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路過宗主面前的阿提拉,在湛朗陰陰的眼神掃過來時,被嚇得全身寒毛登時豎起,急急拉著木木西一塊兒逃命去。
養在院里的大狼們,在見到黑著臉的湛朗時,各自尖叫了一聲,便夾著尾巴火速逃出院外。
最常和湛朗一塊兒商討公事的公孫狩更是干脆,這陣子就直接不回府了,能閃多遠就閃多遠。
幾日下來,府內上上下下的人們,紛紛對著夫人居處的方向含淚遠望,偏偏他們家夫人就是鐵了心硬了腸,打定主意就是要折磨湛朗也折磨他們到底。
深受全府上下請托的花雕,這一日,在終于受不了整座城主府里低迷的氣氛後,終于挺身而出。
「小姐,你與姑爺是怎麼了?」前陣子不是還甜蜜蜜的膩在一塊兒?
「做錯事,自然得挨罰。」斐淨手拿一本書翻看,淡淡對她道。
她愣了愣,「姑爺做錯事了?」
「嗯,套句納蘭先生說的老話,他皮在癢了。」
「那小姐你不動手教訓姑爺?」花雕偏袒的當然是自家小姐。
斐淨睨她一眼,「你以為我打得過他?」她只是相級初階而已,跟那個中階的打會有勝算?她又不是腦袋瓜冬眠去了。
花雕毫不猶豫地搖首。
「不過,打不過也有打不過的做法。」斐淨合上手中的書本,「我要冷著他。」
一直都呆愣愣的小姐終于有長進了!
深感老懷安慰的花雕忍不住想要為她喝采叫好,完全都忘記了,她在進房前那些人是怎麼拜托她的……
于是烏雲持續徘徊在湛朗的臉上,一眾人等也繼續叫苦連天。尤其在這夜,眾人的苦難似乎又再次晉階了,一大票漢子被湛朗領去了後院的演武堂,美其名為操練,實則是虐待,虐得他們一個個都鬼哭狼嚎的。
「小姐,外頭有人在慘叫。」
「音色挺不錯。」叫到最高處時還會破音。
花雕有些同情他們,「他們是被心情不好的姑爺遷怒的。」
「我不會去幫他們求情,因我還沒有罰夠你家姑爺。」斐淨全然不為所動,照樣繼續她的冷戰大業。
再也扛不住的眾人,次日晚上齊齊殺至她的院外,不管不顧地強行突破花雕的防守陣線進入她的房中,整齊跪在地上哭求著她。
「夫人……」
斐淨一開口就否決了他們的懇求,「是他不對,不對就該反省。」
「不知宗主究竟犯了何錯?」好歹也給個死因吧。
「他遲到了。」
「啊?」眾人霎時呆若木雞。
她問得正經八百兼理直氣壯,「他不但遲到,還遲了整整十年,你們說,如此不守時的人,是不是該罰?」
「……」就為了這麼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他們就平白無故被宗主虐得死去又活來?他們冤啊。
「納蘭先生說過,插手夫妻之間的閑事,是會被雷劈的。」斐淨索性指點他們一條明路,「所以我奉勸你們,這陣子你們最好是躲遠點,否則下回又被雷劈了,可別怨我事先沒提醒你們。」
「……」說的也是,人家夫妻吵架關他們什麼事?走了,回房睡覺睡覺。
十天過後,當失魂落魄的湛朗已瀕臨行尸走肉的邊緣時,斐淨終于覺得自個兒的心情總算是轉陰為晴,于是她再次招來湛朗。
「夫人……」好不容易再次見到日思夜念的人兒,度日如年的湛朗緊張得有些無措,頻頻在她面前屏住了呼吸。
「你反省好了?」她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嗯……」
斐淨語調懇切地問︰「因咱們是夫妻,所以夫妻之間就必須開誠布公不許隱瞞對方什麼,你說這是不是個道理?」她自認這一點她從一開始就有做到。
「是。」
她淡然再問︰「那麼請你告訴我,你之所以會遲到,有沒有苦衷?」
「有。」受夠這陣子的與她分隔兩地,湛朗再也不打算對她隱瞞。
對此她很滿意,「好,我听你說。」
湛朗握緊了雙拳,「首先,我絕不是故意要遲到的。」
「繼續。」
「我是一只妖,狼妖。」
「妖?」斐淨意外地張大眼,很快即聯想到他所建立的宗族為何喚名為狼宗。
「嗯。」湛朗聲音低啞地說著,語氣里充滿了濃重的自責,「十年前……在你許下心願召喚我的魂魄而來後,我之所以沒能在最快的時間內來到你身邊救你于水火,是因當時我在來到人間後即頓失所有妖力,與廢人無異。」
她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後來呢?」
