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綁架了一個人?」
香娜咆哮,她面前的三個青少年同時畏縮一下。
雖然體內有一半拘謹的日本血統,但另一半熱情激烈的義大利血液主導一切,因此所有情緒洶涌進她的心田,有極度的憤怒,極度的恐慌,極度的不安,極度的傷心,極度的驚惶,極度的無措。
最後,極度的焦慮。
她早該知道的!
當山米打電話約她來碼頭區的一間廢工廠踫面,她就有了不好的預感。碼頭區是全紐約治安最差的地帶,龍蛇雜處,再加上廢工廠,光听就讓人毛骨悚然。
但是香娜安慰自己,或許是她想太多了,十六歲的青少年有一些很詭異的幽默感,或許山米是想讓她看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才把她叫來的。
顯然,她的自欺欺人于事無補。
「那個……」狐群狗黨之一,保羅想開口。
「閉嘴!」香娜大吼,漂亮的巧克力色雙眼緊盯著弟弟。「我說過幾次了?不要再跟他們兩個人混在一起!你們三個人混在一起永遠沒好事,你為什麼不听我的話?」
「嘿!」另一個狐群狗黨強納微弱地想抗議。
「閉嘴!」她再怒吼。
通常這幾個叛逆的青少年是沒那麼容易被鎮住的,今天八成是他們也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竟然乖得不得了。
「我們沒有綁架人,我們只是負責看守而已……」十六歲的山米咕噥道。
「噢!這樣情況就好多了,不是嗎?『法官,我們不是綁匪,我們只是共犯!』帶我進去,讓我看看是怎麼回事!」
三個青少年垂頭喪氣地領著她往工廠里面走。
香娜輕輕按住胸口,想止住心痛的感覺。
為什麼,山米?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為了讓他們兩個不被拆開,跳月兌孤立無援的環境,她有多麼的辛苦,多麼的努力。
她在父親的墳前親口向他承諾,她一定會照顧山米,而將近十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得不錯。沒想到,自己辛苦創造的未來還沒來得及實現,便已岌岌可危。
香娜收緊微抖的手指。別慌,別慌!或許情況不到最差的時候,一切還可以彌補。
她的母親在兩歲那年就過世了,她的父親一直到她八歲那年才又再婚,隔年生下山米。山米的母親是一個漂亮的拉丁美女,她則是義大利父親和日裔母親的混合體。
日子本來可以一直這樣平順的過下去,直到她十六歲那年,一個酒醉的卡車司機撞上她父親的車子,她的父母當場死亡,當她帶著年幼的山米趕到醫院時,只來得及見到兩具冰冷的遺體。
十六歲的香娜突然之間失去了一切。她的家,她的父母,而她自己尚未成年,身邊只有一個七歲大的弟弟。
社工人員立刻介入,但香娜怎能接受她唯一的家人和她分開?
