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想過要做『別人』嗎?」
拿這個問題去問十個人,大概有九個人都會回答「有」吧。
每個人想的形態也許不太一樣。有些人想成為某某國色天香、俊美無儔的紅星,有些人想做某某世界百大收入的超級富翁,有些人則希望自己是那個得了億萬樂透大獎的幸運兒。無論你的願望是美貌、財富、權力、地位的哪一種類,誰都或多或少會動過這種念頭——如果我是他,就好了。
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呢?
大概是因為沒有一個人是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百分之百滿足的吧?即使是億萬富翁,說不定都會看著天空的鳥兒,向往那不必被金錢捆綁的自由,對不對?
你敢說,你對自己目前所過的日子,沒有一丁點兒的抱怨、沒有絲毫不滿或沒有更多的奢望,想要在這種日復一日、茫茫然然、混吃等死的過程中,做點什麼樣的改變嗎?
……有啊,怎麼沒有?可是要改變太難了。
被課業、被工作、被家庭所捆綁,每個人身上全都扛著形形色色不同的包袱,人生又怎麼可能一下字說改變就改變?這又不是在演電影、拍電視劇,「人」怎麼可能簡簡單單地說「我」要成為「他」,就真的把自己的身份和他人對調了?
……這念頭頂多拿來作作自我安慰的白日夢,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IF」。
但,要是有這麼一個機會,真的可以讓你成為「你以外」的人呢?你會把握這機會去發展另一種人生,還是決定要繼續做自己就好?
※※※
噗嚕嚕、噗嚕嚕的摩托車引擎聲,由遠而近地來到富有悠久歷史的公立「天誠高中」校門附近。因為正值暑假,大部分的學生都不需要到校,所以顯得有些冷清。吱吱的蟬叫聲,孤單地在寂靜校舍中回響。
天氣預報說今日氣溫將超過36度,還不到正午時分,柏油路面已經飄蕩著縷縷蒸氣,遠遠看去,每輛行駛的車,都彷佛在煉獄中穿梭般……在這種恨不得躲進冷氣房大啖西瓜的日子,他竟遇上了自家學生的返校日。
江尚楠大嘆倒霉,在這種酷熱中,還得受班上那幫精力旺盛的小表折騰。既要檢查他們的服裝儀容,還得監督他們打掃校園,最後少不了要再被學生們勒索一頓冰飲——以前在他的刻板印象中,「老師」是份輕松的工作,可等到自己真正從事這份工作後,才曉得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從研究所畢業後,到這所高中任教已經進入第二年了,江尚楠並不討厭和學生大交道,對「為人師表」、「作育英才」,也有一定的興趣、熱忱。
看著學生的課業進步,或是在校際比賽中獲得好成績,身為老師的自己固然有些許「成就感」,覺得與有榮焉。
但是,坦白說,進入這一行之後,他並非全無感受到挫折、沮喪,甚至曾有「自己是否入錯行」的困惑產生。
幾年前他還在大學念書時,某位教育心理學系的教授,就曾開宗明義地告訴課堂上的「未來老師們」說︰「對教育懷抱理想是好事,但是理想過高與現實差距過大,一定會有挫敗感降臨。奉勸諸君莫對教育抱持不必要的幻想,尤其是誤以為自己是全能的孔夫子。先了解自己是會犯錯的凡人,才能讓你成為更適任的老師。」
他打從心底同意這句話,也替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以迎接未來一場場的「震撼教育」。但俗話說得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要親身體驗,才能明白教授那番苦口婆心的話不是無的方矢。
在校內,他是最年輕的老師之一,和學生們的年齡差距也最小,可是就連他都禁不住常常要說︰「你們現在的小表,腦子里都在想什麼啊!?」
無論是思想或行為,這年頭的十幾歲青少年,總會做出很多令人出乎意料、無法想象、無法接受的事,或是講出很多教人匪夷所思的話語,對人事物的看法也抱持著詭異的論調,讓他這個菜鳥老師大喊吃不消。
總而言之,目前的江尚楠,是一名還在努力模索「為師之道」的新進教師。
把心愛的本田250CC重型機車,停放在校門前側的椰林大道上,慎重地鎖好它後,一邊腋下夾著帥氣的全罩式安全帽,一邊拋玩著愛車鑰匙,尚楠踩著悠哉的腳步朝校門口邁去。
靠近大門的時候,他注意到了「他」——站在大門前方,側面對著他的一名年輕男子。
他頭頂斜戴牛仔帽,臉被一副反光流線型的墨鏡給遮了一大半。一身緊身黑色T恤、低腰牛仔褲、腳蹬皮靴,脖子上、手指上也都佩戴著夸張、龐克風的銀飾。假如穿成這樣站在夜店門前,沒什麼好引人側目的,偏偏這里可是普通的男子高中校門口,所以怎麼看都很不尋常。
這人應該不是本校學生吧?
