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楊仲齊由公司回來,一進門,里頭的人便將目光望來,落在他手中的文件袋上。
「剛剛從門房那里拿到的。」不知道楊四嫂這回又寫了什麼?
罷開始,是一串記錄清單,寫些丈夫生活上的小習性、該注意的地方,以及什麼食物他不能踫、回醫院復診的時間等等……怕別人疏忽了,還寫下來交給楊仲齊,拜托他好生照看她的生活。
然後,不定時送些丈夫喜歡的食物來,怕這里的廚子口味他吃不慣,因為他有點小挑嘴。
早晚溫差大,怕他帶來的衣服不夠穿,自己又整理了一袋他常穿的衣物,還有一些他偶爾會用到的藥品。
每天、每天,想到什麼就做一點,楊仲齊從來不知道,原來妻子要做的事情有這麼多,他有點羨慕叔趙了。
「有老婆真好。」
當他這麼說時,楊叔趙只是淡瞥了他一眼,又繼續低頭吃老婆的愛心餐點,不置一詞。
說實在的,他有點搞不懂這個悶騷的四堂弟在想什麼了。
一開始,以為他氣妻子的隱瞞——這個應該有一點。
覺得叔趙是有些遷怒了,畢竟他跟三叔的感情太好了,一時難以冷靜,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叔趙是個是非分明的人,也不至于氣一次生氣就不再要你了。心情調適過來就好了。
然後,不確定是不是還有一點——「你把我當什麼?只顧你堂弟,我就比根草還不如」的怨氣。
不過現在看來,不管那些林林總總羅列的項目成不成立,一個不爽對方的人,是不會吃那個人做的餐點吃得如此理所當然,一點掙扎都沒有!
當妻子的,依然牽掛關懷,而那廂也接受得很坦然,這像是在冷戰中的夫妻嗎?這對夫妻也堪稱一絕,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吵架是這種吵法。
而譚嘉 那個實心眼的傻女人,別人說讓他冷靜,她就真的乖乖不打擾、不羅嗦,東西交給門房就走人,從沒踏進屋里一步,還交代不要對他多提,以免影響他的心情。
真是笨蛋一個,要是感受不到她為他做的每一件事,叔趙就枉為人夫了。
每回她列的那些叮嚀事項,他可都興致高昂地拿去跟那位人夫分享呢!還一條一條念給他听!
不知這回又寫了什麼,這叔趙還真是龜毛難照料,條件一堆——抽出資料袋的瞬間,他笑意僵凝,本能覷了對方一眼。
察覺到詭異的投射目光,楊叔趙不解地回視。「怎麼了?」
「呃……」他最好不要知道。
楊叔趙當機立斷地伸手。「拿來,我自己看。」
楊仲齊嘆氣,很干脆地遞出那紙肯定會讓對方怒火直沖九霄的文件。
丙然!楊叔趙一見那份簽好名的離婚協議書,臉色瞬間一沉,比臘月飛雪還凍人。
「這就是你要的嗎?卡在那里不進不退,人家倒識相,替你作好決定了。你呢?是原諒還是分開,自已想清楚。」
謗本連想都不必想!楊叔趙火大地三兩下撕了它,塞回楊仲齊手里。
這就是他的回答!
「我知道你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個妻子,但是叔趙,你到底在氣她什麼?確實,一開始她的做法是錯了,但那是她的親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思慮沒那麼成熟周全,惶恐之下,第一時間選擇維護親人,那也是人之常情,換作是我,可能也會這麼做。
「她難道沒有反省、沒有懊悔過嗎?她有啊,否則再次遇到你時,不會那麼掙扎,面對你時良心不安,她也盡力在彌補、護著你,甚至為了傷她的親人決裂,單就這一點,便值得你原諒她。」
「再說,遷怒這種事也不是你的作風,這年頭父債都不用子還了,何況只是小小一個堂姐。她其實可以瞞你一輩子的,但是她自己主動說出來不願意繼續欺騙你,連我都想替她拍拍手,你到底還在不爽什麼?」
楊叔趙很靜、很靜地听他說完一長串,然後,只回了短短三句話——
「她晾了我四年,我了不起晾她四個月,有很過分嗎?」
結果,她卻丟來一紙離婚協議書,這會兒,絕對不是四個月就能解決的了!
一肚子長篇大論卡在喉嚨里,楊仲齊錯愕地看著他那個幾乎成為下堂夫的堂弟,冷著臉滑開。
好半晌,他蹲,壓不住滿肚子笑意,憋得好痛苦!