于是她苦苦哀求當時的房東,一個七十多歲的猶太老人,求他告訴社工人員他願意收容這雙小姊弟。她承諾他們會自食其力,她會出去賺錢撫養她的弟弟,絕對不會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她求了很久很久,那個孤僻的猶太老人終于勉強答應。從那時開始,她便姊代母職,肩負起教養弟弟的責任。
在冰冷繁忙的大隻果,每個角落都有辛酸的人說著辛酸的故事,他們只是另外兩個不起眼的小螺絲釘而已。
從高中輟學、努力工作了一陣子之後,香娜某一天領悟,除非她要一輩子當個女侍,永遠吃不飽餓不死,然後她的弟弟一輩子當個計程車司機或工廠黑手,否則若要跳月兌目前的環境,知識和學歷是唯一的途徑。
于是,從五年前開始,她先念完高中學歷,接著身兼兩份工作,開始為大學而努力。
如今二十五歲的她,已經是紐約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再過一年她就可以拿到學位了,然後他們可以搬出哈林區,她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美好的未來看似就在眼前。
結果山米告訴她,他在「看守」一個肉票。
「噢,山米……」香娜申吟一聲,將臉埋入手中。
走到前面的山米頭越來越低。
香娜深呼吸一下,現在千萬不能慌掉。
這間廢工廠以前是堆放運載化學物品的貨櫃,因此空氣里依然留有一絲刺鼻的氣味。
由于長年廢棄的緣故,工廠的鐵皮牆斑駁銹蝕,頂層一整排的玻璃窗已經全部霧化,讓陰天的午後更顯得陰暗。工廠內部非常廣闊,可是留下來的廢棄物和空桶也很多,到處都有死角,看起來就是一間完全適合宵小躲藏的地方。
等這一切結束之後——如果他們能平安順利地「結束」——她一定要搞清楚山米平時到底都在做什麼。
一行人在高高低低的雜物之間繞來繞去,繞到工廠的後半部,香娜拐了個彎,突然眼前一開,然後便看到了她弟弟和幾個小表干的好事。
以前為了儲放工業用的瓦斯桶,在後半部的這個區域有人用鐵欄桿圍出一個空間,可以上鎖,免得有人闖進來亂動瓦斯桶,如今這個空間就變成一個現成的牢房。
牢房里有幾個鐵架沿著牆擺放,還有一個倒在地上的空瓦斯桶。香娜發現自己看進一雙極深的眼楮里。
被關住的男人很高大,約有六尺二寸,體格結實;若以運動員比喻,他較像長跑健將而不是舉重選手,身形是優雅的流線型。一頭過長的濃密黑發踫到他的衣領,下巴有兩、三天沒刮胡子的青影。
「嗨。」男人的唇一勾。
這個微笑非但沒有讓她放松,反而覺得大難臨頭。
懊死!她認識他!
「我的天,山米,你們在想什麼?」她把臉埋進雙手里,大聲申吟。
「我們……」三個青少年互看一眼,兩腳不斷的交換重心,緊張得不得了。
香娜深吸一口氣抬起頭。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他叫「約翰.史密斯」。雖然香娜很大程度懷疑這是他的本名。這男人怎麼看都不像一個「約翰.史密斯」。
他的年紀屆于三十到三十五歲之間,應該接近三十五歲的那一端。深發深眸褐膚,眼窩深邃,乍看之下很難直接判定是哪里人,應該是混合了許多族裔的血統。
他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遠久氣息,深沉的黑眸彷佛見過了好幾個世紀的事。
「約翰.史密斯」坐在一個廢鐵架上,神情如此的平靜適意,彷佛被關在籠子里的人是他們,而站在牢門外的人是他。
一個人質應該有這麼自在的表情嗎?
香娜背心突然一股戰栗感。
第六感告訴她,這個人很麻煩,而她向來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山繆.弗蘭切思卡,你知道他是誰嗎?」香娜火大的讓義大利天性主宰一切。
山米一縮,旁邊的保羅瞪大眼。
「你不能在他面前叫我們的名字。」
「保羅.彼得斯,你給我閉嘴!」
「天哪,她又說了一個。」保羅絕望地揮揮手。「現在我們得殺了他了。」
「干吧!」強納一咬牙,從牛仔褲後腰抽出一把手槍。
