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來,白若蕖發現自己安睡在床上。
下意識里,她驚急地坐起身子,低頭審視自己的衣著,發現她仍穿著昨兒個的嫁服,完完整整,一件都沒少。
她松了口氣,同時也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而羞慚。
必伯禹是個好人,她怎麼可以質疑他的人格呢?
換上他昨晚交給她的衣裳,將自己打理妥當後,她望著鏡中綰髻的自己,一陣戚然涌上心房。
昨日清新純真的少女,成了今日散發成熟風韻的少婦,她怎麼也沒料到,自己頭一回綰髻,竟然不是為了關仲宣。
面對今日羅敷有夫的身份,她該怎麼向他交代呢?
「白姑娘,你醒了沒——」話音甫落,房門隨之推開。
白若蕖牽強地擠出一抹笑,向他打招呼。「關公子,你起得真早。」
何止早,他根本就徹夜未眠,痴痴的看了她一夜。
「好了嗎?該去向娘請安奉茶了。」
「真……真的要嗎?」她有些遲疑。
「做一天和尚還得敲一天鐘呢!再怎麼說,你現在的身份是關家明媒正娶的媳婦,別讓我難做人,好不好?」
她低低地垂下頭。「對不起。」
盡避明知他不是在抱怨,她還是為自己給他帶來的困擾感到過意不去。
「你又來了。」他輕嘆。
懊如何讓她明白,他做的一切皆是出于自願,無怨,也無尤,只要她快樂,他便能甘之如飴,何況,她本就不屬于他,能偷得短暫的相處時光,還有什麼好求的?
嚴格說來,他是感激那名男子的,若非如此,他又怎娶得到她?縱然,短如春夢,但這曇花乍現的小小幸福,已夠他無憾。
「走吧!」沒多說什麼,關伯禹牽起她的小手,領著她住房子的主院而去。
這樣就可以了吧!讓一切盡在不言中,放在心中細細低回。
一路上,關伯禹細心的向她介紹整個宅子的地形,以及家中成員。
「家父早逝,因此早些年,都是由家母獨力撐起大片家業,及肩負教養我們兄弟的重責大任。」
「你娘好偉大。」一名弱女子,能在面臨喪夫之慟時,還能堅毅的扛起家業,撫育幼子,真的好不簡單。
「是啊!她是個很堅貞的女人,當初,有不少人勸她不如改嫁算了,找個好男人依靠,也不至于茫然無助。但她堅決不肯,將一生的心力都放在我們兩兄弟身上,身兼慈母與嚴父的身份,對我們疼愛,但絕不溺愛,也因為這樣,我們並不像一般不學無術的富家子,我們兄弟都很敬愛她。」
「你還有名兄弟?」一再听他提及,她不由得多問了句。
「是啊!這就不是我在自夸了,我這個弟弟,是有口皆碑的才情出眾,生得更是俊美絕倫,自成年後,多得是數不清的人主動前來說媒,想嫁他的閨女,多得光數就要鬧頭疼,不過嘛,至今還沒見他對誰動過心,真不曉得什麼樣的女子他才看得上眼。」
「隨緣吧!感情之事,不就是這麼奇妙嗎?」
「是啊!」當初,他也沒想到,沉穩自持的自己,會在見到她的第一眼便為卿瘋狂,非她莫娶。
「你們兄弟感情很好?」不知為何,白若蕖對這未曾謀面的小叔感到好奇。
「嗯。我這小弟從小就懂事,我很疼他,只要是他的要求,我還從不曾拒絕過,當然,他也極少向我要求什麼。」
「好羨慕你。」言談之中,不難感受到那份無形之中流露的手足情深,她甚至覺得,關伯禹重視弟弟更甚于他自己。
「他出了遠門,過一陣子,你會有機會見到他的。」
「什麼事這麼重要?連兄長的喜酒都無法趕回來喝上一杯?」白若蕖難忍不平。枉費關伯禹這麼疼寵他,但是他呢?有把這名大哥看在眼里嗎?
