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芳遠寬袖一展,千鈞一發間,將那個即要倒落榻下的人卷到臂彎里。
急著想從他身邊逃開,逃不掉,竟只想到用這種臭招嗎?
混蛋!
他左胸緊繃,那力道里外夾擊,在他胸中狠狠磨過又磨,然後仍是那股不甘心、那股騰騰竄燒的火氣,氣到令他感到疼痛,撕心般的疼痛。
他沒察覺自己手勁放得極輕、極柔,將懷里那具綿軟無力的身子翻正過來。
瞧清後,心口又是一抽。
她衣不蔽體,容色慘白,適才那狠力一撞,床柱的邊角劃破她額面清肌,除了高高腫起一坨,額上亦破了口子,幾縷鮮血滲出。
不是說,只要有一線活命機會,就會努力活著嗎?
不是說,他替她留了命,她自會好好珍惜嗎?
既是如此,如今怎會做出自戕之舉?
真是他將她逼急了,逼得她倉皇如受驚嚇的小鹿,逼得她不得不逃,才弄得額面流血,唇邊帶紅,是嗎?是嗎?!
他同樣衣不蔽體,容色慘白,有什麼在內心翻涌,是他認清自己本性後一直嘲弄的東西,也是他認為最不可能會套用在他身上的玩意兒。
……怎會有情?
神魂深深顫栗,先是冷麻鋪滿全身,然後是一泉又一泉的熱流這刷而過,既冷又熱,冷時顫抖,熱時抖得更狠,從里到外皆被狠狠扒下一層皮似的。
他垂目,一瞬也不瞬地凝視那張傷顏,看得如此深刻真切,想著他與她的過往,點點滴滴在腦中穿梭重演。
鮑子……
鮑子啊……
仿佛听到那一聲聲輕喚,常是飛揚活潑,帶著點依賴,倘若做錯事,心虛了,就法生生的,試圖博取他憐憫。
然而最佔據他記憶的,是她以低柔憐惜的嗓音,說著——
鮑子……阿實幫你哭過,都哭過了……你別難過……
鮑子……有阿實陪著,就不那麼孤單了……
鮑子……公子……公子……
那一聲聲柔喚皆帶情,惹得他竟當真……當真也有情了……
驚駭當面襲來,他氣息一滯,蒼白面色更白三分,既惱又恨地瞪著懷里姑娘,好半晌挪不開眼。
盡避惱恨,他仍輕柔探她鼻息、側她頸脈,然後將她放回榻上,拿枕子枕好她的頭,最後再輕柔地為她拭血治傷。
這一日反覆折騰,榻上的姑娘真是累了。
神魂暫散,墜進無憂無慮的黑甜境地,她以為自己安全,然風暴已至。
她的公子被她激得執念深種,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放她干休……
*
左乳靠胸央的地方微癢,樊香實扭了扭身子想避開那抹搔撫,但那感覺如影隨形般深進她夢中,不能擺月兌。
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榻上,仍衣衫不整,男人坐在榻邊仍舊離她好近,此時,他兩手不知探了什麼藥膏,正輕輕涂抹在她左胸上的圓形小疤。
藥膏略涼,帶有淡香,是「松濤居」煉丹房內自個兒調制出來的外敷用藥,她知道的。這藥里邊就摻有「寒玉鈴蘭」一味,每日少量多次涂抹,能月兌皮去疤。
「這藥含有微毒,之前你口子尚未收齊,不能使用,如今可酌量試試,只要拿捏得當,一個月後能讓疤痕變得平整光滑。」
樊香實怔怔望著那張神態溫淡的俊龐,記憶有些錯置,仿佛回到北冥的山居生活,公子對她說話、細細吁嚀她時,總淡淡笑著,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爭執,她想起的那些片段,僅是她在夢中胡亂攪弄出來的另一個夢。
「額角的傷口子不大,我處理過了,希望不會留疤。」說著,他的目光略揚,迎向她怔然的注視。
樊香實渾身一震,腦中記憶一波波拉回。
她低喘了聲,已被松開綁束的小手緊張地抓攏敞開的前襟,慢上許久才曉得要掩住胸前春光。
她身子往後蹭,撐坐起來,退退退,再退退退,直到背部抵著榻內牆壁。
陸芳遠並未出手制止,僅沉靜看著她逃開,眼中的光點忽幽忽明。
待坐定,樊香實便自食惡果了。
適才她一下子動得太急,此時只覺頭量目眩,難受極了。
她擰眉抿唇強忍,有股氣在五髒六腑內翻攪,攪得她腦袋瓜不禁歪向一邊,像太過沉重而頸子無法負擔重量,只好任其滑落似的。
她頭一歪,身子也跟著歪倒,有人及時托住她。
男人不知何時上榻了,扶著她的身子,讓她沉重的腦袋瓜枕著他的腿,如同以往她替他按揉額穴那般,他的手輕扶她的額,另一手壓著她的天靈,下一刻,徐緩而充沛的暖氣由天靈穴進入,穩下她心神。
「不是說怎樣都要求活,只要有活命機會,無論如何不放棄,你一直這麼想的,不是嗎?」他嗓聲低幽。「所以,別再做那樣的事。」他指尖帶暖,拂過她腫高的額傷。
樊香實掩著睫,听著他的話,心口一陣顫栗。
此時回想,實不知為何會如此激狂,他逼她,真將她逼得無路可逃了嗎?
