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駛過石板道路的黑色伯爵府馬車內,尤里一邊套上樸素的白色手套,一邊嘟囔著︰「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答應你干這種蠢事!」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嗎?」
吟吟笑靨漾在謝維克的雙唇邊,長長鬈翹睫毛扇啊扇地,好整以暇地對心生不滿的黑發男子勾勾指說︰「好了,在我們抵達普羅曼的宴會前,還有段距離。過來吧,尤里。」
「你似乎忘了,維克,我好歹也算你的『長輩』。」尤里眯起嚴肅的藍眸威嚇著。
「面對一個打算說話不算話的長輩,晚輩還得畢恭畢敬點頭稱是嗎?人家說親兄弟也得明算賬,我是本著大義滅親的道理,正準備以看扁他的行為,來讓他知道爽約對一名紳士來說是種恥辱呢!」眉挑唇揚。會被嚇退,他就不叫謝維克了。
呼!揉著額角,尤里希望誰都可以,來幫他治治這令人愛恨交加的紫瞳魔王吧!
「快點吻我,尤里。這是你答應的。」
印象中,他什麼也沒答應。但是講了也是白講,不如不講。
瞟看著「趾高氣揚」的佷子,他不得不說,今夜的謝維克真是「艷光四射」、「妖艷非凡」。比平常還要用心數倍的打扮,夸顯了那傲人的美貌。猶如一只意欲征服天下女性的雄孔雀般,舞動著藍羽,姿態撩人,讓人想轉開目光都難。
以花香金粉撲刷了無數次的銀發,顯得十分光澤亮眼。柳眉絳唇,在細致粉女敕的臉龐上相互輝映,耀得一雙紫羅蘭瞳眸波光嫵媚,搔人心癢,逗人難耐。
毛氅披肩掛,襯里一條手工精繡的方絲巾,頂端別上一枚拳頭大小的紫水晶胸針,而纏繞著他細長頸項的一圈圈昂貴粉紅珍珠長鏈,是來自里海最上乘的珍寶。
僅僅這一串項鏈的價值,就是一個尋常老百姓所想象不到的,令人瞠目結舌的數位。
不過……說實話,能把這整套令人目不暇結的昂貴行頭穿戴在身上,還能有模有樣地穿出架勢,也是因為維克擁有壓倒這一切、讓人嘆為觀止的美貌與傲人的身段才辦得到。
換成他人仿效維克做這身打扮,想必會畫虎不成反類犬,不倫不類極了。
「干麼,你對我的打扮有何不滿嗎?尤里。」謝維克噘起嘴。「我就知道,這樣穿實在太樸素了!都怪你啦,不肯讓我多花半個時辰好好打扮,匆匆忙忙地催我出門,這全都是你的錯喔,尤里,所以你敢埋怨一句看看。」
噗哧!尤里戴著白手套的手遮掩著笑容。
「啊炳!偷笑!你偷笑我是什麼意思?」
以覆著蕾絲手套的雙手揪住了尤里的衣襟,佯裝動怒地搖了搖他的肩膀,謝維克眼底藏著笑意,嘴巴上卻說︰「我要給你雙倍的懲罰!你得吻我兩次……不,三次才行!」
尤里開心地笑出聲,手掌改壓在肚子上。「我的好維克,你會不會算數啊?三次怎麼會是雙倍呢?難道有一又二分之一的嗎?那要怎麼吻?我不會。」
眉一掀,傲慢地以一指挑起尤里的下顎,高高在上的麗人甜笑道︰「不會?那很容易,我教你。你仔細學好了。」
也就是說,自己像塊木頭便行了吧?尤里游戲人間多年的經驗,可不是胡謅瞎說的。在這種情況下,假使自己小題大作地抗拒,更會點燃對方的熱焰,這就是所謂男人的征服本能。
……不過是個吻,淺淺短短的一個吻罷了。
既然維克這麼想做,那麼就讓他親親嘴,解解饞吧。反正小時候鬧著玩,也不知親過幾回了,這就像是打招呼一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對,沒啥不得了……
紫瞳一寸寸地拉近,將他吞沒。
輕輕有如四月春雨的吻,刷過了唇,落下。
撬開了齒列。
一葉丁香滑入,馨味襲神,軟柔翻攪唾池,吞入的是一口口醉人的。
