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救你……」
「我一定要救你……」
「失去你,我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
床第間交纏的軀體,黝黑里覆壓著女敕白,女敕白里纏著黝黑,惟惟被他卷著抱著,耳畔是一聲聲沙啞絕望地低喃。
他「二十八歲那年的意外」,那個導致他放下一切——龐大的事業,成功的人生,巨額的財富——從此一心一意投入那個神秘計劃的意外,就是她的死亡。
唐健緊緊抱著她,緊靠著床頭,兩人都未著寸縷。即使家里開著空調,兩人這樣的體膚相黏,也還是黏出了一些薄汗。
他輕輕地吻著她美好的脖頸、唇瓣,不敢相信心愛的人此刻依然活生生的在自己的懷中。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我只走開一下而已,才一下子,一轉眼你就消失了……」
惟惟盯著他們在被上交纏的雙手。「發生了什麼事?」她低聲問。
「我幫你買咖啡。」唐健嘴角沒有笑意地一挑。「我們在信義商圈的新光三越前面,那天你說你買錯了乳液,要回去專櫃換,我過馬路去對面麥咖啡。你換好了東西出來,要過來找我。一個酒醉駕駛的人闖紅燈,直接撞上你……」
死了。就這樣一眨眼的事。
前一秒她還鮮活燦亮,站在人行道上遙遙對他招手,他笑著招回去,轉頭會鈔,只這樣一轉身,再回頭已天人永隔。
唐健突然收緊臂膀,幾乎掐出她體內的空氣。
惟惟皺著眉,爬出他懷里,坐在他大腿上面對著他。
「唐健,我們是……陌生人。」她無法理解。「你就算回來,我們還是‘陌生人’!為什麼我會對你這麼重要?」
這是她從頭到尾一直無法理解的事。
他幽暗的眼神在沉沉的微光里閃動。
「惟惟,你對我很重要,因為我對你也很重要。我們在你四歲那年就認識了。你搬到我家隔壁,從此像個小苞屁蟲一樣,黏在我後頭跑。」
「我大你兩歲,大部分的時間都覺得你很煩,尤其進入青春期,我開始對同齡的女生感興趣,你這個愛哭愛跟路的小丫頭看了就更煩。」
「不過,等到你進入青春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輪到我開始回頭纏你,然後你覺得我很煩。」唐健輕輕一笑。
即使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想到一般小男生小女生成長的別扭,她不禁輕笑起來。
「從國中開始就有男孩子想要追你,不過都被我私底下一一打跑了。總算到了高中,我逼著你承認我們兩個是男女朋友——」想到當時她那又委屈又不甘又甜蜜的神情,唐健露出極溫柔的笑意。
「不過你還小,我一直忍,忍到你大二了才吃掉你,雖然隔天被你捶得很慘,不過很值得。」
坐在他大腿上的小女人,听他說著這些話,嬌顏一紅。她身上只圍著被單,露出的肌膚泛著粉紅,女敕美難言。唐健的長指撫上她的臉頰,依戀地滑動。
「我大學一畢業,我們就訂婚了,說好了等你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可是後來公司做得越來越大,甚至在美國股票上市,我忙的不可開交,于是你陪著我在美國住了幾年。那時候在台灣……我們是回來結婚的。」唐健淺淡的說。
惟惟溫柔地看著他。
「惟惟,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們從童年開始就不曾分離,早就已經是彼此的一部分,失去了你就等于失去了我自己,甚至比失去我自己更痛,我沒有辦法接受——」
于是他放下一切,回頭加入史密斯的計畫。
「我不懂……」惟惟輕聲道。「那為什麼,現在我們不認識了?」
唐健深深地望進她眼底,低沉的語聲震動。
「惟惟,這不是我第一次回來。」
第一次,他回到了她十六歲那一年,他的十八歲。
蟲洞裝置有其限制。在實驗的過程中,他們就發現了欲返折的四維空間有其方向性,而且那個波動極端不穩定。
「就像時間是一條河流,要回到某個時點就像你拿著石頭往里面丟。你的力量有限,最遠只能丟到十公尺遠,所以盡避這條河流又長又寬,你也只能丟到那十公尺以內的範圍。」唐健為她解釋。「那個裝置所射出的能量,最遠只能回溯二十五年。」
「所以,你們沒有辦法回到明朝救袁崇煥?」她開著玩笑。
「嗯。」唐健輕吻她額角。「但也不是二十五年內的所有時間都行。」
