卻不知樹根旁的草地同時裂開一個縱穴。
縱穴的洞口不大,僅夠一人通行,但下頭似乎極深,兩只小鹿晃來這兒食草,蹄子踩空便接連掉進去,嗥叫的聲音仍斷斷續續從穴底傳出。
巴羅和陸丹華靠近時,已有一名養鹿人沒系繩便急急爬進縱穴內。
然而,情勢更糟,那名瘦小漢子不但沒把鹿只救出,自個兒竟也陷在里邊,更頭疼的是,任憑圍在上方的人怎麼呼喊,底下都沒了回應,就連兩只小鹿的叫聲也漸漸微弱,幾難听取。
眾人慌了神,有誰在這時趕緊跑去找長繩,即便如此,只怕找來繩子也為時已晚,不及救命。
「巴羅!」陸丹華朝彎身試圖要爬落縱穴的男人一喚,後者聞聲回首,深峻且漂亮的眼看得她心音如鼓。「……你干什麼?」
「把人和鹿只帶上來。」他說得平淡,仿佛只是進屋子把人和畜牲帶領出來似的輕松。
「底下可能有陰癘之氣,會把人嗆暈的。」要不,不會短短一刻鐘不到,便什麼聲音全沒了。
「我能閉息。」
陸丹華一暈。
他……他再厲害,也無法閉息到把底下人畜全都救出為止啊!
「巴羅!」見他人已往下跨落,僅剩半顆頭露出,她緊聲再喚,人整個僕跪在穴口。
她迅速從懷里暗袋取出好小一瓶白瓷瓶,從里邊倒出一顆米粒般大小的青丸,軟掌湊到他唇邊。「把它含在舌下,這是我家大姑娘給我的。瓶子里還有三顆,你帶下去,以防萬一。」
不知青丸的藥性,但光是湊近過來,他已嗅到藥丸異樣的清香。
再有,是她那只抵得好近的柔荑,能無聲地誘哄人。
巴羅目光直勾勾,張嘴任她喂入。他用舌壓住一下子便竄漫出來的涼冽感,瞬間覺得呼息一清。
接過小瓶塞進懷里,他微頷首,極深地望了她一眼。
隨即,他整個人沒入縱穴里,手腳好快,才眨眼就瞧不見影兒。
焦急圍在旁邊的島民們原本七嘴八舌商量著該如何救人,見巴羅往底下爬,所有聲音全止了,大伙兒屏息凝神地听著下頭動靜。
好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就是靜……
有人受不了了,伏在穴口朝底下喊,這時跑去取繩子的人終于氣喘如牛般扛著一大捆草繩奔回來。
兩名島民趕緊往穴內放繩,邊放邊朝里邊嚷嚷,希望底下的人能有回應。
陸丹華跪在縱穴旁動也沒動,眸光從方才巴羅下去後,就再沒挪移,直盯住深幽幽的黑穴。
他下去多久了?
一刻鐘?兩刻鐘?還是已有半個時辰?
她耳中听到自個兒胸房里怦怦跳的心音,好清楚,一下下震著她的耳鼓。
突然間,胸口被某種力道撞痛,痛得她忍不住縮肩抽氣,但痛得好,因她整個神魂緊繃到忘記呼息,當那條放落的草繩被底下人用力拉動時,圍觀等待的眾人發出驚喜叫聲,而她終于呼出那一口繃在胸間、喉間的郁氣。
有了回應,大伙兒精神一振,那扯動的力道似乎要他們回拉。于是乎,三名漢子抓著繩頭,開始一寸寸收繩。
頭一個拉上的是躍下去救小鹿的那名養鹿人,他已然昏厥,但呼息的力道尚強,幫他解下繩子後,有人接手照顧他,繩子再次被拋入穴內。
第二次拉上的是其中一頭鹿只,渾身都是泥,雖閉著眼,肚月復卻明顯地一縮一鼓,鼻孔張縮著,很使勁兒地喘氣。一旁養鹿人趕緊接過去照料。
繩子第三次放下,這次過了較久才有動靜。
一顆心都快蹦出喉嚨的陸丹華已無法靜候,十根指兒相互絞扭著,唇都咬出痕了,很怕未了真要出事。
直到大伙兒開始拉繩,一點、一點慢慢拉,然後幽黑的縱穴內終于出現隱晦的影兒,淡影越來越清楚,輪廓漸明,她心緒跟著高昂,不禁歡呼了聲,因為看見男人那一頭黑與金交混的棕發了!
