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他與客戶有約,談下一期八樓賣場的寢飾特展活動。
談完事情,便順道相約吃飯。
兩方合作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一直都合作愉快,對方與他同齡,已經做到副理的職位,是少見干練的時代新女性。
以前覺得,這類的女子是他預設的理想對象,人格特質相近、思想相近,不會有太大的隔閡,各自都有獨立的事業,自主、聰慧,不用他太操心。
以前,交第一任女朋友時也是如此,因為人格特質相近,幾乎很少有吵架或磨擦,彼此相處愉快。
如果沒有意外,這仍會是他計劃中擇偶最理想的伴侶,但是……他遇上了個傻妞。
她不是他的對象,至少一開始不是,但那憨傻、真誠的特質,一點一點地滲透他的心肺、血液里,讓他不自覺喜愛起來。
如果不是她,他決計不會喜歡這種特色的女孩子,但,她是楊傻妞,陪伴在他身邊多年的楊傻妞。
不自覺地,就是將她們放在同一個天平上比較。
有個能力強的妻子,不會讓他操太多心。
但……掛心歸掛心,掛了這麼多年,人也沒真的掛掉,連交男朋友都要先讓他過目,那種牽腸掛肚的感覺,想想也挺甜的。
少了煩惱,好像也少了一點親密與牽絆。
有個應對得體的妻子,在外頭能為他打點好,禮數做到十足。
但……夫妻間會不會也少了點真誠,彼此都有保留?那個從來不懂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丫頭,一顆心透明無瑕,總能讓他看得清清楚楚,嘴里說的,永遠是真心話。
……慘了,怎麼缺點全讓他拗成優點?
以往不曾將她放在人生伴侶的位置上估量,一旦放上去一一評比,自己根本是一面倒地偏向某人。
用餐到一半時,接到那個「某人」打來的電話,問他在哪兒?
「跟朋友吃飯。」
「是之前說,考慮要交往的那個嗎?」她問。
「……嗯。」礙于有外人在場,暫時不適宜解釋太多。
「喔,那晚上我跟幼秦去吃好了,有一陣子沒見面了。」
「自己小心,不要太晚回家,晚點我會給你電話。」習慣性叮囑幾句,掛了電話,迎上對座探詢的目光。
「你女朋友?」
「不是。」至少這一刻他還是單身。
對方重新掛起淺笑。「只是看你講電話時的口氣,似乎交情很好。」
他也不是笨蛋,知道對方想探問什麼。
「嗯,很好的朋友。」
「能讓你認同的朋友,各方面表現一定很優異。」徐孟磊定定凝視她。
原本欣賞的那些特質,這一刻突然變得好陌生,比不上一張熟悉的燦然笑臉,暖暖熨著心房。
他心里,其實早就有了定見。
他噙起淺笑,搖頭。「沒,她數理邏輯不太好,大學微積分被當掉重修過。」所以不懂得斤斤計較。
「怎麼會?我還以為至少要跟你有些共同點。」不然怎麼當朋友?
「她腦袋也不靈光。」所以不懂城府心計那套,直率而真誠。
「那你們聊天有話題嗎?」好像差異有點大。
「她還很不會說話。」所以說出來的永遠是心中所想,不會在心中拐個百八十個彎,用不著他迂回猜測。
對方一臉同情。「听起來有些慘。」
「可是……」他有些沒轍、卻又很心甘情願地嘆息。「我發現我居然那麼喜歡她。」
喜歡到——累積成了愛,卻不自覺。
對方是聰明人,听得懂他婉轉的暗示。
現在的他,擇偶條件改變了,只能遺憾感謝對方的青睞。
至于現在有哪些條件……嗯,要單純、直率,喜歡他家的長輩,跟他難搞的妹妹處得好,會貼心替他送便當,不用太精明,很愛很愛他就行,說話應對不好也沒關系,懂得怎麼對他說情話就好,最重要的是,她得是姓楊,名傻妞……從第一到第一百條,全是依某人量身打造,絕無僅有。
回程路上,他心情愉悅地打電話給她。
電話接通時,另一頭很吵,收訊不良。「你在……KTV?」
她有個小習慣,心情悶的時候就會揪人去唱歌,她現在心情不好?
「你誰呀?」連他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還講話吃螺絲,八成醉了。
他直接看上頭的手機定位顯示。「你在那里等著,我去接你。」
他趕到的時候,某人已有六、七分醉,手上還抓著麥克風不放,楊幼秦癱在一旁,無力地抬起兩手朝他拱了拱。「感恩大德,你會有福報的。」
解救了她啊!
