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歆的求學生涯一向精彩絕倫。
何解?
很簡單,因為她走到哪里,麻煩就跟到哪里,就算她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來找她……嗯,好吧,再承認一點,她自己本身也很熱中于制造麻煩就是。
基于這項別人所沒有的天賦異稟,由小到大,她的日子不曾平靜過,制造麻煩的速度遠超越親友擺平的進度。于是乎,久而久之,大伙兒也懶得理她,放她自生自滅去了。
開玩笑,方圓百里,誰人不知,何人不曉,她姑娘姓方名歆字麻煩,號帶衰小掃巴,別稱打不死的蟑螂,生命力超韌的啦!
瞧,這會兒不就有個活生生、血淋淋的實證上演了——
只見她站著三七步,十足黑社會大姊頭的架勢。
「喂,我說小黃,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小妞嬌滴滴的,膽子很小的,你那麼凶,想害人家去收驚啊?」
「小黃?」忘了前一刻的對立,對方一臉茫然地思考這個新稱呼,他們有這麼熟嗎?
「面黃肌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還不叫小黃?」她啥道。
他這才知道自己被削了。
「還有你,小白!你是拿SKll當飯吃還是一天只睡一個小時?居然晶瑩剔透成這樣,存心教全天下的女人死給你看啊?真是不像話!難怪人家小——」停了下,她轉頭問︰「小美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劉欣欣。」女孩嬌滴滴地輕聲道。
「好,難怪人家小欣欣不理你,小白,你自己要檢討。」
「不要叫我小白,我、們、不、熟!」男孩由齒縫中擠出話來,揮開她活像拍小狽的手。
「唉呀,你這樣說就太不可愛了,人家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嘛,這麼計較做什麼?」方歆死皮賴臉的改搭在第三個人的肩上,完全不理會那張像極便秘的臭臉。「嘿,你祖籍哪里?小人國嗎?要不要我介紹你買雙增高鞋?不然我靠得腰酸背痛耶!」
「喂,你不要太過分!」眼看兄弟們被她這樣輪番糟蹋,誰都會忍無可忍。
「最沒資格說話的就是你!你以為你長得像頭熊,就以為自己是小熊維尼啊?裝什麼可愛?長成這樣不認分回家哭泣還出來嚇人,難怪人家不肯跟你走,我建議你先去整整形啊、變變性啊什麼的……」
這話就真的欺負人欺負得有點過分了,要再忍就不是男人!
魯男子一時氣不過,沖動得掄起拳頭就要揮去。
拜多年的打架經驗所賜,方歆的反應倒也迅速,很順手……嗯,是「順腳」將身上靠著的「臨時柱子」踹去撞壁,側身一閃,抓了「小黃」來擋拳頭。本來閑閑沒事的「小白」看兄弟被欺負,立刻很有江湖道義地上前友情贊助。
「哇咧!死小孩,要加入也不打聲招呼——」她一掌往「小白」後腦勺拍去,太專注于逗弄這白白女敕女敕的小男生,一時輕敵,挨了記「熊掌」。
夭壽哦!下手這麼重,就知道這頭熊不懂憐香惜玉,這下她更堅定路不平,眾人踩的決心了,要真讓這嬌怯怯的小美人落到這頭粗蠻的黑熊手上,那還得了?
「啊!」就在她一記左勾拳揮去時,傳來小美人兒的驚叫聲。
「親愛的小欣欣,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帶你走的。」
「你管什麼閑事?莫名其妙的白痴女人!」黑熊氣得卯起來扁人,非得給她一點教訓不可。
[這種事只要有點正義感的人都會管。人家欣欣都說不要跟你走了,你土匪啊?都什麼世紀了,還學人家山大王,光天化日的搶親!」又一拳過去,黑熊成了貓熊。
「啊!不要打了——」劉欣欣看他們打得難分難舍,心急得快要哭出來。
「沒問題!」一記回旋踢,撂倒已經分不清是什麼熊的家伙,方歆拍拍手,等著小美人兒含著淚水的感激神情。
沒有意外的,小美人兒朝這兒奔來,就在她等著接受膜拜時,美人兒掠過她,著急地奔向哀鴻遍野的身後。
「哥,你有沒有怎麼?」
「啊、啊、啊?」方歆下巴掉了下來。
台灣黑熊是美人兒的哥哥?
「你、你們——是兄妹?」她不信,她要確認!
小美人淚眼汪汪,點了下頭。
「同父異母?」
美人兒搖頭。
「同母異父?」
大黑熊瞪了她一眼。
「那……你們要不要回想一下,小時候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叔叔、阿姨出現在你們家,然後和你們的爸爸或媽媽感情很好?說不定——」
他們根本不像,不像,一點都不像嘛!
