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文學院院長研究室,桌上有一大疊學弟妹交上來的報告,下午還得代教授去給一班學生監考。
身兼助教邊修學分的日子,沒有想像中輕松,但還不至于應付不過來,就是他那個任性過頭又太講究「靈感」和「美感」的指導教授有那麼一點讓人頭疼就是了!心血來潮就拿出傳說中的萬惡電風扇來吹學生的報告,以決定分數的高低,每每讓他捏上一把冷汗,不知這回哪個倒霉的學弟妹又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但基于人家手上還握有他的生殺大權,為了他的論文著想,他選擇俗辣地保持沉默。
所以後來,報告收齊後,他會先代閱一輪,分為較出色的、表現平平的以及不知所雲的三大類,方便恩師審閱,往後也就成了自第三份報告里玩大風吹,而這一回,任它怎麼吹、有幾個倒霉鬼要被當掉,他良心也比較不會過意不去。
「我這愛徒真是誠實、正直、負責、有擔當的優秀好男兒,未婚女孩可得張大眼瞧清楚了。」每每在課堂上就推銷他,全中文系無人不知他楊季楚是文學院院長最鐘愛的得意門生,卻沒人知道,那其實是因為他能夠忍受那種電風扇定生死的怪癖,並且任勞任怨的緣故。
「楊助教——」
門口怯怯地傳來一聲呼喚,他由成疊的期中報告里抬頭,是教授新請的工讀生。大概是教授突然良心發現,察覺到他的工作量太大,這學期開始多了個一年級的新進小學弟來幫他的忙,雖然這只不曉得自己誤入歧途的純真小搬羊,還沒能有幸見識到恩師的獨門風扇絕學,但分攤掉登記成績、影印文件這類瑣碎事務,也減輕他不少負擔。
「什麼事?冠新。」
「那個……你剛剛出去的時候,有個女孩子拿東西來,說是要還你的,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放在你桌上了。」
學長有交代過,任何人送來的東西一律不收。剛開始的時候,桌上總是堆滿女孩子送來的禮物和情書,食物出現的速度就算他們有十個胃也消化不完,最後為了免去無謂的困擾,他干脆交代任何物品一律婉拒。
包早之前,听說還發生過女孩子在食物里面下那種讓男子吃了以後愛上施咒者的情咒,至于施咒的物品,是用女孩子的……呃,太惡心了,不方便說明,他听了以後晚餐吃不下。
連用血書表達激情熾愛的手法,也都讓他見識到了,原來人太帥、太受女孩子歡迎也是一種困擾。
罷開始,他對這名充滿偶像光環、完美得不像真人般存在的學長,總是連說話都會緊張到結巴,現在是好多了,但根深抵固的崇拜與仰慕,還是會讓他有點小小地放不開。
連系辦小姐都笑過他像內向害羞的小彪男。
唉,不是每個人都像學長,連和院長說話都能沉然若定、進退得宜。常常當得人莫名所以、喜怒難測的院長,可是他們會認最難搞的大刀王啊,有時全班,有時狂當了半數之多,偏偏又是避不掉的必修學分,每個修到課的人全都繃緊神經判咧等,大概也只有楊助教有能耐得到他的和顏悅色,還成日掛在嘴邊「愛徒、愛徒」地喊。
楊季楚瞥向左手邊白色的標準信封袋。「嗯,我好像看到了。」
想了想,小學弟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些什麼。「那個女孩子看起來規規矩矩的,長得很……靈氣,那個應該不會是什麼危險物品。」
靈氣?這什麼怪異形容?听起來不太人類。
楊季楚凝目一思,腦海本能地浮現那張沉靜如水的秀雅面容。
「那……助教你忙,我下一節還有課,先走了。」
腳步聲逐漸遠去,他這才打開信封袋。
里頭是幾張紙鈔以及銅板,他約略數了數,很快便明白過來。
那天帶冉盈袖去的中醫診所,健保並不給付,但醫療效果遠勝許多知名的大醫院,而里頭的金額,就是他那天付的診療費,分毫不差。
當天掛號時,她人是在候診室,想來八成是燕燕說溜嘴了。
這丫頭啊,什麼都好,就是不長心眼,三兩下話全讓人套光了。
他無奈笑嘆。這讓他更加確定早先的想法,人家都跟他算得那麼清楚了,他最好是到此為止,反正該做的都做了,對方不領情,他也毋須再多生是非。
只是,盡避一方態度分明,另一方也配合意願十足,命運卻似乎不這麼想。
以往互不相識,偌大校園混了一輩子也不見得會踫上一回,而今,明明努力要避開,卻老是兜在一起——
下午,他去幫一個班級監考,一踏進教室,立刻便感受到一室的歡欣舞動。
「啊啊啊,是楊助教耶!」
「今天是楊助教來幫我們上課嗎?好棒喔!」
「等了那麼久終于等到了,不枉我冒險修大刀院長的課。」
「光看都心礦神恰,賞心悅目啊!」
「這才是人生嘛,我活過來了——」
他懷疑,待會兒他說完以後,他們還能不能這麼想?
