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財團大樓門外,前後兩輛轎車夾著中間一輛閃亮的黑頭車,後座的人們依序下車,司機們繼續把車子駛向地下停車場。
一行近十個人,包含老夫人、余克儉、副總裁,以及其他接機和回國的主要干部們,走進余氏大樓。
門外,三道裊娜的身影邁過十字路口,往余氏大樓走來。
待警衛們察覺,她們已穿過自動門,進人大廳。
「喂喂喂,就是她!」警衛甲推推身旁的警衛乙。
「哪一個?」警衛乙頂了頂眼鏡。
無論他們預期的是什麼人,都絕對不是眼前這三位落落大方、亭立多姿的美嬌娃。
警衛互相使個眼色,立刻從不同方位圍上來,將三名女子團團困住。
「你就是衣絲碧吧?」警衛乙對準中間那一位清秀佳人,語氣還算客氣。「小姐,麻煩你跟我們來一下!」
他們不敢太大聲,希望在驚擾高級主管之前,不動聲色地將嫌疑犯帶開。
衣絲碧退了半步,躲到凶巴巴的芊芊身後。
「你們在做什麼?」單芊晶姿態高傲地回問。
「沒什麼,只是警方和安全人員有事詢問一下這位小姐。」
「她是我的朋友,自何時起,我們單氏企業的人要上門也得經過盤查了?」芊芊不改年輕氣盛的傲岸。
「單小姐,您請便,但是這一位衣絲碧小姐被控竊盜,一定要和我們走一趟。」警衛的嗓門也放硬了。
「你們是誰?要抓人也得正牌的警察上場啊!」恕儀雖然溫柔慣了,一動起怒來依然橫眉豎目的。
警衛們登時被問住。
「這是在鬧什麼?」
驀地,冷沉森嚴的質問,接管一切。余克儉冷定地停在大廳中央。
透過重重人牆,她的眼光,穩確地抓住他。
「不甘他們的事,是我要安全人員嚴加駐守的。」余老夫人神色肅厲地站在孫子身後。「那個菲佣卷款潛逃,我已經報了案,警方馬上就會來帶走她。」
衣絲碧的臉色蒼白而鎮定,一語不發。
「嫌犯在哪里?」門外迅速沖進兩位便衣刑警,嘴角還沾著咖啡漬。
場面更熱鬧了。
「過來。」余克儉向她伸出手。
警衛和便衣面面相覷。那……現在是要抓或者不抓?
就在那一方,他正等著她,高大昂藏,凜然生威;他的眼楮只看著她,沒有旁人。
突然間,過去三個多星期的委屈躲藏都不再重要,他是真真正正的,站在她眼前了。
她深呼吸一下,穩穩地朝他走去。
接近。投入懷中。終于。
「我想,各位弄錯了。」余克儉的語調一貫的清冷。「衣絲碧並沒有偷走任何款項,錢是我匯進她戶頭的。我忘了向女乃女乃說清楚,才造成這場誤會,還驚動了警方人員,我會派人去分局銷案的。」
話聲在他的胸腔里隆隆震動,她的頰耳緊貼著,外界的風暴突然離她非常非常遙遠。
「你平白給她一千五百萬做什麼?她還把錢轉到不明帳戶去,戶頭里現在只剩下五百萬而已,你知不知道?」余老夫人厲聲說。
大廳里沉默一片,來往人流全停頓下來,旁觀精彩的一幕。
「當然。」他清晰而公開地宣布。「那五百萬是我付給衣絲碧的聘金,我怎麼會不知道。」
抽冷氣的聲音從各個角落響起。
「你……你說什麼……什麼聘金?」余老夫人大受刺激地撫住胸口。
「我打算在今年迎娶衣絲碧,那五百萬是聘金。」他冷靜地重復一次。
「你!你胡說什麼?」怒由心生的余老夫人猛然沖過來,一巴掌甩過去。
「住手!」衣絲碧情急伸臂去擋。
啪!這一巴掌結結實實,賞在她臉頰上。
「女乃女乃!」余克儉勃然大怒。「我敬您是我的長輩,您下手不該沒有輕重。」
余老夫人氣得險險暈過去!「你為了她……你為了她……」話都講不完整。
孫子無論私下或公開,從來沒忤逆過她!一定是這個菲律賓女人下的符水。
余克儉直視著祖母,語氣輕柔而充滿危險。
「女乃女乃,我願意做一切讓您開心的事,但,這不包括讓您為難我身旁的人。」
「你想讓我開心,就把這個女人交給警方處理。」余老夫人大喝。
