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高高照。
眾生莫不被曬得頭昏眼花,紛紛避到屋檐、宅內,只怕被曬成人乾。
唯獨一人不然。
扒扒扒,她用力扒……
「好熱呵。」慢吞吞的用手背拭去額際的細汗,危薇稍喘口氣,繼續扒土。
今天得將這塊苗圃整理好呢!
蹲跪在微濕的泥圃旁,她完全無視沾滿繡鞋的髒泥,唇畔噙笑,小心翼翼的將日照花的女敕株植進扒松的軟土中,再輕輕以濕上覆上幼苗。
危家在揚州城郊有幾塊小小的土地,地不大,卻都是上質肥沃的好地;而危家也沒辜負這恍如天賜的財富,連著幾代都靠這幾塊地吃飯。
植苗株、植稻禾,有時栽種些能賣錢的水果。
遺憾的是,至今,傳承到危慶仁這一代。
而危慶仁是個不務正業的男人,只喜歡喝酒。
至於危磯,危慶仁的獨子,年紀雖小卻有著雄心壯志,機敏過人得很,只是,要他模上種物,還不如扔幾枚銅板給他來得令他眉開眼笑。
無奈之下,扛起家計的責任就只有靠危家的唯一女兒危薇了。
幸好,她從小就愛拈花惹草!
天初亮,個兒縴瘦的危薇就已經踩著露珠兒照顧一園的花花草草,至今未歇。
斑掛的烈陽沒逼退她,她輕哼著小曲兒,悠然自得的沉浸在觸手溫潤的土壤中,祥和的一人世界持續了大半晌,直到遠處似乎傳來雜沓聲響,隨之揚起一片沙塵。
咦?
怔了怔,她抬眼。
「是什麼事呢?」
那片沙塵逐漸接近,達達的馬蹄聲這才清晰傳來。
危薇清秀的五宮微擰,唇畔的微笑跟著斂去。
「誰呢?這麼放任坐騎放肆狂飆!」她低喃,卻動也不動的繼續蹲跪在畦沿。
不是她膽大過人,也不是她不擔憂危險侵襲,而是她無法挪動自己的身子。
因為,腳麻了啦!
「真是惱人,最好別踩壞了我剛種下的幼苗,否則,絕不輕饒。」嘴里犯著嘀咕,她不太甘願的揉著酸麻的膝蓋;明知得快快閃人以保安全,動作卻快不起來,只有氣悶在心。
泥人也是有土性的,這句話掛在危薇身上最合適了。
溫柔婉約的她是人人夸贊的好姑娘,雖沒有沉魚落雁的美貌,卻長得秀雅過人,性情溫和,手巧且心思靈秀,甫過及笈之年,媒人婆雖不是川流不息,卻也陸續不斷上危家說媒。
只是,撇開有關拈花惹草,其他的事她一概閑散以對。
凡事順其自然就好,爭什麼、搶什麼呢?
若上天注定是屬於她的事物,別人怎麼樣也搶不走,這是危薇一貫的生活態度;如今,感受危機逼近,她仍神情悠然的兀自陷入沉思。
懊不會是附近李員外家的馬又跑出來了吧?
上個月,李家的長工一個不察,競讓幾頭飼養的馬跑出來閑逛,踩壞了附近不少作物,害李員外損失了一筆不小的賠償金。
「若讓李員外知道,鐵定又遭一頓罵。」她嘆了聲。
達達達……
聲音越來越近了。
這馬跑得真快!
危薇仍溫文不紊的揉搓著自己的膝頭。
達達達……
好像更近了!
她好奇的抬眼,瞥著沙塵逐漸往自個這兒來。
達達達……
危薇看清了那匹髒悍黑馬,氣息輕凜。
這狂馬竟有人在騎?!