「咳咳!」他站上講台,清了清喉嚨。
「各位學弟妹好,我是你們的助教楊季楚,吳院長今天要到台中開會,不克前來,他交代我出題替大家臨時考。請各位拿出一張A4空白紙,寫下一首你最喜歡的詩,古詩現代詩皆可,然後發表你們的心得或意境賞析。」
「啥?」
台下,一張張青春面容盡數成石,等待歲月風化。
「另外,再補充一點——這份報告會佔你們學期總成績的百分之十,請盡全才發揮。」
此話一出,原本的歡欣鼓舞成了哀鴻遍野。
孩子,你們好女敕,到現在還沒認清你們家變態院長的行事風格嗎?他暗算人是不挑時辰、不選吉日的,這點基本功都沒有,就難怪今天會嚇得呆若木雞了。
「現在是不是覺得又死上一回了?」他淺淺地幽上一默。開始巴不得他沒出現了吧?
目光梭巡教室一圈,不期然落在後方最角落的沉靜縴影,不隨周遭氛圍起舞,斂目垂眸、恬然安謐的姿態,讓他視線多佇留了兩秒。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張清雅面容並不陌生。冉盈袖。並非刻意,但就是牢牢記住了她的模樣。
要說絕麗,她其實攀不上美人的標準,眉目溫和,卻不夠精致,五官秀雅,但不足以使人第一眼便驚艷傾心,微抿的唇,學不會彎起誘人采擷的弧度,隱隱透出一絲倔強……這女孩,性情是標準的外柔內剛啊。
可這張不算美麗的容頗,就是會讓人覺得——恰如其分。
仿佛屬于冉盈袖的美就該是如此,每一分輪廓、線條,勾勒出屬于她獨有的知性風情,增一分則太艷,少一分則太淡。
他沒想到,她也修了這堂課。
意外也僅僅只有三秒,很快便掩飾過去。「如果沒有問題,各位可以開始動筆了,宇數不拘,寫完交上來就可以自行離開。」
講台下,開始出現搖頭晃腦、皺眉苦思的的神情,十分鐘過去,半數人還遲遲無法下筆。
這就是讀太多書的後遺癥,身為中文系學生,每天接觸的古文、拼文、詩、詞、曲、賦還少得了嗎?可真要挑出一首來,就像收藏了滿室奇珍古玩,一時間還不知如何下手。
若是他,應該會反向思考,退開一步,不觀滿天星斗,單看一輪清月,其獨特風華自能跳月兌而出。
目光掃過角落那抹縴影。
她幾乎是一開始便沒有猶豫地下筆,埋首疾書。不知她思考的角度,是否也與他相同?
她不是中文系的學生,沒那麼多顧忌與束縛,反而能夠全心去注視一輪明月清輝。
接近下課鐘響,陸陸續續有人交了卷,有些小學妹會利用交卷之便順勢攀談,這類場面他已經處理得相當得心應手了,一貫溫淡而不失禮數地應對,一方面瞥見冉盈袖也交了卷,緩步離去。
留意了下她走路的姿態,還有些跛,不過看起來應該是好多了。
他很好奇,她心目中最特別的詩句,會是哪一首?
在成疊的姓名中找到她的,幾行字句躍入眼簾。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幾番細思量,寧願相思苦。
胡適的詩。
不是什麼千古絕唱,沒有賣弄艱澀高深的修辭技巧,淺自得一讀便能朗朗上口。
平凡的用詞藏著強烈的宇月民,決絕地說要了斷,卻還是放在心上苦苦煎熬,不甘拋舍。
她喜歡這種調性的詩?
明知相思苦,卻又寧願相思苦,如此矛盾卻又堅持,透露出她性情里的倔強。
這女孩,內在與外在的反差好大。
看著紙上婉約娟秀的字跡,想像她或許剛烈似火的性情,心房竟不覺涌起幾許悶脹。
頭一回,對一個女孩子產生那麼多的想法,還有些許不同以往的異樣感觸,對方卻無意于他。
能與這樣的女孩相互思念……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很可惜,不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