「如何讓您開心是我和您的事,我的婚事則是我和衣絲碧的事,與您並不相干。」他冷聲指出。
孫子並不打算听她的,老夫人突然了悟。即使有依從她的時候,也只是他恰好打算如此做而已,最終他仍然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那剩下來的一千萬呢?這個女人弄到哪里去了?」老人家換個方向,發動第二波攻擊。
「您想知道那一千萬上哪兒去了嗎?」余克儉綻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傾身在老人家耳畔說了一個名字。
余老夫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你說什麼?他……怎麼可能……」
「女乃女乃,這些事讓我來處理,您不用擔心。」
「可是……為什麼……」老人家心緒紛亂,仍然理不出一個頭緒。
無助的神情讓他嚴苛的心柔軟了。
余克儉輕嘆一聲,松開了懷中的人兒,上前擁住老人。
「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晚些兒我一定全盤告訴您,好嗎?」
頰下的胸膛,不知何時,已經從當年那個黃瘦病弱的男孩,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余老夫人心頭一酸,老淚幾乎泛濫出來。
「女乃女乃,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相信您會愛惜我,顧惜我的快樂和福祉,勝于世界上的一切,我也是一樣的心情。」他松開老人家,直直望進地眼底。
「那人勒索你嗎?」老夫人以低到只有兩人听見的音量輕問他。「如果是,你告訴我,女乃女乃一定不放過他!」
罷剛他才在眾人面前忤逆過她,轉眼間她對自己的關懷就超過怒火了,
這位老婦人,是真心疼愛著自己的,余克儉輕慰地拍拍她。
也因此,該豎立的原則他必須標明,為了長遠相處之計。
他向身後的衣絲碧伸出手。她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仍然依言走上前。
「女乃女乃,我還要開會,您帶衣絲碧先回家吧!一切等回到家里再說。」他的嘴角掛著笑,眼中寫著百岳難撼的氣勢。
「衣絲碧是我打算牽手共度人生的女孩,我把她交給您了。我信賴您遠超過任何人,您會好好照顧她的吧?」
在場的人全部愣住。
他他他……他要把自己的女人扔給大白鯊,有有有……有沒有搞錯啊?
定力差一點的單芊晶差點就要爆跳起來了。恕儀及時把她拉住,使了個眼色要她安靜。
余老夫人震懾于孫子的眼光,無法轉移。
這是他對衣絲碧的偏袒,為愛人撐腰,對老夫人的專制加以反叛。數位旁觀者同時想。
只有三個當事人明白。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他一貫的哲學。事情會弄到這個難堪的地步,是老人家一手造成的。
面對您自己造成的錯誤!他在說。
您值不值得我的信任?他在問。
衣絲碧仰首望著他。這樣懷柔的姿態,鋼鐵般的意志,挺立不拔的心性,這樣一個剛柔並濟的男人呵……
她的胸中霎時盈滿了驕傲。
堅定地,她也直視老人家,過去那總是不散的敬畏感,轉瞬間無影無蹤。她不再是一個膽小表,她和他一樣勇敢。
她要匹配得上他!
面對身前兩雙凜然直觀的眸,余老夫人一個恍惚,仿佛看見兩個人的臉重疊在一起。此到,這女孩的神情,竟然像極了孫子……
她驀地頹軟下來,轉過身去、
「走吧。」
衣絲碧一愣。真的?自己沒有听錯?
