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女兒念完一本故事書,余觀止拉好被子,輕巧地由床上離開。
他開了桌上的台燈,幫女兒整理房間,順便看看這幾天她畫了些什麼。
柚柚很喜歡涂鴉,有沒有天分還看不出來,孩子本就會仿效父母的行為,時常看他在工作台上畫設計圖,也會有樣學樣。
他坐在桌前,翻看了幾頁,女兒最近的美學概念似乎進步了不少,配色的融合度比以往好多了。
翻過下一頁,一棟歐式小屋出現眼前。
他常會畫些日常可見的事物讓女兒著色,練習對色彩的運用,但這張——不是他畫的。
很眼熟,他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旁邊還畫了一些零碎的小配件,像是風鈴、小椅凳、碎花小抱枕那一類的。
余觀止合上畫本,斂眉凝思,一面收拾好放進她的小包包,留意到她掛在包包上的小白狗吊飾不見了。
柚柚很愛那個吊飾,一直說要養只跟它一樣可愛的小狽狗,有一陣子老是在問︰「把拔我長大了嗎?可以養小白了嗎?」、「三歲呢?」、「四歲呢?」、「五歲呢?」……
最後他告訴她︰「嗯,大概要吃過六次的生日蛋糕,柚柚才算長大吧。」
他估算,那時柚柚差不多要上小學了,養條狗不會太費心力。
她心愛的吊飾不見了,包包里倒是多出幾樣以前沒見過的物品。
小兔造型的保暖耳罩,還有鉛筆盒里的幾枝筆,經過巧手改造,變成草莓造型、大頭狗造型筆……他不記得自己有買過這些東西,對那些小女生的玩意兒,他一向很沒轍。
收妥包包走出房間,保母已經準備回去。
「阿姨,柚柚包包里的耳罩和小東西,是你買給她的嗎?」
「呃,那個啊……」正在穿外套的保母一頓,思考要怎麼回答。
「不能說嗎?」女兒是他的,他知道柚柚有時會有些小秘密不願意告訴他,他也告訴過保母,有些無傷大雅的小事情,柚柚不想讓他知道,那她可以遵守對小孩子的約定沒關系。
大人不喜歡被赤果果透視的感覺,小孩當然也不愛,這是尊重,即便他的孩子才兩歲。
這個性不曉得是遺傳自誰,如果她不想被知道的心事讓人發現了,她會惱羞成怒,跟他鬧別扭,小小年紀自尊心就很強。
保母想了想,余觀止是柚柚的父親,雖然這件事對孩子有益無害,但孩子接觸過什麼人,當父親的有權利知道。
于是,便將這段時日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
「楊小姐?」
「她跟你們夫妻好像都有認識,交情如何她沒說,不過我看她對柚柚那麼好,交情應該是很不錯的那種吧。」
他認識姓楊的、有私交的小姐,怎麼想都只有一個。
楊幼秦,是她嗎?
但阿姨說的那些事、套在幼秦身上,他怎麼也無法想象。
會織毛衣、手很巧、對孩子有耐心、溫柔又好相處……那種溫良嫻雅的形象,套在那個連鈕扣都沒縫過的楊家女王身上……實在是難以置信。
保母見他一直不作聲,以為他反對,趕忙又道︰「我是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柚柚是一個心思很敏感的孩子,很多情緒都自己往心里藏,難得有一個人跟她這麼合得來,你真的應該去看看她們相處的情形,我很少看到柚柚笑得那麼甜,你沒發現她最近快樂多了嗎?感覺得出她真的非常喜歡楊小姐……」
「我沒有說不好。」余觀止啞然失笑。「只是覺得太麻煩人家了。」
「所以你要找個時間,親自去跟她道謝啊。她很疼柚柚,要不然小孩子怎麼會那麼喜歡她?」
「嗯,我知道了,謝謝阿姨。」
阿姨說得沒錯,他是該找個時間,親自登門拜訪了。
余觀止一直惦記著,要抽個時間去找楊幼秦,他是不知道她這麼做的用意,但無論如何,至少也得跟人家道聲謝。
但偏偏,他目前負責的這個案子,案主的想法一變再變,他光改設計圖就改到快發瘋,也就拖了下去。
直過了近一個月,春天將盡了,他收拾冬衣時看見那個小兔耳罩,猛然記起這件事。
棒天,他趁午休時,買了點伴手禮順路繞過去。
當時店里沒客人。
這家小店的客源就一些穩定的常客,生意不會好到賺大錢,但也不到賠錢的地步,大抵就是收入穩定。他其實不太懂,如果當初頂下這家店的是幼秦,她為什麼想這樣做?那不是她的風格,他也不認為楊家千金會把這點小營收看在眼里。
那,耗費大把心思,為的又是什麼?
