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寶的治療已經進入第四個月,一直是時好時壞。
表面上看起來孟嘉寶是個配合度還算不錯的病人,除了剛開始鬧情緒想自殺之外,以目前的情況倒算是穩定。
不過整個療程仍然在丈夫的死亡、兒子的離家、舊情人的不告而別里打轉,尤其是後者,總會引起她的歇斯底里、毫無理性,就像今天。
保莫剛離開,孟嘉寶接著接受治療,今天她穿了一襲深灰色的薄布旗袍,反應著她的陰霾。
「他告訴我除了我之外,再也踫不到比我更甜美更溫柔的女人。你看這是他寫給我的情書,一直到他搬走為止,總共寫了兩百五十六封,我一封也沒丟掉。」她從手提袋里掏出了一疊信,整整齊齊地束在一起,每封信都有拆信刀的痕跡,每封信皆標上了日期。「你可以看看其中幾封信,證明這一切皆非出自我的幻想。」
孟嘉寶捧著其中一小疊信,擱在仲惜的膝上,示意仲惜閱讀它們。
仲惜隨意抽了其中兩封,很快的將信看完。「我從沒懷疑過你所說的一切,我也相信你們之間的愛情。不明白的是,既然他已經結了婚,你也非自由之身,你們通了這麼多信,難道沒有人曾經懷疑過嗎?」仲惜把信一封封整理好,放回孟嘉寶的手提袋里。她注意到信的投遞地址是郵政信箱。
「我們一直很小心,所以能夠不被發現。」
「你們之間好到什麼地步?」這是她早該問的問題。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女兒朵朵--是他的孩子?」孟嘉寶怯懦地說,聲音有些發抖,雙手又不自覺地絞著衣服下襬,眼神飄忽不定。
「沒有,你從未告訴我。」听完孟嘉寶的告解,仲惜有些生氣,兜了個大圈子,這麼重要的關鍵事件,竟然只字未提。她十分了解病人是埋著秘密的「土地公廟」,而這些有所保留的神秘面紗,又是與病人病情進展息息相關的蛛絲馬跡。「他知道嗎?」仲惜問。
孟嘉寶點點頭,「他太太沒為他生下一兒半女,我當然要為他生個孩子。」她說的理直氣壯。
算算朵朵的年齡,仲惜不禁佩服起孟嘉寶高齡生產的毅力。為了讓孟嘉寶的病情早日減輕,仲惜決定改變治療方針,采取榜式塔學派的「角色扮演」,交換座椅的方式。在臨床治療上,仲惜較少使用此一方式,對于這等固執痴情的孟嘉寶,她決定試試看。「孟女士,麻煩你換個位置坐在這里的椅子上。」
孟嘉寶依言照作,一臉疑惑,不解仲惜的用意,不過看起來似乎挺有趣的。
「想象你坐在剛才空下的位置上,你現在所扮演的鄭濤與你久別重逢,你認為你所扮演的鄭濤會對孟嘉寶說些什麼?把它全說出來。」仲惜十分認真的看著她,示意孟嘉寶開始進行角色扮演。對孟嘉寶而言,這是個十分有趣的治療活動,因為她早已幻想過無數次重逢的畫面與對白,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她可以扮演十個以上不同劇情的故事,現在可以讓幻想更進一步的展現,她立刻精神一振地投入。
她變了個憂怨至極的表情,壓低了嗓子說:「嘉寶,我實在很後悔,我不該在六年前不告而別。每一回想鼓起勇氣撥電話給你,卻總是在臨頭時裹足不前。我是真的愛你,除了你,我心里一直存不下任何人;你這輩子對我所做的犧牲,我今世無以為報,來生再報答你。雖然我們不能常常見面,無論如何也不要把我給忘了……」後面的話斷斷續續地被哽咽的喉音所強埋,孟嘉寶因為感情的徹底宣泄而痛哭崩潰,哭得呼天喊地,令人鼻酸。仲惜知道自己不能也跟著掉進泥沼里,所以她很堅強地眨回眼眶的淚水。
等她哭累了,仲惜才在空隙里緩緩地分析。「有的時候不要總是看到你所失去的,或是永遠得不到的東西,這樣當然痛苦比快樂多。比起許多人而言,你是幸運的,生活富裕,年輕到花甲都沒讓你嘗過苦滋味,生了三個孩子也不需自己哺育,每天蒔花弄卉寫情書給愛人。這樣的生活,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個夢,你卻天天生活在美夢里。人生是很相對的,你必先有所失才能有所得。」仲惜走到孟嘉寶的身前,蹲來握著她的手,語意懇切地說著逆耳的忠言。
「可是我不甘心啊,他那麼愛我,為什麼我不能得到他,哪怕只有幾天,我也甘願。」孟嘉寶說這話時用手敲打著裝了信的手提袋,似乎想象袋中有她想得到的「負心漢」。
「你的愛因得不到他的人是苦;他的妻子得到人卻不被愛可也是苦,如果要說不甘心,我想他的妻子也是心有不甘的。除了鄭濤,你還擁有許多其它的東西,不是嗎?」仲惜堅定的說著,既是說給孟嘉寶听,似乎也是說給自己听,杜白之于她而言,也是一種愛,卻得不到。
