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湘一直相信人的惡運是有盡頭的。例如有人今天跌了十個跤,她就會鼓勵那人趕快去買彩券,因為她深深相信這個人一定把壞運氣用光了,所以接下來只會有好運。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壞運氣已經用光了!畢竟這兩天不是石丹琪就是宋輝煌,一堆好學生成天在她眼前團團轉,接下來總該不會太差了吧?
事實證明,她錯了。
「嗨,你好。」
一清早跳上公交車,難得遇到一輛在她家這站還有座位的,她樂呵呵地抱著書包往後面跑,結果一張白淨文秀的臉孔赫然出現在眼前。
宋輝煌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陳九湘臉色一垮。她很掙扎地看著宋輝煌旁邊那個空位,其它的位子都有人了……再想想一路站到學校的辛苦,終于,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抱著書包坐下來。「喔,嗨。」
宋輝煌看看她。
真是個活潑健康的女孩啊,好像永遠有用不完的活力似的。不過,那張臭著的臉要是再多點表情就更好了。
「同學,你好像很討厭我的樣子,請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他問。
精采萬狀的表情霎時出現在那張漂亮紅潤的五官上,陳九湘從不好意思、到驚訝、到懊惱、到不悅、到心虛、到為難、到尷尬,各種情緒全走了一次,最後終于固定在強作鎮定。
「咳!沒事……我只是天生和你們這種好學生、乖乖牌不對盤!」她咳了兩聲,終于坦誠回答。
嗯,這樣的表情就好看多了,不過,乖乖牌?
好學生勉強或許算是,倒是沒有人叫過他「乖乖牌」
「那麼,我能請問你為什麼和好學生不對盤嗎?」他再問,嗓音一貫的輕柔文雅。
一個大大的白眼飄過來。「那還用說嗎?你們這種乖孩子最沒有個性了,只會討好老師抱老師的大腿。老師叫你們做什麼就做什麼,老師放的屁都是香的,我最討厭這種人了。」
「噯,女生還是文雅一點比較好。」宋輝煌提醒。
「放屁,女生是人,男生也是人,為什麼女生要文雅,男生就不要?」
「嗯,你說得有道理,男生也是文雅一點好。」宋輝煌文文雅雅地笑道。
「……」
好無言。她干嘛跟這個書呆子聊起來?看,聊不到三句話就開始教訓人了,簡直跟石丹琪沒兩樣,超討厭的。
她臉一撇,干脆直接把他晾著了。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不嘻皮笑臉!
對了,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宋輝煌突然想到。
原本他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打听的,現在他倒是好奇起來了。
還是問本人吧。
「我發現你滿瘦的,果然女生就是比較文弱,還好那天你來得晚,沒有被那幾個小流氓一起找麻煩,不然你可能也被他們一起打下去。」「放……」她硬生生把後面那個字吃下去。「我告訴你,你不要看我是女生,我堂堂陳九湘可是從小苞我弟打架打到大的,我弟一個人比他們十個人都厲害,小時候還不是照樣被我打到滿地找牙。明明文弱的人是你才對吧?我都沒說你了,你還說我呢!」
原來她叫陳九湘。這名字好像有印象。
啊,想起來了,學校的穿堂里就有她的名字,好像是體育一類的活動吧?如果記得不錯的話,是校慶杯女子百公尺和兩百公尺短跑的冠軍。
宋輝煌不太去認人的,只是天生絕佳的記憶力讓他每天進進出出時,對那些花花綠綠的海報留下了印象。
陳九湘才剛講完,突然想起︰對喔,她不是不和他打交道嗎?