「不客氣,施主。」他嘆笑,伸手撈起癱在沙發那尾醉蝦,替她把麻煩帶走。
一路上,就听楊季燕在那里嘟嘟囔囔。「我還要唱。」
「好,回家再讓你唱。」
怕她這樣回家會吵到家人,他直接帶回他的住處,再撥電話給楊季楚報平安,反正她三天兩頭在這里留宿,大家也早習慣了。
將她安置在為她留的那個房間,轉身去倒杯水,她又偷溜下床,伸展肢體跳起舞來。
無論再醉,從小學舞、又是舞蹈系出身的,還是有專業本能,肢體動作柔軟又優雅,只可惜——步伐幾個顛晃,整個人栽進他預備好承接的臂彎。
偏頭瞧了瞧他,雙臂自動環上,攀抱住。「阿磊,我好喜歡你。」
「我知道。」將她抱回床上,喂她喝了幾口水,她偏開頭,他順手將水杯擱在床頭,撈回掛在床沿快掉下去的嬌軀,雙手抱牢。
「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你不跟我吃飯!」她嘟囔。「去找外面的美女吃飯。」
他愕笑。「你在吃醋啊?」
她搖搖頭,選了個舒服的方位窩好。「我怕你談戀愛,以後都沒空陪我吃飯了。」
「重色輕友是你的專利吧?我之前交女朋友有不理你嗎?」
「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又說不上來,總之、總之……「阿磊,我好怕失去你。」
一張手,攬住他頸脖,像個心慌的小女孩將臉埋入,尋求慰藉。
「那為什麼——不爭取看看?」憑他們這些年的情誼,她未必要不到啊。
她只是搖頭,不開口。
「燕,說話。」他強勢地扳開她,堅決要個答案。
她癟癟嘴,看了看他,又低頭玩他的手指,他抽手,不給她玩,她一臉委屈地瞥他,憋了好久才低低吐聲︰「你比他……還要好……」
聲音很輕很輕,但他,听懂了。
那個「他」,是她的初戀男友。
初戀那一個,都讓對方追了兩年、掙扎兩年,因為對方端出十足的誠意,才讓她跨出那一步,願意試試看。
最終,卻換來如此不堪的結果。
她說,他比那個人還要好,從一開始,就不敢要;從一開始,就是踮長了腳都無法等高的位置。
怎麼敢?怎麼有勇氣?
她其實,打從最初就對他有好感了吧?只是因為清楚讀出他所散發的訊息,知道他無意,所以便退到最安全的位置,硬生生滅了綺思,才會在後來,初戀男友的猛烈追求下,被打動芳心。
如果早察覺這一點,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他不知道,畢竟那時的他,對她真的沒有太多這方面的想法,但是八年後的今天、此時、此刻、這一瞬間,他知道他的心是被觸動的,滿滿地,填滿「楊季燕」這個名字。
或許還要再更早,在她提出那個曖昧的邀請時,他會被撩動,心思就已經不單純了。
一抬眼,逮到她偷瞄的眼神,手要伸不伸的,怕又被他拍掉,一臉的可憐狀。
他嘴角噙笑,滿腔愛寵,重新朝她張開雙臂。「要不要抱?」
「要。」她很快地應聲,偎倒過去。
「阿磊,我要唱歌。」
「很晚了,明天再唱。」
「你說回家要讓我唱的,做人不能言而無信。」
「……好吧,那你唱小聲一點。」
她一開始,全是胡唱一通,張冠李戴,前一句還在蔡依林,下一句已經變成戴愛玲,〈千年之戀〉飆到高音時還整個破掉,再加上嘴巴不知含了幾顆鹵蛋,完全听不懂字意,他听得正覺痛苦,下一首突然字正腔圓,音律柔美,讓他瞬間有種從地獄爬回人間的救贖感。
「風走在我們前面,甩裙擺畫著圓圈,花美得興高采烈,那香味有點陰險。你在我旁邊的旁邊,但影子卻肩踫肩,偷看一眼,你的唇邊是不是也有笑意明顯?」某人抬眼偷瞧了他一眼,被他逮到。
他瞬間領悟,這是唱給他听的?她在對他唱情歌、訴情衷?
他伸手撫撫她的頰,回她一記溫存淺笑。
「明明是昨天的事情,怎麼今天我還在經歷,一丁點回憶都能驚天又動地。想問個愚蠢問題,我們再這樣下去,你猜會走到哪里?」
嗯……應該是走到彼此心里吧,我想。
「但請你不要太快揭開還沉默的情話,先讓我多著急一下再終于等到解答,太容易的愛故事就不耐人回味啦,像這樣觸電,就夠我快樂熔化。」
有這回事?你的要求有點怪異,但既然你堅持,那好吧,我也不是不能配合。
「我們就耐心培養萌芽不要急著開花,反正有長長的日記等我們去填滿它,在被全世界發現以前先愉快裝傻,就這樣觸電,一直甜蜜觸電,直到爆炸——」
嗯,好像有點道理。
反正我們才二十七歲,再跟你耗三年也才三十,就再給你一點時間緩沖也無所謂,但是小鴕鳥,一直把頭埋在沙堆很不健康,偶爾也要抬起來透透氣,好嗎?
「像一年四個季節,都被你變成夏天,我才會在你面前,總是被曬紅了臉,像一百萬個秋千,在我心里面叛變,被你指尖踫到指尖,我瞬間就被蕩到天邊……」
好好好,我感受到了,原來你這麼在意我,這樣熱情告白,我都害羞了。
他像個笨蛋一樣在心里跟她對話,然後自覺傻氣地笑出聲來。
她戛然止聲,呆呆地看著他。
「怎麼了?」她抬起手,縴指撫過他唇邊的笑痕,傻愣愣地道︰「你笑起來好好看。有的時候忍不住,會想這樣,偷偷地模一下。」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眼里全是不可錯辨的迷戀?
而他,居然會傻到現在才看見,果然跟她混久了,笨蛋特質真的會傳染。
他直接握住她的手,貼在頰側。「想模就光明正大地模。」
她揚唇,笑得既愉悅、又滿足,仰首貪心地啄了下他唇瓣,然後才圈著他的腰,心滿意足地靠上他肩窩,想睡了。
他垂陣安靜凝視,流泄淺淺柔情。
「楊季燕,我們交往吧!從這一刻,二0一X年,八月十二號,凌晨一點二十七分——」
抬手看了一下表,補充︰「十四秒起,我們正式成為男女朋友,有沒有異議?」
回答他的,是一道輕淺平穩的吐息聲。
好吧,是你自己沒听到的,不關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