糟糕!我似乎太小看了維克,這些年來,他到底都和什麼人交往啊?哪兒學來這些不正經的玩法?這吻……太濃烈,太香艷,太讓人無法自拔了。
下意識地,尤里抬起手推拒著。
並未死纏爛打的謝維克,移開瀲灩水光的唇,舌忝了舌忝自己唇角沾染的密水,輕呵著熱氣,在他耳邊說︰「現在輪到你了,尤里。剩下的一雙二分之一的吻,總該由你還給我了吧?」
這誘惑如此強烈,普通男人根本無法招架……
「喀啦」,馬車車夫及時停下,拯救了尤里的理智。他轉頭看向窗外。「看樣子我又欠老天爺一次了呢!維克,我們已經到達狩獵行宮了,你要的親吻就保留到以後再說吧!」
不悅地眯起一眼,謝維克想了想。「好吧,先讓你記賬一回,老天爺不可能一直站在你身邊的,風水輪流轉,總有一天等到你,但,這代價可不會便宜,希望你在利息累積到你償還不起前,早早把欠我的還給我。」
尤里嘆息著道︰「像你這種討吻跟逼債沒兩樣的說法,足以讓人拔腿就跑,你不知道嗎?」
「你跑啊,尤里。我可以追你到天涯海角。」謝維克滿不在乎,猶如小惡魔般地微笑道。
多說無益,尤里低頭越過門楣,率先跨出馬車。他仰頭看著燈火輝煌的宏偉大門,里頭隱約傳出悠揚的樂曲聲與鼎沸的人聲,告知了他們此時此刻正是這場宴會最熱鬧的時間。
「準備好了嗎?」尤里回頭,看著跟在身後下車的維克,問道。
「我謝維克無時無刻都『準備好了』,反倒是你讓我比較擔我呢!普羅曼不是那麼輕易會上當的人,你的演技可得具說服力一點,讓他相信我們真的是一雙熱戀中的戀人唔!」
「好比說這樣嗎?」將一手環住維克的腰間,讓彼此的身子貼得緊密,尤里的藍眸盡是揶揄地問。
「勉勉強強。」飛快地在他臉頰上香了個吻,紫瞳麗人躍躍欲試地笑著說︰「那就走吧!我想普羅曼一定會非常吃驚,因為他想都沒想到,會有人敢出面與他一較高下,而且他還輸了,嘻嘻。我好擔心喔,萬一他向你下戰帖怎麼辦?」
踏上台階,他們邊朝行宮的舞廳前進。
「胡說八道!你的表情分明是幸災樂禍,維克。我答應你做這種蠢事的時候,你一定樂不可支吧?」罷了,要是能讓維克與普羅曼的交往徹底斷絕,決斗也無妨。只要演完這場戲,自己就能安心地回查基向大哥交差了事了。
「你對我的人格有重大的誤解唔,尤里。」維克嘟嘟嘴。
尤里瞥他一眼。「我該把你想象得更惡劣一些是嗎?」
「嘖」地彈舌,謝維克以手肘撞撞他的腰,小聲地說︰「快對我微笑,普羅曼注意到我們了。」
是、是,謹遵聖命。尤里半側過臉,藍眸溫柔、薄唇淺笑。
「你笑得像是一個正打算欺騙淑女高價買下一串劣質項鏈的惡德商人,尤里。」謝維克申吟著,以耳語的音量抱怨,眼角觀察著普羅曼的動向。「啊,他走過來了,快點,我們進舞台池跳舞。」
「跳舞?兩個大男人?」
「噓,你聲音太大了,會引起不必要的目光,我不會踩痛你的腳,怕什麼!」
不由分說地,幾乎是把尤里綁架到舞台池中央,謝維克把自己的手放在尤里的掌心上,交出了帶舞權。周圍正在跳舞的賓客,看到這對不尋常的鴛鴦,無不露出詫異的表情。尤里尷尬地清清喉嚨,硬著頭皮跟著樂聲跨出了第一步。
「嘻嘻,你現在的臉色像是一個剛上斷頭台的人,尤里。」和動作有些僵硬的尤里相較,謝維克自然得仿佛他和男人共舞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和你不同,我是個介意外界眼光的普通人,需要一點兒覺悟才能做出驚天動地的行為。」領著懷中的人兒優雅地轉圈,下腰,放倒再扶起。
抱著豁出去的心態,尤里逐漸恢復了平時的高超舞技,並且發現自己與維克的呼吸、腳步一致,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一點兒也不像是初次共舞。而且,平常與他跳舞的女生,身材不會有維克這般高挑,能夠與舞伴的視線平行,也是種新奇有趣的體驗。