達達的馬蹄狂奔,伴隨著低沉渾厚的嗓門迭聲暴吼,不堪入耳的咒罵聲打破四周的寧靜,傳人危薇的耳。
怔睜著眼,她瞪著那一人一馬。
無法將狂癲的黑馬駕御住的男人長相相當引人注目,俊俏的五官有著掩不住的狂放,只下過,神情凶惡,散發著狠戾……
咦,這是怎麼回事?
叫危薇目瞪口呆的不是男人的傲然神采,也不是男人的出口成髒,而是,那噴著氣的狂飆黑馬擺明了想橫越她的苗圃。
她剛剛才整理妥當的心血!
喝,這還得了。
還沒琢磨完胸口的忿慨,耳邊又傳來數聲惡戾的暴咆。
「閃開!」
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站起身,危薇沒能及時反應過來,暴吼又猛地響起。
「還不快滾!」
是叫她嗎?
微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危薇就不動了;因為她一緊張,雙腿竟然有些發軟,沒丟臉的癱下地,是她的骨血里還有幾分傲氣。
他算什麼呀?
叫她滾,她就滾,那,她又算什麼!
偏不走啦!
見前頭一個小泵娘動也不動,單奕風又急又惱,卻依然無法制住發狂的阿鄔,他幾乎想掠身而下,乾脆一腳將她踢開來得快些。
沒長眼楮的蠢女人,她是想死在亂蹄之下不成?
溫柔的性子起了拗脾氣,要她眼睜睜的看著心血被毀,是不可能的;見一人一馬飆得更近,她忙不迭的揚聲警告。
「喂,你不行……」
「滾開!」
「……將馬騎到這里。」她難得迅速的將話講完,再杏眸圓睜的朝他瞪著。
滿心焦急的單奕風壓根听而不聞,他只希望眼前這呆女人有多遠就逃多遠。
「快滾開!」
喝!
恐懼只是挑出了危薇骨子里的緊張,單奕風的連番怒斥倒是將她稀少的火氣給燃起來。
逃?
哼哼,她為什麼要逃呀?
出人意表地,她蹲回地上,俐落的撿了幾顆石頭,才抬眼,疾奔的黑馬堪堪自她身前不遠處瀾過,凜冽的勁風及卷起的飛沙刮痛了她的面頰,今她不自覺的縮了縮肩頭。
好痛喔!
虧得單奕風使勁了力氣勒緊馬韁,這才使阿鄔偏了方向,沒有一陣亂蹄將她踩爛;但是,馬蹄過後,揚起嗆鼻遮眼的濃濃沙塵。
她鍾愛的苗圃也慘不忍睹,毀了大半!
危薇忍無可忍,著實惱了。
他們竟敢毀了她的心血,該罰!
打定主意後,她連絲猶豫都沒有,使盡吃女乃的力氣將手中的石塊扔向飆遠的一人一馬,呼呼呼的一口氣全都扔光,然後,喘息未停就傻了眼。
「呵……」她甜甜的笑著。「不會吧,竟然命中了!I老天保佑,她何時這麼神勇來著?
結果,遭石塊突襲的阿鄔吃痛,揚起前蹄厲聲嘶吼,將主人甩拋而下跑了。
見狀,危薇疾抽口氣,陡地白了臉,雙手絞成小白結。
她只是想給那匹馬一個教訓,並沒有意思傷人呀。
幸而單奕風身手了得,在最危急的剎那躍起,腳尖點在馬背,借力使力一躍而下,頎長的身影落於危薇眼前,雙眼冷厲的瞪著她。
「你該死的在搞什麼鬼?」一站定,他的怒火就掃射過來。
她該死?
危薇不語,漾著慍怒的水眸沉瞪向他。
「你嚇跑我的馬了,你知道嗎?」
咦,馬是她嚇跑的?
單奕風劍眉橫豎,「真他媽的該死,你是不會躲呀?」
慍怒的杏眸睜得更大了。
唷,她有沒有听錯,這人還真敢栽贓哩!
