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她別來,她還真的就不來了!
當日歷翻過第七張,鳳遙清晨對著餐桌上空無一人的位子,分不清是在生誰的悶氣。
孫旖旎沒再來找他一起用餐了。
連著七天,他都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吃飯。
那天不讓她跟來,只是不希望自己在情緒惡劣時,措詞不當傷害了她,才要她別跟上來,獨自冷靜一會兒。
他承認,心里是有些不太愉快的感覺,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在她心里有人比他更重要,她甚至為了保護那個人,拍開他的手,與他對峙。原來,他心胸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開闊,能夠淡然笑看一切,他也會斤斤計較、會想獨佔她全部的目光……
他苦笑。
既然等不到她來,他只好自行出門覓食。
大門一開,未曾預料會有一道嬌樓身影抱膝蜷縮在他家門邊,小小嚇了他一跳。
「你——」他定神一看,認出她是住在孫旖旎隔壁的鄰居,他搬家那天,她也有來幫忙,是個笑容甜甜的,單純又善良的女孩子。
「曉意,你找我?」
恍惚失焦的眼眸抬起,好半晌終于定在他臉上,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去找旖旎,但是她最近心情很不好,臨江說……或許找你也可以。
鳳遙看不懂手語,但也約略猜得出她有事找他。
「先進來再說。」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好。
也不曉得在他門口蹲了多久,起身時一陣顛晃,他連忙伸手扶住她。他讓她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轉身倒來熱茶。剛剛觸及她的手掌,冰涼得缺乏溫度。
「好,現在可以說說你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的性情一向無法與人太過熟絡,和綺情街的鄰居們交情雖稱不上淡漠,但也沒好到有事第一個會想到要來找他,必然是遇到得由他解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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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杯的熱度煨暖了她,空洞的眼眸稍稍回溫,她擱下水杯,掏出口袋里的手機,輸入幾個字。你是旖旎的主子嗎?
他看了一眼。「或許吧。這很重要?」
她點頭。那你應該也听說過,我會讀人的心語。
「是曾經听君雅稍稍提過。」其實是樊君雅告誡他,綺情街怪人一堆,尤其是周曉意,千萬別與她有任何肢體接觸,否則連小時候干過什麼蠢事都會被挖出來,一點個人隱私都沒有……
旖旎說,我讀心的能力是她主子的,等有一天我心灰意冷,打心底排斥這個能力時,她才有辦法收回。
鳳遙讀完那串文字,反問︰「所以你現在是心灰意冷?」
周曉意指節僵硬了下,才繼續在手機按鍵上移動。
有這樣的能力,其實很痛苦。人有的時候無知一點,是一種幸福。什麼都能看透的時候,發現世界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美好,那種對人性失望的打擊,真的很難受。
這個世界上,誰不是掛著面具活著?在不同的場合說不同的話,也許應酬了些,卻有其必要性,太過真實地呈現,反而赤果果得傷人。
那麼,她又何必與別人不同?有些事情,她寧願永遠不要知道。
鳳遙看完,沉吟了下。「我以為你並不排斥這樣的能力。」
她一直很樂觀開朗,在看透人性之後,依然保持純善的一顆心,真誠待人。
如果這樣的能力真的是他給的,那麼他當初賦予她這能力時,必然是基于某種考量,或者機緣如此,至少,于她人生歷程中,能夠有所成長。
我也一直以為我習慣了,但是……我沒有辦法,有一些真相,丑陋到我不知該怎麼面對,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習慣……
他目光停留在最後一個字,好半晌,她都沒有再按下一個鍵。一顆水珠滴落停放在按鍵上的拇指,她顫了顫,才緩緩移動。
請你——收回讀心的能力,我不要它、不要它了!
她一直重復打著「不要它」,淚水也一顆顆接連不斷地墜落。鳳遙按住她的手背,于心不忍。
如果真是他造成她如此煎熬,他該怎麼幫她?
淚水懸在眼眶,她瞪大眼,抬眸望他。
就在他貼上她的手之後,一種不同于人類體溫的莫名熱度傳導而來,她訝異極了。
「抱歉。」誤解她詫異的來由,鳳遙連忙收回疊在她手背上,被她死死瞪著的右掌。
不。我只是意外——我讀不出你的心。
「是嗎?」
也許你真的是它的主人,請你幫幫我……
「我不確定該怎麼做……」但如果真如她所說,這能力原就是來自于他,那麼,它應該能感應到主人的召喚,回歸原處才是。
他再一次靠近她的手,試圖找回方才那股莫名的騷動。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一個禮拜前在大賣場、在臨江的身上也感受過,像是有些什麼指引著他。他順從本能,移近她掌心處,蠢蠢欲動的熱源呼應著他——
他停在離她掌心三寸處,便不再動。
周曉意張大眼,看著自己的掌心緩緩涌現暈黃微光,一點、一點,慢慢凝聚成一顆光球,落入他掌間。
扁球透出的光芒晶燦而耀眼,其間包裹著一個中文字,她還來不及看清,便沒入他掌心之內,消失無蹤。
這樣,就行了嗎?
