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君瞪他一眼,凶凶問︰「你到底來這里干什麼?江湖可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走踏,別以為你武功高強,來去自如,就可以跟著大伙兒——」話音陡頓,她明眸湛湛。「……你一直跟著我們?
他仍是笑,徐淡道︰「這陣子因郎三變之事,‘五梁道’風頭太盛,總得確保眾人無事才好。」
「你尋常時候裝弱,就是不讓別人知道‘五梁道’還有你這只暗棋,是不?」
「這是‘五梁道’女家主的主意,她輩分大過我,我敵不過,為了能在‘五梁道’安身立命,只好勉為其難答應她。」硬是把不良娘親牽拖進來。
安純君眼神直勾勾,突如其來地問︰「是不是每回我離開‘五梁道’,你都跟著?跟我來,再跟我回去,你……你就對我那麼沒信心,怕我把娘交代的事搞砸,把咱們‘五梁道’的生意弄垮嗎?」
他深深看她,見她眼眶微紅,心不禁一扯。
「純君,你做得很好。」他柔聲道。「我跟著你,一開始確實是因放不下心,怕路上有狀況你應付不過來,後來跟著你,是因為獨自待在‘五梁道’,沒你在身旁,總覺得……怪怪的。」
純君發現他聲音里競有靦腆之意,白玉面頰淡透赭色……他也會害羞嗎?她呼息陡緊,心鼓震得厲害,整個人在發熱。
「既是沒事,你睡下吧。」他突兀道。調開眼,他推窗一閃而出。
啊?安純君慢上半著才記起這是「青山館」二樓,他這一閃,閃哪邊去了?
她追到窗邊,探頭張望,外面只有一彎明月、滿天星子,哪還有誰的身影?
落寞登時襲上心間。
她走回榻邊,仍是彎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掀動被子,掀著、掀著,一個念頭突然被掀將出來——
她驀地放聲尖叫。「啊啊——」
亂七八糟、砰砰磅磅的腳步聲群沖上樓。
「純君!出啥兒事啦?」
「遇賊了嗎?」
「哪條道上的混帳東西,有膽別跑!」
「小純君,撐著點,大叔們全來啦!」
安純君不等眾位大叔師傅破門而入,自個兒已「砰」一聲打開房門。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事,我……那個……有老鼠在榻上亂竄。」至少這是實話。她這一叫叫得太響亮,結果把一干人全都喊來了。唉。
嗣明白事由後,提刀掄棍的大叔師傅們全都笑彎腰。
眾人走後,她闔起門,落下閂,額頭抵在門板上敲了敲,覺得自己實在笨,怎會想用這種法子誘鄺蓮森出來?
她嘆氣,慢吞吞轉身,眸子突地瞪圓,想見的那個男人竟不知何時已立在臨窗處,俊龐略側,似笑非笑瞅她。
「你……」
「純君又被老鼠嚇著了?」
她頰如霞燒,眉宇間仍有倔色,嚅著唇。「……就是有頭可惡的老鼠神出鬼沒,一下子竄出來,一會兒竄出去,鼠輩橫行,竄來竄去,我有什麼辦法?」
他的小娘子罵人不帶髒字,暗暗意指他是鼠輩嗎?
鄺蓮森也不惱,反而安心些,她肯罵他,也就表示肯理會他了。
「既然沒事,那我走——」
「娘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她忽地問,大眼楮瞟他一眼,又好快挪開。「她領一小隊人馬出‘五梁道’,把郎三變扣在身邊帶著走,真能找到那些被劫走、拐走的男童和少年嗎?」
鄺蓮森並未立刻答話,沉吟了會兒才出聲。
「純君不用擔心,我種在郎三變任督二脈上的那個玩意兒,一定能讓女家主得償所願。郎三變每供出一個消息,女家主就賞他一顆解毒丸,但藥丸僅三天藥效,三天一過,要好、要壞又得端賴他自己。」他五官有些冷峻。
如郎三變這種惡人,是完全不需要同情的。純君已從女家主和那些來訪的武林人士的談話中,得知不少郎三變在山外干下的惡事,只是鄺蓮森此番「以暴制暴」的手法,她頭一回見識,再一次讓她覺得自己實在好蠢,她嫁的男人明明是個狠角色,她卻傻乎乎直嚷著要保護他。
見她點點頭後便抿唇不語,鄺蓮森心里躊躇。