「別誤會他了,他是很尊重我的,只不過……大概是遇到什麼突發狀況,才會斷了消息,嚴格說來,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太急著娶你進門,其實我該等聯絡上他再說的。」
「噢。」她心虛的應了聲。瞧人家兄友弟恭的,她差點就枉作小人了。
必伯禹不以為意地笑笑。「走吧!」
一同來到大廳門口,她踟躕了會兒,暗暗吸了口氣,才跨出步伐。
必老夫人早已端坐廳堂,她怯怯地移步上前,盈盈行禮。「老夫人——」
一記不苟同的目光射向她。「都什麼時候了,還不改口。」
「呃?」下意識里,白若蕖將目光飄向關伯禹,他立刻不著痕跡地向她點了個頭,她這才生澀地喚了聲。「娘,媳婦來向您請安了。」
「嗯。」關老夫人滿意的點了下頭,端起她奉上的茶喝了一口,順道問上一句。「兩夫妻還好吧?」
「我們——」
「很好,多謝娘的關心。」關伯禹趕忙接口。
「嗯,那就好。」關老夫人認真的審視了白若蕖一陣子,這才露出罕見的笑。
不錯,相貌清雅,舉止端莊,最重要的是,有著相夫旺子之相。
思及此,免不了又要殷殷叮嚀一番。「禹兒啊,咱們關家世代人丁單薄,既然成了親,這事兒你得多擔待些。」
「咳、咳咳——」冷不防的,一口茶嗆著了他,回首看向白若蕖,只見她困窘得不知如何自處。
「娘!人家才剛嫁過來,您第一天就講這個,不是給我們壓力嗎?」
「什麼壓力不壓力,傳宗接代之事,可容不得你馬虎!」
「這——」關伯禹苦笑連連,含糊著應道︰「就讓它順其自然嘛,這種事,急也急不得,是不?」
「什麼順其自然!這分明是推托之詞。我告訴你,等你弟弟回來,生意上的事,我會交代他去發落,你就別管了,給我留在家里好好的陪陪媳婦兒!」
「娘!」真是愈說愈離譜了!
他還想再說什麼,白若蕖突然出聲喊道︰「關——相公,你就依了娘吧。」
「你……」
她暗示地搖了下頭。再說下去,只會讓她更覺難堪。
事情走到這個地步,她是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求早日找到關仲宣,解開這一團混亂。???
半個月過去了,關仲宣依然查無音訊。
某日,關伯禹卻突然告訴她,他那個離家數月的弟弟已返回家門,興沖沖的要她一道去見見。
畢竟往後還得同處一個屋檐下,白若蕖也就沒有異議的任關伯禹拉著跑。
「慢點,慢點,我跟不上你的速度啦!」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沒想到平日穩重得體的關伯禹,一踫到與弟弟相關的事,竟會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
而不遠處的廳堂內——
「宣兒啊,出去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把我這個當娘的都給忘了呢!」
「孩兒哪敢呀!就算真忘了,也絕對記得娘手中的家法!嘖,誰敢領教?不嚇得記牢了祖宗十八代才怪。」
「你這孩子!」平日嚴肅的關老夫人,竟被小兒子給逗得失笑出聲。
「娘,孩兒這次回來,主要是有件事稟明。」
「什麼大事兒?瞧你如此慎重。」
「是關于孩兒的終身大事,此番遠行,我遇上了個情投意合的女孩,請娘盡速差人前去提親,好嗎?」
「是什麼了不起的女孩?心急成這樣,怕被人娶走啊?」逮著了機會,忍不住就想取笑兒子一番。
宣兒向來是眼高于頂,以往數不盡的媒人主動求親,當中也不乏家世一流、相貌美艷的女子,他全看不上眼,她幾乎要以為,他這輩子再也找不著合意的女子,為此還操了好一陣子的心呢。
如今見他這心慌樣,怎不令她更加好奇,是什麼樣的女子,教她這心高氣傲的兒子也失了魂?
「不是的,因為在回程的途中遇上了山崩,困在小村落中許久,完全斷了與外界的聯系,也因為這樣,與她相約的時日已延宕了好些時候,我怕她——咳、咳!」心頭一急,忍不住連連咳了數聲。
「怎麼了?娘瞧你臉色不太好,生病了嗎?」止不住的關懷與憂心,是每個當母親的寫照。
「我不要緊,一點小風寒罷了。娘,我剛才說的話——」
「你呀,出門在外,也不曉得要好好照顧自己……」這一叨念,大概又要沒完沒了了。
「娘,那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他怕久候的白若蕖等得心慌,她是那麼縴細善感的女子,他真的放不下心。
「你給我住嘴!都生病了怎麼拜堂娶妻?給我安心的養好病,這事兒不急,反正都拖這麼久了,也不差這幾日,等你病好了,才能當個神采奕奕的新郎。」
「可是……」關仲宣幾乎要昏倒。
這該死的身子,早不病,晚不病,居然選在這個時候搞怪!
