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54號門前,臨江探了探頭,還跑去搬動枯盆栽查看,喃喃自言︰「咦?又躲起來了……唉唷,婆婆,出來啦,你不是說很想見見你的孫子嗎?蔡伯伯、蔡伯母……」
鳳遙推開虛掩的大門,不發一語地走到枯萎的金桔樹前,拂過幾片枯葉,咚咚咚……不是葉片,而是幾個扭曲成團的暗影接二連三滾落下來。
「啊,原來這回是躲那里呀……」臨江點點頭,想起久違的一家人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他識相地悄悄離開。
扭曲的黑影緩慢凝聚成形,即使經過這麼多年,鳳遙依然能認出父親、母親、女乃女乃,還有……那兩團小小的,是弟妹。
都這麼大個人了,還賴坐在地上,沒意識到這是多丟人現眼的行為,低垂的頭打死不肯抬起。
「爸、媽、女乃女乃。」他沒有太多的掙扎,很平和地喊出聲。地上的黑影一愣,同時抬起頭,幾乎透明的臉龐瞬間涌出一道道水痕,流過臉龐,消失無蹤。
那是鬼魂的淚,無形體,但是太強烈的情緒會使魂體元神耗損。「不用難過,我沒有怪過你們。」他蹲,伸了手,卻不知如何做才能使他們好過些。
「對、對不起……」父親顫抖地說出這句話。第一聲出了口,接著也就容易許多,母親的、女乃女乃的……一聲聲,淨是愧悔。
孫旖旎曾經說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他們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領悟這層道理。
世人往往只看見事情的表象,明明是一次次讓他們避過死劫的孩子,卻讓他當成禍胎,將仙人托世、福蔭家門的孩子,不知珍惜地丟出家門,落得今日境地,全是他們自找的!
妻子生頭胎時突然早產,他聞訊急急忙忙趕往醫院,路上出了車禍,瘸了一條腿。
——瘸個一條腿算什麼,要不是他提早出世,為這一世的父親化災,不改變行程來醫院的話,你就會搭上後來那班死亡公車,損失的可是一條命。他用小災來化掉死劫,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長子滿月那天,發送滿月糕餅給親友,誰吃都沒事,偏偏素有生意往來的建商夫妻吃了上吐下瀉去掛急診,原本談好要承包的工程也吹了。
——是啊,包下這個工程,後續爆發建材偷工減料,造成三死七傷的巨額賠償以及後續官司纏身,也夠毀掉這個家了。
接二連三,生意越做越不順,家境大不如前,他也曾經埋怨過,自從這個孩子出生後便諸事不順。
——諸事不順?如果你知道,枉死城早早便為你們這一家人留了貴賓席,還會惋惜他以財氣來抵血劫嗎?
當初鳳遙會選擇在這一戶人家降生,便是清楚他們的命運,有意助他們避過一家滅門之劫,也因為有他守護,連拘魂鬼差都得退避三舍,敬仙佛而遠之。
然而,命定血劫無法平空消弭,只能以今生該得的財祿換取一家平安,自他出生之後,一家人何嘗有過熬不去的災劫病痛?
誰知他們卻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將助他們避禍的天人當成了惡鬼轉世。
世人永遠不懂平安便是福的道理,貪求著太多身外之物,終至招來災劫。
就像次子出生後,財運連連,隨手買個彩券都能中頭獎。
——是啊,中個頭獎,曝光後被媒體大書特書,引宵小覬覦,終至招來這場滅門之禍,這就是你們要的嗎?
埃禍相倚,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偏偏世人目光短淺,只見近利,不知遠憂。
這些都是後來由孫旖旎口中得知的。
為什麼不早點讓他們知道?這樣,他們就不會將長子視為災星,錯待了他。
——為什麼要說?不懂得珍惜他的人,我何必還要讓他繼續護你們一家平安?是你們自己將福分往外推,他是靈山之神,不過是暫借你們的肚月復托世,一具凡胎之恩,他早已用屢次的化災償盡,你們還奢望什麼?她說過要他們悔恨莫及,親口向他坦承錯誤。
太多的懊悔、太深的虧欠,無法追回也來不及彌補,只能化為道道無形淚影流淌。
「臨江說,你們不肯投胎,固執守在這里,是為了等我回來?」若不能親口向他坦承錯誤,將那遲了許多年的歉意傳遞給他,他們說什麼都無法安心離開。
「好,那我明白了。」從來沒有怪過,又何需原諒?