余克儉輕撫她臉頰,她頓時領悟。
他的堅持贏了!他們贏了!她綻出清朗的笑靨,深深望進他無痕的眸底。
「我和老夫人,先回山上等你。」
***
為什麼沒有雷電交加呢?為什麼沒有傾盆大雨呢?世界應該一片漆黑,天幕應該降下一陣冰雹才對,窗外卻如此祥和。
五月的風不會嘆息,樹葉間篩落的光線不會迷蒙,微啟的窗縫甚至捎進野姜花的甜香。
為什麼呢?書房內,明明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沙發區,祖孫兩人隔著一張桌、一盤棋,靜靜對視。衣絲碧偎坐在他身畔,被沉重的氣氛壓得不敢作聲。
葉二叔父子倆被要求坐在另外一個角落,可以听見他們在談什麼,卻無法參與談活。
「你給我說清楚,那個鐘濤,為什麼會和你們扯上關系?」余老夫人開門見山,絲毫不打馬虎眼。
鐘濤,那個當年綁架他,讓他從此必須殘病餅一生的人。
他並不正面回答,反而牽扯出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女乃女乃,我很少听你提起我母親,你跟我說說她的事吧!」
「你媽媽在你四歲那年就過世了,坦白說,我也來不及和她多熟悉。」余老夫人花白的眉毛立時皺起。「這些事與金濤有什麼關系?」
他不答反問︰「爸爸當初為什麼會娶她?」
「她外公和你爺爺是軍中的同袍,大人們介紹小兩口認識,談夠戀愛自然就結婚了。」
「戀愛?」他審視桌上的棋盤。「但是我听說,爸當時另外有一位交往中的女朋友。」
「那個女人家世不清白,父親是道上的小混混,你爸爸哪能跟她認真?」
「女乃女乃見過她?」
「你爸爸曾經想帶她回來吃飯,我和你爺爺不肯!明明是門不當戶不對,有什麼好見的?」老女乃女乃瞪他一眼。「你別想替你爸爸出頭,後來是你爸爸認識了你媽媽,自個兒愛上了她,願意結婚的,我們可沒強迫他。」
「女乃女乃,當初你應該見那個女人的。」他把棋子一一排列好。
「為什麼?」
「那麼,你就會知道她是誰了。」
「呃……阿儉……」葉二叔擦了擦油禿禿的前額想插話。
老夫人殺過一記制止的利芒。
「她是誰又有什麼重要的?你為何盡苞我提這些莫名其妙的舊人?」
「她叫做鐘秀。」
「鐘……」老夫人瞪大眼眸。
「她就是鐘禱的義妹,鐘禱被她父親收養之後,兩個人一起長大,情如兄妹。」他輕聲加了一句,「她,同時也是二叔的前妻。」
老人家倒抽一口冷氣。
「什麼……她為了進我們余家門,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當年兒子娶了媳婦不久,葉老二也結婚了,賀客們直說是雙喜臨門,而她,只因為葉老二的婚事與她這一支沒有太大關聯,也就沒有對他的新婚妻子多加注意。
後來發生了綁架勒贖的事,她千百次的後悔自己的輕忽……原來,那個女人,竟然先後攀上余家嫡庶兩名子弟。
「她嫁給二叔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了。」他投下第二顆炸彈。
余老夫人霍然站起身。「你說什麼?」
葉二叔在另一端拼命冒熱汗了。
「二叔從頭到尾都知情,鐘秀找上他的時候,哀哀求告。二叔很清楚,在當時的保守風氣里,一個女人未婚生子需要承受多大壓力。您說他濫好人也好,說他笨也罷,總之他就是娶了她。」他仿如未見二叔的窘迫,冷靜地往下迫進。
「你是想告訴我,恢宏是……」老夫人細思片刻,立刻否決自己的想法。「不對,時間不對!」
「時間當然不對,恢宏是兩、三年後出生的,不是當年她肚里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的下落,我應該關心嗎?」老夫人緊緊盯著他。
他的表情冷淡得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二叔新婚之後曾經請調國外兩年。不久我母親吐露懷孕的消息,爸爸也立刻帶著她到國外住了一年,回國來他們懷里就抱著我了,您說,您該不該關心呢?」
「不可能!」老夫人拒絕接受他暗示的可能性。「你媽媽那樣驕氣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同意!」
「再驕氣,到底是個傳統女人,媽媽她不能生育。」
「你如何知道這些事的?」老夫人疾雷般問。
「當年爸爸拿錢來贖我之時,幾個大人爆發了嚴重爭執;我只是傷勢太重,呈半昏迷狀態,卻沒有失去全部意識,從他們的對罵里,多少也模出一點端倪了。」
「這些年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余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有必要嗎?」他輕聲反問。「那些人,死的死,關的關,還有誰在乎呢?」
「鐘濤就是拿你的身世要脅你,你才匯給他一千萬的?」
他仍然不直接回答。
「女乃女乃,你一直都是對的,鐘秀確實不是個好女人!她不只騙了你們,騙了爸爸……」視線移轉到叔父身上。「也騙了二叔。」
葉二叔登時傻了。呃,他被騙了?