「人生苦短,為何要受制他人的目光?做自己,多快樂。」歪了歪腦袋,深表困惑的紫瞳,是打自心底無法理解。
「因為你不是『普通人』,所以你不會懂得。」
「喔……」拉長尾音,謝維克垂下長睫思考了會兒。「你口上的普通,定義又是什麼呢?與大家一樣嗎?但是那多無趣。我不希望和誰一樣,我希望我就是我,別人要不要接受我,是別人的事,那並不妨礙我繼續做我自己。」
尤里露出個苦澀、深含著什麼的笑容。「這是你得天獨厚的地方,維克。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能擁有這樣的自信。這世上有著擔心不被他人喜愛,只好迎合他人,而無法自由表達自己的人,也有著努力地嘗試,想被他人接納,卻不管怎麼做都會被他人排斥在外,撞得頭破血流的人。我不會叫你去理解那些人的心,只要知道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同你一樣幸運就好。」
「……吶,尤里。」
舞曲逐漸到了尾聲,謝維克放慢腳步,在樂聲停下的一刻,反手緊握住黑發男子的手,站定腳,牢牢地看著他說︰「我會一直在這兒啊!」
尤里的心,猝不及防地被一箭射中。
「什……你一直站在舞池里,會給大家添麻煩的!」尤里干笑著,轉開心慌眼,企圖轉移話題。
「不要逃避我。我說了,我會一直在這兒,等著接納你的一切。你不必迎合我,不必撞得頭破血流,只要尤里所說的與所做的,都是真正的尤里所想的,那我一定能接受的。」
撲通、撲通、撲通,他的心,岌岌可危。
……不要說得那麼容易,不要說得那麼簡單,不要輕而易舉地就說出我等待了一輩子,希望,渴望別人告訴我的這一句話!
維克,告訴我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你不是真心的!
期望,會讓一個人摔得傷痕累累,而他已累了,累得無法再去等待一個希望實現,甚至不懷抱希望了。
可是,現在他依稀听到了希望的種子,再度被播種于心海里。
不可以的,千萬不可以讓它萌芽,一定要將那枚種子揪出來,丟棄——
「子爵閣下,幾天不見你的人影,我還在猜想這是怎麼了,正想過去探望你呢!」
驀地,從尤里身後傳來另一名男子的聲音,他回過頭。站在尤里後方的是衣冠楚楚、一望即知出身優渥,眉眼間滿布著權貴之氣的紳士,而對方也正用著「評量」的目光,在暗中打探著自己。
「希望我沒打擾了什麼。」普羅曼看看謝維克,接著一手點向尤里。「這位是?」
「他是尤里‧蘭登斯科男爵。我重要的一位友人。」
尤里是前李奧伯爵的私生子一事,在領地查基一帶眾所周知,哪怕過了這麼多年,大家也還記得很清楚。
但是在歌本就不同了,上流社會中丑聞,時效不過短短幾個月,誰生了私生子,或誰是私生子,這種司空見慣的丑聞更是沒有流傳久遠的價值。因此,真正知道尤里與謝維克是一家子,或有叔佷關系的,在場一個人也沒有。
毫無疑問地相信了謝維克的介紹,普羅曼公爵顯然沒把區區一個男爵放在眼中,草率地點頭當作打完招呼後,旋即猴急地伸出一臂。「也陪我跳一曲吧,謝維克子爵。你的舞姿美麗極了。」
謝維克燦燦一笑。「謝謝你的贊美,公爵閣下。但我不能與你跳舞。」
「咦?」臉上寫著錯愕,普羅曼作夢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謝維克拉過尤里的手,在尤里頰上啵地輕快印下一吻。「男爵是個容易吃醋的人,而我並不是想讓他誤會。你能明白吧?公爵閣下。」
「……」公爵狐疑的眼神在兩人臉上徘徊。
尤里假裝慍怒地說︰「何必說得這麼委婉?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你已經是屬于我的了。以後再也不許你到這種地方來,知道嗎?」