一個是白白淨淨的玉女圭女圭,另一個——唉,不提也罷,以免傷感情。
這教她怎能服氣?
「你這女人——」忽聞河東黑熊吼,忍無可忍地沖上前要和她拚命。
「沒有就沒有嘛,這麼凶干麼?」方歆急忙退開一步,委屈兮兮地低噥。她還不是為他們好,怕他們喊錯爹娘猶不自知……
「我凶?我帶妹妹回家,你把我扁得不成人樣,說我爸搞外遇,我媽偷人,最後還嫌我不夠親切可愛?」被扁成豬頭的怨恨,怎麼也無法消除。
「呵、呵呵——」說到這個就心虛了,她臉上肌肉抽動著,笑得很僵。「你、你剛才不是說,你不要跟他走?」
「我不想那麼早回家啊!」
「那你怎麼不早講!」方歆壓抑著,努力維持語調的溫和。
小美人很哀怨地看她。「我一直叫你不要打了——」
〔你剛才說你有喜歡的人了?」方歆提醒她。如果不是這樣,她哪會誤會?
「對呀,我就是為了多看言仲夏一眼,才不想這麼早回家的嘛!」提起心上人,美人兒含羞答答,又回復小女兒嬌態。
她剛才是怎麼說的?方歆挖出少之又少的不中用腦汁,用力回想。
對了!她說她有喜歡的人了,他叫言仲夏,所以她不要跟這頭熊走。
然後就——
方歆閉了下眼,在心底申吟。
娘呀,這擺的是哪一國的烏龍?!
[言仲夏你知道嗎?他長得好帥、好帥,品學兼優,對女生說話都好溫柔,我真的好喜歡他,每次和他說話,都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浮在雲端上一樣。他每天放學都會經過這里,我要是沒看他一眼,今天晚上我一定會失眠的……」一說起甜蜜初戀,兄長的傷勢完完全全被拋到九霄雲外,滿臉的迷戀陶醉讓人忍不住為那個替她挨拳頭的兄長感到悲哀。
很好,這下結論出來了。
她打架打得全身酸痛,把幾個大男孩修理得金光閃閃,為的居然只是讓這個思春的小女孩見她的心上人一面?!
天!她從來沒有一刻這麼想死!
洗完澡,言仲夏擦拭著頭發回到房中,整理今天所做的筆記。
一張紙不期然由書中飄落。
他停下動作,拾起飄落地面的紙張。
是幾日前,方歆那堂歷史課的收獲。
言仲夏輕揚唇角,勾起會心的微笑。
這粗心大意的女孩,可能到現在還不曉得她的即興畫作落在他手上了吧?
這絕對不是順手牽羊,至少他不承認。只不過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又不小心讓他撿到,然後他再非常「不小心」的忘了還給她而已。
斑傲自戀的孔雀?!
撥了撥額前半濕的發,他仰首看向鏡面,打量反映而出的俊雅形影,陷入凝思。
他真的給人高不可攀的感覺嗎?
一向都知道,他是女孩們傾心戀慕的對象,溫文儒雅是他的保護色,一視同仁的溫柔只是習慣,其實沒什麼特別涵義,卻讓他成了異性的夢中情人。
而她,是頭一個不在第一眼便為他迷醉的人。
不同于其它女孩看他時霧蒙蒙的含情水眸,她迎向他的眼神,總是挑釁地,充滿了野性與不馴。
是因為這樣,使他對她多了幾分注意力嗎?
或者說,是她惹是生非的本事,教他不注意都不行。
說實在的,他從沒見過比她更會闖禍的女孩,轉學不過才一個禮拜,就把方圓百里稱得上有點分量的「角頭大哥」全給得罪光了,惹麻煩的速度教人嘆為觀止,自嘆弗如,她是不打算留著小命平安畢業了嗎?
