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上‧定情篇) 三之二、多情總為無情惱

書名︰君恩(上‧定情篇)|作者︰樓雨晴|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袁青嵐病了。

為求自保,她撒下漫天大謊,誣陷于人,卻又時時恐懼著何時會被拆穿,日日寢食難安。

她不知道嚴君離究竟信不信她,他沒再提及。後來,知道他去找嚴知恩談過,更是膽顫心驚。

雖然回來後,他神色如常,未曾多言,她卻滿腦子胡思亂想,猜測著嚴知恩對他說了什麼?即便今日不說,哪一日會說出來?

她每天都活在朝不保夕的憂慮之中,他與嚴知恩有那麼多年的情分在,他的心是偏向誰,不必說她也知,又怎會听信她的片面之詞?哪一日嚴知恩說了,他不會再容她。

而一旦嚴家無法容她——她打了個寒顫,幾乎不敢想象她的下場。

袁家會垮,她——會成為眾矢之的,屆時,她只剩死路一條了。

許是心里有鬼,嚴君離明明什麼也沒說,可是望向她的目光,卻總是讓她覺得,他心如明鏡,彷佛看透了什麼,看得她滿心膽寒。

沒多久,她便病倒了,誠如古人所雲,終日惶惶,無疾而終。

一開始,是佯病示弱以取信于人,說服嚴君離,那一切對她所造成的傷害與痛苦。

到後來,竟當真日益委靡,臥病不起了。

大夫說,她是心頭郁結,心病不除,藥石罔效。

她知道自己的心結是什麼,從一開始憂心被拆穿謊言的恐懼,到後來是把心一橫,打定主意要死咬住嚴知恩不放,玉石俱焚的恨意。

既然橫豎都沒活路可走,那她便來個抵死不認,死也拖個墊背的。

這是他們欠她的!

一顆埋怨的種子,其實早在很多年以前便落入心田,只是她埋藏得太好,直到今日,才在心里生根發芽,盤根錯節地纏住心房,掌控了理智,讓她無法思想,滿心只想報復那兩個盡誤她一生的男人!

近來,她總是夢到過往之事,想起那還是稚女敕女娃的年歲,每回隨父親來嚴府小住,被告知那個人是她未來的夫婿,所以她要從現在開始,好好與他培養感情,努力地喜愛他。

她有听進去的,真的,她也想這麼做,可是那個人從來不給她機會,無論何時,他懷里抱著的,總是那個男娃兒,還對她說︰「大人說的話,不必當真,我拿你當妹妹看待,你就當是來嚴家作客,你與我家小恩同年,可以一起玩,玩得開心些,知道嗎?」

為什麼他說的,和爹說的不一樣?那她要听哪一個人的?那時她不是很懂,可是至少知道一件事!他不當她是未婚妻,也沒有要與她培養感情,雖然笑容很溫和,可是就是讓人沒法子親近。

她其實很想告訴他,她好羨慕那個男孩,可以讓他抱在腿上,教下棋、教讀書、教習字……那麼、那麼地有耐性,面對男孩時,總是笑得很溫柔。

有一年夏天,她來時,男孩病了,未婚夫抱著他在亭子里透透氣,時而模模他燒熱的額,拉整披風將那身子兜攏在懷,不教男孩吹了風。

他說︰「小恩在換牙,這次不能陪你一起玩了。」

他撐開男孩的口,伸指去探那松動的牙床,男孩病得迷迷糊糊,張口咬了他,他指上被咬了好深的齒印,看著都覺疼,但是他沒生氣,拔了那顆牙,溫聲細語地連連安撫。「好了、好了,沒事了,小恩乖,漱漱口,吐掉——很好,我們再吃點粥好不好?」

男孩才吃了兩口,又緊閉著嘴,怎麼也不肯再張開了。

他便擱著,隔了一會兒再喂上幾口,粥涼了、糊了便重新煮過,一整日不厭其煩。

她想,心情或許就是在那時,起了些許微妙變化吧。

因為羨慕,所以起了嫉妒,感到不平。

那個人……大家明明說,那個人是她的未婚夫,他要疼的人應該是她才對,為何她從不曾有過這般待遇,她應得的寵愛、包容與耐性全都被別人佔去了!

