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死你,踹死你,踹死你!」
踢、踢、踢!
砰!砰!砰!
「嗚……不要再打了啦,嗚……」
「我問你,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小白?」
「不敢了,不敢了……嗚……」
嘩!好凶的小女生!
鍾振毅跨在他的爛腳踏車上,旁觀著公園游樂區的一幕,心里直想笑。
事情是發生在半個小時之前,他騎著老媽的老爺腳踏車,經過家附近的公園時,齒輪鏈子月兌軌了。
這部腳踏車的年紀跟他一樣大,在他們鍾家服役十六年了。雖然同學現在下了課都偷騎機車,只有他還在踩腳踏車,實在很不屌,可是看著這輛二輪的實在勞苦功高的份上,他還是很認命地找了個空地停下來,開始修腳踏車鏈。
午後兩點半,盛夏艷陽最是咬人的時候,他把車子牽到一排灌木叢前,勉強尋求一些微薄的蔭影。
「該——該——該——」一陣狗狗的哀叫聲從樹叢另一端傳來。
他一時好奇,緩下修車的動作,抬起了頭去看。
原來另一端是一個兒童游樂區,有沙坑、翹翹板、溜滑梯和秋千。
有兩個小男孩,大約十歲左右,其中一個用塑膠繩套住了一只流浪狗的脖子,另一個人拚命用腳踢它,踢得它唉唉慘叫。
小表頭!懶得理他們!
他這個年紀的大男孩,剛從童年期踏入青春期,滿心以為自己是成熟的大人了,最討厭和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打交道。
而且那是流浪狗,又不是他家養的狗,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鍾振毅酷酷地撇了撇嘴,蹲下來繼續修車。
不一會兒把鏈子拉回正軌,跨上車座,準備走人了。
「陳漢民!張志文!」尖銳的童音響起。
一道粉藍色的小身影遠遠從公園門口飆過來,刮到兩個小男孩的身旁。
他還來不及看清楚粉藍洋裝的小主人長什麼樣子,她已經彎身抓起一把沙子,扔向套住狽狗的那個小男生。
小男生眼楮進了沙子,痛叫了一聲,捂著臉溜掉了。
踢狗的那個小男生本來也想溜,卻被「粉藍洋裝」給絆倒在地上。
下一秒鐘,就是那陣「踹死你,踹死你,踹死你」的正義之聲。
真是厲害!鍾振毅不禁失笑。粉藍洋裝還矮了她的對手一個頭,對方又人多勢眾,她居然以一敵二?大敗惡童雙人組。
「還賴在地上坐什麼?還不過去跟小白道歉。」清脆的童音似銀鈴一般,清靈靈地嚷著。
受害者苦著臉。「不用了吧?它只是一只狗……」
不妙!鍾振毅听他竟敢如此膽大包天,心里才暗叫一聲,果然那個小男孩又得到報應了。
砰砰!馬上兩腳又踹下去。
「狗又怎麼樣?狗也听得懂人話!還不快去!」
小男生不敢再造次,哭喪著臉,轉向一旁畏縮的大白狗。
「對不起……」
白狗方才被他欺負得狠了,見他走過來,連忙縮著腦袋和尾巴,不敢囂張。
小女孩看到,心里又有氣。
「大聲一點!」
「對……對不起!」
「叫它名字!」
「小白。」
「小白怎樣?」
「小白對不起!」
「哼!」
「我……我可以走了吧?」
「下次再被我撞見你欺負小動物,當心我一拳揍扁你。」
小男孩發現她已經有放人的意思,哪里還客氣什麼?一轉眼跑得比飛得還快。
炳哈哈哈——鍾振毅在灌木叢這一側笑得直打跌。
好恰的女生,連比她大的男生都怕她,將來長大一定不得了!
「大哥哥,你在笑什麼?」冷不防一個甜甜的聲音在他身旁冒出來。
鍾振毅嚇了一跳,方才那個小女生竟走過來,和他隔著一道灌木叢相望。
她好嬌小,頭頂只及他的胸口,尤其他現在又跨在腳踏車上,更是比她高出一大截。
她看起來才六、七歲,頭發用藍色蝴蝶結扎成兩個馬尾,水靈大眼閃著好奇的神采,粉紅色唇瓣噙著開朗的微笑,神情一點都不怕生。看她粉女敕粉女敕的俏樣兒,怎麼都不像是剛痛宰過兩個手下敗將。
他一時有點不敢相信,這個笑容甜甜、嘴巴甜甜的小女孩,就是剛才那個整治得人說不出話來的「恰北北」。
「大哥哥,你的車子壞了嗎?」小女孩盯著他手上的油污,一臉好奇。
被她一問鍾振毅才醒悟,他還得趕著和同學踫面,一起去撞球間打彈子呢!誰有工夫理這種小表頭?