「嗯。」男人挑起一邊眉毛,那神情與其說恐懼,不如說是一只被老鼠逗得很樂的貓。
「你們這兩個笨蛋,把那個東西給我!」香娜撲過去搶槍。
兩個人二十只手指糾纏成一團,不知道哪根手指按到,突然間「砰!」的槍枝走火。
「啊——」
一大一小兩人都嚇到,強納很不爭氣的把槍往她身上丟。
香娜手忙腳亂的去接槍,「啊,燙燙燙!」
電影沒演過發射過的槍管會很燙,她反射性往地上一丟,槍咻的一聲往前滑,滑到誰腳邊誰就跳開,最後一路滑到牢門的旁邊。
約翰.史密斯轉頭看看離自己腦袋只有三寸遠的子彈孔,再慢慢轉回他們身上,那抹笑容消失了。
「我想,」他慢條斯理地走到門邊,撿起那支手槍,熟練地扣上保險栓插回自己的腰帶,然後走回原來的位置坐好。「這把槍還是交給我保管比較安全一點。」
「啊!他有槍!」山米大喊。
三個小孩面色如土。
香娜比他們更怕,不過她是唯一的成年人,她得hold住。
「你給我過來。」她揪住山米的手臂往旁邊拖。
十六歲的他已經比姊姊高出幾寸。
「你瘋了嗎?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的前雇主!」香娜咬牙,從齒縫里迸出話來。
壓低聲音沒有意義,因為隱隱的回音讓他們的對話響得一清二楚。
「嗯。」山米低下頭。
「你知道?你知道你還答應做這件鬼事?」
她的朋友瑪麗是一家清潔公司的女佣,這間公司專門服務紐約地區的頂級客戶,其中不乏社紳名流的家庭。也因此,要成為這間公司的雇工必須經過嚴格的背景調查,並且有有力的推薦信。可想而知,香娜是絕對不夠格的。
兩個月前瑪麗出了車禍,撞斷腿沒有法子工作。在她的大力推薦之下,公司破例讓香娜幫忙代班一個月。光那一個月的收入和小費就等于香娜兩份工的薪水,讓她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重點是,「約翰.史密斯」就是她清潔的其中一戶住家。
她的腦中浮現他家的樣子,豪華昂貴,冷淡得完全沒有一絲人的氣息。屋子里也沒有任何照片,或具有紀念性的擺設。在代班的那一個月,香娜從來沒有和他踫到面過,如果不是因為洗衣籃定期出現待洗的衣服,垃圾桶里偶爾出現垃圾,她真的會以為這是一間沒有人住的昂貴樣品屋。
香娜之所以會認得出他,是因為最後一次她打掃完要離開了,在樓下的大廳遇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管理員面前領郵,管理員恭敬地稱呼他為「史密斯先生」,只看了他一眼,香娜就確定他一定是那間豪宅的主人。
他的人和他的家一樣。即使看似笑著,體內卻透出一股強烈的距離感,讓人完全不敢親近。
她有預感,這次山米扯上了一個燙手山芋。
「你知道,為什麼還要去綁架他?你難道不曉得,這個人一消失,警察絕對會去調查他身邊所有的人嗎?他的家人朋友公司同事,他的清潔女佣!警察查到我身上來只是遲早的事。天哪!他們一定會以為我是共犯……山米,你到底做了什麼?」她悲慘地扶著額。
「不是我綁架他的。」山米急急解釋。「兩天前,馬切羅說有個賺外快的機會,只要幫他看著一個人幾天就好,他會付錢給我,然後就完全沒有我的事了!」
「馬切羅?那家伙是個幫派分子,你竟然听他的?」香娜用力推他腦袋一下。「好,我們現在立刻去找馬切羅,把話說清楚。從現在開始,你跟這件事一點關系都沒有。他要看守人質叫他自己另外再去找人,我們一毛錢都不會收,懂了嗎?」
「馬切羅死了。」保羅探頭進來插嘴。
「什麼?」香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昨天晚上出車禍死了,所以我們才不曉得該怎麼辦……」山米小聲證實。
「那馬切羅為什麼要抓這個人?」
強納也跑過來,三個青少年在她眼前排排站,一起無辜的搖頭。
也就是說,他們不曉得馬切羅跟誰合作,不曉得人質的身分,不曉得還有哪些共犯,只有一個活跳跳的男人關在牢里不知該如何處置?
香娜真想昏倒。
「重點是,這男人看見了我們的長相,我們不能放他走!」強納神經質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