她討厭男孩,而且開始會在私底下找他麻煩、欺負他。

有一回,嚴君離讓他們在園子里玩,她已記不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總之一個不留神便摔進池子里去了,男孩伸手想拉她,正好她的驚叫聲引來屋里的未婚夫,她那時也不知想什麼,一個沖動便月兌口而出——

「嚴知恩推我!」

她以為,讓人覺得他是個闖禍的壞孩子,那樣未婚夫就不會再喜歡他。

可是,那個人只是代為道歉,直安撫她說︰「對不起,是我家小恩不好,你別哭了,讓女乃娘帶你去換身衣裳好不好?」

然後,嚴老爺的懲處卻讓他擋了下來,說的又是另一番說辭。「我相信小恩不會做這種事。當然,也不是在說嵐兒撒謊,只是事發突然,以致讓她產生一些錯誤認知。」

男孩還在呆呆瞪她,無法反應。男人以為他嚇壞了,反而連連安撫他。

即使受傷的是她,還是沒有得到像男孩發燒那時的待遇,男孩依然被護著,並且,不曾減少一分一毫的寵愛。

然後一回、兩回、三回,嚴君離都沒有動搖一絲對男孩的喜愛與信任,永遠相信,他的小恩是個好孩子。

弄到後來,她沒有成功得到未婚夫的關愛,連男孩也不喜歡她。

她以為自己是討厭男孩的,一直到十五歲那年——

嚴君離臥病在床,她前去探望,那時,嚴知恩在一旁照料,她看見他的動作有多輕巧溫柔,像是護著什麼絕世珍寶,甚至——傾,臉龐輕輕貼在熟睡那人的頸側,流泄依戀。

那樣的守護姿態,絕對不是對待一名兄長該有的!

她大為震撼,也是在那時正視了自己的感情。

童年時誣陷于他,爭取嚴君離的目光,那是孩子似的爭寵;後來慢慢的,每回挑釁他,也許就是下意識里,察覺他看嚴君離的目光過于專注,她想爭取的,其實是嚴知恩能回頭,也用那樣的目光看看她,否則,每回被他的冷漠態度氣得哭了,她也不曾去找嚴君離告過狀。

她知曉他的隱匿私情,卻從來沒有說破,故作無知。

他離開嚴家三年,她本已死心要嫁嚴君離了,誰知他無預警地又回來。

從他出現在她身邊開始,她其實比誰都清楚,他並不是為她而來,他誘她,只為破壞婚事,不讓她嫁成嚴君離。

可是她還是心甘情願往下跳,這男人她想了一輩子,為什麼要放過?

他說她不知羞恥,但她追求所愛,有什麼錯?命運對她也沒多公平,她嫁的人由不得她作主,她只不過想爭取一點點自己想要的幸福。

是,她是利用嚴君離,拿他當擋風牆,可這天底下,誰不自私?誰不圖自身私欲?他若不自私,就不會來招惹她,以求達到自身目的,他自個兒又清高到哪里去?

嚴君離也一樣!表面上是仁厚寬容,心里又何嘗不偏私,一心只為那個人?

說好听些是幫她,事實上他娶她,還不都為了保全她月復中那個人的骨肉!

她騙了嚴知恩。嚴君離在病中,口口聲聲喊的全是他的名字,字字淒傷,萬般不舍,她瞎了才會看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也虛偽,他也在利用她、利用這樁婚姻讓嚴知恩斷念,就像幼時她落水的那一回,表面安撫她,心卻是向著嚴知恩。

他們一個是她獻上童貞、全心深愛的男人;一個是她托付終身、共偕白首的丈夫,可是誰又真正珍惜過她?

心愛的男人對她不屑一顧,她的丈夫心里也沒有她,她未來的人生,注定只能守著淒涼空閨,度此余生,他們就沒虧欠她嗎?

她算什麼?說穿了不過是這兩個男人扭曲畸戀下的犧牲品,一生全教他們給毀了。

為什麼她必須得到這樣的對待?不,她不甘心,萬般地不甘,怨恨叢生。

她若不得善終,那也決計不放這兩個男人逍遙快活!

