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結束之前,封致虛徹底改變了自己樂觀的想法。
南宮守靜實在和他想像中的土匪頭子之女有著極大的出人。照理說,她隨著父親大江南北地闖遍江湖,應該具有深厚的人間歷練才對,雖然年紀輕輕,起碼的求生本能也理當具備。可是她沒有。從兩人的言談當中,他發覺她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而且她是他所見過最偉大的路痴。「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封致虛一直納悶著。莫非有內賊泄漏他的行蹤?「我偷听到幫內大哥的悄悄話,听說你這陣子在武夷山一帶出沒,所以就千里迢迢追蹤過來啦!」「可是這里是餓虎崗。」餓虎崗在江西,武夷山在福建,兩者相距雖然沒有十萬八千里,好歹幾千里路也跑不掉,無論她取道哪一條途徑,應該不至于偏離到江西來吧?這也未免太神了。「什麼?」她驀地站定腳步,表情相當驚訝。「這里不是武夷山?」她以為這里是武夷山?
「這里應該是嗎?」他的神態不比她清楚明白多少。
「對呀!」她茫然地眨巴眼睫毛。「如果這里不是武夷山,你在這里干什麼?」「我?我在護鏢呀!」武夷山那趟鏢銀是四個月前的故事。「可是我一迷路就詢問路人,沿路確實遵照旁人的指點走呀!而且我今天早上在山腳遇見幾個凶巴巴的惡人,他們把所有行路人全部趕下山去,揚言今天山上的好漢與瘋子虛將有一場惡斗,想保住小命的人就快快下山。既然你應該出現在武夷山,而我又在此地遇見你,那麼這里當然就是武夷山呀!」這是她推理的結果。搞什麼?玩了半天,南宮守靜究竟如何找到他的,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人間一大懸案就此發生在他們眼前。「那麼你如何認出我就是封致虛?」
「簡單呀!」她理所當然地回答。「只要我沿路踫到行人,一律先喊出一句︰‘瘋子虛,今天教你死在我手里!’怕死的人自然會否認道︰‘不甘我的事。’而那幾個惡人同伙則回我一句︰‘我們也在找瘋子虛麻煩。大家都是同一邊的。’唯有你沒有否認,那你當然就是瘋子虛羅!」原來她與他的巧遇純粹是瞎貓踫上死耗子。他重重嘆了口氣,終于開始領悟到,自己可能攬到一個大麻煩上身了。
「請叫我封致虛。」老天賜給她奇差無比的路感已經夠悲慘,沒理由連帶讓她的發音功能也出現問題吧?「先別提這些陳年老事,去找點食物來充饑如何?」咕嚕,咕嚕,咕嚕嚕!話聲末歇,幾響極為耳熟的哀鳴從她的胃部傳出來。泥土色的臉蛋隱約燒紅了一層。「我……我的銀兩已經用光光,很久沒吃東西了。」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腦袋。「正好,趁著咱們離開山林之前,這是最後一次免費吃天然野味的機會。」他盤腿往路邊的大石頭一坐,老神在在地等吃飯。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守靜看起來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率先失去耐性。「去呀!」
「去哪里?」她很無辜。