唉!誰教他心系佳人,不畏風雨的日夜兼程趕了回來,染了風寒再加上欠缺調理,沒倒下去就算老天垂憐了。
「這事兒沒得商量,與其求我,不如求你自個兒的身子合作些。」
必仲宣為之氣結,卻也莫可奈何,只好悶悶地閉上了嘴。
「對了,大哥不是近日才娶親嗎?怎沒見著新嫂子?」沒喝上那杯喜酒,可讓他扼腕得很呢!
大哥真不夠意思,也不等等他,就不知是什麼國色天香的女人,迷得大哥這般迫不及待的娶進門。
才剛想著,細碎的對話由飄進耳中——
「相公,你再慢一點啦,小叔又不會跑掉。」
「我們兄弟分開好一陣子了,心急嘛。」關伯禹有些傻氣地笑了笑,放慢了速度扶她。「你走好哦,別摔著了。」
「我是想好好走啊,就不曉得是誰拉了我跑跑跳跳的。」
「壞娘子,你怎麼可以取笑我!」
這一來一往中,說話的兩人已來到大廳。
「大哥。」關仲宣首先打招呼。
大老遠就見大哥對一名女子呵護備至,他眉心不自覺輕蹙。不知怎地,總覺那柔柔淡淡的女音似曾相識。
將目光移向她,她下意識地抬眸望去,就在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間,恍如一道巨雷,劈進了支離破碎的心坎,痛麻了所有的知覺。
「仲宣!」幾乎是在同時,關伯禹沖向久違的弟弟,熱情的給了一記擁抱,一切都配合得如此湊巧,誰也沒留意到兩人的異樣。
「大……大哥,她是……」喑啞顫抖的嗓音,困難地擠了出來。
「噢,你說若蕖呀?她是我的新婚妻子,也就是你的大嫂。」
大……嫂?!
狠狠的一刀,刺入了血肉模糊的心頭,毀天滅地的劇疼朝他襲來,他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來表達此刻的痛絕,一陣頭暈目眩來得突然,他跟艙的退了幾步,關伯禹被他難看的臉色嚇了一跳,連忙扶住他。
「仲宣,你怎麼了?」
「唉呀,差點忘了,你弟弟生了病。快快快,扶他回房休息去,有話以後再說。」關老夫人所有的心思都讓兒子給佔滿,再也容不下其他。
就這樣,關伯禹攙扶著弟弟,隨母親一道離去。
誰也沒留意到,呆立原地,渾身冰冷僵直,臉色比死人更慘切的若蕖。
???
必伯禹的弟弟……是仲宣!
天哪!開什麼玩笑!她心愛的男人,居然是丈夫的親弟弟!
悶痛的心口,好一陣子透不過氣,直到腦子昏昏沉沉,幾欲暈厥,她才恍恍惚惚地讓微薄空氣灌入肺腔。
同樣姓關,相似的玉佩……原來這一切,並不是巧合,她竟遲鈍若此!
比對著手中色澤相仿的兩塊瓊玉,白若蕖無盡悲哀地閉上眼。
她該哭的,但是這一刻,她卻只想笑。
「哈哈哈——」悲切的笑聲不斷,她好用力、好瘋狂地大聲笑著,不斷地笑著,直到換不過氣來,她還是停不住淒絕的笑。
怎能不笑呢?這一切……全都錯謬諷刺到了極點!
是誰捉弄了她?命運?還是天意?
一顆又一顆的清淚,隨著哀絕的笑聲傾出。
他們之間,還有可能嗎?她成了別人的妻,也成了他的大嫂……能嗎?還能嗎?
最後的一絲希望,在絕望的烈焰焚燒下,寸寸成灰,心,也隨之寒絕、死絕。
???