「我現在擁有什麼?兒子誤會我,不肯相信我,媳婦等著我死,要我的遺產,女兒每天只知道往外頭野。我有的只是一只白色的貓咪。」孟嘉寶眼神空洞,疲累地靠著椅背,她已經很久沒有放肆的大哭一場了,從前的壓抑終于得到紓解,現在的她已經沒有秘密了,至少她的心理醫生分擔了她的十字架。
「試著把媳婦當作女兒,真正地讓她親近你。如果她真如你所說的,恨不得你能早點死的話,我也不會在幾次的會面里,發現她擔憂關懷的眼神;還有,你不是只有一個兒子,不要總是把注意力放在離開的雲天身上,有的時候南天也是需要你的關懷。畢竟經營一家公司不是件輕松的差事,為了你的心病,他也是煩惱得不得了。」仲惜停頓了一下後,站起身來走到辦公桌後坐下來。她知道今天的孟嘉寶終于打開了心扉,听進了她所說的話,之前對孟嘉寶所作的治療只是為了今天的「治療」所做的暖身運動。「你是個快要七十歲的人了,我十分同意你曾經說過的,所謂愛情是不分年齡的觀點,只是活到這種年紀,愛情是可以被升華的。而我相信以你的生活閱歷,可以有這樣的智能。」仲惜見機不可失,趁勝追擊地說。
孟嘉寶堅定地點點頭,擦干了眼淚,不再讓淚水泛濫。她嘆了口長長的氣,看開地說:「或許吧,我不該總是想到我所得不到的東西,清算我所失去的愛情。妳說的對,我的年齡已經老到足以承受這一切的無可奈何,我會試著去注意其它生活上的樂趣,不再鑽牛角尖了。」孟嘉寶站起身。「謝謝你,這幾個月以來真是麻煩你不少,我想,我知道我該怎麼調適了。」拿起手提袋,拉平了皺折的衣袖,準備離去。
「如果調適的過程有任何困難的話,可以再和我的助理約時間再作治療。」雖不能保證一切真能如孟嘉寶所體會的一般進行順利,至少也是好的開始,仲惜松了一口氣,樂觀其成。仲惜拉開座椅後的百葉窗,讓陽光傾泄而入。五月天了,季節邁入初夏,以前杜白在世時,他總會迫不及待地央求仲惜陪他到澎湖浮潛,整個夏天像條白魚悠游穿梭在藍天碧海里。
正在冥想時,貝兒叫喚:「童醫師,三線電話。」
「我是童仲惜,請說。」她按了三線紅色按鈕。
「今晚有空嗎?想請你吃飯。」
「孟雲天?請我吃飯?」她先是楞了一下,來不及反應,一時間沒會過意來,只是覺得奇怪,孟雲天要請她吃飯?
「呃……怕我害妳?」他開玩笑的自我調侃。
「哈!想害我可是件大工程。好吧,到哪吃?」雲天約了仲惜下班後在醫院門口見,他說他會來接她。掛了電話後,仲惜已經後悔答應了邀約,她很清楚孟雲天的意圖,她早已在心里作了決定,如今卻又必須拂逆她的計畫與他有所牽扯,她為自己的意志不堅而懊惱不已。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見到孟雲天的那一刻,她放下了忐忑的心,決定以冷淡的面貌來應對。孟雲天今天舍棄了平日到「雙城記」時騎的哈雷,開了一部白色的豐田車,滑行到她的眼前,開了車門。「請進,童醫師。」他加重童醫師三個字的語調。
「我自己有車,你告訴我要到哪吃飯,我們在那會合。」
「搭我的車吧,方便些。」他睜著深邃的黑眸想說服她。葛玫說的,他有一雙令人輕易繳械的眼楮,今日終于領教。
「不成,搭了你的車,明天我沒有交通工具上班。」她避開他的目光說話。
「明天我送妳上班。」他語意誠懇,不願她退卻,目光繼續鎖住她的。
「不順路吧?」她的目光無所遁逃,只好迎上他的眼楮。
「有路就會順,不會不順路。」
「那你必須起的很早。」她不甘心就這麼讓步,仍做最後的掙扎。
「這是我的問題,我一向起的很早。」他把車門拉的更開,打著「歡迎」的手勢。仲惜猶豫了幾秒,還是被他所說服。雲天坐回駕駛座,握著方向盤,讓他的白車行走于車水馬龍的台北夜里。她第一次看他穿襯衫打領帶,十足的律師模樣,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十分修長,指甲整理的干干淨淨。他趁著等紅綠燈的空檔,傾側看著仲惜。
「花了十分鐘觀察我,給我打幾分?」仲惜被他問的很不好意思,收回研究的目光,轉頭欣賞水泥叢林的夜景。
「你明明知道你的分數不會太低,何必明知故問。」
「我不需要知道別人給我幾分,我要知道的是你給我的分數,你給我幾分?」綠燈閃起,車子繼續前進。
「我保留我的評審權,因為我並不了解你,如果只是以外表來評斷則又顯于膚淺,我想這也不會是你所要的吧?」她四兩撥千金,故意這麼說。
「好吧,反正來日方長,終有一天我會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他聳聳肩,鼻息翕動,方向盤打右轉。「不問我要往哪去?真的不怕我害妳?」