時間長流其實暗潮洶涌,紛亂無章,他們在這二十五年的範圍內運算出一個點,是波長最平緩,最安全、也最適合切入的一個點,就是他十八歲的那一年。
這一次他有了完全的準備——起碼他以為自己有完全的準備。
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有著三十歲男人成熟的靈魂和所有的知識。他知道兩年後蟲洞的地點將被發現,于是年輕的駭客「尼歐」迅速闖出了名號,就等著史密斯找上門。
于是他認真的和她生活,什麼龐大的事業,什麼美國股票上市公司,統統都不要了。他就只專心地守著他的惟惟,躲過他二十八歲的那場浩劫。任何的功成名就,在這場浩劫過後,他都可以輕易地再經營起來。他是如此深信著。
十二月八日,他刻在靈魂里的那個日期。
結果惟惟的死提前兩個月。
如果第一次失去惟惟讓他痛徹心扉,第二次就是毀滅性的。
為什麼?他那樣千般的算計、萬般的安排,日日夜夜的守護,究竟發生了什麼錯誤?
唐健幾乎絕望。
但是他還有機會。幾乎是同樣行尸走肉的,他熬到蟲洞裝置完成的那一天。
對其他人來說,這是他們的初次,對唐健來說,這是他的第二次。
他把實驗有誤差的事實告訴他們,雖然那些人不明白為什麼他知道,但他本來就知道很多他們不知道的事,這個神情冷漠但眼中藏著一團火的男人,一直以來總是神秘許多,卻對他們的實驗極有幫助。
于是經過實驗校正,他們發現了,雖然鎖定了一個點,但能量投射之後會產生一定程度的震蕩,就好像石頭丟進水里,會產生波浪,水面上漂浮的花瓣會時近時遠的被牽動。這個「牽動」實際計算出來的時間是兩個月,所以他回來之後,原本發生在他生命里的事件,都有可能被提前或推後兩個月,在這之間震蕩。
兩個月。好,他記住了。
十月八日和十二月八日。
他依然自願擔任第一位人體實驗者。
但這一次的計算,他們發現時間線震蕩得更亂。只有唐健一個人明白原因,因為原本最平穩的那個曲段被他用掉了,波瀾引動,于是那個點消失了。
最後勉強計算出另一個比較平緩的曲段,唐健發現那是他原先第一次回來的十年以外。
也就是,時間線被波動了之後,要再找出另一個平衡的點,起碼要在十年以外,才不會被其他波長干擾。但往下數的第十年就是二十八歲那年,時間太近,他不想冒險,于是他選擇往前推算,到了他八歲的那年。
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每一次要回到過去,都要發出極大地能量,對應在現實就是一件災難。第一次回來時,十八歲的唐健滑水「溺斃」,這短短幾分鐘讓他得以切入回自己的身體,重掌意識。第二次則是八歲的唐健在游樂場發生意外,幾乎流血過多而死。
這一年,同時也是他父親要到東南亞開工廠的那一年,原本是要搬走的,但最初是唐健鬧著不肯搬家,父母只好在台灣留了下來。這一次,等他回復神智,少了那個「鬧著的唐健」糾纏,東南亞之行已成定局。
就這樣,八歲的他被接往泰國,這一回錯過了和惟惟共同成長的機會。
生命線,改變了,牽一發而動全身,于是,許多命運的細節也都改變了。
「等一下!」惟惟猛然張大眼,往後坐在自己腳跟上。「我記得了。我好像真的有印象。我小時候有個哥哥住在隔壁,可是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搬走了。」
「六歲。」唐健親吻她的額角,很肯定。
所以,他們真的很早就認識了。
所以,如果命運沒有改變,他們真的會變成戀人。
惟惟怔怔盯著眼前的男人。
這一次,唐健強迫自己忍耐。因為他有更長的時間籌備,他不能再忍受出現任何意外。
同樣是三十歲男人的靈魂,藏在一個八歲稚子的體內,他收斂鋒芒,不引人注意,然後用他父親的電腦,開始進行他的工作。
遠在這個計畫開始之前,甚至遠在蟲洞被發現之前,他已經在寫那個未來才用得到的程式,並且將他已知的問題一一除蟲、精進。
到了十八歲他要求回台灣念大學,本來以為可以就這樣找回惟惟,但,奇怪的事發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時間線被攪動得太過于紊亂,以至于他們之間出現相斥,每當他試著和惟惟接觸,她總是會發生意外,意外的強度則隨著他與她接觸的親密度有所差別。小到摔倒破皮,大至差點被樓上跌落的花盆砸得頭破血流。
唐健開始覺得恐懼。難道,惟惟不能再回到他的生命里?