可惡!她馬上把頭轉開,盯著天花板地板牆板各種板。
他們又不是朋友。再說,她陳九湘就算要交男生的朋友,也一定是那種高大魁武、強健有力的那一種,像他朋友黃光磊那型的。像他這種既不高又不挺,身子骨這麼虛,拳腳還很不濟事的人,帶出去走江湖實在太難看了。
「我看過你的得獎紀錄,你的運動細胞好好!」宋輝煌如風一般輕徐的嗓音揚起。不要理他。
「真令人羨慕,我從小體育項目完全不行!」
看得出來。
「難怪人家常說,頭腦好的人通常手腳都不利落!」
那也是只有你而已,又不是每個人都這樣。
「運動細胞好的人也都不太聰明!」
「你說什麼?」陳九湘炸開來。
唔,真好玩,隨便戳一下就有反應。宋輝煌愉快地想。
「不過這種傳言本來就沒有可信度,我不太相信的。」
「廢話!人家姑娘我跑步游泳跳高跳遠十項全能,而且成績也是那個……呃……還算……不差。」她昧著良心說。
「那你有參加學校校隊嗎?」他頂了下眼鏡問。
「校隊是沒有啦,我現在是排球社的社員,不過我明年想申請一個新社團。」講到社團活動,陳九湘的勁就全來了。
「新社團?」他挑起眉毛。
「對啊!劍道社!」她握拳道。「誰規定劍道這種東西只有男生才能玩?女生當然也能學劍道!苞你說,我最近正在召募社員,等人數差不多之後,我就要跟學校提出申請,到時候我們高中就有全台灣第一個女子劍道社,包管又帥又威風,哈哈哈!」
真是個沒心眼的家伙,前一秒鐘還口口聲聲跟他不對盤,下一秒就把自己的創社大計都跟他說光了。
宋輝煌也不阻止,時不時插幾句話都在關節點上,激得她更恨不得把滿腔熱血盡數向他傾訴。
「——總之,大概就是這樣!」講完了,好喘。她滿足地嘆了口氣。
鮑交車也快到學校那一站了。
「如果到時候成立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讓我也替你高興一下。」
「那有什麼問題?」她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差點把他拍得背過氣去。
咳咳!這個女生,怎麼跟個女泰山一樣?宋輝煌越來越覺得她很有趣。如果是了解他的人看到他眼底那抹光芒,就要開始頭皮發緊了,因為這表示他被挑起了興趣。而宋輝煌的幽默感,唔……在知道他的人眼里是公認的詭異。
宋輝煌繼續帶著那個友善的笑容,丟出一顆炸彈。
「不過學校好像有規定,學期平均要在九十分以上的人才能申請社團?」
「啊?」
陳九湘完全傻住。
她從頭到尾,把社長、社員、社辦、社徽、社章,乃至于掃地的社掃把都想好了,獨獨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九十分?九十分?她總平均能有個七十五分就偷笑了吧?九十分?
宋輝煌愉快地欣賞著她面色如土的畫面。這種表情也很好看,不錯不錯。
「到站了。」他好心提醒。
鮑交車往校門口的站牌一停,門打開,前面的學生開始魚貫下車。
陳九湘還傻在那里,他跟著被堵在內側。
「宋輝煌,早。」有幾個認出他的同學經過的時候對他打招呼,每個人毫不例外地帶著疑惑的神情看著他們。他平時就不是一個特別合群的人,難怪那些人看他和一個女孩子談得這麼高興會覺得奇怪。
「走吧,我們先下車。」宋輝煌站起來,對她親切地笑道︰「課業的事你不要擔心,我可以幫你,要達到九十分其實一點都不困難。」
「啊?」陳九湘更傻眼。
「對啊。念書是我最在行的,你忘了嗎?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成績也拉回來的。」他索性拉著她站起來。
慢著慢著,為什麼她的成績要「拉」回來?
她的成績拉回來不就變成好學生了嗎?
她可是堂堂其它幫幫主。其它幫幫主竟然成績比好學生還好,這成什麼體統?
「我才沒有要念個好成績,你不要鬧了!」終于回過神的大女生斥責道。
「你不是要申請劍道社嗎?」
「呃?」
陳九湘的腦子又打結,宋輝煌心情越來越好,半擠半送地推著她往前走。好像有哪里怪怪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只不過是坐一趟車而已,為什麼突然就要念個好成績了?
一下了車,宋輝煌以著旁邊的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親切地再重復一次。
「記得哦!從現在開始你課業若有不懂就來問我,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小老師。」不喜歡好學生是吧?那……就一起來當成績好的好學生吧!
小老師?旁邊好多雙訝異的眼光飄過來。
「喂!我又沒叫你幫忙,你這麼雞婆干嘛?」陳九湘跳腳。
「你不想申請劍道社了?」
這句話從此成為她的緊箍咒。
宋輝煌愉快地和她道別,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小湘!」「你這個叛徒!」
「為什麼宋輝煌說他要當你的小老師?」
陳九湘心里已經很煩了,被這團幫眾圍堵讓她的心情更煩。「他說當我就讓他當啊?你們以為我陳九湘是什麼……呃啊!」
「幫主……」陰寒無比。
「陰同學……」陳九湘差點被冰得跳起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下次冒出來之前請先放一點音效。」
好恐怖,嗚……
「『幫主』就是音效啊……」陰同學陰氣森森地低語。
「……」無言。
陳九湘揮手趕開面前一堆麻雀,干脆另外找個陰涼的角落窩著。
最近實在是晦氣罩頂,除跟那幫不對盤的好學生頻頻接觸以外,連她最喜歡的體育課都被霸佔了。
全國高中杯排球賽的南區預賽是在他們學校比的,她們這堂體育課的時間,正好其它場地都有各校的校隊在比賽,所以體育老師宣布這堂讓她們在旁邊觀摩!