「大夫說,你該放寬心,好好靜養。」嚴君離進到寢房來,好言勸著床榻上形容憔悴的妻子。

他雖不是大夫,也明白心頭郁結,喝再多的藥也難治心病的道理。

她始終無法放開心胸,這大半年,她病情益發沉重,不曾有過起色,上回大夫前來,已然直言,再這麼下去,是她自個兒往死里鑽。

「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只要閉上眼,我就會想起他對我、對我做的那些事……我對不住你,沒能守住清白……」

嚴君離嘆息。「這事早已過去,我也沒再提起,你又何必往死胡同里鑽?」

但是她恨!她不甘心,夜夜抑郁得難以成眠。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你不信他會做這種事……」

他沉默著,沒應聲。

這代表——她說對了。嚴君離從來不曾真正信了她。

「我是你的妻子,你為何不信我?這種事、這種事——對一個女人的傷害有多大,能胡說嗎?我恨他!但是我更恨你!你是我要倚托終身的男人,卻連你也不肯挺身護我,一心偏袒于他,任我蒙受屈辱,嚴君離,你怎對得起我?」

「……這事,我們別再提了好嗎?」

「呵……不提,那我的公道,誰來討?」她抹抹淚,眸底閃過一抹恨意。「這事,我原本不打算說的,可如今,不說是不行了。」

「青嵐!」心頭涌起不安,他下意識地想阻止,不讓她說出那些他可能無法承受的話語。

袁青嵐不理會他的攔阻,鐵了心要傷害他,讓這兩個男人,陪著她一同萬劫不復。

「你不相信他會這麼做,好,那我就給你相信的理由——他愛你,不是兄弟情誼,是抵死痴狂的那種。很訝異?不敢置信?!這就是事實!他愛得瘋狂,失去理智、入了魔,為了得到你,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包括最初誘惑我,企圖破壞婚事,也包括——後來存心毀掉我的婚姻,讓我無顏面對你,這樣,你肯信我一回了嗎?」

「……」嚴君離啞了聲,被扼住的喉嚨,吐不出完整字句。「不是……小恩他、他不會……」

袁青嵐是鐵了心要戳破這道他費力維持的虛偽假象,不顧他的攔阻——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心里是知道的,不是嗎?否則,你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于對你的畸戀?

「但是你真的了解他嗎?不相信他會推我入池、不相信他會在背地里欺我、不相信他會禽獸不如地凌辱嫂子……如果那些都是為了獨佔你、不允許我靠近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我勸你,還是防著他點吧!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里的。」

「話已至此,你若仍是不信便罷,但是嚴君離,我要你記住,若我因此送了命,他是凶手,你的溺愛縱容也是幫凶,縱容他為所欲為,無視我的委屈,是你們——一同將我逼上絕路!」

字字控訴,句句血淚,掩藏著底下,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輕輕地扯唇,將那抹扭曲詭笑,抿進淚光里。

多年前,她誣陷于他,他甚至不需解釋一句,嚴君離便信他。這一回,她抵上了命,偏要冤他個百口莫辯、死無對證,她倒要看看,這一回,嚴君離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信他!

心念一旦動搖,陰影便會滲透,如影隨形,一生背負著人命,他們還能如何心安理得,相知相守?

嚴知恩,你錯了,錯在不該小覷女人,尤其是由愛生恨的女子,你今日的羞辱,我要你用一輩子來還!

為何趕他走?不讓他再接近你?

嚴君離倚窗而坐,閉上眼。

夜闌人靜後,白日里與袁青嵐的對談再度涌現腦海。

不就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再沉淪下去,執迷于對你的畸戀?

袁青嵐的話,他一字也駁不了。

他確實早已知曉,也確實是為此,才不能再將小恩留在身邊,繼續讓他產生那些近似愛情的錯覺。

在父親對他下手前的一個月,是小恩十七歲生辰,他們喝得很醉,纏鬧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一同睡去。

小恩以為他醉了,但其實沒有,他還有一絲清明神志。

「一輩子陪著你,可好?」

半夢半醒間,他听見耳邊,有人徐緩地,這麼說著。

當然好。他想回應,但是還沒來得及與困倦感纏斗完畢,那道聲音又低低淺淺地響起——

「讓我愛你,可好?」

什、什麼?他說的,是手足間的那種嗎?可那過于柔軟的語調,分明是情人間耳語的溫存情韻。

「我會用生命保護你,永遠不要趕我走,讓我陪你、讓我愛你一輩子,好不好?好不好?」

他震顫得不能反應,感覺到那雙手握住他,移向心口。

「允許我把你放在這里,一生,一世,好不好?你不說,我就當你全允了。」

傾靠在他胸前的身軀移動了下,一抹溫熱吮住他唇瓣,他驚駭得連想都不敢去推想那是什麼,神魂震麻,無法呼吸。

這就是——小恩看待他的態度?幾時開始的?他竟毫無所覺。

他不敢——或許說,他根本就沒有勇氣面對這個事實,更不敢去想,一旦說破了,他們之間又會走向何種境地。

後來,他再定心去想,才發現小恩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熱烈,深刻而專注得教人幾乎無法迎視。