唉,他想親近她,又怕弄擰兩人之間好不容易才稍稍轉好的形勢。
深深呼息吐納,他仍逼自己道︰「要是沒事,那我走——」
「你、你功夫跟誰學的?」安純君驀地又進出問題。「你說自個兒不是飛燕大俠,但你使的確實是飛燕一派的功夫,不是嗎?」
「是。」他頷首,眼神奇異,盯著她紅紅頰面和蜜色秀額,聲音輕啞道︰「飛燕大俠是我師父,我在五歲時拜他為師。」
她其實也猜到其中關聯,表情沒多大驚異,僅又問︰「那飛燕大俠呢?他還健在嗎?」
他微笑。「師父身體依舊硬朗,但他退出江湖久矣,不管世事了。」
「他住在哪里?我能去拜訪他嗎?」
他笑意更濃,徐聲問︰「你找我師父干什麼?」
她一愣,眼珠轉了轉。
「我……我若見到飛燕大俠,自然是跟他說你有多壞。一代大俠門下竟然出了你這麼壞的人,我請他老人家清理門戶,把你逐出師門!」她語帶氣惱,胸脯鼓伏,答了話後,她臉容一調,偏不看他。
鄺蓮森暗暗嘆了口氣。
「師父見過你好幾回,盡避你認不出他,他是相當喜愛你的。往後他老人家若願意跟你相認,你開口要他罰我,我肯定是吃不完、兜著走。」
「飛燕大俠知道我?他也喜愛我?」
「是啊。」他神情溫柔。「師父喜愛你,女家主也喜愛你,大伙兒都喜愛你。」
「那你……你……」你也好喜愛我嗎?她問不出,心里有些酸。
見她欲言又止,鄺蓮森擱在身側的拳頭張合幾次,頭一甩,很故意地說︰「倘若無事,那我走——」
她這次沒發話問他,卻吸吸鼻子,把身子轉開背對他。
她在掉淚,巧肩微顫,背脊倔挺。
鄺蓮森想走都難,更何況他半點也不想走啊!
一個箭步往前,他從身後摟她入懷,感覺她小小扭動了幾下,他收攏雙臂抱得更牢些,她忽而放軟,不動了,但吸鼻子的聲音更響。
他胸中生疼,再次體會到情愛的磨人與蜜味,俊頰摩挲著她的發、她的淚腮。
「純君,你不要我走的,是不是?」
「才不是……」眼花花,亂七八糟掉著淚,她鼻音好濃。「你臭美,你要走便走,我才不——」
「純君,你不理我,我說我會很難受,是真的很難受。」他聲音沉而嚴肅,平淡說著,力道卻重,重重扎進她心窩里,要她明白。
「啊!」她其實留意到了,他雙頰明顯凹陷,讓原就偏白的臉色瞧起來更帶病氣,眼窩也凹陷,那雙鳳目竟有滄桑氣味。
閉起眸,她放任自己窩進他的懷抱,思緒飛馳,想起十二歲那年,爹出事,她哭得幾要氣絕,後來他帶她夜闖虎穴、得虎子,幫她養著那頭小虎,讓她不再一直沉溺于爹已不在身旁的憂傷……她想起十六歲那年,小虎發情,火爆躁狂,他是對哭鬧的她沒轍了,才又以黑衣蒙面的姿態出現,帶著她一塊兒將虎子野放,他當時應承她,每年領著她入深山探安小虎,他沒食言……她之所以如此喜歡飛燕大俠,是因為他這個假的飛燕大俠對她很好、很好,他騙她,卻待她很好,她剛開始很氣,氣到最後,他仍在她心里。
「嗚嗚……我恨死你了……我恨你……」
她說恨他,他卻笑了。「好。純君,我讓你恨,一直恨、一直恨,恨到你覺得痛快為止,好不好?」
他把懷里的人兒轉過來,雙掌輕捧她的臉,拇指擦掉那些眼淚。
底細被掀,沒辦法繼續裝文弱博取同情,但他似乎找到另一條蹊徑——純君心軟無藥醫,他在感情上扮弱,連尊嚴也不要了,她哪能抵擋?
「你只要肯理我便好,就算是恨,我也歡喜。」
「鄺蓮森,你、你很可惡……」嗚……
「對。我很壞,很可惡。我是壞蛋中的壞蛋、臭雞蛋中最臭的臭雞蛋。」他回應,輕輕吻上她的唇,剛罵著他的那張小嘴卻乖順輕啟。
許久過去,安純君偎在他臂彎里喘息,胸中悸動猶在,她听到丈夫低問——
「純君,還在恨我嗎?」
「恨……」邊說,小臉邊埋進他溫暖頸窩。
「你打算再恨多久?」
「很久啦……」
他低笑,熱息吹進她耳里,悄悄、悄悄地對她喃了一句很「恐怖」的話,讓她身子震動、心肝發顫,細瘦臂膀不由得緊緊攀牢他。
他說——
鄺蓮森此生已不能無你。
他以為這招叫作「在感情上扮弱」,他以為在玩,說的卻都是最真的心底話……他還會這麼玩下去,重新將呆寶娘子控在掌心中,一直一直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