他頭一撇,酷酷地哼了一聲。「對。」
「我的手帕借你。」女孩掏出小巾子,隔著灌木叢遞過來。
手帕上的女圭女圭圖案差點讓他吐血。
「那種手帕是小孩子在用的,我們大人才不用。」他不屑一顧。
「真的啊?」小女孩咬著下唇,一副很難過的樣子。
看她這副模樣,恁是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軟化。
「你剛才不是很恰北北嗎?怎麼現在又這麼好心了?」他忍不住逗起她來。
「噢,被你看到了。」小女孩很不好意思地模模馬尾。「都是陳漢民和張志文啦!他們最喜歡欺負小白、小黃和小花了,以前我只是听同學說,今天親眼看到了,當然要替它們報仇!」
原來公園里除了白狗之外,還有黃狗和花狗,他以前倒沒注意遇。
「他們有兩個人,你不怕他們聯手打你?」他好奇地問。
「才不怕呢!陳漢民和張志文最『肉腳』了,他們才打不過我。」小女生鼓頰瞪眼的,神氣極了。
鍾振毅又有一種失笑的沖動。
咳咳!不跟她扯了。
「我有事,要走了,你自己去玩吧!」他握穩把手就想騎開來。
「哥哥,你的頭發為什麼是那種顏色的?」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喚住他。
他下意識模模褐色的頭發,很驕傲地回頭。「怎麼樣?好看吧?我昨天去染的,這個顏色叫做『古銅金』,就是在大太陽下看起來會變成金色的意思。」
「喔……」小女孩抓起自己烏溜順長的馬尾,再瞧瞧他的褐發,反復兩三次之後,終于了解地點點頭。
「好了,我要走了,不理你了。」他又想騎開來。
「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她問題真多耶!
鍾振毅本來不想理她,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還是停下步伐,不耐煩地回答了。
「我的外號叫『牛仔』,兄弟們都這麼叫我。」人在江湖混,當然要留下萬兒。
「『孤……孤兒』。」女孩困難地隨他發那個台語音。
鍾振毅險些跌倒。
「你才是孤兒!」他破口大罵。「『牛仔』,听見沒有?『牛仔』!」
「孤……孤……」
眼看他又要變成「孤兒」,他只好換個方式指導她。「台語的『牛仔』就是國語『阿牛』的意思。」
「原來是阿牛哥哥。」小女孩松了一口氣,轉眼又很委屈。「我們家是外省人,我不會講台語。」
「那你剛才又怎麼會講『肉腳』?」肉腳是台語里「很蹩腳」的意思。
「我們鄰居有講過,我就學起來了。」小女生眨眨濃翹的睫毛,可愛極了。
「外省囡仔,連台語都不會講!」他嘀咕兩聲。
「哥哥,你為什麼叫『阿牛』?」小女孩又甜甜的問。
在她稚幼的眼里,還不會分辨什麼俊酷美丑,只知道這個大哥哥看起來又高又壯的,連她哥哥都沒有他高呢!
不過這也是當然啦,他看起來比她大很多,可能也比她哥哥大吧!等她哥哥長大了,不知道會不會像這個阿牛哥一樣壯壯的?
「那還用問,當然是因為我的體格跟牛一樣強壯。」說起自己的體型,鍾振毅就很得意。
在同伴之間,他不算最高的,可是骨架子寬大壯碩,虎背熊腰,最適合跟人家出去干架。而且他現在雖然不太高,才一百六十多公分,將來還有很多發育的空間,要長成一個高偉俊挺的帥哥,絕對不成問題。
「哥哥,你長得也很像大黃牛呢!」
他皮膚曬得光亮亮的,眉毛黑濃而粗,一雙眼楮不怎麼大,再配上方方的國字臉,看起來就像故事書上忠厚老實的莊稼漢,尤其他又叫阿牛,不是天生適合種稻耕田嗎?
小女生笑得眼楮眯眯的,越看他越有親切感。
鍾振毅差點跌倒。他五官這麼帥又這麼酷,這個不長眼的臭丫頭居然說他長得像牛?去!