「去打一只獐子和小鹿填飽肚子!」胃袋空空的封致虛通常很難纏。「你自己也說過了,你是綁匪,我是肉票,綁匪當然要負責張羅食物填飽肉票的肚子。」她那幾手花拳繡腿,對付一只小動物應改還派得上用場。「你要我去殺小鹿?」她的口氣活像他打算叫她去作奸犯科,殺人越貨。「你知道嗎?我在家里豢養了兩只小花鹿,它們長得好可愛,眼楮大大的,睫毛長長的,叫聲輕輕柔柔,人人看了都會喜歡,而且它們的性子又溫馴又善良又可愛──」「好了、好了。」他懊惱地扶住額角。換言之,她不打算犧牲可愛的小同伴來填飽他們可憐的小肚子就是了。「咱們改變一下計畫,你負責把活的動物趕到我面前,接下來的後續動作由我負責,公平吧?」他最好趁早打消靠她吃飯的念頭,否則與其等到南宮守靜帶他回天機幫總部,倒不如乖乖先在途中餓死自己遠比較省事。「沒問題。」守靜興匆匆地奔向林蔭深處。只要別強求她做出「殺」的行為,或者動手處理恐怖的剝皮屠宰過程,其他小事一切好商量。這下子非引出一只比較大只的畜生不可,這樣才夠她填飽肚子。
※※※
一刻鐘過去了。
再一刻鐘。
良久。
封致虛等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胃部轟隆轟隆亂叫,樹林里依然半絲聲響也沒有。她一定迷路了!他敢拿性命打賭。說真格的,對于一個把目標地點設定在福建,一路問人,居然還能錯走到江西來的路盲,他還能期望她什麼?算了,肉票解救綁匪去也。剛要起身進密蔭里搜尋失蹤的「老大」,他忽然听見了一點風吹草動。
「瘋子虛──瘋子虛──你在哪里?」樹林里傳出驚惶無措的狂喊。「救命呀!瘋──子──虛──!」「封致虛!」他明明喚作封致虛嘛!究竟要他重復幾次?喊聲背後夾雜著草木斷折的噪音,唏哩嘩啦,乒哩乓啷,隱約傳出幾聲低沉的吟吼,依照吼聲的高低頻率研判,那種聲音應該發自于猛獸之流。有麻煩了吧?他就知道。此時此刻,他終于確定自己攬到一個大麻煩上身了。「你在哪里?」他迎著風聲的來向沖上前。「哇──!」驚銳的尖叫劃破林內的靜寂。
守靜以火燒的沖勁狂奔出枝椏間,他定楮查看究竟是何方神聖讓她如此不顧淑女形象──雖然她似乎也從來沒顧及淑女形象過。「哇──!」辨視清楚迫在她身後的猛獸,他跟著一起大叫,回頭施展輕功夾著她就跑。熊!一只足足有兩人高、嘴巴張開可以合住他們半顆腦袋的大黑熊緊緊追在她後面!黑熊身後還跟著兩只熊寶寶。天哪!三只熊──兩個人一起抱頭狂奔。
「我叫你進林子里趕獐子,你跑去搗熊窩干什麼?你以為自己吞得下一只熊?」封致虛一邊跑路,一邊猶不忘心火四冒地臭罵她。「我也不想招惹它呀!哎喲──」她的腳下絆到枯木,差點跌倒,扶穩了身子繼續沒命地狂奔。「本來我先相中一只小野兔,一路追著追著就追到熊老大面前,它想跟我搶,我不肯給它,它乾脆追著我跑啦!」「它想玩野兔,你就應該讓給他!到底肚子重要還是小命重要?」他破口大罵,腳下的速度卻絲毫不敢放緩。「你以為平白被黑熊追著跑很有趣嗎?」「我被它追著跑是因為我功夫不好,打不過它,你跟著我一起溜做什麼?‘大俠’。」對喔!封致虛猛地停下腳步。「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
守靜臨時煞不什沖勢,沒頭沒腦地撞上他後背。
痛!
她的鼻端沖向他後心,她的額頭壓向他脊梁骨,她的下顎頂向他背肌。倘若兩人的速度再加快一點,她的臉從他背後抬起來的模樣,八成可以移居到山東做為大餅店的活招牌。「干什麼?你想乘機踫我身子、吃我豆腐也不是這等吃法!」吃她豆腐?她那身排骨充其量只能算發育不良的青豆苗!不過他寧願節省下和她斗嘴的時間,先解決橫亙在眼前的難題。「站在旁邊擦亮招子,今晚有熊掌可吃了。」區區一頭黑熊當然難不倒他。都是她不好,莫名其妙埋頭狂奔起來,害他直覺地跟著她亂跑,現在才想到施展他的英雄氣慨。「真的?」她的瞳眸剎那間熠熠發亮。兩人停步談話之間,威勢洶洶的母黑熊已經隨後追趕到他們身後,兩只熊寶寶跟在母親身後,圓碌碌的眼珠子像煞了黑石頭,似乎仍搞不清楚自己追趕他們的目的。「吼──」黑熊人立起來,一步、兩步地接近他們,最後停在封致虛身前三步遠之處。「吼──」兩相對照之下,還是它看起來比較狠。南宮大姑娘滿腔的信心自動縮水七成。
