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厚的笑聲自門扉內傳出來,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許之伶方才跑完銀行回來,一回到公司便被助理告知有客戶來訪,便忙不迭的走來。
她在會議室前站定,深呼吸,讓笑容堆滿臉,才輕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會議室內有三個男人,坐在首位的是名年近五十,裝束雅痞的中年男子,身旁跟著一名穿著簡單襯衫、黑長褲,身材魁梧、表情漠然,眼神銳利的保鏢,那中年男子正熱絡的與她才氣縱橫的丈夫談笑風生。
她腦中立刻浮現客戶大名──方仕程,電信業大亨,出手大方、案子預算給得高,本人品味也奇高,是很難搞定的大客戶。
「方先生。」許之伶臉上掛著溫柔和煦的笑容,款款走進會議室。
方仕程聞聲望去,對著她挑了挑眉。」李太太,這麼快就來查勤嗎?放心吧,不會帶壞你老公的,誰都知道李總監有多愛老婆。」戲謔地眨眼調笑。
「方先生,您這是在挖苦我有多黏老公吧?」她圓滑地說︰「好吧,既然是Man\-stalk,我這個小女人就不打擾你們嘍。」說完做勢要離開。
「喂──」李佑立輕喊了聲。
夫妻倆四目相交,許之伶挑眉,疑惑地望著突然叫住自己的丈夫。
「你又開小差去美容院?」粗黑的劍眉朝她一挑。
她輕皺秀眉,語氣有些嬌嗔似的抱怨,「我只是洗個頭也被你發現?!」她不過去美容院洗了個頭,讓人按摩放松一下而已,發型還是跟平常沒兩樣,他竟然發現了?
天底下的男人都像他這樣眼尖的嗎?是誰說男人神經都很大條的?騙人!
「你的事,我一向注意。」李佑立輕笑。「頭發看起來很柔順,很好看。」
很不爭氣的,許之伶臉紅了,不是因為困窘,而是因為喜悅──她的丈夫,是一個細心的男人。
無論她做了什麼,盡避是外貌上一點點的變化──換了口紅、買了新衣服、換了新發型,都會讓他露出驚艷的眼光,欣賞的凝望她然後開口夸她美。
有人會說,女人打扮讓自己美麗,是為了讓自己心情好──但若沒有人用欣賞的眼光望著自己,打扮也不會起勁。
「兩位感情真的很好。」見他們夫妻倆旁若無人的深情凝視,方仕程忍不住嘆息。「沒見過像兩位這麼恩愛的夫妻。」
恩愛?是這樣嗎?
許之伶望著李佑立的眼神,從溫柔轉為銳利。
而李佑立的神情也突然緊繃。
兩人都從對方神情中發現了不對勁之處,沖動,令他倆同時開口──
「並沒有,我們在談離婚。」
「並沒有,我們在談離婚。」
異口同聲,連抑揚頓挫都相同,默契好得像是事先說好的一樣。
「哈哈哈哈哈──」方仕程聞言大笑。」兩位不必用絕佳的默契來展現你們兩人的恩愛,我年紀大了,禁不起刺激啊。」擺明了不相信。
這間短短五年就擠進亞洲十大廣告公司的「in創意「,崛起是個傳奇。
四年前,才華洋溢的李佑立,在一家跨國廣告公司任職,年輕、才氣縱橫,獲獎無數,在公司地位如日中天,甚至有意派他至美國總公司坐鎮,讓他帶領一個團隊。
可他毅然辭去職務,回到台灣,與相戀多年的女友共組工作室。
一開始只有三人──李佑立與助手阿德負責創意,而許之伶則掌管財務以及業務開發,短短四年,三人公司成長到現在四十人的規模,靠的不只是李佑立的才氣,還有許之伶在財務、業務方面的魄力。
這對夫妻的組合十分有趣,女主外,男主內。
而當初工作室成立所需的資金,也是許之伶拿出所有積蓄來投資的。
他們很恩愛,恩愛到不分彼此,不在乎世俗眼光,李佑立不看許之伶以外的女人,許之伶更不把其它男人看在眼底。
方仕程相信,一個願意把畢生積蓄拿給男友開公司的女人,愛得很笨。
一個忙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的男人,會注意到妻子外貌上的小小變化,是因為愛得仔細呵護。
「我們是真的在談離婚。」李佑立正經八百的申明。
「我們是真的在談離婚。」許之伶也十分認真的強調。
兩人同時間又說了同一句話。
「哈哈哈──」方仕程還是認為這對夫妻在開默契很好的玩笑,凡接觸過他們夫妻的人,都會對他們難能可見的鶼鰈情深而印象深刻。
為什麼沒人相信,他們是真的在談離婚呢?