但他現下何嘗不是在逼她?只不過換了另一種法子,硬踫硬行不通,他就想以柔克剛……然,對她而言,他的溫柔更具危險啊……
「阿實……」他忽地低喚,徐徐問︰「听到了嗎?」
樊香實心想,她大可不必理應他,她應該狠一點,拿他當陌生人對待。
但是……只能說她體內「奴性」難除,听到那聲「阿實」從他嘴中喚出,她仍抿著唇瓣,然鼻中已細細哼了聲當作回應。
他似笑了,手從她額上、頭頂撤下,五指為梳,理著她微髦的發絲。
「若是往後我逼急你了,你盡可報復在我身上,可以打我、捶我、掐我、咬我、啃我……所有你能想到的招數,我都樂意奉陪。」
樊香實再次陷進「此公子非彼公子」的困惑中。
她氣息稍濃,想從他膝上挪開頭,長發卻被壓住。
內心氣惱,她依然閉眸,偏過臉不肯看他,卻道︰「身為北冥『松濤居』的公子,既與中原『武林盟』交好,就應該行正道,出手要光明磊落……」內頰與唇上受傷,一說話,免不了踫觸傷口,她眉間微蹙忍著痛,慢慢又擠出話。「……你怎能偷偷使毒?這樣跟『五毒教』有何分別?」
然而,她沒等到回應。
男人梳理她長發的指仍有一下、沒一下慵懶動著。
到底是她沉不住氣,她轉正臉容掀睫瞧他,恰是望進他熠熠生輝的瞳底,似乎她願意質問他、指責他,比什麼都好,比遠遠從他身邊逃開、視他為陌生客要好上百倍、千倍、萬倍。
樊香實心頭莫名一燙,本能欲再撇開臉,秀顎已被扣住,他的手勁輕柔,姿態卻是不容違拗。
「『捻花堂』眾人圍攻我一個,她們就夠正派、夠光明磊落嗎?她們得慶幸,我使的僅是迷毒,中毒者昏迷兩個時辰後自會轉醒。」他一頓,深深看她。「再者,我行事本就偷偷模模,光明磊落是裝給別人看的,你難道不知?」
他話中似帶自嘲,樊香實益發看不透他。
話說回來,她哪來本事看透他?
眸底不爭氣地發熱,既轉不開頭,只好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是她剛閉韶眸子,他的指同時挲上她的唇瓣,惹得她不得不再次瞠目瞪人,而眸底盡是戒備,身子亦隨之繃緊。
他沒有更進一步侵略,只是眉字間略沉,低聲問︰「為什麼不告而別就離開『松濤居』?」
「不行嗎?」她口氣逃釁,一顆心暗暗跳得飛急,畢竟從未用這樣「大不敬」的語氣對他說話。
他不把她的虛張聲勢放在眼里,只道︰「你跟著你的小牛哥走,曾想過跟他在一起嗎?」不等她答話,他瞳心晦暗不明,沉靜又說︰「可惜晚了。我暗中跟了他幾日,見他與一名嬌美姑娘有說有笑,態度親匿,你想指望他來成全你,怕是不成。」
樊香實自然知曉,那美姑娘不是巧兒還能有誰?小牛哥走到哪兒,巧兒總跟著,長輩也都慣著她、由她去,況且雙方都談婚事了,小倆口黏得更緊。
只是被他這樣揪出來說,她滿嘴不是滋味。
「我的事又干小牛哥什麼事?我的事也、也不子你的事……」她咬牙,呼息略急,好半晌才勉強穩下,幽幽道︰「為何不能離開北冥?你說過,我並未賣身給『松濤居』,我若想走,誰都不能攔。」
「倘若我不讓你走呢?」他淡淡問,簡單的字句卻透出乖戾。
「你不能攔我!」
「我偏就要呢?」
「你、你不能攔我,沒有這種道理!」說到最後竟一陣氣虛。
「是嗎?」
樊香實一驚,臉色白了白。
她雙手揪著衣襟,衣襟底下,他適才替她抹上的藥膏仍滲香泛涼,他的手勁、他叮嚀的語氣、他注視那疤痕時的眼神,在在都如此溫柔……他為何要這樣待她?大費周章追她來此,對她既蠻橫又懷柔情,為什麼?