簡而言之就是哪里涼快哪里去,不要給身為裁判的老師添麻煩。
他們學校還沒有大到可以在操場旁邊蓋看台,所以陳九湘只好找個角落的地方坐下來。頭上的樹蔭剛剛好可以遮住太陽,四周又有風,嗯,不錯。
「小湘,我跟你講,班長她們好像听說宋輝煌自願要當你的小老師了,如果她們知道,就表示導師不久也會知道了。你當心導師從此以後對你虎視耽耽,隨時等著把你收編麾下。」那票纏人精又黏過來。
一縷灰影一樣的陰同學跟在眾人身後飄蕩,白慘慘的臉色絲毫不受熱烈陽氣的影響。
「哼,他們以為好成績是隨便說考就考的?」陳九湘折了一根草梗咬在嘴角。
「本姑娘硬是要考個六十分,看他們能拿我怎麼辦?」
不過,一想到那個九十分的門坎,她就覺得頭痛。
怎麼辦呢?是要「忍辱偷生」,先拚個九十分的學期成績,等申請到劍道社之後再來放水流,或是堅持她其它幫幫主屹立不搖的地位?
陳九湘越想越煩惱,忍不住下巴撐在手上,郁悶地盯著別校球隊痛宰他們的校隊。
「哎呀,要殺球啦!殺球你會不會?你們好歹是校對,為校爭光一下吧!」她干脆把氣全發泄在球場上。
「小湘……」
「咳咳……干嘛?」這次陳九湘把驚跳聲忍下去。
「你看……」陰同學陰慘慘地指著右手邊,幾個女生順著她指的方向一起望過去。
遠遠的,宋輝煌揮汗如雨,蹙著眉頭一副快被太陽融化的虛弱樣,不知道在找什麼。
一看到樹蔭下的陳九湘,他眼楮一亮,笑意跳上了嘴角,立刻直直走了過來。
吼!怎麼這麼晦氣?連體育課都正好跟他們班同一堂!
陳九湘假裝沒看見他,再往旁邊挪過去一點。
宋輝煌慢慢接近中,其它幫眾全瞪大眼楮,等著看他們兩個會踫出什麼火花。
宋輝煌終于走到距離她幾步遠,陳九湘眼楮看著其它地方,從嘴角噓出話來。
「你走開……不要跟我講話……」
「什麼?」宋輝煌沒有听清楚,于是走得更近。
媽啊!「走過去一點啦。」她拚命噓聲擺手。
「去哪里?」宋輝煌茫然地回頭看。旁邊的幫眾們虎視耽耽,陳九湘差點跳起來大吼。不過那一定會吸引更多人看過來,她努力忍住,深吸一口氣,回頭齜牙咧嘴對他做表情。
宋輝煌在心里笑得打跌,不過臉上還是那副無辜茫然的表情,越走越近。
受不了了!
陳九湘馬上啪一聲彈起來,自告奮勇道︰「老師,老師,我去幫忙撿球。」
其它幫眾不得不跟著幫主一起去做苦工。
宋輝煌愉快地看著她跑掉。
嗯……這里涼多了。他在她本來的位置坐下來。
他就是遠遠看她挑了個有陰影的好位子,旁邊是建築物的縫隙,正好不會擋到風,坐起來最舒服。
鳩佔雀巢的人愉快地坐定位,開始享受涼爽舒適的夏天。
「媽,你什麼時候要去拜拜?」
「你什麼時候關心起我拜拜的事了?」
「沒有啊。我覺得最近自己滿衰的,我想要去拜拜改運。」
「噢,下星期吧。」
「下星期太晚了,明天是星期六,我們明天就去啦!」
「你以為拜拜是兩手空空就可以去的?再怎樣也要帶點水果,現在都晚上七點了,我煮好飯、吃完飯都幾點了,哪有時間去買水果?」
「那我們明天早上買,下午去拜啊。」
「不行!你明知道我都是拜早上的。不然你現在趕快去超市買一點水果,我明天早上再帶你去。」
「哎喲……」有人懶勁發作。
「你要去不去?不去你就不要買沒關系,隨你去衰死,我偏偏明年才要去拜!」媽咪怒吼功再現。
「好啦,去就去。」有這種媽媽的嗎?竟然祝自己的女兒衰死!滿心不悅的女兒再度踏上購物之旅。陳九湘先到巷口的水果店試試運氣。毫不意外,那間開得很隨興的水果店已經關了。附近只剩下便利商店,當然不會賣水果。不得已,她只好走到外面的公車站牌。
最近的一間頂好超市在一個很尷尬的距離,走路要十幾分鐘,是遠了點,坐公車偏又只有一站的距離。
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她在馬路邊等了一下,心頭惱起,干脆轉頭跑回家。
她無聲無息地模進家門,偷瞄媽媽,確定母獅子沒有注意到她溜回來,然後模到玄關的機車鑰匙,再溜出門。
「啦啦,這樣快多了。」
她早就會騎機車了,只是因為年齡不到,不能考駕照,所以她老媽死不肯讓她騎。
拜托!這種距離,騎個機車五分鐘就可以來回了,誰還在那里等公交車?
