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日,他們讓湛朗一整天都待在斐淨的身邊,很神奇地,那一日斐淨不但什麼孕吐都沒有,她還多吃了兩碗飯。次日,他們讓湛朗負責去打通積雪過深的山道,而那一天,斐淨從睜眼吐到天黑,一張小臉蒼白似紙,拉著花雕的裙擺委屈得嗚嗚直哭。
不得不承認湛朗是止吐良方的眾人,也只好將夫人全權交給自家宗主看著辦,由他一路上精心伺候著都只是在睡覺、根本就沒找過麻煩的夫人,而被搶了工作的花雕,只好坐在車里一手撐著而頰,一手翻著小黃書打發時間。
花雕合上手中的書冊,抬起頭,無聲地看著湛朗正幫吃完飯又睡過去的斐淨擦著臉。這好像是頭一回吧,在她隨著小姐來到狼宗後,她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著自家姑爺。
在他小心輕柔的動作中,她看見了湛朗不需說出口即表現得很清楚的柔情,在他總是低首看著小姐睡臉而微微揚起的嘴角邊,她看見了令他滿足不已的滿腔愛意。
她從不知姑爺是用這種目光看著小姐的,也不知,他把小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這讓她的心房因此而盛滿了感激。
「姑爺,謝謝你。」
湛朗稍稍抬起頭看她一眼,又把頭低下去。
「她值得。」懷中的人兒,是他的魂主、他的夫人,更是他孩子的娘親,他不疼她,誰還值得疼?
一路慢騰騰的馬車,在隆冬大雪時分,總算是抵達了家門。
早就得知宗主夫人有孕在身的狼城百姓們,這一日在他們抵達城主府時,已冒著大雪聚集在府外等候許久。
明明該是人多吵雜的場合,這一日卻出奇地安靜,人人皆小聲地交談,就怕吵醒了那個被湛朗抱出馬車,眼下猶睡得正香的夫人。
雖然很不想讓斐淨挨冷,但在花雕幫她加了一件毯子包妥後,湛朗依著眾人的期待,特意在府門前站了好一會兒,讓他們都親眼看看好不容易才回家的宗主夫人。
不管是近處瞧著的,還是遠處圍觀的人們,雖然在厚重的衣物覆蓋下,根本就沒能看得出她听說已有四個月身孕的肚子,但一想到她先前還騎著性烈的西苑戰馬,大刺刺地跑去南貞國當強盜……眾人就不禁都捏了把冷汗。
幸好夫人月復中的孩子福大命大,而宗主也及時把她給找回家了。
一道道目光無聲劃過斐淨熟睡的臉龐,周身和暖的她睡得小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天真又無辜,哪有半點跑去南貞國當強盜登門搶劫時的凶狠樣?
站在大門處迎接兼就近圍觀的木木西,不得不為此感到佩服。
「納蘭清音太可怕了……」這種截然不同的性格與反應,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
「就是。」府內管事也深有同感。
回府三日後,斐淨總算是清醒了些,她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後,指揮著湛朗將她抱去他先前曾用來閉關晉級的府底密室,而府中的人們也已全在密室前到齊了。
黃金門旗下的鏢局,效率果然非凡,小金庫早在他們返家前已先一步安然運抵,此刻都放在密室之中,正等著湛朗下令拆箱。
隨著一箱箱南貞女皇的嫁妝被拆開,各式珠寶與黃金在火把的映照下發出刺眼的光芒,只知道夫人出門去搶劫的眾人,壓根就沒想到,她一出手就搶回了這些可說是與一國國庫等值的東兩。
「我是不是在作夢……」木木西差點被眼前的金光閃瞎了眼,感覺在雲端上飄的他,茫然地道︰「阿提拉,你快掐我一下。」
阿提拉伸出兩指,在他面頰上毫不留情的一掐,然後木木西就捂著青了一塊的臉,後悔萬分地躲到一邊去了。
湛朗也是直到此時才知道他家夫人搶了什麼。
「夫人,這是……」她究竟都做了什麼?
斐淨是如此曲解的,「南貞國某種意義上的賠償。」雖然南貞女皇根本就沒有同意過。
「賠償?」
「戰敗總得割地賠款不是?」她將頭靠在他的頸間,略帶睡意地道︰「我沒要南貞國的地,所以我就自作主張要了點小小的賠償。」
「……」小小的賠償?小小的?
一路朝黑心商人大道邁進的公孫狩,乍見宗主夫人的手筆之後,佩服萬分地來到她而前朝她深深一揖。
「夫人請受我一拜。」與夫人比起來,他的道行還太淺了,日後他定要向夫人看齊。
斐淨揮揮手,「別拜了,里頭的東西還得麻煩你去收拾呢。」
「包在我身上。」
湛朗听出她的聲音泛著的濃重睡意,他輕輕搖著她問。
「夫人又想睡了?」雖說能睡是福,但她……也睡得太夸張了點吧?