「你別生氣了嘛!」笑嘻嘻地,謝維克瞟向尤里的眼神,說有多嫵媚就有多嫵媚。「我這不都全依了你的意思嗎?過去公爵閣下待我也不錯,我不想這麼絕情的,可是我更怕你生氣呢,親愛的。我發誓以後再也不來,這樣總行了吧?」
鮑爵臉上的狐疑轉為熱辣難堪的紅,毫無台階可下的他,無法在眾人面前發火鬧出更大的丑態,只能生硬地以抽搐的唇擠出一句話。「我該祝二位百年好合嗎?」
「呵呵!多謝公爵閣下的祝福。」
尤里跨前一步,阻擋在公爵與謝維克之間。「我不管你是公爵或是公馬,未來、以後都別再派人來邀請他參加宴會了。他不會來的。」一頓,向著身後的人兒說︰「我們走吧!」
「都听你的,親愛的。」謝維克扒下手上的一雙蕾絲手套,遞給公爵說︰「請收下它,當作是我給公爵的離別禮物吧!」
普羅曼咬咬牙,冷笑著收下它。「我會好好放著,永遠記得你的,子爵閣下。近來外頭並不平靜,希望你多加小心。」
聰明如謝維克,怎麼听不出普羅曼的言下之意?可是他並未放在心上。這不過是公爵一時的怒火而已,他不會庸人自擾地白操心的。堂堂普羅曼公爵的身邊,能取代他一個謝維克的美女俊男,該是多如牛毛吧?等公爵冷靜下來後,他便會繼續尋找下一名獵物——下一名能讓他興起「一親芳澤」之欲的玩伴,然後就會遺忘了今日所受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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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必多此一舉地拿什麼手套給他呢?」離開行宮後,坐在馬車上,尤里扯扯領巾,真是徒增疲憊的一出戲。「我開始擔心,普羅曼臨別前的臉色不尋常,說不定會對你不利。」
「你太愛操心了,會長白發的喔!尤里。」聳聳肩,仍不覺得自己闖禍,紫瞳麗人打了個呵欠說︰「我也是一時心血來潮,看他那副要吞了我的樣子,想說干脆給他一點紀念品,隨便他要丟進火里燒,或是拿來咒殺我都行,只要讓他有氣可出就好了。這麼做哪里不妥當?」
「送人手套,有挑釁、決斗的涵義,你不懂嗎?」
「我又沒甩在他臉上。」指指自己全身上下的行頭。「再說,你也找不到比手套更合適的東西了。難道你要我解下這串項鏈送給他啊?那對他才是侮辱咧!他手中的名貴珠寶豈是這玩意兒能比得上的?」
尤里閉上嘴。
事後再說也于事無補了,祈禱這只是自己多心吧!他實在不喜歡普羅曼最後所說的那句話。
「這件事很快會傳回查基的。在大哥擔心之前,我們先回查基一趟吧!你也該回去讓大哥看一眼,听說你很久都沒有回去了。」做出最安全的提議,謝維克留在查基的話,便不至于受到普羅曼的威脅。
「非回去不可嗎?父親大人肯定會搬出一堆家規說教的。我興趣缺缺,不想回去討罵挨。」見尤里還想繼續勸說,謝維克合上眼,雙手抱在胸前說︰「我要睡一下,到了再叫醒我。」
真拿他沒辦法。尤里只得暫時先放棄,另日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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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家門後,謝維克馬上就吩咐僕人送熱水上樓,而尤里則到一樓的書房處理一些公事。正當他和一堆文件搏斗的時候,一名意外的訪客到來。