「小孩子沒有審美眼光,懶得理你。我要走了,掰掰。」這次他再不停留,騎著腳踏車離去。
「哥哥,『掰掰』是什麼意思?」身後,童稚的叫聲仍一路追著他。
她的問題真不是普通的多,鍾振毅連頭都懶得回。
「哥哥,我的名字叫仙仙,你要記住哦!」
誰問她名字了?真雞婆。
「哥哥再見——」
他騎出公園區,轉了個彎,終于消失在小女孩的視線里。
※※※
喀隆、喀隆、喀隆。
喀喀喀喀……
哎呀,鏈子又月兌軌了!
腳踏車上的男孩把車子牽到公園的一處樹蔭下,挫折地踢了踢輪胎。
這台死老爺車,真是欠修理!幸好他再騎也沒有幾天了。阿海家里幫他新買了一部重型機車,進口的哦!原本的那台一二五答應送給自己。
鍾振毅甩了甩頭,用一種從電視上看來的帥氣姿勢撥開紅銅色頭發。
本來嘛,無功不受祿,更何況是好幾萬的機車,可是以他媽媽當大樓清潔工的薪水,賺到他成年也賺不到一頭五十CC小綿羊。而阿海家里有錢得要死,獨門獨棟的花園別墅里,隨便一顆奇石就價值兩、三百萬。那台二手機車他如果不接收,八成也是送進破車場的命,既然如此,他就要了吧!
起碼以後出去飆車,不必再坐在別人的後座了。
「阿牛哥哥!阿牛哥哥!」一聲嬌嬌甜甜的叫喚由遠而近,快樂地奔到他身前停止。「阿牛哥哥,你的頭發又變顏色了。」
鍾振毅捻著一手油污,愕然抬頭。白花花的陽光讓他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小女孩的臉。
「啊!是你。」之前那個為狗伸冤的小家伙嘛!她居然還記得他,還自動把他的綽號翻譯成國語版。
「阿牛哥哥,你在干什麼?」小女孩討好地蹲在他身邊,陪他一起檢查銹漬的腳踏車鏈。
今天她穿著一件隻果綠的小洋裝,兩束馬尾扎著同色系的緞帶,像一株新春初綻的小女敕芽。
「沒干什麼。」如果被同伴發現他居然和一個不滿七歲的小女生「來往」,他準會被笑爆大牙。
「噢……」小女生聲音拖得長長的。
太陽在慵懶的午後時分散放著威力,熱浪燻鳴著榕樹上的知了,殘暑即將被蟬聲催盡了。
綠樹陰濃夏日長,空氣問偶然捎來幾絲涼意,吹拂著好奇熱情的小娃兒,和一臉憨實卻硬是裝酷的大男孩。
靜寂的時光,仿佛會這般無盡延伸下去……
「好了!」鍾振毅歡呼一聲,拍拍褲子站起來。
「褲子髒髒。」小女生提醒他。
「我要去找我同學了,你也趕快回家吧。」
「哥哥再見。」小女生跟著站起來,揮開一只小手。
鍾振毅側頭送上一瞥。
「再見……你手上拿的那個是什麼東西?」
「噢。」小女生連忙舉高右手的塑膠袋獻寶。「花花哦!我撿到花花。」
花!
鍾振毅心中怦的一跳,左看看,右看看。確定沒人!大家都躲在家里睡午覺去了,不會有人看到他很沒有英雄氣概地陪一個小女生拈花惹草。
他放心地跨到她身邊來,掩不住眼里的雀躍。
「借我看看。」
「好!」小女生大方地遞給他塑膠袋,燦爛的紅彩從袋口里探出來。「阿牛哥哥,你也喜歡花花嗎?」
鍾振毅像听到什麼侮辱似的,漲紅了臉。「誰跟你說我喜歡花的?這種摘花拔草的事是你們娘兒們才會做的,我們大男人才不屑哩!你要是敢出去對別人亂說,小心我扁你!」
小女生被他的惡形惡狀嚇了一大跳,連忙退開一步。
鍾振毅看著她怯怯的表情,不禁有點罪惡感。
「我只是借來看看而已,又沒有說我喜歡。」他不情願地放緩了語調。
看見他又恢復成那個黝黑憨實的大哥哥,小女生的勇氣重新回籠了。
「哥哥,這個花好漂亮哦!」
這是一株大輪種的玫瑰,市價可不便宜,小丫頭不知道去哪里撿來的,運氣這麼好?鍾振毅心里又妒又羨。
「你在哪里撿到的?」
玫瑰的花形相當完整,顏色鮮紅艷麗,根須上還粘著黑色的培養士,整株就這麼亂七八糟的塞在塑膠袋里。袋子看起來也像臨時找來的,袋身上還沾有一些面包屑。
「在外圍的馬路上,有一輛大車車開過去,它就掉下來,被我撿到。」小女孩指著公園口,臉蛋興奮得紅撲撲的。「那個盆盆破掉了,我就去找袋袋來裝。」
八成是從運送花苗的發財車上掉下來,被她運氣好遇到。鍾振毅戀戀不舍地多望了一眼,狠下心來往前一遞。
「好了,還你,我要走了。」想了一想,他還不太放心。「你會不會種玫瑰啊?」
可不要一帶回家就讓她給玩死了。
「我會啊!」小女生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剛剛就是在挖土土,要帶回家種。」
鍾振毅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差點昏倒。
她居然去挖兒童沙坑的沙子,想種玫瑰花!她以為她在種西瓜嗎?