她吞了一口唾沫,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呃,瘋子虛,不是我懷疑你的能力,可是你真的打得倒它嗎?」封致虛回眸瞥了她一記冷冷的眼光,不屑回答這種有辱身分的問題。「讓開!」說著,他單手頂住她的蠻腰往後一送,讓她安全地藏在樹干後頭。然後他低身斜斜挑起半尺來長的枯枝,剝掉枯松的外皮,形成如利鋒的尖頭,儼然一柄現成的稱手兵器。「唔嘩──」黑熊充滿威脅地欺向他。「畜生,看劍!」木枝上、下、左、右分別點向黑熊的要害。
黑熊的眼前閃過白晃如光的亮點,刺眼地眨了幾下,封致虛趁它閉眼、眨眼的空隙刺向它的下脅。黑熊挨了這一刺,疼痛得狂叫一聲,四肢重重踏回地面,退後幾步,搖頭擺尾地怒瞪他。封致虛適才的劍擊使出七成力,縱使是武功強悍的人,受在身上也非一劍刺穿不可,然而大黑熊的皮厚骨粗,居然將他的劍力硬生生地抵擋下來。「好!」他不禁有些佩服它的韌性。「再吃我一劍。」一套天山七式揮舞開來,黑熊壓根兒不是他的對手,轉眼間挨了他的三擊重手,黑黝黝的皮毛終于滲出鮮紅色的血液。原本受了傷的猛獸性子會越來越凶猛,但是這只黑熊甚是聰靈,立刻明白自己遇上了難得的對手,再戀戰下去只怕連命也會葬送在此地。吼吼的狂叫聲漸漸轉為驚慌失措的哀鳴,封致虛眼見它氣餒了,突然攻向它的下盤,使出十成勁力撂倒它。轟隆!宛如山崩般的巨響,黑熊跌倒在地上。好機會!
「趁早讓你投胎當人。」他舉起木劍,猛然朝它的心口戳下去。
「慢著!」守靜忽然喝止他。
直直刺向黑熊心髒的木劍受到她慘叫聲的驚擾,微微一斜,以寸許之差削過它的皮毛,釘進柔軟的泥土地。「唔……唔……」黑熊慘鳴起來。「搞什麼?」他氣呼呼地回頭大罵。
「你……你不要殺它好不好?」她怯怯地替大黑熊請命。
啥?不殺它?
「你不是想吃熊掌嗎?」他可是好心想填飽兩人的肚子。
「我……我覺得它好可憐……」她的嗓音開始發抖。「其實它也沒做錯什麼嘛!只恰好生為一只熊,這種命運又不是它自己能夠決定的,我們居然因為肚子餓就起了殺機隨便便奪走它寶貴的生命……」說著說著,同情心迸發得越發洶涌。「你玩我?如果不想吃,為什麼一開始不事先說清楚?」居然等到他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制伏猛獸後,她才輕輕松松地撂下一句「拒吃」。她以為和野熊打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大顆大顆的淚珠宛如下雨天的洪流泛濫出她的眼眶。「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看,它好可憐!它的寶寶也好可憐,如果你殺死它,熊寶寶就變成孤兒了,然後這世界上就多了兩只沒有娘的野熊,而他們失去母親的原因,只是因為兩個人類肚子餓了,這不是很不公平嗎?」她越說越難過,嗓音驀地抽抽噎噎起來。「想想看,以後他們遇見其它熊,大家聊起失去爹娘的經過,其它熊只可以正義凜然地陳訴,自己的爹娘如何英勇地保衛家園,為了兒女而戰死在敵人手上,只有這兩只小熊的娘是為了‘有人肚子餓’而死于非命……嗚……好可憐……你不要殺它嘛……野生的果子也很好吃呀,我可以摘桃子給你吃,你高興吃多少我就摘多少,你不要殺死它嘛,哇……」功力太驚人了!南宮守靜從醞釀淚意到傾盆大雨只需一眨眼的時間。是不是所有姑娘家都和她一樣情緒化?瞧她哭的悲天慘地的,活像他是個狼心狗肺、狠心殺熊的惡賊似的。「喔──嗚──」兩只熊寶寶彷佛接收到某種感應,也跟著她一起引吭悲嚎。「哇──可憐的熊寶寶!」她居然沖過去和它們一起抱頭痛哭。這算什麼跟什麼呀?活月兌月兌的曠世人倫大悲劇。