「爵爺,修依老板希望您能獨自去見他,他有要事同您商量。呃……他還特別交代,一定要您單獨前去,他說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好像是與上次的事件有所關聯。」麗人館的男僮在見到他之後,傳達來意。
難道是有新線索了?修依還特別強調要單得見面。應該是上回維克的態度,讓修依恐懼感了吧?尤里不禁失笑。
他讓男僮帶著自己的口信回去,應允稍後赴約,接著便走上樓……該怎麼樣才能阻止跟屁蟲維克的行動,尤里心中已有了月復案。
「維克?現在方便嗎?」尤里敲了敲房門。
「請進。」跨入室內,看到還泡在銅盆里的人兒,尤里淡淡地說著︰「你真的非常喜歡泡澡呢。不過現在學乖了,不敢在泡澡時邊喝睡前酒了吧?」
謝維克揚手潑了他一些水花後,繼續把泡沫涂抹在自己身上,一邊說「我為什麼這麼喜歡泡澡,你還不知道理由嗎?因為這水里有蘭提香水,每回泡在這水里,我都會感覺被你的味道包圍著。」
媚眼一拋。
尤里咳了咳,假裝不經意地走到床畔。用腳尖勾出了藏在床底下的鐵鏈,邊引開謝維克的注意力,邊談論起香水的話題。趁著佷子背對自己描述他理想中的香氣時,尤里已經換鐵鏈拿到手了。
「對了,維克,伸出你的左手給我。」
「左手?要干什——」傻傻地伸出手之後,迅如閃電地被鐵鏈捆住,謝維克不禁愣住了。「尤里你、你……你在做什麼!」
「抱歉,你忍耐一下。」尤里將長長鐵鏈扣上一把小鎖扣。「只是讓你暫時別離開這房間而已,你的右手和雙腳都可以靈活動作,沒問題的。我會把鑰匙放在門外。等你洗完澡,換好衣服後,就召人來幫你打開鐵鏈吧!」
「你、你要把我丟下,跑去哪里?」謝維克已經想通尤里的目的,只是不懂原因何在?
「這你就不需知道了。」按照約定,尤里把鑰匙放在門邊,致歉地笑說︰「今夜我若沒回來,你也不用找我。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我懂個屁!尤里!蘭登斯科,你敢丟下我?給我回來!」
不管身後的維克氣得如何破口大罵,尤里還是把門關上,趕緊把握時間換上外出服,搭乘馬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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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還沒到麗人館的大門口前,尤里已經注意到了,今夜麗人館似乎沒有營業,整間屋子的燈滅得差不多了。今日是休假日嗎?
「修依老板說他還沒有完全復原前,不方便招呼客人,也沒法子照應大伙兒。所以出了一筆錢讓大家到葛西里洗溫泉,這幾日就暫停營業。」修依的貼身男僮如此回答他。
「原來如此。」尤里點點頭,踏上通往二樓的台階。「修依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嗎?」
「啊,修依老板請您在一樓的沙龍廳稍坐一下,他說他會下來見您。」男僮指指已點燈的房間說道。
這真稀奇,過去自己都是直接到修依房內找他的。雖然不懂修依葫蘆里在賣什麼藥,尤里還是照男僮所說的,坐在沙龍廳的沙發上等待著。男僮送上一盤點心,還替他調了威士忌,結果他在家無一人的男娼館里獨自一人喝酒……感覺還真夠奇怪的。
待了好一會兒,酒都喝第二杯了,還是不見樓梯傳來任何聲響……「還沒有好嗎?修依到底在玩什麼花樣?你去幫我問問。」
男僮臉色緊張地說︰「好的,我再去請示一次。」
砰砰砰的,大門外傳來重重的敲門聲,男僮又趕著去開門。門打開後,尤里隱約可以听到好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無聊與好奇心作祟,他起身走向沙龍廳門,站在門邊就可以看到大門的動靜。