「後來,你被你的兄長們救下,你因傷重整整昏迷了三個月,我亦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勉強恢復一成的妖力,這才總算能夠下地。」
當時失去了妖力的他,別說是去救她,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幾乎是用爬的爬去當年的攝政王府的。
在攝政王府府周四下打听過後,知道她受過什麼傷害時,悔痛不已的他,立即使出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僅有妖力,在第一時間內為她下了個封閉記憶的封印,不願她再憶起那些會令她痛苦的回憶。
她以指敲著桌面,「所以說,你當時不是不來,而是不能來?」
「嗯……」
「但後頭的--年呢?你怎還是不來找我?」這時間久到害得她幾乎都忘了她曾許下過心願,和有魂役這回事了。
湛朗幽幽地問︰「你忘了你許下的是什麼願望嗎?」
「我想幸福。」這一回她沒有再回避。
「為了你的願望,我得為你創出一片能夠安居的家園,我得凝聚足以保護你的力量,不然,日後何談給你幸福?」
當年那個不但妖力遲遲無法恢復,且在這處陌生的人間還一無所有的狼妖,如何能達成她所許下的願望?
因此在確認她被她兄長們照顧得很好後,他即離開了原國,來到荒山古林中閉關修煉了三年以恢復妖力,並在出關後開始學習人間的武者之道,藉由武力以隱藏他的妖力。
其間無論如何艱苦,他都咬牙撐了下來,因他知道他必須強大起來,他得對她的願望負責,他得讓那個因他來遲而受到傷害的女孩圓後不再受到任何傷害。于是他鞭策自己努力再努力,哪怕在他眼前的是刀山或火海,他亦不畏死不怕苦地勇往直前跨過去。
為了她,他可說是已竭盡所能,不留一絲余力。
深怕她將他所給予的愛意誤會成是魂紙的束縛,湛朗心急地向她解釋。
「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雖是你的魂役,但我絕不是因契約而如此珍愛你。我也曾活過,我更曾站在妖界高處睥睨眾生過,我不是任何人都能盡情指使的,我從來就不是名會懂得認命的魂役,我有選擇的。」
「選擇?」斐淨有些錯愕。
湛朗小心地靠近她,見她沒有再退避,于是他輕拉過她的手,將它按在他的胸坎上,讓她確認他的心跳。
「感覺到了嗎?」
「嗯。」溫暖的體溫,與節奏有致的心跳,就如同這人間的凡人一般。
他蒼涼地笑著,「我不是死物,我有心。雖然這是你賜予我的再次生命,我也為此心存感激,但在感激之余,它卻還遠遠不足以能讓我為你付出一切。」
「什麼?」難道魂紙的法力束縛並不足以左右他?
「我雖是妖,卻和你一般皆有七情六欲,會想會念會恨會怨,我從不听任何人指使,我更不會為了任何人而委屈自己。」湛朗拋出一個眾魂役皆曾考慮過的極端手法,「你就沒想過,你不過是我的魂主而已,我大可敷衍你一生,也可永不與你相見,或是殺了你直接轉入輪回?」
竟還有這方法嗎?
「為何你不做?」從不知有這一點的她,怔然地望著這名一直以來就將她捧在手心上的男人。
他眼中從不掩飾的愛意,頓時淹沒了一切,「我說過了,我有選擇的,我選擇了你。」
「湛朗……」她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龐。
他不顧一切地將她摟進懷中,怎麼也不肯放開她,「這十年來,我一直等著你守著你,是因為,你就是我前世的心願。」
她一頓,「你也有心願?」
「誰說我不能有?」
他曾經以為,上天從不曾眷顧過他。
打從他出生起,他就不知這世上真有過什麼公平。
妖界是個階級分明的級界,貴族、平民、賤民三階層,長久以來即是妖界的鐵律,因血統凌駕一切之上,妖界社會自然也據此古老的典範為圭臬,故從而無妖能打破這數千年來牢不可破的階級制度。
降生于妖界最大城市荒願城的湛朗,就是社會角落邊緣的賤民,生來即打在他身上的階級,注定了他一生皆得庸碌為貴族階層服務的命運。
倘若他真平凡一如身邊同樣身為賤民的眾妖,或許他還會就此認命的為了幾口飯,低首為那些長年壓榨他們的貴族賣命,偏偏他不是只尋常妖,而是只天妖,妖界百年才出現一回的轉世天妖。
而天妖這身份並沒有讓他的日子更好過。
為了他天妖的身份,城中無數貴族無一不恨他恨得牙癢癢,憑什麼血統高貴如他們都沒能獲得天妖的資格,偏是區區一名賤民可以得到?
