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空檔,她無意識地低頭,盯著他方才站過的地方,每一寸土地、綠葉投映在地面的樹影、殘留的煙蒂……他抽了三根。
從剛剛就在猶豫,是不是要提醒他,吸煙有害健康……
這種事,又何須她多事,誰都知道、每個煙盒上都印有健康標語……幸好她沒說出口,幸好。
「想什麼?可以走了。」
她像是被驚嚇到,仰頭猛然退開好幾步。
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時,又是一條鴻溝之間的距離。
她懊惱地咬唇,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僵立著,進退不得。
又是那種戒慎防備的姿態,那一瞬間,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已經下意識流泄出太多訊息。
她確實打心底抗拒他的靠近。
三步,那是他們之間的安全距離,沒有人刻意劃下,就是存在了,半點勉強不得。
他笑了笑,佯裝沒事,率先轉身坐進駕駛座。
像要補救什麼,她趕緊開門上車。
一路上,她很規矩地盯著自己的鞋尖,他也沒刻意找話題攀談,任名為「無言以對」的兩人默劇悄悄上演。
他們不是適合聊天的對象,說什麼都錯,沉默反倒還要來得自在些。
「還是小南門嗎?」眼看學校將至,他攀重地詢問。
「……客隨主便。」
是嗎?楊季楚僅思考了一秒,方向盤一轉,作主繞往東側門。
那里離女宿步行路程較近。
車速靜止,她解開安全帶,沒如上一回那般急著下車,垂眸側首,長發順肩滑落,掩住半邊臉容。
她有一頭極美的發,長及腰臀,不染不燙,柔滑而充滿光澤,隱約的發香在有限的空間浮動,也誘得他心思隱隱浮動。
他想,任何人都很難不在第一眼被這一頭美麗的長發抓住所有注意,若不是這樣的行為太孟浪,真有股沖動想感受它在五指之間滑動的感覺……
甩掉腦海的綺思,不讓浮動的暗香牽著思緒走。
「有話想說?」
她本能地搖頭,像想到什麼,又頓住,輕輕點了一下。
他笑出聲來。「這樣是有還是沒有?」教人很難判讀哪。
「……有。」說有,她卻緊閉著蚌殼似的嘴,不吭一聲。
他也不催促,有耐心地安然等待。
「對不起……」
「嗯?」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盯著鞋尖,低嘴聲輕得幾乎听不見。
無法大剌剌地直言,又沒辦法假裝沒事,與季燕那番談話一直梗在胸臆,他沒理由承受她態度上的羞辱,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問題,他不欠她什麼,卻得由他概括承受。
然而事實是——他幫了她、甚至願意替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墊付報名費,她卻連坦然地當面好好向他表達謝意都沒做到。
「我明白。」仍是一貫溫然平和的嗓音,仿佛什麼事也沒有。
是嗎?她明明什麼都沒說,他真的明白?明白她難以敵齒的懊惱?明白她此刻自厭的情緒?
她仰眸瞪他。「你是沒脾氣嗎?」換作任何人,感受都不會好到哪里去,他居然還能反過頭來安撫她。
他訝笑。「我當然有。」
「那你還笑!」
那是因為,她此刻替他憤然不平的表情可愛又逗人,不爽他被吃定也不懂得聲討——盡避那個吃定人的是她——讓他莫名有了想笑的好心情。
「燕燕說的對,你這樣真的很容易讓人誤會。」
「誤會什麼?」誤會她在心疼他。
他搖搖頭。「沒什麼。」
「那……我要下車了。」像個一舉一動都要向大人報備的孩子,沒等到他應聲還真乖乖坐好不敢亂動,怕再給他避難似的錯覺。
可愛度不禁又在他心頭升高了幾分,再這樣下去,可能會破表啊。
其實這真的沒什麼,每個人本來就有喜歡或討厭一個人的權利,他自尊沒脆弱到因為這樣就受到傷害,可是她拚命不讓自己重蹈履轍,在意到努才想補救的模樣,實在是固執得可愛。
「好。」大方頒下特赦令,她吐了口氣,連忙開門下車。
楊季楚靜靜凝視著,她的步伐相當輕巧,也許是長年跳舞的關系,舉手投足給人一種優雅的感覺,長發在夜風中舞動,楚楚韻致、縴盈背影教人不舍移目。
「冉盈袖。」他搖下車窗,月兌口一喚。
待她停步,他定定地、專注地低語。
「和我預料的一樣,你留長發,很漂亮。」