「何出此言?」
「當時她肚子里懷的孩子,根本不是爸爸的。」他移動一只黑車。
「不,那個孩子……」
二叔還來不及插完嘴,他已經接續下去。
「孩于是鐘禱的。」
所有人張口結舌!
只有他和衣絲碧,平穩如故。
于她,是陳年舊事,與自己無干;于他,是早已震驚過了。
衣絲碧輕輕挽起他的手,提供無聲的支持。他沒有回頭看她,手指卻收得更緊。
「她的富家少女乃女乃夢,在爸爸另外娶妻之後破滅,于是立刻把腦筋動向軟心腸的二叔,騙到二叔娶她之後,私下再含泣帶訴的告訴爸爸孩子是余家的,讓爸爸暗中把孩子接回來撫養,而她則回去當余家庶系少女乃女乃。」
「你……你……我不信!我不信!」老夫人全身顫抖。
「現在,您終于了解鐘濤為什麼要綁走十七歲的我吧?」他疲憊地靠回椅背上。「這根本不是一樁擄人勒贖案。當年鐘濤只打算帶走我,父子倆團圓,鐘秀怕她的詭計穿幫,死也不肯答應幫忙,于是他伙同了當時的女朋友,用藥迷昏我,打算把真相告訴我之後,父子倆一起潛逃到東南亞。」
「住口!別再說了!我不相信!」他怎麼可以在葉家兩父子面前提起這些呢?他就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權益嗎?
他仿如未听見,仍然繼續著︰「鐘濤沒料到的只有兩件事,其一是那些藥居然會把我毒害成這副模樣。其二是,鐘秀為了阻止他,竟然打電話向你們勒索贖金,本來期望的是余家會報答處理,將鐘濤直接抓走,卻未料到余家怕我被撕票,不敢報案;鐘濤心想,乘機和爸爸說個清楚也好,便示意要爸爸送錢來贖人。三個人當場對質,鐘秀無可抵賴,只好一切都認了。」
葉二叔呆呆看著他。
「爸爸知道真相之後,大受刺激,拖著我就往車子上跳,滿心只想逃離這個處境。與其說是他救我月兌險,不如說是他心情大亂,無法面對真相吧!」
老人家顫巍巍地癱坐下來,茫然望著前方。「嬌生兒啊……終究是個嬌生兒啊……一生順遂,禁不起打擊……」
他清俊的臉龐仍然淡漠無比。
「鐘秀和二叔結婚的這幾年來,二叔對她溫柔備至,兩個人又生了恢宏,不能說她對二叔沒感情。」他掃向另一端的葉二叔,眼中微透出幾許暖意。「二叔的憨實,讓她漸漸對年輕時的胡涂事感到慚愧,所以後來得知了爸爸為了這樁事件失去性命,連我也生死未卜,她才受不了良心的啃蝕,走上自殺的路。」
葉二叔哽咽兩聲,眼淚驀地往下掉。
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啊!衣絲碧對他的觀感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鐘濤自然也沒有想到,原本一樁單純的認祖歸宗,會演變至此,他心中最愧疚的人是我,于是寧願出來投案,接受法律制裁。」
「你有什麼證據,支持這番說法?」余老夫人低弱地問。
余克儉淺淺牽動嘴角。
「一年前,我發病住院的時候,鐘濤剛好假釋出獄,他來找過我。」
衣絲碧不禁側目。他每一次入院,她幾乎都寸步不離地陪在身邊,從沒看過有陌生人找上門呀。
「前人的糾葛,我和您一樣不信,于是他又寄了這些資料給我。」
他從腳邊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只牛皮紙袋。老夫人接過來,取出袋內的幾張文件,細細地,一讀再讀。