「玫瑰用沙子種是種不活的啦!」他的語氣比想象中更氣急敗壞,真是浪費這麼一株漂亮的大輪種。
「啊?」小女生愣住,「那……那……我去買,我有二十塊錢哦!」
二十塊錢能買什麼?
「只有這種漂亮的花花草草才能賣錢嘛!你有看過又髒又臭的黑土也能賣錢嗎?」
小女孩垮著臉搖搖頭。在她年幼的想法里,確實沒見過有人在賣土的。
鍾振毅在心里掙扎一下,「你去公園的花圃里挖一點土帶回去啦!用那種土養,應該養得活。」
「好。哥哥,你剛剛說這叫做什麼花?」
「玫瑰。」
「原來它叫做『玫瑰』啊。」
「玫瑰還有分品種,你撿到的是大輪種玫瑰,花形比較大。它現在還只是半開狀態而已,等它整個全開了,花朵的直徑大概會有十幾公分,很大很漂亮的。」
談到自己最喜歡的花草泥土,鍾振毅黝暗的臉龐霎時神采飛揚起來。
「十幾公分是多大?」小女生听得一愣一愣的。
「大概就我的手掌這麼大。」
「哇!那很大耶!」
「對啊!」鍾振毅驕傲地點點頭,仿佛他才是花主人。「另外還有一種中輪種玫瑰,花形比較小,不過一根枝條可開三到八朵花,不像這種大輪種玫瑰,通常一枝開一朵就差不多了。小輪種玫瑰的開花性又更強,還有一種叫蔓玫瑰,不過台灣的氣候太炎熱了,不適合栽種這種玫瑰。」
小女生清俏的眼楮越瞪越大,眼底寫滿崇拜的光彩。
「哥哥,你好厲害哦,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鍾振毅不禁狼狽起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對這些翻土種花的事情特別感興趣。
比起飆車干架,蒔花弄草實在不太酷了一點。害他每次到學校圖書館查查有沒有新進的園藝書,都得偷偷模模的,以免被那票死黨看到了,笑話他娘娘腔。
「因為我是天才!」他惡狠狠地警告她。「你不可以去外面胡亂說,知不知道?」
「好。」小女生也不管他的意思是什麼,一律甜甜地應了下來。
「你回到家之後,找個盆子把玫瑰花種起來,記得要放在光線充足的地方。」
「好,我把它放在陽台上。」
「你們家陽台曬得到太陽嗎?」
「我們陽台外面有架子,可以種花。」小女生踴躍提供消息。
鍾振毅大搖其頭。「不行不行,玫瑰喜歡光線充足但是涼爽的地方,你天天讓陽光直射它,一下子就把它曬死了。」
「那……那我把它放在客廳里。」
「客廳光線夠嗎?它一天要照上六個小時的光。」
「那……那……」小女生彷徨起來。半晌,她眼楮一亮,小女敕手把花苗提得高高的。「那阿牛哥哥幫我種!」
如果可以,他當然想自己搶回家,哪輪得到她?