她當真不懂啊……
亂雲橫渡、亂雲橫渡……那些如絲如絮、如綿如雲的隱晦情緒,如此紊亂,又蠻行在他眼底,盤據不去。
「……你就不能……不能饒了我嗎?」這疲憊求饒的聲音是她的嗎?
聞言,陸芳遠沉默不語,優美的唇抿得發直。
淚水一時間涌出,浸潤樊香實的眸子,她忽而扯唇笑,那樣的笑,像似被自己的淚嚇到,有些手足無措,于是只能笑了,嘲笑自己也掩飾不安,那模樣竟格外惹人心痛。
「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你讓我走,這樣不好嗎?」
她吸吸鼻子,試著跟他進理。
「能服侍你的人多的是,小肆、小伍他們手腳伶利,腦子好使,你隨便挑都能挑個比我好、比我盡責……如果是因為……因為我這具身子……」霞過雙腮,她表情靦腆且嘲弄,仍笑著,倔氣地抬手抹掉眼淚。
「如果是為了我這身子,比我嬌、比我美的姑娘多了去,如果你願意,想要什麼樣的姑娘不成?我有什麼好?我長得僅是周正,根本不美,你非得把我扯在身邊干什麼?」她小心翼翼潤著傷唇,努力調息,努力把欲說的話盡情道出。
「……我知道,小姐當年離家,你心里一直很傷,可是她過得挺好,不是嗎?那個封無涯待她是真心誠意的,那樣就好,不是嗎?你……你當真喜愛小姐,心上有她,見她開心快活了,不管她跟誰在一塊兒、身處何處,她快活,你也該快活,不該是這樣嗎?」
一下子說太多話,她閉閉眸壓下似要再起的暈眩,深吸口氣,費勁將滯悶的胸房充得飽飽的,再徐慢吐出。
「公子啊……」
她忽而輕喚,那聲「公子」讓陸芳遠凝住似的心神陡然一震。
這是自他們重逢後,她首次開口喚他公子,近乎以往討好親匿的語調,不再是毫無干系的陌路人。
原來啊原來,竟是這麼渴望听到她口中吐出那個稱謂。
他定定然看她,拇指揩去她眼角清淚,讓她幽喃般的聲音靜靜滑進耳中——
「公子其實不再需要阿實了。」
思緒略頓,他一會兒才听懂她所說的,斜長利落的雙眉微糾。
樊香實抿唇,臉蛋慘白中透虛紅,淡淡彎了嘴角。
「那年公子和我之所以在一塊兒,一是我真心願意,真心想要,另一原因是,公子那時難,過需要有人陪著,而那個人最好是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當時你身邊這樣的人就我一個,我想要你,你也就順了我……可是現在的你已經無事了,只要公子願意看清……看清小姐她過得很好,所以你該替她歡喜,心里不難過,也就無事了,你已不需要我在身邊陪伴……」
所以好心一點,饒過她吧,可以嗎?
她倦極般合掩雙睫。
四周寧靜。
男子無語。
這讓她心神稍稍一弛,模糊暗想,他也許正思索她的話,考慮她所說的。他會放過她的,如果他能想通的話。
突然間,她上身被樓住,抱起,貼近一副精實寬闊的胸膛。
男人的心跳近在咫尺,僅隔著胸骨血肉,每一聲皆清晰叩進她耳里,那心音便如他的嗓聲,慢吞吞帶著讓人著惱的悠然。
「阿實,你說對了一些事,卻說錯了好多事。其中錯得最離譜、最急需更正的是,你說我心上有菱歌……」略頓,他的唇湊得更近,氣息吹拂她的女敕耳。
她的身子不禁輕顫,感覺他將她抱得更緊。
「阿實,我心上沒有她。本以為有,後來才明白,我根本誰都不愛。」
一個吻,落在她細柔的鬢角。
「所以,我心中從來就無誰。你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