有一群身著西裝、胸口別著金色徵章的治安官員,正在盤問著男僮,要求與修依見面,而男僮則不斷地搖頭,似乎在解釋著什麼。
「怎麼了,有任何問題嗎?」尤里出聲問道。同時也發現那些治安官里頭,有個熟面孔。「啊,你不是上次那位……」
「尤里爵爺!」那名治安官也認了內陸來,恭敬地點頭說︰「上次承蒙您大力幫助了。」
「你們今天來這兒,是捉到凶手了嗎?」
治安官搖搖頭,遺憾地說道︰「目前尚未捉到,可是我們已經找到制造香水的老婆婆了,她否認那種劣質香水是她制造的,但她也同意那些香水瓶是她的,而且第一只都是獨一無二,由她親自燒窯出來的,不會錯。」
那就足以說明,何以香水瓶不是每個都像工廠做出的那麼標準了。
「此外,她還給了我們一條相當讓人訝異的線索。」
「喔?什麼樣的?」
「她說幾個月前家里曾遭過小偷,有人偷走了她多年來所累積的香水配方,以及顧客名簿。」治安官皺起眉頭說︰「經過我們核對後,連續殺人案的死都,每位都是登錄在上頭的買家。」
尤里詫異。「凶手是根據這失竊的顧客名簿資料,再逐一殺害嗎?」
「嗯……」露出些微遲疑的態度,治安官的眼神飄在樓上。「單獨一個例外的,就是『麗人館』的老板。他的名字並未登錄在上頭,何以他會遭受到攻擊,這讓我們十分不解。因此我們今天就是想來問問看,他是否對老婆婆完全沒有印象。」
旁邊幾名治安官已經失去耐性,他們推開與尤里交談的男子,命令男僮說︰「不管是誰都不能拒絕治安廳官員的問話!所以你還是快點帶我們上樓,指引我們修依‧杰馮的房間在哪兒!」
「可、可是……」
「再阻礙我們問話,就以妨礙公務的罪名逮捕你!」
這句話讓男僮不敢再反抗,領著那些人往樓上去。而尤里則站在樓梯下方,看著他們的行動,腦子還在消化剛剛所听見的事……有沒有可能修依和維克一樣,因為不是用買的,而收到禮物,所以沒被登錄在顧客簿上頭呢?但,這又怎麼解釋他遭到攻擊的事呢?幸虧沒有人知道維克擁有那瓶香水,不然就太危險了,那凶手一定也不會放過……
咚的!樓上傳來踹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考。
尤里對他們的粗暴顰顰眉,正想上樓與對方論理時,卻听到上頭傳來怒吼聲。
「他不在!修依‧杰馮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老板的話去做而已!」男僮大聲哭泣地說。
忽然間,所有的點都在尤里的腦海里串成一線——修依找他來!修依卻不在房里!
修依不是顧客,但一樣受到凶手的攻擊?
那麼……維克手中有香水的事,當天在場的修依也听到了,如果凶手就是……
「該死!維克有生命危險了!」
尤里臉色青白地沖向自家馬車,下令要車夫馬上駛回伯爵府。不,也許是自己想太多了!不可能的,修依怎麼會是凶手呢?他希望修依不是,否則他好怕維克會因為自己一時愚蠢而送命……
維克!
同一時間,伯爵府里,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揭曉。
被銬在銅盆里的謝維克,理所當然地馬上就離開了浴白。雖然沒辦法走到門邊,但他套上了睡袍,正想搖鈴叫人來解開鐵鏈之際,卻赫然見到翻過露台闖進來的修依拿著一把雙管獵槍直指著他。
「不許動!子爵!」
開什麼玩笑?謝維克瞪著他。「你想干什麼?」
「我向你保證,要是你輕舉妄動,這槍管里的子彈就會朝你的心髒飛過去。」修依冷酷地說著。
「你為什麼要拿槍對著我?」謝維克萬般不解,不情願地站定原地。
修依揚起下顎。「把你手中的香水瓶拿給我。」
「香水?什麼香水?」他有許多香水,哪知道修依要的是哪一瓶香水?