假設「他」是來返校的學生,按規定應該要穿著制服才對。
尚楠印象中,沒有哪個學生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一身便服就跑來返校。「天誠高中」是遠近馳名的「好」學校,雖然再好的學校,于三、四百名的學生當中,難免還是會跑出幾匹黑羊,做些違反校規、破壞秩序的蠢事。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孩子還不至于像某些流氓高中的學生一樣,直截了當地挑釁師長的權威。
那,這人站在校門口盯什麼?
尚楠腦海中畫出狐疑的問號。從對方戴著墨鏡、雙手抱胸,一副守株待兔地埋伏在那兒的姿態中,似乎有絲「來者不善」的氣味……
懊不會是來找碴的?他腦袋中的警鈴嗡嗡作響。
……因為和本校的學生有糾紛,所以故意擋在校門前想堵人嗎?這年頭,時下的年輕人都很血氣方剛,說干架就干架,瞄對方一眼就彼此不爽,或是一言不和、大打出手的狀況屢見不鮮。真要是讓他們在校門口前鬧事,打起架來,那就糟了。
身為教師,有義務得阻止這種情況發生。
索性先下手為強吧!尚楠端出「老師」的威嚴,瞪視對方。
「喂,你不是本校的學生吧?你站在這邊想——」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因為對方轉過頭來,一手摘下墨鏡,露出了尚楠所熟悉的面孔。
「凌、凌日同學!?是你啊?」
吃驚還不足以形容尚楠深深感受到的震撼。
眼前這名容貌出類拔萃,以靚俊秀的長相,博得校內女老師一致「好感」的學生,絕不是空有長相、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在尚楠擔任導師的班上,凌日向來是成績名列前茅、獲獎無數、深受師長特別愛護的模範生。也因為凌日優秀的「領導能力」,打從一年級以來,他都是理所當然的「班長」。
尚楠瞠目結舌,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對方。他實在不願意相信,在他心目中那個從來不惹麻煩,自己還經常仰仗、倚賴的「班長」,竟然無視校規的存在,膽大妄為地穿著這身「奇裝異服」在校門附近徘徊!
「你、你的制服到哪里去了?今天是返校日,你身為班長,怎麼可以帶頭違反規定呢?」
其實尚楠更想盤問他,是否受到了什麼「刺激」、「打擊」?否則,就算是「男」大十八變,他也變得太快、太離譜了點!
想到暑假也才剛開始沒多久,他最信賴的好學生就變身成了這副德行,誰知道等暑假一結束後,班上的學生會不會一個個全成了「嬉皮」加「龐克」加「滿口饒舌歌」的太保哥、太保弟?那畫面令人想到就不由得頭皮發麻。
「你怎麼不回答老師的問話呢?凌日。」
一幅熱血往上沖到尚楠的腦門,使命感澎湃激蕩著。
自己的職責,就是拯救這種誤入歧途的小綿羊!沒錯!幸好凌日的「改變」及早讓自己發現,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對他進行輔導,避免事態像傳染病一樣,從他一人延伸到其它學生身上去。
「你告訴,你穿成這樣來,是什麼意思?」
「……」
看著「凌日」不發一語,還向他靜靜地挑起一眉,表情怪異,尚楠慷慨激昂地說︰「很好!你不說話,就表示你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有錯吧?老師給你一個自新的機會,現在立刻回去換上制服,我會告訴其它同學說你因故晚一點返校。听懂了沒?听懂的話,就快點回家去!」
少年歪頭做出思考的表情,半晌,似笑非笑地說︰「請問老師,我是個怎麼樣的學生?」
尚楠一愣。「你是怎麼樣的學生?你自己難道不知道?」
他再笑笑。「我只是想听听老師的評語而已,還是說,老師對『我』沒有任何評語?『我』是這麼『不顯眼』的學生嗎?」
喔!尚楠眼楮一亮,在心中高呼︰我懂了,這小子突變的理由一定是——
一個跨步上前,尚楠使勁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苦惱,老師都明白了!」
少年困惑地發出「啊?」的一聲。
尚楠這下更確定自己的想法無誤,凌日一定沒料到會有人如此「貼心」地注意到他縴細的少年心思。
端出和藹的「師表」容貌,江尚楠邊點頭邊說︰「你想藉由服裝來表現自己和同儕的不同,想確認自己在團體中的定位,這些老師我都能了解。以前我也有過這種年代,也能體會。可是你壓根兒不需要這麼做的,在老師的眼中,你們每個人都是很獨特的一份子,也是——」
噗哧,少年忽然捧月復大笑,這還是尚楠頭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無拘無束」。過去凌日這孩子給他的感覺,是個不苟言笑、規規矩矩、表情不多的嚴肅孩子啊!