鳳遙沒再遲疑,掌心輕輕托起母親懷中的小嬰孩。他並未明確地知道該怎麼做,只是一心想著,那麼純淨的孩子,該重新有個美好的開始,而不是被困在這里,成為一縷無以安身的孤魂——
而後,微微發熱的掌心泛開極溫和柔淺的光束,將他們包圍。他並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卻很清楚,這道使人感到寧馨平和的光束只會將他們帶往更好的地方。
或許,孫旖旎真的沒誑他們,能夠擁有如此沉厚篤實的力量,滌去他們的執念以及滿腔難以瞑目的怨氣,渡往奈何橋,化去一生罪孽後,再以全新空白的魂體進入六道之中輪回,這樣的能力還真不是普通人。
「安心地去,我不怨你們。」他說。看著一道道光束在眼前消失、俱滅。
這樣的能力從小就有,與呼吸一樣極自然地存在,他也從沒去探究,看見那些飄蕩無依的魂體時,便會助他們一把,無論是人或小動物。當庭院中再次回歸原本的黑暗荒涼,他起身,安安靜靜地退離,關上門,獨自走在回程的路上。
初秋的夜風吹來,泛起一絲涼意,連空蕩蕩的心房也涌上一絲涼寂。從此,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斜照路燈下,一道孤零零的影子,子然一身。
當夜——
一抹淺綠色的光影凝聚,待微光散去,縴盈身軀沒有意外地出現在床鋪上,而且這一回,是直接趴臥在沉睡的男人身上。
「真過分……」她喃喃低噥。
院長送的禮物,他收。
美女邀他共餐,他接受。
甚至,就連那些對他差勁到不行的家人,他都能用自身的能力化去他們的苦痛,那麼溫柔地渡往奈何橋。
偏偏,對她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不理她、不收她送的禮物,連二十歲這麼重要的日子,他還是不肯見她。
「鳳遙、鳳遙、鳳遙……」她喃喃喊過一聲又一聲,每喊一次,便啄吻一下暖唇。「不要這樣對我嘛……」
她很沮喪、很挫折耶,她都快哭了,他沒看到嗎?
明明世上對他最好、最在乎他的人是她,為什麼他就是對所有人都寬容,獨獨討厭她?不公平啦,他好偏心!
害她每年都只能隱身陪在他身邊,一整日,看著他對每個人都好,只有她,不能親近他。
只好入了夜,再來一傾思念。
「我好想你……」吮吻唇瓣已不能滿足她,她逕自將手探進衣服里頭,撫觸男人肌理分明的身體線條,感受溫熱膚觸,完全沒有自覺趁人深眠時上下其手,活月兌月兌就是婬賊行徑。
模夠、吻遍了,她才滿足地吁嘆,枕在他肩窩,就像以前那樣。以前,每當她耍賴膩在他身上時,他從來都不會生氣,永遠無底限地縱容她,然後用那雙又暖又溫柔的大手,輕輕撫模她的發,給予憐寵。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對她了……
縴長柔黃輕輕撫過他過于冷硬的臉部線條,落在緊抿的唇瓣,來來回回輕觸,喃聲道︰「你不快樂嗎?」
他好久沒笑過了,涼寂的眸子里,總是溫溫淡淡,波瀾不興。讓他回去,錯了嗎?
當年會帶他走,只是不願意他繼續留在那個不被疼惜的地方,受盡侮蔑還要護他們平安,他自個兒不在意,她大小姐偏偏就是不痛快!她明明知道,他這一走,那些人必然死劫難逃,但她還是這麼做了。他在她心目中比什麼都還要珍貴,她絕對不容許任何人錯待了他,她要讓那些笨蛋人類看清,他們錯得有多離譜!
即便那些人死在她的面前,能救她也不要救,誰教他們要這樣對待她最珍視的人。
但是……錯了嗎?雖然在她的觀念里,生死不過就是又一次的輪回交替,就像棋局玩完了再抹掉重新開始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她忘了,他現在是人類,人類的觀念終究還是有些許不同的……
鳳遙本質上雖淡情,但那些仍是他這一世有血緣的親人,沒了,就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情緒低落就是因為這個嗎?
她是不是應該要救,這樣他才會快樂一點?
孫旖旎嘆一口氣,懶懶地靠回他肩膀,雙臂環抱住他腰際。
人類真麻煩,輪回了一世又一世,她好不容易才趕在他這一世出生時找到他,原本是想要好好守護他的,怎麼會那麼困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