然後,頹然嘆息。
一紙出生證明的影印本,以及幾封鐘秀與鐘濤的魚雁往返。
信件一開始可以看出鐘濤有試探的意味,鐘秀極力勸阻,等于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測,才引來後續的烽火連天。
「他回來向你要錢?」
余克儉搖頭。
「他只求我知道一切始末,願意原諒他和鐘秀,其他的都不奢求了。那一千萬是我自己的意思,算是還他當年那一滴精血之恩。」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老夫人頹然低問。
余克儉溫柔地望著她。
「女乃女乃,您看,您這一生都在防著二叔,到頭來,二叔那一支才是余家僅存的一點血脈。」余克儉的眸中涌上悲哀。「連我,都及不上他們。」
「胡說!」老人霍然抬頭。「胡說!胡說!胡說!」到最後已經出現哭音。
一個人活到老來,才發現生命中有一大段都被瞞在鼓里,這種滋味,教她如何吞下呢?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了太多太多年,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他不是自己孫子的可能性……她的親人只有這個「孫子」,他也是啊!
「對不起,女乃女乃。」余克儉移到祖母身畔,將她摟到懷里。「我終究是讓您失望了。」
「你沒有。你很好,很好……」老祖母緊緊攬住他。
余克儉進而進祖母發里。誰說男兒無淚呢?男兒的淚,只流在最觸動心房的時候。
那樣驕傲與保守的老人,視血統門戶為人生大事的老人,在知道一切之後,仍然告訴他,他很好。
這句「很好」,遠勝過世間一切頌贊。
「你不會沒事告訴我這些的。說吧,你有什麼打算?」余老夫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振作起來。
余克儉掛上柔和的笑,替老人家抹去頰畔的淚水。
「您不覺得,我也該是時候,把這些富貴還給二叔了?」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葉二叔拼命搖手。
「爸。」葉恢宏替父親拭淨紅通通的鼻子,眼神也溫柔。
「尉權他……」老夫人輕嘆。「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葉二叔目瞪口呆。那個向來瞧不起他,老是把他當成扶不起阿斗的老太太,說,他是好孩子?
這一生中,他有多少次希望這位嚴肅的老太太,能稍微對他假以辭色,拍拍他的肩,隨口夸一句︰做得好。
只要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好……
你做得好。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
「哇!」他倏然放聲大哭。
「爸,你不要哭嘛!」葉恢宏被他哭得手足無措。
「你你你……你听到沒有?老太太說我好……老太太說我好呢!嗚……老太太說我好……」
衣絲碧破涕為笑。這位二叔真是淳樸得可愛呢!