原來,不是生氣,是賭氣嗎?
鬧鬧別扭,卻鬧到妻子自作聰明遞離婚協議書,這會兒,他這堂弟心情應該不只一個「悶」字了得!
棒天,譚嘉 送來點心,正要離開時遇到提早回家的楊仲齊,便順手將食物交給他。
是一些好消化的燕麥餅,還有一鍋紅豆湯圓。
怎麼,他這堂弟也有女人二十八天的毛病嗎?
也是,這會兒心情八成比女人還不穩定。
說實話,譚嘉 真的很用心,再繁復的食物只要丈夫愛吃,都願不嫌麻煩地去做,被人用這樣的方式寵著,叔趙其實很幸福。
「嘉 ,你等一下。」他由車內取出昨天的文件袋交還給她。「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叔趙從來沒有想過不要你。」
譚嘉 翻看里頭被撕得七零八落的離婚協議書,一臉意外。「我、我以為——」
「他只是在跟你嘔氣,等他氣完就沒事了。」依叔趙的算法與邏輯,大概還要三個月吧,他想。
「有那麼簡單嗎?」楊仲齊說得雲淡風輕,她卻不敢那麼樂觀。這事造成他人生天翻地覆的劇變,他怎麼可能輕易釋懷?即便給他再長的時間。
原諒,心里總還是會有疙瘩存在。
「嘉 ,你知道那年你離開他,對他的打擊有多大嗎?」
她眸光一黯,楊仲齊心知她想偏了,旋即道︰「別誤會,我不是要清算你什麼,知道原由後的現在,也可以諒解你當時的感受,我只是覺得你有必要知道這件事而已。」
「在你走後的一個月,我們替他安排了另一個看護,他表面上像是不受影響,照常過自己的日子,看起來很平靜,我們也以為應該沒事。然後不到半年,他說要跟那個看護結婚。」
「那個女人也太急,才剛訂婚,就在他的飲食里動手腳,或許也沒想真的跟他結婚,只是想得到什麼便離開吧。她的心態我不知道,事情爆發之後,叔趙不想追究,只讓她離開了事。嘉 ,知道這件事以後,你有什麼感受?」
她有什麼感受?
應該說,她根本沒想過有人可以這麼惡劣,叔趙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先是她、再是那個女人,看盡人性最不堪的一面,又該如何
新婚那時,一碗中藥,一份保險單,讓他對她說了那些話,當時她氣他對人性如此不信任,將她想得那麼不堪,誰知道——
他其實,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我死了,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要說這句話,他自己又何嘗不悲涼?
不知情的她,卻氣得讓他吃了一個星期的苜蓿芽餐,他一句怨言、一聲辯解也沒有,只是乖乖地吞掉她準備的任何食物。
好痛!她不知道,心原來可以這麼痛。
「我好後悔……」她當初不該用那麼糟糕的借口離開他,在他心上劃下第一道傷痕。
然而在那些事之後,他還願意嘗試著對她開啟心房、交付信任,甚至,一年婚姻當中,全心全意待她好,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她既羞慚,又驕傲。她的丈夫,是這麼棒、這麼了不起的一個人。
楊仲齊望住她盈淚的眸,緩慢地續道︰「我始終覺得,那個女人不會是叔趙喜歡的類型,對方有意勾誘是看得出來的,但他也不是那樣的人。後來我才發現,她笑的時候,側臉輪廓跟你有幾分神似,我想,這或許就是他半年內便倉促決定自己婚事的原因吧。」
「嘉 ,你以為,人在受過傷害後,還是義無反顧往那個讓他一身傷的坑里跳,會是什麼原因?因為他比你以為的還要愛你,愛到顧不少多少傷,才見你一面,便按捺不住,向阿魏要你的聯絡方式,用盡他能想的辦法將你綁在身邊。你想,他有可能輕易放手,讓你再一次離開嗎?」
譚嘉 笑了,抹著掉不停的淚,仍是微笑。
她的丈夫,很愛她。
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美好了,她怎麼能不笑?
「離婚協議書,我這輩子就簽這一次,是他自己不要的,往後就算他趕我,我也打死不走了!」
楊仲齊也笑了,敲敲手中的保溫鍋。「我得進去了,有人恐怕等他的點心等急了。嘴上是不說,心里可是每天都在等。」
她笑著揮揮手。
就為了這句話,她便天天來,天天等。
等他氣消,等他回家,等他——再一次對她張開臂彎,溫存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