「你是個有趣的老師呢!以後還請多多指教。」一邊抹去眼角的淚水,少年一邊搖手說︰「好啦,我不耽誤你的時間,拜拜。」
見他颯爽地轉身要走,尚楠滿頭霧水地喊道︰「等一下!喂,凌日,你要去哪里?校門在這個地方啊!」
「嗯?」他半回頭說︰「但是老師剛剛不是叫我得去換下這套『奇裝異服』再來嗎?我只是遵照您的指示,打算去換下這身衣服而已。」
唉,自己的步調全被他給打亂了。尚楠尷尬地一咳。「對、對,沒錯,你不能穿這樣進校門,那你快去快回。」
重新把墨鏡戴上,勾起唇角,給了尚楠一個輕佻的邪笑,少年揚起被諸多戒子裝飾得銀光閃閃的手,快速地在自己嘴上一點,遞上個帥氣飛吻說︰「我非常期待下次和你交手的時候,『老師』。你可別讓我太無聊啊,嘻嘻!」
他花俏的手勢讓尚楠看得一愣,回過神時,「凌日」早已經從他的眼界中消失了。
搔了搔腦袋瓜,重重地嘆口氣。
「看樣子,這場心理輔導還不見得輕松呢!那小子是吃壞肚子不成?」嘟囔著,尚楠走進校內。
走廊上已經有不少學生聚集了。「老師,早!」
「早。」心不在焉地和他們點頭招呼完後,轉向導師室的那條回廊,突然,一名正由訓導處走出來的學生攫住他視線的余光。尚楠瞪大眼楮,揉了揉,再次確認過後,生平頭一次有了「活見鬼」的慌張感覺。
「你、你在這兒做什麼?」沖上前去,指著對方的鼻子,驚道。
不會錯的,自己真的沒看錯!他明明才剛看到這家伙離開,可是一轉眼,這家伙居然又站在他面前了?!
而且,還換上了標準的學生制服,和平常的樣子沒什麼分別,嚴肅地蹙起眉頭,端正的容貌上流露著「不耐煩」的意味。
凌日冷淡地回道︰「今天是返校日,老師。」
拜托,問題不在這兒!
尚楠真想狂吼,為什麼才剛剛離開的凌日,會這麼快地又出現在他面前?就算是有分身術,這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
懊不會是天氣太熱,熱到讓自己活生生產生「幻覺」了不成?可是,「幻覺」能那麼地「栩栩如生」嗎?
倘若那不是幻覺,那這一切除了用「詭異」、「不可思議」、「匪夷所思」來形容以外,尚楠找不到更貼切的說法了。
※※※
離開「天誠高中」的大門前,戴著墨鏡的少年,心情愉快地哼著歌。
這一天臨時起意返回台灣的他,並沒有對「未來的生活」抱持多大的期望。
版別度過十年歲月的居住地英國,告別熟悉的伙伴、親人,告別讓自己痛不欲生的絕望單戀,帶著想重新出發的心態,他回到了台灣這個「出生地」。他還以為自己得過好一陣子的無聊日子,忍耐寂寞充斥的孤單夜晚,卻沒想到這麼快就出現了個讓他「倍感有趣」的家伙。
……用「家伙」來稱呼阿日的「老師」,似乎有點兒不妥當?