想起今天下午的鬧劇,他發現他又有了想笑的。
沒錯,他全都看見了,那是他每日回家必經的路線,想不看見也難。
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活寶的女孩了,將一個帶妹妹回家的兄長當成采花賊給扁得不成人形?!呵,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她做得出來。
看來,他接下來的校園生涯不會太無聊了。
「方、歆——」他一字字輕緩柔吟,唇角微勾,揚起一抹只有他才明白其中深意的淺笑。
在早自習將結束前,方歆終于帶著臉上的一坨青紫出現。
言仲夏實在很想嘆氣。
如果他沒記錯,右手臂上的那道傷是昨天的戰果,已經由紅腫轉為瘀青,顯示她根本沒費心多作處理。至于左頰那片紅痕與眉角的擦傷——八九不離十就是她今天遲到的原因了。
「恕我孤陋寡聞,請問這是今年最流行的彩妝嗎?」
正丟下書包的方歆,錯愕仰首,左瞧右瞧,沒看到其它人,才肯定發聲者真的是她親愛的芳鄰。
日頭打西邊出來啦?她這高傲芳鄰,一向是若無必要甚少開口,這會兒居然會主動跟她說話?!
「是你在跟我說話?」確認一下比較好,以免自作多情。
「你當心哪天被打成白痴!」言仲夏順手將一盒不名物體往她身上拋。多虧方歆運動神經敏捷,順手接住。他也不多解釋什麼,起身管理秩序,帶隊前往操場參加升旗典禮。
一直到他消失在她眼界,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剛才是不是被他給損了一記?
愣愣地打開紙盒,才發現里頭是幾項可隨身攜帶的簡易藥品。
[這家伙幾時這麼好心了?」她喃喃咕噥,隨手撕下一片OK繃往臉上貼。
唉!起來干活嘍——
黑板上的值日生一欄寫著她方某人的大名,清楚得讓她很難當作沒看到。她可不想讓那個龜毛的模範生班長逮著把柄。
在那之後,言仲夏變得很愛找她的碴,不管她做什麼,他永遠有意見。
糾正她坐姿不夠端正;挑剔地行止太粗魯;批評她說話大嗓門;不準她蹺課打架,惹是生非;規定她每日幾點到校,晚了幾分鐘他又會開始念到她耳朵生瘡,就連她上課專不專心,他都要管上一手。
哇咧!這雞婆班長會不會管太多了?連他們杜鵑鳥導師都沒管那麼多。
言仲夏看她不順眼,她敢拿她的祖宗十八代來賭!
其實,連她都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至此。剛開始,他對她說幾句話用五根手指頭都可以數得出來,就是走在路上也會裝作沒看到,比不熟還要不熟的那一種。可是後來……
好像就是從他丟藥盒給她的那一天吧!他開始對她的言行東挑西撿,惡毒批評,而且毫不留情!害她每天、每天都悔恨得不斷強力反省,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要這樣不遺餘力地找她麻煩?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言仲夏對她很不爽,非常、非常不爽。
然後,他們莫名其妙的熟起來了,就是那種走在路上遠遠看到都要沖過去踹對方一腳泄恨,不然晚上睡覺會失眠,比熟悉還要熟悉,熟到爛的那一種。
他很懂得怎麼欺壓她,而且盡心盡力,樂在其中。
時勢造英雄,她當然也就學會怎麼惹毛他,教他變臉,而且日新月異,創意十足。
最後,她悲慘地發現,她成了女性公敵。
何解?
還不都是為了這個無恥的家伙!兩人一天到晚纏斗在一塊兒,久而久之,很自然地就會傳出「方歆和言仲夏交情特別好」之類的流言。
女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拜他所賜,至今她都沒交到半個女性朋友。
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言仲夏這家伙根本就是個雙面人!
人前一副氣質溫文的模樣,人後卻是一張令人想痛毆一萬次的刻薄嘴臉,像這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伙,哪一點值得一干少女芳心暗許,瘋狂迷戀?
她相信,任何人只消見識過他在她面前的惡形惡狀,都不會再蠢得對他懷抱什麼可笑的夢幻情結的,可是……唉,想歸想,說出去誰信?
欺騙社會的家伙,可恥、可恥、可恥到了極點!
「你又在裝什麼白痴了!」一本筆記冷不防拍上她的後腦勺,想都不必,自是她「親愛」芳鄰的杰作。
她要笑不笑地轉過頭。「請問我們偉大的班長又有何指教了?」
言仲夏以眼神示意她撿起來,她順手模起,上頭清晰工整地寫著他言大少的名字。
「干麼?」
又一本筆記「蒞臨」她的頭,正是她方大姑娘的歷史作業。「重寫!」
「我為什麼要!」方歆不爽地丟回去,有交作業就不錯了,他還挑!
「因為豬寫的都比你好看!」既然某人要自取其辱,那他就不客氣了。
「哪有——」正待抗議,目光接觸到二度砸回她身上的歷史作業。一個是字跡清逸俊雅,內文翔實端整,有條不紊;另一個是光字體就可以玩猜謎,內容更是文不對題,秉持有寫就好的原則。
兩相對照之下……唉,真是讓人傷心欲絕的殘酷對比。
他到底是要怎樣嘛!以他的出色來嘲笑她有多丟人現眼嗎?