率眾將湛朗打得奄奄一息後,一名貴族將腳踩在湛朗的頭頂上。
「天妖又怎麼樣?不過就是個賤民。」
趴在地上的湛朗睜開腫脹的眼簾,無數張又妒又恨的臉孔,就是這樣年復一年地出現在他眼前,但他敵不過貴族們團結又龐大的勢力,他只能忍。
可長年來所受的欺壓,令他再怎麼忍也總有壓得他理智潰堤的一天。
那口當他再一次被貴族強行綁至府中,任由他們虐待取樂時,湛朗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過激的疼痛逼使他體內天妖的妖力蘇醒,一氣之下,控制不住妖力殺了貴族府中所有的妖。
他怔然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頭一回體認到,隱藏在他體內的那股妖力是多麼的強大。
但他身為賤民卻沒能有機會修煉妖族功法,自然也無從控制這股妖力,很快的,他被憤怒的貴族們打入死牢,並在十年後妖界與魔界開戰之時,被送上最前線當妖族們的肉盾。
漫長的戰爭持續了二十年,身懷妖力的湛朗並沒有死在前線,他甚至還機緣湊巧地救了名妖界落魄的貴族,而為回報他的救命之恩,那名貴族授他修煉的功法,讓他月兌離了凡妖這一階層,進而邁入了妖修這一身份。
得到功法的他閉關百年發憤修煉,出關後,擁有天妖法力的他已是妖修中的佼佼者,以往曾瞧不起他的貴族們,也不得不在他這妖修的面前對他低首。
隨著他修為的境界愈來愈高,一直隱忍不發的貴族們也看他愈來愈不順眼,為免他真能妖法大成飛升上至人間界,各方所對他采取的手段,也愈來愈手下不留情。
那一日,荒願城中所有的貴族們,先是派出了大批人手將他困在城心,然後請來上百名妖修要廢他一身修為。湛朗一手提著劍,麻木地殺了又殺,直至屠盡眾妖修,然後,他笑了,笑得涕淚縱橫,怎麼也止不住。
他不過是想堂堂正正的活著,有尊嚴地活著而已。
只這樣,也不被允許嗎?
甭單了一生,他早已對這妖界失望透頂,他不求這妖界中有妖能夠站在他的身邊,他想飛升上至人間界,他想要找個普通的凡人好好愛上那個人,也希望那人能夠全心全意的待他,將他拉離這苦無邊境的冷漠世界。
他想要有個人愛他。
活了數百年,他就只有這麼一個心願而已。
當城心的妖修死盡後,不死心的貴族們派兵包圍住城心,不打算讓已傷重的湛朗離開此地,可就在這時,天際突然飄來大片烏雲,電蛇在翻滾的雲朵中四處劇烈竄動。
這是……要渡劫了?
湛朗怔怔地望著天際那代表即將要渡劫飛升的跡象,雖然他早已修為圓滿隨時準備渡劫了,可他沒料到,竟會是挑在這當頭。
烏雲集中凝聚在他的頭頂之上,不容得沒有準備的他反對,下一刻即開始降下雷劫。紫色的天雷轟然劈下,湛朗忙運起功法,準備以全部的修為抵擋雷劫。
震耳欲聾的雷鳴聲在荒願城上大肆響起,一道道足以撕裂大地的紫雷,發出刺眼。
眼的光芒狠狠劈下,湛朗緊閉著眼等待,卻在等了好一會兒後,大惑不解地張開怎麼都……不劈他?