掙扎了好久,白若蕖始終沒勇氣面對關仲宣,她不知道,她還有什麼面目出現在他眼前,又還能再對他說些什麼。
然而,她的懦弱,並不代表上天會仁慈的給她喘息空間。
失魂般地漫步園中,她的目光,直覺地讓前方清冷修長的身形所吸住,她瞬間呆立原地!愣愣地望著他幽寂的背影。
是心有靈犀吧!他緩緩回身,對上了她淚光閃動的淒柔水眸。
霎時,恍如隔世的悲哀涌入兩人之間,她凝噎無言,眼眉戚然;他意冷心寒,悲恨難訴。
「你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控訴的神情,教她有口難言。
「我……仲……仲宣……」顫抖地輕喚了聲,未語氣先咽,止不住的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必仲宣像是什麼也感受不到,眸光透過她的淚,視而不見地落在漫無著落的茫茫遠方。
「原來你還認得我?呵,真榮幸,我還以為你會抵死不認呢!」冷冷淡淡的男音,像是以著層層寒冰包裹,鎖住某種狂濤駭浪般的情緒。
「別……別這樣……我不是故意的……」源源不絕的淚,像是沒有盡頭,融了寒冰,也敲碎了他偽裝,拚命壓抑的情緒,一瞬間爆發了開來。
「該死的!白若蕖,該死的你!你究竟在搞什麼鬼!」他發了狂,像瘋了似地扣住她的肩,死命的搖晃。
白若蕖緊咬下唇,在他粗狂的行止下,她只覺頭暈目眩,陣陣不適的感覺涌上胸口,沖擊著她,月兌出了掌控的力道,幾乎捏碎了縴細的肩。但,她並不喊苦,也不願喊苦,因為她知道,他的心,同樣的苦……
「大嫂?哈哈哈——」他瘋狂的大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請教一下,我該怎麼喊你?大嫂?是嗎?是嗎?」
他咄咄逼問,眸中漾著水光,臉龐有著扭曲的悲恨。
她拚命的搖著頭,拋揚空中的淚花,正如他們淒切的心,一場美麗的憂傷、美麗的錯誤——
「別怪我,別怪我……仲宣!我也不想這樣……你一去便音訊全無,我等到的,不是你,而是你大哥,所以我……」
冷不防地,一記巴掌揮向她,白若蕖傻了——
而他,心也寒了。
「原來,這就是答案!」陰郁的瞳眸浮起了狂熾怒焰,徹底焚掉了理智。「認定我負了你,于是便決絕的下嫁于我的兄長,白若蕖!你竟然用這麼激烈的手段來報復我,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啊!你——好可怕!」
「不是這樣的!」她大聲喊著,百口難辯。頰上,是熱辣辣的疼,卻比不上心頭泣血狂痛的萬分之一。
「事實俱在,你還想解釋什麼?」關仲宣狠狠地甩開她,痛心疾首地沉聲道︰「你知不知道,因為那場連日大雨,我踫上山崩,被困在不知名的小村落中月余之久,在失去聯系的日子里,我日日夜夜,想著念著的,全是你!怕你著急,怕你難過,怕等不到我的你,會悲傷,會哭泣,會胡思亂想……為了你,我不顧一日日加重的病情,罔顧大夫的勸告,堅持日夜兼程的趕回來,為的是什麼?是你!只為了一個你!結果呢?你是怎麼對待我的?枉費我如此真心待你,換來的,卻是你的背叛、你的另嫁兄長……白若蕖呀白若蕖,你怎能這麼對我?!」
一聲又一聲揪腸椎心的指控,有如利刃,一刀刀剜上她鮮血淋灕的心,逼得她啞口無言。
無視她楚楚堪憐的淚顏,他一字字痛絕地逼出話來。「白若蕖,今生,我恨你到死!」
重重地說完這句話,突來的疼楚撕心裂肺地襲來,他按著胸口跌退了數步,卻壓不下那股天絕地滅的劇痛,一口淒慟的驚心血紅狂嘔而出!
白若蕖驚呼了聲,又慌又急地上前扶他。「仲宣,你怎麼了?」
「不要踫我!你不配踫我!」他激烈地揮開她,愛之入骨的狂,如今已讓恨之欲絕的痛所取代。
「仲宣,你別這個樣子!」白若蕖嚇壞了,驚懼無措地哭喊著。「你要恨我、怨我都好,只求你別和自個兒過不去,我看了心痛啊!」
「多麼情深義重啊!」他諷刺而尖銳地大笑。「夠了,白若蕖!如今的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話?再動人的言語,如今看來,只會更虛偽、更可笑!」
「就當是大嫂!行嗎?我以大嫂的身份……去關心……小叔……」她絕望地泣喊出聲,徹底的將自己打入無底深淵。
心,好痛、好痛……
她語不成聲,哽咽的喉間,再也擠不出多余的句子。
「大嫂?」真的,他明明是想笑的,可是為什麼,眼前的視線卻模糊一片。
是淚嗎?
荒謬!他才不會流淚呢!尤其是為了她……
她都說了,是大嫂,是小叔,不是嗎?
炳哈!他是應該笑的,怎麼可能流淚,對不對?
「好一個大嫂!我關某人輩分小你一截,不敢勞駕大嫂!」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說完最後的一句話,他與她,再也無話可說!
轉過身,不再留戀,也不再多看她一眼,他僵直身子,一步步絕然而去。
在他身後崩坍的,是兩人共同築起的鴛鴦夢,以及兩顆曾經密密相偎、以為可以纏綿一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