「別哭了!」他終于明白這丫頭為什麼會餓肚子餓到如此悲慘的境界──她壓根兒不知道該如何狩獵。不,更正,應該說,她可能明白狩獵過程必須準備的一切步驟,然而捕獲獵物時,她往往嚇得比受捕動物更厲害──就像剛才她打算殺他一樣──所以打死她她也不敢動刀子,只好乖乖放它們走路,再隨手摘幾個野果子充饑,然後把自己餓得半死。如果她以為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打算陪著她委屈自己,那她可就大錯特錯了。「咱們不要吃它們好不好?」淚盈盈的眼眸含著兩汪清泉。「唔?」三只熊也一起凝向他的臉龐。
這一瞬間,他忽然產生荒謬得想爆笑出聲的沖動。這四雙眼楮居然出奇的神似!盡避歷史悠久的污垢遮掩了她的真實面目,然而,兩扇睫毛下透出的瑩黑色瞳目,隱隱跳躍著哀懇、求告、希望、不可置信等諸多信息,如同兩顆上好的黑珍珠,直直望進他的心底。他如何能忍心毀滅三雙幾乎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眸?竟然對敵人的女兒心軟?看來他真的倒大楣了。
「好吧,反正熊肉也不好吃。」完全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心態。
「真的?」粲然如星的眼波漾出滿懷希望的光輝。
「還要我指天發誓不成?」郁卒的臉孔拉得老長。他為何如此輕易地被她的眼眸牽動?「那我們可不可以送它們回洞穴里去?」簡直得到一寸鯨吞一尺!「再吵我就吃涮熊肉!」他凶巴巴地吼她。
敝怪!守靜二話不說地收住奔騰的淚水,一個箭步跳離熊寶寶,滿臉諂媚的表情宛如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只差沒伸出舌頭來舌忝他兩口。咦?小丫頭破涕為笑的模樣還挺可愛的。不行不行,他必須自我克制,不能再對她心軟,畢竟他打算剿滅她的老巢呢!再這樣下去,難保封致虛大俠不會「淪陷」,真的變成「瘋子虛」。
※※※
鎮市的千奇百怪對南宮守靜而言是陌生又新鮮的。
雖然她老頭名列「道上大哥排行榜」的前幾號人物,然而南宮勞將她保護的非常周到。畢竟同行相忌嘛!為了不讓那些「忌」他的家伙綁架了寶貝女兒,藉此來威脅他,守靜自幼身邊就圍滿師兄,師弟,而且足跡從來沒有踏出天機幫據點方圓五里以外的範圍,所以基本上她只能排進「井底蝌蚪」的程度──距離「井底之蛙」的高級階段仍然有待努力。這幾天適逢各地正在舉行中秋佳會。她的眼楮眩了!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花樣如此繁多的節慶把戲,諸如踩高蹺、吞火劍、指揮牲畜表演特技等等,都帶引出她無數的疑問。「那個矮子真的以為他踩在兩根木竿上,人家就會相信他的身量天生就長這麼高嗎?」她的語氣充滿了困惑。「閉嘴!」「為什麼劍刃上要點火?改成淋硝酸水會不會比較刺激?」她還提出建議。「求求你閉嘴!」「咦?那邊有人揮鞭子趕狗狗跳火圈耶!」她頓了頓,發出有些不屑的評語。「狗跳火圈有什麼稀奇的?人跳火圈、狗揮鞭子那才好看。」「拜托求求你閉嘴。」「嘿,你的每一句話都會把前一句的用字加進去耶!那下一句你打算如何變化?」好奇寶寶終于轉移目標了。封致虛懶得理她,不過守靜姑娘天生懂得自得其樂。「下一句應該說︰‘我拜托求求你閉嘴。’再下一句是︰‘可憐的我拜托求求你閉嘴。’再下一句則是︰‘悲慘可憐的我拜托求求你閉嘴。’再下一句是︰‘生活悲慘可憐的我拜托求求你閉嘴。’然後再下一句……」光是這個話題她自己就研究了一個時辰。小表頭一個!沒時間理她。