「剛剛若不是我死命的扯住馬韁,你呀,這會兒早成一堆爛肉。」
哇哇哇!這人真不是普通的囂張哩!
「這苗圃是我的。」危薇聲音雖輕,煙硝味卻頗濃。
怎麼能怪她?一來,駿馬會發狂,絕對與她無關;二來,任瘋馬揚蹄狂飆的人可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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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後頭跟隨而來,斯文真的很為難。
偷瞟著暴跳如雷的傲氣單三少爺,再微瞪一旁拗起脾氣的小泵娘,他毫無介入的空間,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眼巴巴的追馬去。
結果白白追了幾百尺,人小腦呆的他這才悟到就算跑斷腿也是追不上,百般無奈之下,只得又跑回單奕風身邊,氣喘如牛。
怎麼三少爺和那小泵娘還沒斗完嘴?
他呆杵在一旁,逮了個空插進嘴。
「少爺,阿鄔它……」
煩不煩哪!
單奕風忿忿的轉移視線,睨瞪毫不懂得察言觀色的斯文一眼,見他喘吁吁的,不禁更加氣惱。
「你喘個什麼勁?」
斯文吶吶的回答,「我去追阿鄔,可是……好像追不回來了。」
他的話不啻像在火上加油,令單奕風更加捉狂,朗拓的俊臉浮上幾分猙獰,將怒眸轉向危薇,唇畔掛著叫人直冒雞皮疙瘩的狠笑。
笑什麼呀?這麼戾氣迫人。
危薇還沒問出口,就听他嗆出不滿。
「追得回來才有鬼!」
被三少爺這麼一說,斯文尷尬地模模後腦勺,只能乾笑。
「也是啦……」雙腿哪拚得過四條腿嘛。
單奕風根本就懶得理會他,黝黑的瞳眸直瞪向危薇,盈滿她處變不驚的恬適神情。
「你說呀。」
「咦?」斯文微怔。「說什麼?」他不是已經解釋過了?
馬跑了,他追了,但追不上,少爺應該也看到啦,怎麼,還要他再重復一遍呀?
他很累了耶!
白了他一眼,單奕風沒好氣的嗤哼一聲,「誰跟你說話了。」
噢,不是跟他說話,那就是跟那個小泵娘說話嘍?
斯文跟著單奕風一塊兒瞪向危薇。
說來她是阿鄔竄逃的幫凶,若不是她朝它砸石塊,它又怎麼會瘋狂的逃離三少爺之手呢?
沒錯,她有罪,該怪她!
這些人怎麼都這麼暴躁呢?
心里犯著嘀咕,危薇不以為然的睨了他們一眼;主僕倆,全都是一副凶神惡煞樣朝她擺臭臉,口氣又嗆又急,好像要掀起戰火一般。
無聊!
眉心擰起,她並不想理會,遞了個與我無關的眼色給他們後,便蹲子收拾起殘局。
被他們這麼一攪和,今天都白做了啦!
再度埋頭苦干,她雖然狀似悠哉,可是,扒土的動作不禁多了幾分氣怒的勁道。
真是的,平白無妄之災,她是招誰惹誰呀?
危薇的無動於衷更加惹惱單奕風,少爺性子一起,他想也不想地伸腳踹向一旁的土,頓時塵土飛揚。
咦,他這是在做什麼?泄忿呀?
略帶不滿,危薇抬眼睨瞪著他,還沒吭氣,他就已經性急地搶著開口。「你是眼楮有問題,沒看見我嗎?」
眼楮有問題?
明知他說的是氣話,但是,他不提,她倒也不覺得,這一提,突然覺得眼楮在癢……危薇難受的眨眨眼,伸手揉著眼楮,頰畔因而沾上泥上。
氣急敗壞的單奕風瞧她這副模樣,不禁感到哭笑不得。
天,這小畢呆,他的氣話她竟然當真?