許之伶一邊疑惑的思索著,動手為丈夫的黑咖啡加三大匙女乃精和一匙糖。
「喂,那是我的咖啡耶。」李佑立伸手欲拯救他的最愛。
「你一起床就胃痛,阿德說你午餐隨便吃,今天不準你喝黑咖啡。」她語氣溫柔而且堅定。
「阿德……」李佑立咬牙切齒,想不到是左右手兼好友扯他後腿。
「阿震,你瞧,這對夫妻啊,嘖嘖。」方仕程對一旁默不作聲的保鏢搖頭嘆息。
瞧,明明就還會彼此關心,最好是在談離婚啦!
倪震不說話,默默的坐在一旁,只回給老板一個淡淡的笑。
「方先生,今天怎麼會突然來呢?」許之伶把話題轉回公事上頭,問明大老板的來意。
大老板的企業形象廣告日前才在黃金時段強力播放,難道──觀眾的反應不熱烈?
她在心中有了最壞的打算。
男人們才要回答,會議室門便被輕敲兩下,阿德探頭進來。
「阿佑,劉導演帶分鏡表過來了。」
「讓導演進來吧。」李佑立點了點頭。
閑聊到此結束,工作正式展開──
許之伶當個沒有聲音的女人,默默的在一旁聆听男人們的討論,創意的部份不在她的管轄範圍內,但不代表她不懂,就因為了解丈夫投注多少心力,她才會拚了命的爭取應得的報酬。
不過現在還不是她出面的時候。
「我出去抽根煙。」始終不多話的倪震離開會議室。
會議進行冗長,剛才還在開玩笑的方仕程,展現龜毛的一面,對于導演所預定的每一個分鏡都有意見,李佑立提出準備好的Idea,他仍是不滿意。
悄聲進進出出會議室多次,許之伶貼心的為四個大男人倒水遞點心,心想著︰還有得等了。
她第N次離開會議室時,李佑立眼眸精光一閃。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他使出尿遁法,對阿德使了個眼色,讓他和導演一同對付難搞的方大客戶。
經過辦公室時交代甲助理幫他訂餐廳,叮囑文案快快把東西交上來,再念了偷懶的乙助理兩句,而後腳步一旋,走向男廁旁的樓梯間。
在那里,遇見一語不發,坐在階梯上吞雲吐霧的倪震。
李佑立臉色沉了下來,原本就小的眼楮眯成了一直線,薄薄的唇更是抿得死緊。
倪震挑了挑眉,吐出最後一口煙圈,用腳將煙蒂踩熄。
「有事?」他語氣淡漠地問。
李佑立反手,將安全門給關上,神情陰郁的那一面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好友面前。
沒有太多人知道,他與倪震的私交匪淺,倪震是警方的臥底探員,時間長達十年,直到半年前才完成任務,自警政單位退役,現在這份工作,還是李佑立向方仕程力薦的。
李佑立一語不發地坐到他身旁,甚至接過他意思意思遞過來的煙,但這舉動讓倪震嚇掉了叼在嘴里未點燃的煙。
「見鬼了?你抽什麼煙啊!」不能怪他大驚失色,他這個好友是從來不抽煙的!
李佑立不理他,徑自老練的將煙點燃,讓尼古丁進入肺里,再緩緩吐出濃濁的煙絲。
「幫我個忙。」他只有這簡單四個字。
倪震提高警覺地打量好友,他性格的臉上只有「陰沉「兩字可以形容。是什麼事情讓這位才子露出這種表情,還向外人求救?