「就是你從那市集免費拿到的香水!」修依臉色潮紅地,因為興奮而抖顫著聲音說︰「我要那個香水,給我!」
這時,謝維克腦中已經捉到模糊的輪廓了。「你……該不會是……那個連續殺人案的凶手吧?」
眯細了眼,哼地一聲。「你很聰明,子爵。就是我沒錯。」
「但你不是被攻擊了嗎?為什麼你要裝成是受害人的樣子——」當謝維克一說出口,自己亦想到了答案。「是了,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受害者竟會是凶手。這麼做,可以讓你沒有被懷疑的余地。」
「我是這麼想沒錯。原本在我的計劃中,若沒有你插手的話,我還可以用唯一見證人的身分,成功地誤導那些治安官。可是,你破壞了我的計劃,你把那名制作香水的老太婆供了出來!現在我無法確定他們何時才會發現我的供詞有錯誤,所以我要快點離開歌本城,在我拿到你香水之後!」
「你為什麼要殺人?就為了那些香水嗎?」
修依臉上竄過一絲迷惘,接著又甩頭說︰「那香水只應屬于我,其余人都不該佔有那美麗的味道!我要把所有使用過那香水的人都除去,我要佔有全部的香水,我要讓更多、更多人迷戀我、愛上我!他們會為我貢獻所有的一切……」
謝維克很不想這麼說,但是眼前的他瘋了。
「因此,你知道我也擁有那香水後,就打算殺了我,把我手中的香水據為己有?」冷靜地,謝維克腦里開始分析自己能月兌困的方法。
修依格格笑著。「你不必害怕,所有的人在死前都非常高興,因為他們是死于自己迷戀的人手中。當我涂抹上香水後,他們都迷于我了。最後一刻都死在自己所愛的人手中,不是一種幸福嗎?你也會像那些人一樣的。」
「……不可能。就算你抹了一噸的香水,我還是不可能迷戀上你的。因為我已經有了唯一的真愛,不需要靠什麼虛假的香水魔咒所制造出來的幻覺。」謝維克也相當懷疑那香水的效果。修依恐怕是走火入魔了,為了尋求增加自我魅力的方式,卻成為自我催眠下的受害者。
「你說的人可是尤里男爵?你愛他,對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凶狠地瞪著我,就像野貓想驅離同一地盤上的其它貓兒般,不讓人接近你的意中人。」修依炫耀地笑著。「可是尤里男爵不會理睬你的,我會安慰他的。尤里男爵是溫柔的好情人,真可惜,你到死都不會知道他進入你體內的滋味。」
在心中朝修依吐吐舌頭,謝維克可不會這麼輕易就認輸的——尤其是在修依提醒了他,他至今還沒有嘗過尤里的味道。倘若現在就死了,他一定會死得心不甘情不願,毫無疑問會變成惡靈、冤魂一枚,飄蕩在尤里身邊的。
為了尤里,我絕不要死!
「好了,你快把香水交出來吧!這樣,我會讓你走得舒服點!」搖晃著槍桿子,修依命令道。
「我不記得香水放在什麼地方了,我得找一找。」
修依的面孔瞬間扭曲為一團,憤怒地吼著︰「你怎麼不早說!你是想耍我嗎?你要我現在就殺了你嗎?」
「拜托,我是真的不記得了!」槍管就在謝維克的前方晃動著,嚇出他一身冷汗。
「給你數到十的時間,要是你找不到話,就等著去地獄報到吧!」依依架著槍比劃著,要他快點找。
「一……二……」
機會只有一次!謝維克打開抽屜,假裝翻找著,其實他記得在第二個抽屜里,放著一把專門用來裁切信件的銳利小刀。
「……六……七……」修依繼續數數兒。
冷汗滴下到謝維克的額邊,他模到刀子了,問題是,要怎麼引開修依的注意?