「我不確定,但你可以試看看,有問題再來找我。」
周曉意道了謝,沒多待便起身告辭。臨走前,像是想到什麼,拿起桌上的筆,寫了幾行字。
鳳遙送了客,站在客廳中央,反覆讀著她留下的字句,凝目沉思。
旖旎找了你很久。從我認識她以來,她始終都執著于這件事。她看起來很聰明,好像無所不能的樣子,收容我們這些被世人歧視的「怪胎」。雖然我們口不留情,心里其實很感激她讓我們有一個可以自在生活的空間。
但是再聰明的人也會做糊涂事,尤其她太在意你,就容易失去明智的判斷能力。無論她做了什麼,能不能請你看在她一心一意愛你的分上,給她多一點點的寬容?
***
愛嗎?
他們誰都不曾說過這句話,彼此之間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有純粹的男女情愛,摻雜了太多,真要去分析,成分最重的也難說定是愛情,那種相互依恃、同生共存的意義,早已遠勝于愛情。
也因此,當他面對她竟會為了臨江而反抗他,那太過陌生的憤怒以及復雜又酸楚的情緒,自己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調適,才會在那當下轉身走開。
方才收入掌心的光球,仿佛在體內躁動著,微光熨得他胸口發燙,隱隱約約似有什麼欲破柙而出。太多畫面由腦海飛掠而過,關于他與她,那段她極力隱藏的秘密——
「奇怪,門怎麼沒關……鳳遙你在嗎?」來人一路循聲進到客廳,見他蹲跪在客廳中央,眉宇深蹙,連忙上前去扶他。
「鳳遙、鳳遙?怎麼了?」
焦慮的嗓音,拉回他些許神智,一半仍停留在腦海中逕自出現的畫面里,一時難以區分現實與幻境。
「你——」她瞪大了眼,由他不設防的思緒中完整拷貝他腦海中的畫面。
他們之間,一向存在著這樣的靈犀相通。
他想起來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她松了手,驚慌失措地退開,臉上血色褪盡。
鳳遙撐著額頭,試圖壓下混亂飛掠的場景,力持清明思緒,待看清眼前那張屬于向唯歡的臉容後,眉心蹙起。
她怎麼又施起仿容術了?
她那張臉,明明比任何人都還要美——至少在他眼中是這樣,她為什麼老是要頂著別人的身分?
他其實不太愛她施行仿容術,在他看來像是蒙上一層面具一樣,極不自然。
「你——」
未及開口,她匆匆打斷。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她急急忙忙轉身就要逃開。
「你給我站住!」他對她這副見了鬼的表情非常有意見。一個禮拜躲得不見人影,好不容易來了還不用自己的身分,這些也都罷了,一見面就走人什麼意思?他有這麼礙眼嗎?
「多留一刻都不願嗎?既是如此,那又何必來。」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用這副嘲諷的口吻說話,但她就是有那個本事擾得他情緒一團糟。
「我……」她低垂著頭,完全不敢直視他的眼楮。
心慌意亂之下,她驚怯得沒有辦法思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就是來談分手的……」
話一出口,鳳遙不可思議地瞪住她。「你說什麼?!」
「我、我想了很久,覺得我們個性不適合,所以沒有辦法……」鳳遙還是瞪她,沒有任何動作。
客廳內一片悄寂,空氣凝滯。
很好、好極了!她避了一個禮拜,就是為了丟給他這幾句話。一個人到底能被拋棄幾次?如果不是她太奇葩,就是他夠愚蠢,居然又一次讓她狠狠甩開。
鳳遙閉了下眼,再開口時,沒有怒火翻騰,也不厲聲質問,而是冷冷的、令她頭皮發麻的極致冷淡。「我們曾經交往過嗎?如果我沒有記錯,一廂情願要試的人是你,我從來沒有許諾過你什麼。」
她一愣,錯愕地仰首。
眼前這個冷漠的男人不是她熟悉的那一個,她從來不知道,他也能有如此冰冷無情的一面。
「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個,真抱歉還勞煩你走這一趟,向小姐請回,我還有其他事要忙。」
「鳳遙——」她幾乎立刻就後悔了,她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他。
只是,背身而去的他,已經不打算搭理她。
這樣真的有比較好嗎?她懊惱地咬唇,無法不覺得自己很豬頭。
靠近,怕他想起那些她曾背叛過他的事實;退開,又必須面對他的冷漠與不諒解……怎麼做都錯,怎麼做都會失去他。
孫旖旎痛苦地蹲,無助垂淚。
她到底該怎麼辦?
***
這一次,她真的把他給惹毛了!
他這一輩子從來不曾如此生氣過……這個渾蛋女人,居然說要跟他分手!
他們之間只是單純的情侶交往嗎?他們之間是一句分手就能交代的嗎?他們之間……他們之間該死的真有辦法一句分手就切割得干干淨淨嗎?
渾蛋!她真的——渾蛋得很徹底!