她快樂地發動五十cc小綿羊,噗嚕一聲鑽了出去。哼著歌,一路騎到超市去,買了一點白桃和蓮霧,再替自己買了包洋芋片,然後結帳出來,丟進車月復里,再哼著歌兒晃悠晃悠騎回家。為了避開外面大馬路的車流量,她盡鑽在里面的小巷子。
咦?前面在跑的那個人,背影好眼熟……
而且看那種跑起來左手打到右腳的樣子,一看就是很少在跑步的人……
陳九湘腦子里立刻跳出一個人名。
不會吧?她不可能跟這個人這麼有緣的!
她催動油門,從那個文弱的身影旁邊騎過去。
「呼,呼,呼!」宋輝煌跑得一臉蒼白,竟然臉色還能維持得這麼鎮定。
陳九湘忍不住瞪住他。
他感覺到旁邊有輛機車一直跟著,頭一偏。
「呼,呼,嗨,呼,你、你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竟然還有空閑向她打招呼。
陳九湘掙扎了兩秒鐘。要不要理他?
她看到後面有幾個凶神惡煞正追著他跑,道德良知和天生的正義感陷入激烈的辯戰。
「干!有種不要跑!」看來他又被那幾個小流氓盯上了。
最後,她重重嘆了口氣。
「快上來!」她緊急停下機車。
宋輝煌向來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安全開玩笑,立刻跳上後座,機車噗嚕一聲疾駛而去。
後面的人呼呼喝喝的罵︰「媽的,有種別跑!你給我停下來!」
「你們才有種別追呢!」熱力四射的陳九湘俠女性格大爆發,邊騎邊回頭叫陣。
「呃……同學,你還是專心看路比較好。」宋輝煌看得心驚膽戰。
「放心啦——這里的小路我熟得跟自己手背一樣。」陳九湘雙目炯炯有神,殺氣騰騰地鑽來鑽去。
無奈,她雖然會騎機車,卻從來沒有載過人,這種小巷子又騎不快。跑了半天,那些人在後面依然能追得上。吼!追上了是有紅包嗎?
「讓路讓路!阿伯快讓開!」她一邊指揮交通,一邊還有閑工夫回頭教訓他︰「宋輝煌我跟你講,你就是一副弱雞的樣子,他們才會吃定了你好欺負!吼!阿嬸,不要突然開門出來啦!很危險耶!你要是跟我弟一樣和他們狠狠打一架,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以後就不敢再來找你麻煩了。」
宋輝煌苦笑。她和她弟弟到底感情好還是不好?她老是叫她弟弟「死小孩」,可是動不動就听她把這個弟弟掛在嘴上。
「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打不贏他們!啊,小心!」
她及時閃過一個轉角,讓宋輝煌嚇出一身冷汗。
這一段的路漸漸寬了,終于身後的喝罵慢慢被甩掉。
「哈哈哈……」陳九湘得意的揚頭大笑,雙眸燦爛飛揚。宋輝煌看了她明亮愉快的笑顏,怔了一下,心里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漫了開來……
「我就說他們追不上來吧。也不想想我陳九湘是什麼人,這塊地頭我從小混到大,叫我閉著眼楮我都走給你看……啊!」
一部機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和他們迎面而來。陳九湘情急地往左邊一撇,小綿羊上的兩個人同時瞪大眼,一道磚牆正正就在眼前。閃不掉了!小綿羊一古腦兒撞上去!宋輝煌緊急把腳一撐,竟在千鈞一發之際,以著他薄弱到幾乎不存在的體育細胞往旁邊一跳。
他只是跌了一,大體上沒事,但那邊廂,小綿羊已經撞得七葷八素,車頭全毀了。
「陳九湘,你沒事吧?」他急急忙忙沖去想扶她起來。
陳九湘被卡在車子底下,腳一抽,猛然驚天動地的一聲長叫!
「媽的,好痛!腳斷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