呵呵,沒關系,反正現在自己還不算是「天誠高中」的學生「凌日」。現在他只是凌日不為人知的「秘密」——分離了十年,突然間回到台灣的雙胞胎弟弟,凌夜。
小時候因為父母離異,而被逼得也親生哥哥、父親分離後,凌夜就跟隨母親,遠渡重洋到他鄉落地生根。
天生個性就不算挺「堅強」的他,在剛到英國的時候,幾乎是天天哭著入睡,鎮日吵著想回台灣、想找哥哥和爸爸的。然而,一個禮拜過去、一個月過去,即使是個無法了解現實有多殘酷的小表頭,也不得不接受,眼淚竟有派不聲用場的一天。
母親不再像過去一樣,屈服于自己的淚水攻勢下,因此自己是不可能回到熟悉的故鄉了。
結果,小表就是小表,一旦讓他死心,放棄依賴哥哥或父親的想法後,他就宛如被推下懸崖,不得不學會自己飛翔的小鳥般,得到了月兌胎換骨的力量。獨力克服愛哭鬼的癖病,懂得怎麼應付種種歧視與刁難,成長為今日這個大男孩……
萬一當年父母沒有離異,他是成長在一個圓滿、幸福的家庭中,此時此刻的自己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是否會像個普通的十七歲高中生一樣,忙著課業、忙著交女友,或是煩惱著該怎麼闖進游戲的關卡而熬夜不眠?還是因打爆手機而和父母起爭執,與哥哥爭著搶電視遙控器的所有權,仗著弟弟的特權而在勝利後沾沾自喜?
嘲諷地揚唇一笑,光陰也不會重返,再怎麼去思索「過去」是如何,而「現在」又會變成怎樣,都是沒有意義的。
活在這當下,活得多姿多彩,不是更重要嗎?
抬起手腕,看看時間還早,凌夜決定先到咖啡廳打發時間,趁阿日還沒有興師問罪前,先將「月兌罪之辭」預備好。那名老師一定很訝異吧?居然先後看到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
呵呵,真可惜自己無法親眼目睹他那吃驚的表情。
※※※
「阿夜!你給我好好交代清楚,今天早上你沒事干麼給我跑到學校去?害得我差點被當成會分身術的怪物了!」
才踏進家門,凌日迫不及待地沖向客廳,瞪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弟弟凌夜,怒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尷尬啊?」
「我只是想看看你平常都在哪種地方上課啊!可是台灣的學校看起來好悶喔,感覺像是一座大型監獄一樣,半點親切感都沒有。唉,我真是同情不得不在里面上課的學生。」
「誰在和你討論學校的外觀?我是在問你——」
「雖然說那兒現在是阿日上課的地方,可是往後就是我要上課的地方呀!連這點好奇心,我都不能有嗎?」理所當然地抬起眉頭,凌夜不慌不忙地反問。
「你——」凌日張大嘴,欲言又止,最後垂下肩膀。「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阿夜?突然間跑回來,還說要和我互換身份,你、你不可能是當真的吧?再怎麼說,我們都不是三歲小孩子了,這種事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怎麼不可能?」凌夜嘻嘻笑著。「憑阿日哥哥和我這張神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的臉,再加上你周遭的同學、師長、好友們都沒有人知道你有個雙胞胎弟弟這一點,我要是以你的身份到學校去上課,也不會被人懷疑的。」
「人不是光有一張臉皮而已,人的個性與言行舉止,都不可能騙得過他人的眼楮。你和我就算長得一樣、聲音相似,但說話的口吻分明就是不同人啊!」
「或多或少的一點不同,影響也不大。再說,我會盡全力模仿阿日哥哥,不讓別人有懷疑的余地的。最好的證明就是今天早上,我不也成功地欺騙過你的老師嗎?我保證沒問題的,阿日哥哥。」
起身,把手搭在凌日的肩膀上,凌夜像是誘惑夏娃品嘗禁果的惡蛇,笑著說︰「不要忘了,是哥哥和我約定好的,你要代替我飛到英國去打擊欺負我的壞蛋。你可不能不遵守約定喔!」
看著凌日進退兩難地咬著唇,凌夜已經胸有成竹,他有把握阿日到最後還是會答應自己的要求。
畢竟,他們可是比普通兄弟還要更親、更近,曾經分享同一條生命源泉的同卵雙胞胎啊!
這個理由,對于向來最重情義的阿日來講,是比任何理由都來得更具約束與說服力的。阿日是絕不會袖手旁觀,坐視可愛的弟弟身陷困境,而不出手相救的。
真抱歉,阿日哥哥!
凌夜擁著他的肩膀,像小時候一樣地對他撒嬌說︰「拜托嘍,阿日哥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吶!」
在這十年當中,你的阿夜弟弟已經學壞了。
輕易地利用他人人性上的弱點,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或者想盡辦法在關系上取得不敗的地位,縱使不擇手段也可以。狡猾地保持著多張面孔,好在面對不同的家伙時使用。這些對凌夜來說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那個哭著不想離開哥哥的小男孩,已經在許多年以前,被埋在異鄉的土壤中,化為相薄中泛黃的一紙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