「既來之則安之。」她不以為然地說。
「勇氣可嘉。」
「不然能如何?車子你在開,我既然坐上了你的車,等于連性命都交給了你了,除非……你不怕死。」她語帶玄機地說,話中有話。
「我是九命怪貓,不過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這一輩子也算是沒有白活了。」他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也莫測高深的答了她的話。
「你的話听起來令人毛骨悚然,敢說這樣的話,你的性格未免太烈了,我不喜歡太具毀滅性的人。」她故意刺激他,不經意地順了順頭發。
他看了她一眼說︰「你的耳垂很漂亮。」有點答非所問。
「顧左右而言他。」她有點不滿他的閃避原話題。
「哈哈……」他得意的開懷大笑。「想知道答案是吧?」他正色地說︰「我一點也不具毀滅性,相反地我還十分珍惜我的生命,除非……在我所認為值得的情況下,為我所認為值得的人,例如……你。」他在說「你」這個字時,十分認真地瞅著她,這是一句明顯的暗示。
「你太大方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如何知道我值不值得?霧里看花總是比較美的。」她逃避他的表白。
「我不覺得我是霧里看花,我很清楚我所做的。」
車子停格在淡水一處海鮮啤酒屋前。
「夜幕低垂,可惜看不到夕陽,只能听到海浪拍擊的聲音,你吃海鮮吧?」
仲惜點頭,跟隨在雲天之後,一進店里她就看出來他和店里的老板十分熟稔。老板招呼他的方式,以及他對老板的稱呼,在在證明兩人的交情。
老板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雖已四十歲仍風姿綽約,臉上的風霜一點也不影響她的魅力,反而更能襯托她的萬種風情。
「她是我在美國念書時認識的老朋友。」他在他們坐定後,輕描淡寫地說。
「你們的交情非常好吧?」她挑挑眉好奇地問。
「是不是每一個心理學專家都是這麼觀察敏銳?」他邊卷起袖子邊說,心里暗暗佩服仲惜識人的功力。
「謝謝抬愛,而且我還知道這女老板十分愛慕你。」她淡淡一笑地說,有一種看穿他的快感。
「何以見得?」他皺著眉緊追問說。
「眼神、目光。這兩種語言最能透視一個人的秘密,而且她表現的一直十分明顯,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哇--以後我可得小心些,每個人在你眼前不
就等于赤果果的嗎?一點隱私也沒有。」他夾了剛上的第一道炒螺肉給仲惜嘗鮮。
「這表示我猜對?」她繼續剛才的話題。
「呃……可不可以不回答?」他答的吞吞吐吐。
「可以啊,我不勉強。」她開了包濕紙巾遞給他,也為自己開了一包。
「好吧,告訴你也無妨,我曾是她的救命 恩人 。有一年在美國東岸游玩時,有一天夜里我從旅館出來,想到外頭透透氣,正好經過一條暗巷,兩個黑人流氓正要對秋娘非禮,我狠狠地揍了那兩個流氓。」
雖是避重就輕,輕描淡寫,但是仲惜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十分危險,以一擊二,想要全身而退的救人也是不容易的。「英雄救美是小說的好題材,後來呢?女主角愛上了男主角?男主角有被感動嗎?」
「你覺得呢?我有被感動嗎?猜猜看,你很聰明的。」他露出潔白牙齒十分迷人地對著她笑。
「你會要我猜,答案自然是相反的,而且若是你接納了她的愛情,想來我也不會坐在這了,對不?」她十分有把握的分析。
「嗯!那個時候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向來我只在一個時段進行一段感情,所以我把秋娘當做好朋友,沒有所謂的感動與否。」他剝了兩只草蝦放入仲惜碗里。
「你別幫我挾菜剝蝦,我不習慣被人這麼伺候。」就是杜白也不曾如此招呼過她。
「然後呢?你的心上人。」她繼續方才的話題。
「理智之下分手了。」
「可以問原因嗎?」她為自己盛了碗姜絲鮮蛤湯。
「離久情疏吧。她在美國念南加大,我們很少踫面,久了之後,價值觀、人生觀愈來愈遠;只好分開各自追求幸福人生,沒什麼誰對誰錯。」他說這話時正與紅蟳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