好,無所謂,那他就和她保持距離。他可以滿足于遠遠地看著她、守護她,只要熬過那個生死大關。
一旦熬過去之後,一切就是全新的開始。那時候,他們都年輕,他還有長長地時間可以重新追求她。
于是他斂盡鋒芒,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外貌,蓄起頭發戴起眼鏡,讓自己變得毫不起眼,只求惟惟不要注意到他,讓他在暗處默默守候。
只是,強烈的愛意終究忍不住。
于是明明長她兩屆,卻硬是降級到和她同屆;明明一開始掩人耳目的選了個生物系,卻還是考回了資訊系和她同班;明明早八百年前英文听說讀寫流利,連做夢都在講,卻在听說她英文可能被當之後故意繳白卷,然後下學期和她重修同一堂英文。
「你……」惟惟看著眼前的男人,又氣惱又好笑,心中一片柔軟的溫存。「你這個笨蛋。」
她依偎進他的懷里。
所以這一次他們不再相識。
所以他寧可苦苦壓抑自己。
「那,那個文慧鈴又是怎麼回事?」他懷中的女人小聲嘀咕。
唐健無奈地摟緊她。
「惟惟,不騙你,我真的不知道那個文慧鈴是怎麼回事,我真的對她完全沒印象。」
這件事老實說很困擾唐健,這表示他的腦傷必然還有某個部分未痊愈,以至于他完全想不起來生命中的那個部分。
若果真如此,他怕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實他沒想起來的。
「然後呢?」惟惟輕問。
然後?然後她死了。
這一次,是十一月八日。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總是在失去惟惟?
唐健痛徹心扉。他一次又一次,千方百計,甚至忍著與她相見不相識的痛苦,他依然失去了她。
無法想象自己是怎樣活到了蟲洞計畫再度來臨的那一日,他匯報了所有的誤差值。這一回,史密斯的繼任者很聰明,約莫是猜了出來。
「唐健,你……做過這些事,對吧?」繼任者試探著。
唐健沒有回答。
那壓抑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
從「計畫會成功」的狂喜平復之後,繼任者與他坐下來,一一研究所有的誤差在哪里。
十月八日,十一月八日,十二月八日。所以,雖然震蕩了兩個月,但是是以一個月為單位起伏。
但是,為什麼獨獨和惟惟的事有關?為什麼惟惟總是一再的死在他懷里?
唐健和繼任者都想不透。
比起這萬千世界的變化,有一個叫「周惟惟」的女子,只是再微渺不過的一個小人物。他的生命里很多細節都改變了,現在的唐健生命歷程,與原始版的唐健簡直是天差地遠,甚至連台北市的街景都與它原來的樣子不再相同。
為什麼,這些事都能產生如此驚人的變化,獨獨惟惟躲不過她的死亡?
第三次,也就是最後一次,回到他二十八歲的這一年。
再沒有下一次了,這就是最後的機會。因為時間線已經紊亂到再也找平穩的區段。下一個能切入的時間點,是他三十八歲那一年,但那時再也沒有周惟惟。
那時甚至可能沒有他自己,因為早就在很久以前,唐健的生命就停留在三十歲的這一年。
一再的,不斷的,三十歲。
這一回,十月和十一月兩個大劫他都成功避過去了。
十二月八日,一個月後。那個與命運正式對決的日子,他不會再失敗。
他不能再失敗。
惟惟輕撫著他俊瘦的臉,為他的執著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