十七歲的小恩,還太年輕,日夜與他相處,多年下來難免產生一些虛幻的錯覺,他有義務保護他,將他由這道錯誤的迷思中拉出來。

下意識里,他開始回避對方的目光,日日苦惱著,可他還沒來得及思索出該如何導正這偏頗的局面,就措手不及地發生了那件事,幾乎讓他失去了小恩。

于是他想,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讓小恩離開,保護他,也讓他沉澱情緒,由愛情的錯覺中清醒。

當小恩說——即便沒有發生那件事,他最後還是會這麼做。

或許吧。小恩是個敏感的孩子,他不確定那一個月,他表現出來的感覺是什麼,他有心避他,向來那麼在乎他一言一行的小恩,又怎會沒有察覺?

他想,再如何小心翼翼,他還是傷了他,讓小恩覺得自己是困擾,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才會將他遠遠丟開,眼不見為淨。

以至于,最初被遺棄的埋怨,終致成了恨。

包沒料到,沖著那股對他的怨惱,會惹出這麼多事端來——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對著一室悄寂,他嘆出一腔深沉的無力與無奈。

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擔待的,也都為他擔待下來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拿這個任性的家伙怎麼辦?已經賠上一個袁青嵐了,真要任他哪一日闖出無法挽回的大禍,才來懊悔莫及嗎?

你真的了解他嗎?

如果那都是為了獨佔你,你還能信誓旦旦說不可能嗎?

他這人不擇手段,連人命都不看在眼里……

袁青嵐的話,一遍又一遍在腦海里交錯,甩不掉,拋不去。

真是這樣嗎?是他盲目的溺愛、縱容,才釀成這一連串錯誤與悲劇的發生?

「別讓我對你失望,小恩……」

繼袁青嵐之後,嚴世濤無預警地也病倒了。

這一年隆冬,嚴君離反常的安然度過,卻是疲于奔命,為妻子與父親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愛里議論四起,說父親這場病,是嚴知恩一手造成,說他狼子野心,圖謀家產,連義父也能下手……

每回探望父親,榻前侍藥,總得听他聲聲咒罵,怪自己瞎了眼,不該錯信了那賊人,養虎為患,反噬己身……

案親呼風喚雨了一輩子,慣于將權力掌握在手中,讓所有人匐匍于腳下,如今讓嚴知恩奪權,狠狠摔上這一跤,一時怒氣攻心,無法承受這種受制于人的滋味。

小恩這招確實夠狠,奪去他視之如命的權力,那是比世間任何的凌辱手段更教父親難以忍受。

可他不認為小恩真會對父親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嘔嘔他,圖個心里爽快罷了,比起當年爹對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場去指責什麼?

他只能勸慰著,要父親放寬心,好好養病。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年來,父親身子日益衰敗,精神大不如前,早該擱下那些繁擾俗事安心靜養,在這方面,小恩並沒有虧待他。

但父親總是說,這太委屈他,愧疚什麼也沒能留給他……

若是為此,那更不需耿耿于懷。家業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無妨,人生在世,不過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罷了,他本就物欲極低。

這一日,服侍父親喝了藥,好言勸撫大半日,終于入睡後,他緩步走出父親寢居,便見前方倚靠曲欄的嚴知恩,顯然已候他許久。

如今,多說什麼都是錯,既是無言以對,他只能端著空藥碗,沉默地與之擦身而過。

嚴知恩愕然,沒料到他反應會如此平靜,沖動地月兌口道︰「你都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盤問、責罵、甚至叫他收手……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該如此平靜。

嚴君離停步,淡淡回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適可而止,別做出連自己都會後悔終生的事來。」

他已經不是孩子了,說得再多又有何用?但願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已經管不了、也無力去管了。

嚴知恩見他真打算就這麼走了,一惱,口不擇言道︰「就算我對嚴世濤下手,你也無所謂?!」

他低頭尋思了會兒,幾不可聞地淺嘆。「別讓我真的對你心寒。」

一語,震傻了嚴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遠了,仍呆怔著,久久、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