余老太太白他一眼,復又嘆了口氣。
「你們這些人都听著。」她顫巍巍站起身,神色回復了以往的威嚴尊貴。
「我听。我听。」葉二叔一臉眼淚和鼻涕也不敢擦。
她拿起桌上的文件信紙,突然撕個干干淨淨。
「今天的事情,只有在場的人知道,以後誰說了出去,我都不會承認。」老人家傲然說。「我的孫子,只有克儉一個人,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葉家父子倆同時點頭。其實名分對他們來說,早就不算什麼。葉二叔是從小就心甘情願的退讓,葉恢宏則是早就坐上主要大位,正不正名對他根本沒差別。
「還有你。」老人家的矛頭突然對在她身上。
她嚇了一跳,連忙正襟危坐。
「年輕人,脾氣要收斂一點,多學學敬老尊賢的道理。」老夫人白她一眼。「我身邊的人才何其多,犯不著利用到自己孫子身上。」
「對不起……我當時只是一時情急。」她被罵得面紅耳赤,乖乖低著頭認錯。「老夫人,那些話不是有意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余克儉好笑地敲她腦袋一記。
「算了,就這樣吧!「老人家疲累地嘆口氣,緩緩往門口走出去。「你想怎麼做,自己看著辦。你們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張,公事私事我都不管了。」
「女乃女乃,您放心吧!」今天頭一遭,他露出真心的笑顏。
咚。門板在老人身後輕輕扣上。
「啊啊,那現在……現在是怎麼樣?」葉二叔慌慌張張地迎上來。「阿儉,過去那些是是非非,叔叔是完全不介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還有……」
「二叔。」他漾著和婉的淺笑,安撫長輩。「您也放心,所有的事,我自有主張,改天我會和恢宏好好談談的。恢宏,你先帶二叔回去吧。」
葉恢宏慨然拍拍他的臂膀,扶著父親一起離去。
「阿宏,我跟你說,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干,報答老夫人的栽培之恩,還有,阿儉永遠是我們家的人,不準你心里亂想,還有還有……」
「爸,我知道!你每次一興奮起來就胡言亂語。」
「什麼胡言亂語,我這是語重心長!」父子倆纏夾不清的退離現場。
終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他走到她身前,很近很近,近到兩人完全貼在一起,她必須仰頭九十度才能迎上他的眼眸。
「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你說。」奇怪,她在尷尬什麼?她可以感覺自己的耳朵都紅了。
「幫我叫救護車。」他只來得及給她一抹虛弱的微笑。「因為,我又累癱了。」
「啊——儉!儉!你別昏啊!我撐不住你!來人啊!快來人啊!」
五月的風仍未嘆息,樹葉間篩落的光線仍舊明晰,空氣里仍捎著野姜花的香氣,只是,她的世界又不風平浪靜了。
唉,他的「破」身體!
***
「咦?小姐,你又來倒水了。」
頭等病房的茶水間門外,衣絲碧回頭看著和她攀談的清潔婦。
「是的。」她應得有些遲疑。這位歐巴桑好眼熟……
「我好像常常在醫院里看見你,你家里有人身體不好哦?」歐巴桑停下拖地的動作,好奇地打量她。
啊,是了!她就是一年多以前余克儉住院,告訴自己這層樓的熱水器壞掉,要她到樓下裝水的那位阿嬸嘛!
衣絲碧漾起柔美的微笑。
「對啊!我老板的身體不太好。」她仍然不習慣稱他為未婚夫之類的。「不過他最近好很多了,這回是忙過了頭體力透支,才進醫院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年輕人一天到晚躺在醫院里,很可憐喔!」歐巴桑漾起一個憨厚淳樸的笑容。「你去忙你的啦!我也要繼續拖地了。」
「謝謝你的關心。」衣絲碧含著笑,往走廊底端的病房行去。
歐巴桑推著工具車,往她的反方向走去。
來到樓梯與走廊的交會處,一個中年男子已坐在階梯上,等候她。
那個男人的相貌非常平凡,平凡到即使你看過他三、四次,都還記不住他的長相。
歐巴桑把頭巾和圍裙褪下。
「他很好。」
「我听到了。」男人輕應。
「那一千萬怎麼辦?」
「我拿去買了船票,你看咱們去環游世界如何?」
兩個人相視一笑,半老的臉龐漾著年輕的情意。
手攜著手,他們一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過往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六月的風,拂過每個人的發梢,傾心一听,仿佛還听得見風中那細細的低語——
溫柔的心,不會被幸福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