現在他開始為兩人的落腳處傷腦筋。餓虎崗地處偏僻,金泉鎮又是附近一百里內唯一繁華的人群聚集處,各處一定充塞著洶涌的人潮,臨時想找個睡覺打尖的客棧可能有點困難。「走!咱們到小鎮外緣的旅店試試看,說不定可以找到空的上房。」兩人直驅市鎮邊緣的小客棧,然而,等他們真正找到有空房的客店時,已經過了掌燈時分。一到清泉客棧的店門口,連守靜這種小生手也可以感受到氣氛不太尋常,下意識她偎向他的體側。怎麼氣氛陰森森的?瘋大俠該不會饑不擇食、累不擇厝,帶著她上鬼屋將就一個晚上吧?「客倌,請進請進,兩位遠道而來,辛苦了吧?」店小二發現有兩位客倌上門,眼底驀地閃過一道詭譎的光彩,隨即被鞠躬哈腰的謙卑模樣取代。眼神不正必有鬼,這是封致虛走闖江湖的觀察哲學。而且,他發覺客店內的生意冷清得離譜──倘若他料得沒錯,棧內八成只有他們兩個光顧的客人。為何小鎮的其他地方熱鬧得幾乎地皮都要翻過來,小鎮邊緣卻連一只孤魂野鬼也沒有?黑店!封致虛幾乎敢拿自己的「死人頭」保證。他的嘴角噙掛著一絲冷笑。光天化日……呃,陰天暗日之下竟然敢亂開黑店,這會兒踫上封大爺,算他們運氣不好,乾脆順手把它收拾了,就當是他送給名捕大哥一個塞牙縫的點心。「客倌,兩位想打尖還是住店?」掌櫃的從內堂踅出來。嗄!怎麼平地人一個比一個面目猙獰?和掌櫃的、店小二相比較,她才發覺原來瘋子虛稱得上慈眉善目,起碼眉宇之間多了一股英挺的正氣。守靜悄悄打了個寒顫,整張臉埋在他的背後。這種角色不來天機幫擔任堂主實在太委屈了。「住店。給我們一間上房。」一間?為什麼?她平常住宿不習慣有室友,莫非瘋子虛對于睡在走廊上很感興趣?「為什麼不多要一間?我寧可……」他的眼光足以比擬世界上最高明的暗器,隨便投過來一記,她剩余的話語便乖乖順著一口唾沫吞進肚子里。這是她從清晨到夜晚唯一入肚的東西。「要不要順道切盤羊羔,再打瓶白乾?」掌櫃的接收到她的胃緊嗚戰鼓的聲音。吃?她的上眼皮撐開下眼皮,剎那間放射出無數光芒。羊羔,好耶!最好再來一盤烤乳豬、兩碟鹵菜、四色乾果、一壇陳年紹興酒。「好好好,弄點兒──」「清水來喝喝就好。」他自動幫她接下去。
守靜的肚皮頓時凹進去。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綁到一個如此缺乏人道精神的肉票!如果瘋子虛企圖餓死她,她如何能在捧著空胃的可憐狀況下,完成一個有責任感的綁匪應盡的義務呢?「我要吃羊羔!」她努力爭取。「吃食羔羊有違上天好生之德。」他輕輕松松地駁回。
「那我要喝白乾!」
「喝酒傷身,還是不喝為妙。」
一記揚著倒八字眉的青光眼殺過來。「瘋子虛,我現在發覺其實帶著一顆死人頭四處跑也沒什麼不好。」「是‘封致虛’,還有,銀兩在我身上,有種你自個兒叫菜、自個兒付錢好了。」肉票恐嚇綁匪。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敢相信!她終于了解天機幫的兄弟們為何視他如蛇蠍了,原來他真的沒心沒肝沒肺。好歹她做了他一下午的牢頭,沒功勞也該有苦勞吧?以往老爹綁架小孩兒上山,對方的親人起碼得抬著兩扁擔的金銀珠寶來贖兒子回去,而她也不過向他要求一頓簡單的膳食而已,他竟然大大方方地拒絕了。這家伙根本沒把「肉票守則」背熟!「我想和你談談。」守靜一把揪住他衣領,示意掌櫃的帶領他們來到住宿的房間。一跨進門檻,砰!門扉當著掌櫃的面甩上。「你究竟存著什麼心思?」別以為她沒銀于就好欺負。「非但不讓我填飽肚子,還妄想與我同睡一張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麼鬼主意嗎?」「哦?那你倒說說看我打什麼鬼主意?」他好整以暇地跳上床鋪,蹺高二郎腿。「你……呃……」她的嘴巴張開,然後合攏,再張開,又合攏。「噫……不知道。」他無奈地瞥一眼天花板。「這家店不乾淨,小白痴。」她的寒毛登時全豎起來。「鬧鬼?」不會吧?