明明只要往前跨幾步就能問到的答案,他卻像個傻瓜一樣,站在店門外發愣,遲遲走不出那一步。
就當是故友久別重逢就好了,他是在驚扭什麼?像個女人一樣放不開。
他閉了下眼,做了幾次深呼吸。
從听到那個名字時,一瞬間胸口抽緊的感覺,讓他明白,這個人永遠不會是路人,工作忙碌什麼的,根本是下意識在逃避,替自己找借口拖延。
這樣想很小家子氣,但是——坦白說,如果可以選擇,他會希望這輩子永遠不要再跟她有任何交集,她因緣際會結識宜姮時是這樣、遇上柚柚後的現在也是這樣。
他也不懂,這到底是什麼孽緣?為什麼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女人,總是會與她扯上關系,斷也斷不掉?
為自己做足心理建設,正欲上前,發現他女兒也在。柚柚是真把這里當自家廚房了是不是?三天兩頭往這里跑。
棒著明亮的玻璃門,在外頭靜觀了會兒。
女兒常來到都有自己專用的兒童座椅了,兩個人靠在一起,一個用磨砂紙將裁切好的木頭磨得平滑,另一個全神貫注在進行組裝大任,黏好一邊的椅腳,仰頭看看對方,對方給了她贊許的微笑,于是她便笑了。
阿姨說得對,他從來沒有看過女兒如此開心的模樣,整張小臉都亮了,帶著小小的成就感,笑容又甜又滿足。
他推開店門,听見她們在討論這張椅子要擺哪里。
「餐桌、餐桌!」女兒踴躍發表意見。
「好吧,那你來放。」楊幼秦將做好的小椅子交給她,起身準備招呼客人。「歡迎光臨,請問——」
一回身,凝住了所有的表情。
「好久不見。」他帶著淺笑,試圖用最自然的方式打招呼。「你這表情——看起來像是不太歡迎?」
「呃,不、不是。」只是以為,他不會來了。
柚柚的保母說已經告知他,一個月來,他沒有任何動靜,她原是想,他的意思大概就是默許柚柚來找她,然後維持目前的狀態。
小女孩見了他,立刻跳下椅子,熱情飛撲。「把拔——」
余觀止彎身抱起女兒,親了親女敕頰。「有沒有乖乖?」
女孩回頭看了看她,于是她很快地點頭為女孩背書。「有,柚柚很乖。」
他抬眸望了望她。「我女兒這陣子太麻煩你了,一直想來跟你道謝,但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真的很不好意思。」
楊幼秦一時有些迷惑地看他,沒搭腔。
這個客氣到有點見外的男人,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就算是交情一般的朋友,也不需要客套到這種地步。
因為女兒麻煩人家,所以上門還要帶伴手禮親自致謝,禮數周全到簡直像把她當外人一樣,他們……是外人嗎?
她有些怔忡,忽然間不知該怎麼在他這樣的態度下,去定位他們的關系。她還以為……至少是老朋友,她又自作多情了?
「你——會讓柚柚繼續來我這里嗎?」
余觀止微訝。「這句話應該是我問才是。柚柚在這里,是不是會打擾到你?」
「不會、沒有。」她連忙說。「不要禁止她來,她——會不開心。」
她不是笨蛋,用那種客套到幾近生疏的方式在與她拉開距離,自是不想與她有過多的牽扯,從宜姮到柚柚,都一樣,但是——
她望向小女孩。柚柚太像以前的她,她真的舍不得……
女孩扯扯父親的袖口,小小聲道︰「把拔,我想來找幼幼阿姨玩,可不可以?」
兩道一模一樣的渴求眼神齊齊望向他,大幼幼與小柚柚……這是什麼情形?
他愕笑。「如果阿姨說可以,那就可以。」
「可以、可以、可以。」她連遲疑都沒有,連聲說道。「柚柚來。」
一張手,變節的女兒毫不遲疑,開心地撲過去。
「……」為什麼他會有種——他才是外人的錯覺?
小女孩在一旁用魚線玩她的串珠,發揮創意串得很快樂,這里有很多東西可以讓她玩,不怕無聊。
兩個大人移到角落說話,一面分神察看她的狀況。
「柚柚想喝草莓女乃昔,我這里沒有,她的保母剛剛去買你就來了。」先替人家解釋一下,保母沒有不稱職。
「我沒有不相信她。」他不會把最心愛的女兒,交給不信任的人。
「喔。」那是她多事了。
雙方突然陷入一陣沉默。
她實在很不喜歡這種無話可說的感覺,但是分手之後,他們好像就是一直處于這種狀態。
「那個……呃……」
「你是想問宜姮的事?」
「……可以的話。」
「也沒什麼不能說。」他約略提了一下,不外乎就是生完幼幼以後,狀況大不如前,熬了一年還是走了。
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但是她知道,那時的他壓力一定很大,要兼顧工作、生病的妻子、還有嗷嗷待哺的女兒,還得撐起精神對妻子強顏歡笑、照拂周全,那段日子過得有多辛苦……
這些他都絕口不提,但從那時就開始幫著照顧小柚柚的保母看了很多,閑聊時多少也對她說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