他愕然看著那一束束的紫雷劈在城心中的貴族們身上,劈了一個又一個,就是偏偏不肯劈他。
一個個倒霉的貴族在粗壯的紫雷下,沒能有半點掙扎即灰飛煙滅,而在劈完貴族後,紫雷改降至荒願城的其他各處,矗立在妖界已有數千年歷史的荒願城,不過片刻,即因雷劫而毀再不復蹤跡。
一百零八道天雷在劈完後,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天上的烏雲也在轉瞬間散去,只留下湛朗獨自立在原地。
他這是渡劫失敗了?
听他說故事的斐淨趴在他的膝蓋上問。
「天雷為什麼都不劈你?」要渡劫的不是他嗎?沒事劈那些路人甲乙做什麼?
這都什麼準頭?
湛朗也很無奈,「我哪知道?」
「會不會是老天看不過眼,所以才找雷劈了那些貴族替你出氣?」妖品問題?
「要出氣也別挑我渡劫這節骨眼吧?」害得他渡劫失敗沒辦法飛上來。
「有差?」不被雷劈不是很好嗎?
他嘆了口氣,「修為已到卻無法渡過天劫的妖修,死是唯一的下場。」
「那上一世……你是怎麼死的?」斐淨坐起身,小心地看著他問。
「渡劫本就該遭天雷灌體,少了一百零八道天雷,我飛不上來,所以只能任由體內過多的妖力撐爆我的身體,爆體而亡。」
「……」有沒有搞錯,他的死因就是欠雷劈?
這會不會太冤枉了點?
湛朗摟過猶在糾結的她,輕撫她的面頰。
「還記得你當年許願時用了什麼代價嗎?」
「痛苦。」她筆直地迎視他的目光,「我用我的痛苦,來抵償我魂役所有的痛苦。」
湛朗將額頭擱在她的肩上,不讓她看兄此時他眼中泛起的淚意。
爆體而亡何其痛苦?
而當年他在死後,他並未能就此得到解月兌。
飄蕩在妖界的魂魄「日重復爆體之苦,骨頭盡碎,每一寸皮膚肌肉都被妖力炸爛,無窮無盡的妖力化為劍意撕裂他的魂魄……就在他痛苦得再也承受不住的那時,她用魂紙許下了願望。
自古以來魂主許願,大都是用他人作為代價,甚少有魂主願意犧牲己身。
就像他來到人間後,听說北蒙國的大公主慕臨仙,曾為喚出魂役,以自己親生兒子的性命作為代價。然而慕臨仙卻不知,她所犧牲的,只是他人而並非是她自己,她自私得根本就沒有付出什麼代價,而偏偏想要擁有最強大的魂役,就得用己身付出最大的代價。
斐淨卻用她的痛苦來換他的,將被折磨得魂魄即將消失的他,一手自妖界拯救出來,替他付出了代價,用她的身體代他受過,換得了他不再痛苦並在人間重獲新生。
她也因此被人狠心糟蹋得幾欲死去。
來到向往已久的人間,湛朗在得知她承受了什麼後,他曾悔恨得希望這世上從沒有魂紙存在過,他情願飄蕩在妖界繼續「日承受魂魄之苦,也不要年紀小小的她為他落得了那下場,他不值得她用這種代價來召喚他。
斐淨抬手拍著他的背,「想起難過的事了?」
「嗯。」
「別想了。」她所想的與他所想的完全就不在一道,「既然你已離開那個欺負你的妖界,那就把過去都忘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好……」他抬起頭,「夫人不氣我遲到了?」
她很大方地赦免,「你都已經認錯,自然是不氣了,況且,罰也罰過了。」
「多謝夫人。」
「今日起你就睡在這吧。」她鑽進他的懷里,把臉貼在他火熱的胸膛上舒服地嘆了口氣。
「夫人?」她開竅了?這麼主動?
「熟練夫妻業務。」斐淨說得很像一回事,「你老睡書房這是不對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苛待你,我們必須糾正眾人錯誤的觀念。」
「喔?」
她抱緊他,「加上天寒了,我也需要個暖爐。」
這才是她留下他的真正原因吧?
「就照夫人說的辦,咱們就好好熟練熟練業務。」他含笑地拉來大被蓋住他倆,心滿意足地瞧著她的睡臉。
直至今日,他才終于不再怨恨召來他的那一紙魂紙,因那魂紙,不只是讓他來到了她的身邊,也實現了他曾有過的心願。
他會盡他的全力守住這份小小的幸福,身為她的魂役,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他也定會實現她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