「差不多。」他懶得解釋太多,反正壞人和壞鬼大體上屬于同一種等級。一陣陰風頃刻間襲過她的心頭,模模糊糊的彷佛感覺到兩只看不見的手臂攀向她的脊梁骨,涼颼颼的。「你為什麼帶我來一間鬧……‘那個’的客棧?」她一邊抖索著,眼角開始偷偷地四下張望,尋找好兄弟曾經出沒過的蛛絲馬跡。「因為我會捉鬼,替地方除去大害本來就是俠義中人應該奉行的圭皋。」他打出一個長長的呵欠。「好啦!別吵我,惡鬼大約捱到三更天的時候才會出動,我要養足精神對付他們。」將近一千個日子的護鏢生涯已經讓他養成走到哪里睡到哪里的習慣,前一刻猶和她說著話兒,下一瞬間他已經呼出均勻的鼻息。唯一的睡覺之處被他佔用,她又不肯吩咐店小二替她開另一個房間,倘若睡到半夜,惡鬼覺得單身姑娘比較好欺負怎麼辦?守靜怯怯地環顧房間內各個角落,躡手躡腳地踮到床沿坐了下來。難怪這間客棧的生意門可羅雀,原來不是沒有原因的。不曉得幾位來無影、去無蹤的「長期住戶」平常鬧得凶不凶?瘋子虛自夸他會抓鬼,究竟是真的還是唬人的?他未免也太多才多藝了一些。人家說,捉鬼不成反被鬼害,假如他法力不夠高明,難保他們倆不會一起加入「好兄弟、好姊妹」的行列。她該不該自己先逃?不,不行,這樣做好像太不講道義了,好歹她是老大,他是老麼,她應該負責他的安全。可是……鬼耶!她連人都打不過了,更何況是鬼。南無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如來保佑──她越想就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發抖,越發抖就……就……就越想蹲茅房。「瘋子虛?瘋子虛?」她輕輕搖晃他。封致虛翻個身,打鼾聲持續不墜。
這家伙睡死了,還談哪門子捉妖?
「瘋子虛,醒醒啦!人家內急,你陪我去茅房好不好?」再憋下去她鐵定中內傷。「唔……什麼?」他含含糊糊地開口,眼皮甚至懶得撐開。「自己去就好了……」「如果你趁著我不在的時候逃跑怎麼辦?」她找到合理的解釋掩飾自己的膽怯。「不是告訴過你,我要留下來捉鬼嗎?」「那……嗯……」她委屈地嘟起嘴來。「人家害怕……走到一半遇上惡鬼呀!」「茅房里又髒又臭,連鬼怪都受不了,躲在那里最安全不過了,你趕快去吧!」他隨便找個藉口搪塞,翻個身繼續睡。也對,平時道士降妖伏魔偶爾會準備些許人畜的穢物,听說克制鬼魅的效果相當良好,或許她應該整晚躲在茅房里,假如瘋子虛不幸壯烈成仁,明天一早也好有個朋友替他張羅後事。「好,我自個兒去羅!你不用等我。」想想還是先溜要緊。小心翼翼地踮出房門,四下探望了幾眼,好像非常安全。她踏著貓咪似的悄然步伐,一溜煙鑽進後院的方向。終于走了!封致虛暗自吁了一口氣。以他的經驗研判,店內的強人八成會選在中夜開始行動,距離目前尚有一盞茶的時間。倘若對方行動前,南宮守靜膩在他身畔礙手礙腳、大呼小叫,他可能會先宰了她才對付搶匪。他吹熄燈火,獨坐在闃暗中等候敵人來訪。咯!極端微弱的腳步聲停在窗欞外,一根蘆管悄無聲息地戳破窗紙,淡藍色的輕煙徐徐吹進室內。迷魂煙?江湖中,這種下三濫的伎倆只有地痞流氓才屑為之。他嘻嘻竊笑兩聲,湊過頭去就著煙管的端點,深深運上一口真氣,使勁一吹──「咳咳……咳……老……老大……」咚!倒了一個。
笑死人,也不去外頭打听清楚,他天天用迷魂煙來薰蚊子,多吸它兩口也不當回事。怎麼現在的強盜從不做功課的?「二弟被點子撂倒了。」怒氣勃生的嗓門嘩啦嘩啦吼出來。「他女乃女乃的!姓封的給臉不要臉。兄弟們,大伙兒操家伙上,替餓虎崗的同門報仇!」原來是餓虎崗的余孽。也好,他們自動送上門,省得他天涯海角追著跑。砰!淒涼的薄板門撞成四大片柴火,他直挺挺地站在門前,手指飛快如風,見一個點倒一個,見兩個撂倒一雙,三兩下就清潔溜溜。「你們有沒有弄清楚情況?憑這幾手功夫也想出來混。」封致虛越來越替自己叫屈,到頭來淪落到和這樣的小角色交手,委實奇恥大辱。「啊──!」庭園深處突然傳來刺破耳膜的慘叫聲。南宮守靜!