可是,想到家里那不到兩坪的客廳,陰暗而霉濕的氣息,他嘆了口氣。
「我家沒地方種。」
「噢!」小女生又垂頭喪氣起來。
看這花,多紅多漂亮,她不要把它種死掉啦!她要它開很多很多的花,將來生很多花寶寶。
鍾振毅四處看了一圈,腦中靈光一閃。
「跟我來。」
于是一大一小兩道影子,鑽向公園後方人跡稀少處,那里有一區專門種高高低低的灌木林,其中一個秘密基地是他有一回心情不好,亂鑽亂闖時發現的。
兩個人矮著身子,在灌木叢中左鑽右閃,他一面得回頭替她撥開勾到頭發的矮枝。在林木中鑽了一會兒,他奮力一撥——
眼前豁然開朗。
「當當!」他得意的揮了揮手臂。
「哇……」小女生敬畏的低語。
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啦,頂多就是濃密的灌木叢中央,有一小塊空地,約莫可容納他們兩個棲身,由外圍看來,由于矮木包圍,看不出來中間還別有這塊小天地。
「我們把玫瑰種在這里吧!樹叢不會擋到它的光線,土壤濕度剛剛好,正午時分又有一些樹影可以遮蔭,很適合玫瑰花生長。」
「好啊好啊。」小女生只是來當跟班的,阿牛哥哥說什麼,她當然都點頭應好。
于是,兩個孩子快快樂樂地翻開土,把玫瑰慎重安置進它未來的新家。
小女生蹲在旁邊,幫忙撥一些土,看的比做的還多,但這掩不住她眼底興奮的燦光。
「你上次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做『張仙恩』,我媽媽都叫我『仙仙』,阿牛哥哥也可以這樣叫哦。」
「嗯,仙仙,我記住了。」
男孩的嘴角噙起一絲微笑,夏風襲來,溫度已涼爽得令人滿足。
****************************
從此,這塊小空地成了他們的秘密花園。
每當她又撿到不知名的花卉,或他去哪兒弄來了植栽,他們便一起把花花草草種在這塊小天地里。
有時候他們倆分別來,時間久了,兩人漸漸生出一種默契,不約而同在星期六下午溜過來。
晴天時,她穿著小洋裝,玩成像泥女圭女圭一樣回家。
雨天時,她穿著小雨衣,淋成一尊水人兒。
而他,不論晴雨,清一色都是半舊的T恤和牛仔褲。
不論她撿來什麼樣的花種,狀況再如何不好,阿牛哥哥總有辦法把它們救回來,再度種成健康耀眼的花寶寶。
在她眼中,阿牛哥哥就像花草的守護神一樣,簡直無所不能。
「這是中輪種的玫瑰,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這是孤挺花。這是茉莉花。這是瑪格麗特。這是雜草,要把它除掉,不然會搶掉花的營養……唉唉唉!仙仙,你不要亂拔,那是西紅柿的苗,不是野草!」這是他經常性的台詞。
「阿牛哥哥,我將來要開一間大花園,種很多花給人家看。」這是她小小年紀的宏願。
而他,總是會咧開嘴,笑出燦亮亮的白牙,看起來像是不太相信她將來做得到,卻又決心給她鼓勵。
她一直以認,她會和阿牛哥哥,就這麼養著花植著草,一直種到老。
她一直以為。
直到有一天,阿牛哥哥沒有出現。
那個周六的天氣並不好,雨剛下完,灌木叢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子。她抱緊身體,窩在一蔭小小的角落里,看著天空漸漸從淺灰到濃灰。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她和雨一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而,不論雨下過幾次,她來過幾回,阿牛哥哥,一直不曾再出現過。
那陣子,雨量下得格外豐沛,愛陽光的玫瑰花都給澆得奄奄一息。
阿牛哥為什麼不來了呢?她該上哪兒找他去呢?她只知道他叫「阿牛哥哥」,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他再不來,「仙仙」就要死掉了啊!仙仙是那株大輪種玫瑰的名字,還是他給取的呢!說是為了「緬懷」她撿到玫瑰花。
美麗的秘密花園,從豐盛,到頹靡,仿佛花兒草兒們也都知道,它們的男主人再不會來了。
而她,不久之後,爸爸調職,她也跟著搬家了。
搬家的前一天,她偷偷溜到花園里來,把事先寫好的信裝進一只玻璃瓶,埋在仙仙的旁邊。
如果阿牛哥哥以後回來,他應該會挖到瓶子,看見她寫的告別信,那他就不會找不到人,以為她偷偷跑走了。
阿牛哥哥︰
你怎麼突然不見了呢?我們要搬家了,不過我將來長大了,會跑回來看你的,也會來看「仙仙」的。你們要等我哦。
仙仙
許久、許久、許久的光陰走過,小女生成了大女孩,大女孩成了小女人。阿牛哥哥的形貌淡逝在六歲那年的夏風里,火燦的玫瑰,只成記憶里的一抹餘影。
她一直不曉得——後來阿牛哥哥當不曾回來過?「仙仙」有沒有回復光彩?
這座秘密花園,是被別人發現了呢?或是一直靜靜停滯在時光里,等候它的主人回返?
兒時的聖地淡進夢中,而她,只能在夢的輕波里,淺淺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