令人窒息的剎那——
「砰!」門被人霍地打開,一聲「住手!」和兩聲槍聲同一時間響起。
轟隆隆的,某樣巨大的東西落下,謝維克不知道自己何時蹲下了身,也不知道何時把小刀拋了出去,更不確定自己是否有瞄準。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反應追不上變化。
等他再度回過神來,一雙堅實的手臂已牢牢地摟著他,尤里不斷地呼喚著︰「維克、維克、維克!你要不要緊?」
「尤里……」看到心愛的人的臉孔後,謝維克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了,瞬間放松所有的力氣,雙膝發軟地癱在地上。「我、我不會死了……」
「你不會死,你當然不會死!」
像要勒斷他的腰似的,尤里抱緊他的身體,也一樣不住地顫抖。
這千鈞一發的恐怖經驗,他們將永生難忘。
**********
事後發現的好幾樣物證,都讓尤里與謝維克更真實地感受到何謂與死神擦身而過——
一個是尤里開門驚嚇到修依,而讓修依下意識所開出的兩槍,一槍射到頂上的水晶吊掛燭燈,一槍則射穿了門板,就離尤里不到三寸。
另一物證則是……謝維克的刀子並未發生作用,實際上,他根本射到十萬八千里外了,離修依還有一大段距離。如果不是水晶燭燈墜落下來,不偏不倚地壓到了修依,讓那把槍月兌離修依的手,現在尤里與謝維克的安危都還很難說定。
治安官帶走了半失去意識的修依之後,很久一段時間,尤里和謝維克只能並肩坐在地板上,看著一片狼藉,回想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刻,誰也說不出話來。
「那個時候……」
第一個開口的是謝維克,他撩了撩銀發,嘆口氣說︰「我居然在想著,萬一我死掉了,最後悔的就是沒使用那瓶香水。一次也好,至少要讓你迷戀我一次,做一次愛,不然我死也不瞑目。」
尤里沒有回答。
謝維克不滿地以指頭戳戳他。「喂,你听了這種話,好歹也說一聲你很感動吧?我又沒要你說愛我!」
尤里還是沒有回答。
謝維克哼地嘟起嘴,拍拍膝蓋,站起身叨念著︰「好啦、好啦,我知道,我不該痴心妄想,想趁這時候打動你的心,我是乘虛而入的小人,真抱歉。給我試探一下是會怎麼樣?人生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吧?我當然要把握機會啊!」
就在他要橫越過坐在地上的尤里,想把身目身上沾滿灰塵的衣袍換掉時,尤里突然伸手握住他的腿。
「干嘛?」
尤里從品袋里掏出那瓶老婆婆的香水瓶(之前被尤里沒收的),慢慢地站起來,直到與謝維克平行而神。「維克,你要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全都是因為這瓶香水所引起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它的關系。」
「你在說什麼啊?我听都听不懂。」
尤里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只是打開香水的瓶塞,在謝維克瞪大雙眼的注高下,將整瓶香水都潑灑在他的銀發上。然後,他丟開了空空如也的香水瓶,把驚訝得連嘴巴都合不上的紫瞳人兒撈入懷里。
藍眸對著紫瞳,挺鼻對著挺鼻,薄唇對著菱口。
深吸口氣,男人悠悠開口︰「維克,我愛你!我好愛、好愛、好愛你……我不能再受一次這樣的驚嚇了,拜托你,我不要莫名其妙地失去你,你別讓我嚇得斷氣。如果你死了,我也會跟著死去的……你行行好,以後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把頭靠在謝維克的肩膀上,男人沉痛地低語著。
「尤里……」
怎麼辦?好想哭,又好想大叫出心中的喜悅。謝維克不敢相信,這一定是有什麼奇跡發生了,因為他竟親耳听見了尤里說『我愛你』!
……等等!
「尤里!你、你故意把香水先灑在我身上,那我怎麼知道你是因為香水才說愛我,還是真的愛我?喂,你給我交代清楚!」怎麼會有這麼狡猾的人啊!謝維克揪著他,氣炸了。
無可奈何之下,尤里選擇了一個讓謝維克最無法抗拒的方式,讓他閉上了嘴。
火熱的吻封印住所有的吼叫,最最甜美的、最最喜悅的、最最最香氣四溢(坦白說,是香到讓人難以忍受了)的一吻,持續地消弭了維克的怒火。甚至當他打算抽離自己的唇時,維克又勾住他的脖子堅持不肯讓他離開。
避他的!
即使尤里現在清醒得一場胡涂,告白分明與香水無關;即使這是尤里選擇的逃避方式,抑或是尤里最低限度所能跨越過的理智鴻溝,謝維克都不在乎了!
「別停,尤里。我要你吻我吻到下個、下下個、下下下個世紀為止!」
他要一直對他撒嬌。
一直愛他。
一直……與他幸福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