當下,滿腔的氣焰不禁消散了大半。
「你到底有沒有長腦子?」
聞言,悟到自己被譏諷得有夠徹底,她將眉心一攏,不覺嗆起了倔氣。
「喂,你夠了沒?」
「怎麼著?不爽?」
「你那話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
微頓了頓,她咬牙再問︰「那你為何要說?」
「我高興。」單奕風沒好氣的冷哼一聲,他明知道這姑娘也算倒楣,無端遇上這種事,可是她那一副悠哉模樣不但挑起他的氣焰,更加引起他的興趣。見她的泥性被烘出氣焰,俊朗的面孔泛起一絲奇異的愉悅。
哼,就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人有這麼溫吞脾性!
「你高興,可是我不高興呀。」危薇口氣凶悍無比。
聞言,單奕風不怒反笑,炯黑的瞳眸直視著她的怒顏,所有的怒氣為之消散,他突然覺得她動怒的模樣美極了……喝,察覺到自己的想法,他疾抽著氣,笑容一整。
拜托,他在想什麼呀?
「你听到沒?」見他瞠眼瞪著她,半晌過了,黑眸依舊專注不移,她又羞又惱。「我不高興!」
見她雙頰染上酡紅,他猛地回過神來,掀唇一笑,「那最好。」
他這是什麼話呀他?
「你……」她當場為之氣結。
單奕風抬眼睨向炙熱的烈陽,帥氣的將臂一揚。
「斯文!」
自小就跟在他身邊的斯文立即會意,掏出一錠碎銀上前遞給危薇。
她不禁怔住,瞧瞧那錠銀,再瞟了眼正經八百的斯文,輕嘆口氣,緩緩站起身。
「這是做什麼呀?」
「這錠銀是我們三少爺賠給你的。」
杏眸倏抬,危薇又擰起眉頭。
噢,這倒令她錯愕,還以為這公子哥兒氣焰高,態度傲慢,但還算明事理嘛。
「拿去呀!」
她還是沒伸手去拿。
苗圃是毀了沒錯,她也的確想收他的賠款,但是這錠銀子……
太多了點!
「還不拿去?」
「可是……」
「可是什麼呀?你拿去就是了。」
危薇搖搖頭。
雖然不偷、不搶,純粹因為他們毀了她的苗圃,但,跟人家拿這麼多?
她會良心不安的啦!
冷眼旁觀,見斯文推了又推,危薇就是扭扭捏捏不肯收下,單奕風又惱了,眼露凶光的朝她逼近一步,自腰間掏出一錠元寶,瀟灑的將它塞進她手中。
「喏。」他的語氣摻了些嫌棄與不屑。
這溫吞的女人不是普通的貪心哪。
瞅著掌中燙手的元寶,再瞟向他們,危薇心中不禁竄起怒火。
這主僕兩人,似乎將她當成勒索者了。
「怎麼,你是嫌不夠呀?」跟了單奕風一、二十年,斯文多少也染上主子心浮氣躁的毛病,提起嗓門就喊,「那錠元寶夠你整治十個八個菜園了。」
菜園?
危薇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心血,轉怒為笑。
「是苗圃,不是菜園啦。」她好言好語的糾正斯文。
「我管那是園還是圃呀,反正弄壞了,我們少爺好心賠給你,你拿去就是了。」
緩緩搖搖頭,無視單奕風又是一臉的抓狂,危薇扯出一抹動人的粲笑。
「不,太多了。」
「什麼?」
「這錠元寶太多了。」
「你是說你不是嫌不夠?」
她點點頭。「不必這麼多啦。」她將元寶遞給斯文,見他眼一瞪,不敢收,便轉而遞給單奕風。「喏,還你。」
恍然大悟後,單奕風沒接過小元寶,也沒留下來再跟她大眼瞪小眼,直接掉頭走人。
他怕,怕自己會氣急敗壞的直接將她掐死;他也怕,怕自己會被她的憨厚率直給逗得仰首大笑。
所以,他選擇去找阿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