糟糕,莫非她遇上漏網之魚?
「南宮姑娘,你在哪里?」他匆匆追出房門。該死!本來以為茅房安全性高,所以才吩咐她往那個方向躲,偏偏她所到之處都會變成高危險地帶。追野兔會撞上黑熊,上茅房會如踫見宵小,他開始懷疑接下來她會不會真的撞鬼了。「瘋子虛!瘋──子──虛──!」南宮守靜哭叫得淒慘無比。「別怕,我來啦!」他拔腿奔向噪音的來源。「其他的人听著,如果你們傷了南宮姑娘一根寒毛,別怪我封致虛心狠手辣,殺得你們片甲不──」「留」還含在嘴巴里,他便瞧見她的蹤影。守靜蹲在西側廂房走廊上,仰頭嚎哭的模樣還頗有幾分肖似月圓之夜的小母狼。她不是上茅房去了,怎麼會跑到西廂房來?「瘋子虛,你在哪里……」她咿咿呀呀地哭得精采絕倫。「嗚……我找不到你呀……哇……掌櫃的、店小二,為什麼沒有人回答我呀……你們是不是被惡鬼捉走了……嗚……瘋子虛……」她迷路了!封致虛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事實。客棧內部也不過這麼一丁點大,她怎麼可能連上個茅房都會迷路?他簡直嘆為觀止,乾脆蹲在她背後觀察這個天下第一大路痴。「瘋子虛,我不是存心詛咒你被惡鬼抓去的,嗚……我只是想,反正你的人緣比我差,道上的兄弟都想殺你……既然你遲早要死,不如代替我死在猛鬼手里也是一樣……」敢情她的如意算盤都已打好了。「想歸想,誰知道你的命底帶煞,真的讓它抓去了,嗚……我在金泉鎮人生地不熟的,你要死、好歹也應該等到帶我離開這里之後再死呀!現下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嗚……」說來說去仍然在為她自己盤算。「你死得好慘哪!瘋子虛……」
「封致虛!」他冷冷糾正。
「哇!」這一嚇非同小可,她彈跳上三尺高,即便是輕功技冠群雄的封致虛也不得不佩服。「是你?你沒死?」「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下次改進。」嚴格說來,對她的認路能力期望太高是自己的不對,畢竟她有福建和江西混淆不清的血淋淋例證在前。澄透的珠淚滾落面頰,被污漬染成灰褐色,淚水滑過的途徑卻露出乳白色的玉膚原色。她呆呆愣愣的,彷佛不能接受他仍然腳踏實地──而不像好兄弟飄在半空中──的事實。「哇──」她沒頭沒腦地沖進他懷里大哭大叫。「你還活著!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回答我?人家剛才踫上鬼打牆,無論怎麼走也繞不出這片園子,你好狠的心,居然不理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哇──」什麼鬼打牆?她走路不撞牆就算客氣了。「好啦!別哭了,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嗎?」真頭痛!沒見過這麼麻煩的小表頭。事實上,從他自己月兌離嬰童時代開始,他就未曾再接觸過小孩,偏偏現下和一個孩子氣的小女生綁在一起──而且細說起來還是他主動纏上她的,這才叫嘔人。「走吧!回房睡覺去。」他越來越郁卒。「人家……人家還沒去茅廁……」她埋在他懷里抽抽噎噎。
「還沒?」他已經愣倒一窩土匪,她卻連這點生理上的小事都沒處理好。「那你剛才出來干什麼的?逛夜市啊!」「人家……人家……」她咬著下唇,一副好委屈的樣子。「人家不敢一個人去。剛才正想回頭找你作伴,就遇上鬼打牆啦!」殺千刀的!封致虛在心里暗暗罵遍了南宮家的祖宗四十七代。他終于可以肯定一件事──身旁多了一個南宮守靜,他的運氣絕對還會繼續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