他記得高中的時候,這家伙的眼楮是長在頭上的,不可一世得令人痛恨。
「瞧你那表情,天塌下來了啊?」沒有旁人在場,倪震肆無忌憚地嘲笑好友。
「差不多。」李佑立伸伸長腿,一臉的風雨欲來。
「難得看你這麼嚴肅的表情,怎麼?你老婆給你找麻煩嗎?」倪震隨口亂講。
結果被狠狠瞪了一眼,李佑立的小眼楮瞪起人來,特別凌厲。
「我說中了?不會吧──」李佑立結婚時,他仍有任務在身,基于各方面的考慮,他當時缺席了,因此許之伶並不知道兩人是熟識的。」怎麼可能,你們夫妻倆剛才一搭一唱的開玩笑,默契好得很──」
倪震再次被瞪,所以干脆閉上嘴,不敢相信的看著好友那陰沉得像厲鬼的神情──心一驚。
「靠,剛才你們說在談離婚,是真的「他嚇傻了。」真假?」打死他都不相信。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兩個字!」李佑立忍無可忍地低咆。
「離婚「兩字之于他,就跟地雷沒兩樣,一踩就爆炸。
「為什麼?」倪震蹙緊眉頭,他實在太震驚了,李佑立有多寶貝他老婆,佔有欲有多強,任誰看過他們夫妻倆相處,都會覺得這對夫妻是不可能分開的。
但是他們卻在談離婚──那鐵定是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不知道。」李佑立頹喪又煩躁地回答。
「蛤?」為什麼要離婚,不知道?這是什麼爛答案?」總有個理由吧?」
「你是說離婚的理由嗎?」李佑立嗤笑一聲。」無法化解的歧見。」
「無法化解的歧見?這不是好萊塢銀色夫妻離婚最常用的理由?」倪震真覺得這個理由用在這對夫妻身上,只有一個字──瞎。
那剛才是誰發現自己老婆去洗了頭?
是誰關心自己的丈夫又鬧胃疼?
這叫做準備要離婚的夫妻?明明心都還在彼此身上!
「不是我提的,我怎麼知道?」李佑立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不是他提的,他才不想離婚咧!
「你老婆跟你提離婚,總有個能理解的理由吧?」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才會導致這種結果啊。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為何深愛的妻子會向他提起離婚。
他們明明是這麼的相愛,為什麼?
「不知道也該問一下吧。」是男人就該搞清楚原因,不是嗎?
「我沒問。」
「沒問你就答應?這麼爽快?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吧!」倪震快被氣死了,這什麼跟什麼啊?
李佑立抿緊唇,不回答。
他有男人的自尊、男人的臉面,他不願意告訴好友他內心的脆弱。
他不願問之伶為何提離婚,因為他不想從她口中听見,她對他有多麼失望,她對他的感情,沒了、消失了──他不想听見這樣的答復,所以她說離婚,他一口應允。
平靜的談條件,平靜的簽字,不想讓她為難痛苦,但是,卻又不甘心。
還有,舍不得。
「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幫忙。」李佑立把臉埋進掌心,抹了抹臉。」我實在想不透,到底哪里出了錯,無緣無故……」
他們明明是那麼快樂,盡避工作忙碌,但總會想辦法擠出時間相處、約會,尋找生活情趣。
「你沒有外遇?」倪震的直言招來好友的瞪視,他連忙舉手投降。」抱歉,我錯了。」他這個好友愛老婆愛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好吧,既然不是他外遇,那──」還是你老婆有追求者?」
一股肅殺之氣自身旁幅射而出,倪震嘆了口氣,好吧,這個可能也否決。
當你想搭訕一名嬌柔的美女,卻在美女的身後看見一名眼露凶光的壯漢,像頭饑餓又憤怒的猛獅,有生命安全上的疑慮,自然會打退堂鼓。
「沒有外遇,又沒爭執,更沒有家人相處上的問題──唔,那還真是有趣。」倪震被挑起了興趣。」我能做到什麼程度?」血液中那想查明真相的因子,正蠢蠢欲動。
「盡你的全力。」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要查,就查個徹底。
「唔,你確定?」倪震表情別扭。
李佑立沒發現他的奇怪,伸手在褲袋里撈了撈,撈出一把新打的鑰匙,遞給好友。
「下個月我會帶之伶出國度假,這段期間,把一切都部署完畢。」
倪震沒伸手接,他笑道︰「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李佑立想想──也對,憑倪震的能耐,確實不需要他提供鑰匙,也能進入他們家,盡避大樓的門禁森嚴。
「出來太久會讓人起疑,我先回去。阿震,這件事情,我希望只有你我知情。」直覺告訴他,之伶的反應不尋常,所以他才向好友求救。」再讓她提一次離婚,我李佑立三個字倒過來寫!」
李佑立離開樓梯間時,倪震忍不住喊住他。
「阿佑,你確定──連你房間、床頭,都要裝竊听器和針孔?」倪震才不相信他不會踫他老婆。
他聞言臉馬上黑掉,轉過頭來怒瞪嘻皮笑臉的倪震,低吼說︰「你敢裝你試試看!」
不過,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不能惹惱好友。
「阿震,憑我們的交情,這種事情難不倒你的,對吧?」李佑立很反常的露出笑容,對好友這麼說。
「好了好了,你別笑得這麼惡心,我知道啦。」倪震一臉受不了。
「我不會虧待你的。」
「當然,我不提供免費服務,相反的,我很貴。」他發誓,會讓好友看到非常驚人的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