這一邊,巴羅單臂抓住繩子,另一手把體型偏瘦的小鹿抱在懷里。
他足尖借著上拉的力道,順勢踩踏穴壁突起之處,穩健往上攀爬。當他肩臂露出穴口後,許多只手臂一塊兒抓住他,將他整個拖離縱穴。
大伙兒歡聲雷動。
尤其,被救出的養鹿人此時終于醒來,面龐雖顯疲憊,但神智已恢復,眾人見狀更是歡欣,全圍著巴羅又拍肩、又笑嚷。
對于當地的呂宋方言,巴羅如今已听得懂七七八八,但說的能力還不是很好,再加上他寡言得教人發指,平常疏于練習,進步得自然緩慢。然而此時,他將懷里小鹿交給旁人後,卻掀了掀唇,很努力地對島民們擠出一句——
「該謝的是這位姑娘,她給的青丸很好,在底下,我喂人也喂鹿。」
所以,如今人畜平安,全賴她的青丸相助。
陸丹華不習慣受眾人注目,但此時此際,島民們哪里肯輕放她?在拍完巴羅的肩臂後,又一窩蜂地朝她擁近,將她團團圍困,好幾張樸實黝臉沖著她笑,此起彼落、嘰哩咕嚕地說個不停。
顯然,她雖為漢家女,對當地方言听說的能力卻好得不得了。強自壓抑了羞澀之情,她倒是大大方方和島民們對應。
不知過去多久,待她費了番氣力擺月兌太過熱情的島民後,才驚覺那個男人竟已不在原處。
不在原處?!
他這是大玩「金蟬月兌殼」的招數嗎?!
把她丟給大伙兒,拿她當屏障,然後自個兒卻乘機躲得遠遠的?
人呢?上哪兒去了?
狀況還有些虛弱的養鹿人和小鹿們已被帶走照料,幾名島民們則合推著一塊大石,準備把縱穴暫且堵住,再請示老島主看怎麼處理較妥善,草坡這兒終回復該有的平靜。
陸丹華四下張望,一名也是養鹿人模樣的小少年似是看出她在尋找什麼,咧嘴沖著她笑,手臂一抬,給她指了一個方向。
她循著那個方向走,重新爬上草坡,躍過丘陵線後,她看見那男人就在沙岸上,而且正往海里走,他走走走,水漫到大腿高度後,突然一個飛身撲進海水中,浪打來,把他身影卷遠了。
咦?
她不自覺朝岸邊走去,走得有些快,甚至小跑起來,直到瞧見他在層層輕浪間破浪而出,暢泳的矯健姿態如傳說中的魚人,一會兒沒入水中,一會兒又浮出海面,勁身隱隱泛光,她才緩下步伐。
她沒喚他,走近後,她著魔般盈然而立,被海中那個畫面引走所有專注。
「魚人」來回游過一陣後,在淺海里立起,隨著他走回,水面到他的腰、他的大腿,然後是小腿,他又「化」作全然的人身,耳後無腮,手指與足間沒有生蹼,他回到她面前。
「你為什麼不月兌衣再下海?」
是瞧見男人濃且好看的眉挑動,陸丹華才意會到自己幽幽地問出什麼。
月兌衣?噢,真著魔了,她竟真的這麼說!
「衣衫全髒了。」巴羅淡道,根本不在乎渾身滴水不停。他將長發整個往後扒梳,濃蜜色的俊臉在天光下仿佛瓖著金,寬額和頰面上猶掛著水珠,實在是……太秀色可餐了.
陸丹華臉一熱,趕忙撇開眼。
泵娘家這麼胡思亂想,實在太不莊重!
她深呼息,費勁兒把思緒壓回他的答話上——衣衫全髒了……
喔,是的,他攀出縱穴時,從頭到腳,好幾處都裹了泥,那只受到驚嚇的小鹿還蹭得他的前襟一片髒污,她懷疑上頭說不定也沾了鹿尿。
巴羅又解釋道︰「在海里游一游,把髒泥洗掉,這樣好些了。」
「我想……你把上衣月兌去會舒服些。」悄悄咽了口津唾,她盡量持平嗓音。「南洋島上的男人,很多都習慣打赤膊,當然,連環十二島上的漢子們亦是如此。我在那兒生活好些年,也都瞧慣了,你如果想月兌衣,無須顧慮到我……」
唉,她絕非有意繞著「月兌衣不月兌衣」的事打轉,但他濕淋淋杵在面前,日陽雖暖,海風卻強,瞧得她一顆心都揪緊,不是單單對他,若換作其它人,她都會在意的。
那雙瞧不見底的黝瞳又一次深深凝望她,好半晌,他才擠出一句話。
「我不習慣打赤膊。」
「為什麼?」似乎不該追問,卻控制不住。
聳聳肩。「怕羞吧。」
「什、什麼?」
「就是……」略頓,他神情嚴肅,很努力地斟酌字句.「會不好意思。」
沙岸上一片靜穆,除了浪聲、風聲和海鳥叫聲,再無聲響。
半晌過去——
「你……你……」陸丹華全然怔住,懵了。
眼前男人還當真臉泛潮紅,英俊面皮濃蜜里透暖!
他他他……真在害羞啊!
這男人竟懂得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