「照著我的寫,放學以前交給我。」
「喂——」正欲反駁,寫完黑板的老師已回過身來,同一時間,言仲夏端出一貫的專注表象,彷佛多認真地做著筆記,而她,就好死不死地被逮個正著。
「方歆!上課專心听講,不要騷擾其它同學。」
騷、擾?!
她恨得牙癢癢的,到底是誰在騷擾誰呀?
「沒關系的,老師。」言仲夏微微一笑,適時扮演好學生形象,很有雅量地包容她。
很好!這下她又成了眾矢之的的千古罪人了。
這、個、不、要、臉、的、雙、面、人!
中午十二點的下課鐘聲一響起,方歆立刻抄起便當,以跑百米般的速度沖了出去。
今天她絕對、絕對不要再讓言仲夏那個顧人怨的給逮到,否則她光氣就氣飽了,還吃什麼飯?
教師停車場後頭,有一片山坡地,鮮少有人走動,躺在綠葉成蔭的大榕樹下,會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是她閑來沒事時,最愛去的地方。
找了個蔭涼的地方,她一坐了下來,看了看四周——很好,沒半個人。
她心滿意足地抽出免洗筷,準備大快朵頤——
「跟你說幾遍了,吃東西不要狠吞虎咽,當心哪天噎死沒人收尸。」
一口青菜卡在喉嚨里,差點真的被噎死。
方歆瞪大眼,看向由身後冒出來的「青仔機」。
哇咧!這家伙是人嗎?神出鬼沒的!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她愣愣地問。
言仲夏隨意瞥她一眼,不置一詞,在她身旁優雅地坐下。
如果她沒誤解,那個表情應該可以解讀為︰以你的腦容量,很難向你解釋我的智慧。
方歆深吸了一口氣。
不要計較,千萬不要跟他計較——
她在心中不斷默念、催眠自己,然後看著天上的白雲悠悠,當作沒听到。
言仲夏也不以為意,逕自抽出免洗筷用餐。「喂——」
「干麼?」她愛理不搭的。
「從今天起,放學後和我一起走。」
「嗯哼!」她斜眼瞥他,擺明了告訴他︰你在說夢話嗎?
白天在學校任他作威作福也就罷了,放了學誰還鳥他?
「如果我說,這是垂死杜鵑鳥交代的呢?」他悠閑回道,順手干走了她便當內的鹵蛋。
方歆磨著牙,眼睜睜看著他搶劫了她心愛的鹵蛋。「你又在老師面前搬弄什麼了?」他要沒說什麼,杜娟娟會要他連放學都盯著她?這卑鄙無恥的小人!
言仲夏挑眉,神情很嘲弄。「憑你罄竹難書的功跡,還需要我「搬弄」什麼嗎?」
見他筷子又要伸來,她立刻跳離三大步,誓死捍衛便當,遠離土匪。
言仲夏聳聳肩,滿不在乎地繼續吃他的便當。
他這不痛不癢的神態,看在她眼里可不爽了,想也沒想,很報復意味地打劫了他的炸雞塊。
「最近收斂些,大肚魚在盯你了。]大肚魚,指的是他們那個頂著啤酒肚,中年發福的訓導主任。
這下,天上飛的、陸上走的、水里游的都一應俱全了,不只他們班,這所學校儼然就是一座動物園。
「你怎麼知道?」她口齒不清地回道。嗯,好吃!總算心理平衡了些。
言仲夏白她一眼。「听我的就是了。」
也不想想他是何許人也,言仲夏三字,是眾師長心目中的寵兒,什麼事瞞得過他?
「大不了就記過,待到待不下去時再轉學而已,哪有什麼大不了的。」都轉到不要轉了,家常便飯啦!
言仲夏持筷的手一僵。「你試試看!」
吧麼呀?轉學的又不是他,擺什麼死人臉,嚇人啊?!
「反正這所學校也沒多好玩,不走還留戀什麼?」
言仲夏沉默了好久,直到解決完整個便當,而她也以為話題早結束了時,他才冷冷地吐出一句︰「所以被當成瘟神給請出校門,尊嚴盡掃,你也不在乎了?」
他以為她會氣呼呼地反擊,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可是出乎意料的,她什麼也沒說,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地,言仲夏竟感到一絲後悔。
他是不是不該用這麼傷人的方式激她?
午睡鐘聲適時響起,兩人不發一語地起身回教室,一路上,誰都沒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