「我該怎麼回報你?」雖然那時並未抱著太大的期望,總還是得先問清楚。
素不相識的陌路人,沒道理平白接受他的恩惠,若他索求的,是她給不起的,那她不能要。
「再說吧,我什麼都還沒做呢。」只是見她孤零零獨坐在階梯下,落寞神情像是被全世界遺棄似的,看起來好可憐,一時沖動便開了口,當時真的沒想那麼多。
她堅持要討個答案,令他莞爾。「你一向都這麼認真嚴謹嗎?」
她蹙了蹙娟秀的眉,對他的回答不甚滿意。
「好吧,如果真要我說的話——那就為我留一次長發吧!如果你真考了進來,我想看你飄揚著長發舞動青春夢想,我可以想像,那畫面一定很美。」
「就這樣?」他的要求……簡單得令她意外。
「是這樣。可以嗎?」
她安靜了片刻,輕不可聞地點頭。「好。」
方才在中庭抽煙,落在腦海深處的泛黃記憶也一點一滴浮現。
都三年多前的事了,當時他並沒有刻意將這事放在心上。
那時的她還是個十八歲的大女孩,清秀臉容稚氣未月兌,清湯掛面的齊耳短發,就跟路上隨時擦身而過的女高中生沒什麼兩樣,與如今窈窕秀雅的知性佳人完全判若兩人,以至于第一時間沒能認出她來。
她真的考了進來,一步步實現自己的夢想。
她真的留了長發,一縷縷舞動出耀眼風華。
她還記得對他的承諾,那樣的長度,若不是從當時便開始,根本留不到這樣的長度,如此美好的發質,她用了多少心思在呵護?只是一句不經意的承諾,她卻那麼認真在看待,並且實踐。
她愣愣地呆立在校門口,愣愣地瞧他,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
「楊……季楚,你說什麼?」
既然她第一時間沒承認,楊季楚也沒打算來個什麼認親大會。
他再遲鈍也不會不曉得,冉盈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如何,否則這三年多同處一座校園,機會多的是,她從來不曾主動找過他,若不是燕燕的關系,他們會一直陌路到畢業,然後各奔前程,毫無交集。
「我說,我家丫頭讓你費心了。」如今想來,她會主動去找燕燕,也是為了他吧?或許天分是有的,但還不足以讓她如此另眼相待、關照有加,楊季燕是他的妹妹,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她用這樣的方式回報他當年的幫助。
「沒……季燕很好。」人是沒心眼了點,有時說話直到有些白目,本質卻是純良的,難得出身于優連環境,一點千金小姐的驕氣都沒有,有那麼稱職的哥哥管教著,想壞也壞不到哪里去。
「那丫頭幾兩重,我清楚得很。」他這妹妹性子不壞,就是有點少根筋,平日被家人保護得太好,十足不知人間愁的千金大小姐一名,說到底,他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
像剛剛,他就很想毒啞她,讓她閉嘴,難得冉盈袖好脾性,能忍得那丫頭口沒遮攔,完全不懂看人臉色說話。
「若她說什麼不該說的話,請別與她計較。」
「沒有……不會的……哪有什麼不該說……」她一頓,瞪眼望去。
他听見了嗎?
「那就好。進去吧,我也該回去了。」
變態院長最近奇蒙子不太美麗,又在玩風扇游戲了,他為人弟子,就該知分寸、解人意、服其勞,好好泡上一杯濃茶來挑戰燈夜戰。
目送她進入校門內,轉回程路上,他降下車窗,迎著夜風,不經意瞥見車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想起燕燕每回練完舞後總是喊餓,卡路里消耗得多,胃口也跟著大開。
這間餐廳的港式茶點頗有名氣,前陣子文學院師長餐敘,他被院長揪著一起去,食物品嘗過後的印象還不差。
念頭來得突然,他在路旁停車格暫停,下車買了盒燒賣,繞原路回去,將餐盒托女宿樓管轉交。一點小心意,請不要拒絕。
她與燕燕練完舞後,尚未用餐就直接搭他的車回來,而學校里頭像樣的餐點實在不多,這點是他疏忽了。
這手法可是向她學的。
頭一回是在三年多前,他代她繳交報名費,當時也沒想太多,只是秉著送佛送上西的想法罷了,並沒有料到一陣子過後,會經由旁人轉交收到她的還款。
第二回,是陪她看醫生那一回,她還來診療費。
兩回都是輾轉收到,連爭議抗辯的空間都沒有。
不知——現在的她,是不是已經看見他留的短箋,品嘗及時送來的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