本尊都己經避著他了還不夠,連分身都專程來談一次分手。很好,他現在知道,她想與他徹底切割的意願有多堅決了!
滿月復氣悶地站在陽台上吹風,鳳遙試圖讓躁怒的心情平息下來。微風徐徐送來涼意,似在安撫他。
和小丫頭吵架了?
誰的聲音夾帶在薰風之間拂掠過耳畔,他一時無法辨明來處。
這小丫頭也真厲害,能讓沉靜無欲的靈山神君一次次失了自持。千年前錯過這出好戲,這回我可得睜大眼看清楚。
「你是誰?」他沒有辦法和不明對象交談。
「日游神呀。連我都認不出來,鳳遙,你變得好弱,讓人怪不習慣的。」
面對這些高來高去的神字輩人物,他當然弱。
鳳遙不理會對方的嘲弄。「有何指教?」
「你難道不想知道,丫頭為何避著你嗎?那是因為她心虛。她心虛。只有做錯事的人,才會心虛。」
面對他時,許多次不經意浮現的愧悔,他耳聰目明,怎可能一次都沒瞧見?只是她不想說,他也就不提。
迎著風向,他移向位于街尾、她所居住的方向,一雙並肩而立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簾。
似乎感應到他的注視,孫旖旎仰首望來,卻在瞧見他時,像逃避什麼洪水猛獸似的,驚嚇地躲到臨江身後。
她的閃避舉止再度挑起他一腔怒火。
他是會吃了她嗎?需要她這樣戒慎恐懼地逃離他!
「呵呵,看來她和那頭狼感情很好喔。鳳遙,你被比下去了。」
不用說,他有眼楮看。
從他搬進來那天起,就听附近居民耳語過不少八卦,知道臨江與孫旖旎感情好得不得了。
最夸張的那幾則,還謠傳臨江與朱寧夜、孫旖旎大玩三人行,並且大小老婆從不爭風吃醋,很懂得分配時間。
傳言太夸張,他從未放在心上過。
但——謠傳真的只是謠傳嗎?
孫旖旎是寵臨江寵得不可思議,這點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全綺情街里,獨獨臨江獲此殊榮厚愛,凡是臨江開的口,她幾乎是有求必應,不舍得讓對方失望。
臨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確實與眾不同。
不肯承認自己是在介意,胸口翻騰的酸楚痛意令他無措,他繃著臉,冷冷移開視線。
不去看,便能不想。
可是,怎麼也找不回最初無欲無求的淡然自持,腦中淨是想著她平日賴在他身上撒嬌的模樣,那柔軟帶媚的身段,或許也會依偎在臨江身上。
「嘖,這丫頭也夠狠了,奪你元靈丹便罷了,還拿去孝敬情郎,萬般阻撓你取回失物……這在人界,不就是那戲曲演的,挖親夫的心來救奸夫,扇墳地以求墳土快干,好與奸夫逍遙快活的蛇蠍女子嗎?嘖嘖嘖,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女人心若是要變,十輛牛車也拉不回——」
砰!
鳳遙只覺怒不可遏,耳邊那叨叨絮絮的聲音教人無法忍受,伸掌一揮,便出現疑似物體撞擊後產生的點點光芒。
他無心探究發生何事,冷著臉轉身進屋,附帶將落地窗簾緊緊拉上。
咦?
孫旖旎一臉錯愕,望著被打飛到腳邊的「物體」。
「日游神好閑,在練習吐血嗎?」
這妮子的嘴……她一定得這樣打招呼嗎?
對于剛剛陷害她,他一點都不會愧疚!
日游神哼了哼。
他也有神格啊,怎麼能承認當神的剛剛被一個人類打飛吐血?他錯了,就算鳳遙淪為人類,潛藏的能力還是驚人,剛剛真的不該惹怒他的,他一點都不弱……
「還有心情跟我耍嘴皮,你家主子現在大概恨得想一把掐死你了!」
花顏僵了僵,笑意頓失。
一旁的臨江看了不忍心,出聲道︰「她已經很難過了,你不要這樣嚇她啦!」
「是嚇她嗎?她自己做過什麼對不起她主子的事,都沒跟你說過嗎?」敢做就不要怕人講,被鳳遙恨到死也是剛好而已。
臨江怕他再說出更多刺激孫旖旎的話,趕緊拉了她進屋去。「寧夜烤了小餅干喔!」她以前很喜歡,常常跟他搶著吃,希望她吃了心情會好一點。
「你知道我曾經做了多可惡的事嗎?」
「咦?」正要進廚房去端餅干的腳步停住,又繞了回來,蹲在她腳邊。「那你想要說嗎?」
就怕說了,連他都會覺得她很討人厭,理都不想理她了吧——
她盯著自己光禿禿的指尖,自言自語般逕自說道︰「你曾經說過,我家主子會放心讓我為他奔波,尋找他留給我的那些訊息,是在指引我去找他,因為有太深的感情,所以相信我就算找上千萬年也會願意……
「其實,你錯了,那不是感情和信心,是懲罰……就算、就算原先有那麼一點感情,也全都毀在我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