她閉上眼,「嗯……」
湛朗帶著滿月復的憂慮,去向那兩名暫住在狼宗的太醫請教,他們再三向他保證,夫人身強體健什麼問題都沒有,她之所以如此愛睡,只是懷孕的正常現象而已,真的不必替她太擔心。
低首看著斐淨愈來愈大的肚子,這陣子總是忙得無法去想、去感到恐懼的湛朗,雖然在斐淨的強力勸說下,他早已放棄了不要這孩子的念頭,可揮之不去的害怕,總會在她熟睡後,偷偷地又再次冒出來,張牙舞爪地恐嚇他。
斐淨捺著性子听完讓他睡不好的憂慮後,她輕飄飄地轉移他的注意力。
「既然太醫保證我定能生下孩子,那麼,現下你該想的,不是孩子是男是女、將來該取的名字、小衣裳小鞋襪都準備好了沒有、還有以後該把孩子當妖還是當人來教養嗎?」
一顆心都撲在她身上的湛朗,很快就被她給拐走了,找來一大票人認真地去解決自家夫人拋給他的疑問。
仲春時分,草原上雖仍是堆積了厚厚的積雪,可大雪終于不再下了,而此時,斐淨月復中的孩子已經會動了,可她的肚子卻明顯比常人來得大。
花雕淡淡地道︰「是因為里頭有雨個吧。」
「兩個?」一個忙著睡覺,一個忙著照顧夫人,近來統統都變得很遲鈍的某對夫妻,在听了她的話後,傻不隆咚地望著她。
看著眼前兩張一模一樣呆滯的臉,花雕很想翻白眼。
真不愧是夫妻,統統呆到一個極致,他們都忘了前陣子太醫們是如何歡喜的寫信去向小皇帝報喜的嗎?
湛朗將掌心置在斐淨圓滾滾的肚皮上,傻呵呵地沖著她笑,完全忘了他先前都在煩惱些什麼。
因湛朗的態度改變得實在是太明顯,讓人無法不去注意到,這讓代掌府務許久的木木西,不禁感到頭痛萬分。
他煩躁地抓著發,「怎麼辦?這下宗主不管用了……」有子萬事足的宗主,現下什麼事都干不了,他成天就只會圍著夫人的肚皮轉。
「你就撐著點吧。」花雕也知道他被公務煩得快抓狂。
他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撐著點?夫人這才懷孕幾月而已,你要我熬到什麼時候?」
「真不行你就去找師爺想想法子。」
「師爺他哪有那個空閑?他又被宗主派出門去幫夫人找養身養胎的食材了!」
去掉那個本來就常常往外跑的師爺不看,現下府內的每個人見到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深怕會被他抓去一塊兒辦公。
「我幫不了你,你看著辦吧。」花雕也愛莫能助,「房里還有兩大雨小都等著我去照顧呢。」
近來老和阿提拉他們混在一塊兒討論月復中孩子們的湛朗,也不知到底听阿提拉說了什麼,不但徹頭徹尾拋開了先前的恐懼與煩惱,滿心期待起孩子們的到來,還說了一嘴不倫不類的女兒經。
湛朗將手放在愛妻的肚皮上細細輕撫,感覺肚皮下的兩只小腳各踢了他的掌心一下。
「乖女兒,叫爹。」
「爹。」斐淨無奈地代答。
他不滿地瞪著她,「夫人別添亂,我正在和女兒們培養父女感情,這件事是很神聖很嚴肅的。」
她兩眼無神地問︰「能不能等到天亮後再培養?」
「不行,天亮後她們就又睡著了。」白日她一睡,女兒們也都跟著她睡了,也唯有晚上她們才會好心情地踢踢她的肚皮。
「隨便你,別吵醒我就是。」斐淨索性在他懷中找了個好姿勢,兩眼一閉,她繼續睡她的,而他則繼續跟月復中他擅自認定的女兒們嘮嘮叨叨。
當花雕收到湛朗派人去城里買來的眾多小衣物後,她滿頭霧水地捧著那些小衣裳來到斐淨的面前。
「小姐,姑爺怎知你懷的是女兒們?」瞧瞧,清一色全是女孩用的。
「天曉得。」八成是他作夢夢到的吧。
當後院里的那棵北蒙白松換上了一樹新綠時,斐淨的肚子已有七個月了。
本就不務正業的湛朗,這下更是什麼事都不管了,天天就只會趴在斐淨的肚皮上與他女兒們玩游戲。
斐淨也不知是不是他口中所說的培養感情奏了效,還是孩子們天生就比較喜歡他,無論她怎麼模怎麼叫,孩子們就是懶得動,而他只要一過來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里頭的兩只就開始造反,熱情無比地與他展開交流。
為此興奮不已的湛朗,日日嘴里都說著她听都听不懂,也發不出的那種聲音的論異妖語,與明顯偏愛他的孩子們對話,這讓備受冷落的她忍不住一拳敲在他的腦袋瓜上。
「說人話。」他是想將孩子們當妖養嗎?
那一日,當斐淨挺著近八個月的肚子,被花雕扶至後院的草皮上與大狼們一塊兒散步時,不知怎地,她忽有種不安的感覺,心跳得老快。
花雕也察覺她的不對勁,「小姐?」
某種武者的威壓,忽地像張巨網般籠罩住了整座後院,斐淨倏地抬首,朝後院的某個角落大聲喝道。
「誰!」竟敢闖到府里頭來?
一張熟悉至極,即使再想忘也忘不了的臉龐,緩緩自白松的陰影處走了出來,斐淨身子大大一震,仿佛又再嗅到空氣中血液黏膩的味道,烙鐵燒紅時的氣味,骨頭被打斷時的斷裂聲,鞭風撕碎衣裳劃破皮肉時的嘯音……
而那時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她受刑的人,是她的父親斐冽。
冽親王府中的孩子,都只是斐冽眼中的玩物而已,除了早逝的王妃所生的嫡子斐梟外,其余二十多個庶子庶女,皆是斐冽玩樂過後所生下的孩子。他們都沒有母親,或許這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產下他們後即被殺的母親是誰,他們只知道,他們雖姓斐,卻不過只是斐冽眼中的草芥。
她之所以能活著,是因斐冽發現,她的根骨與其他三名猶活著的哥哥一樣都具有習武的天賦,為求她與打小就跟著她的花雕都能有口飯吃,她努力習劍取悅斐冽,也在不知不覺間走上了武者的道路。
那時的她,不知道至高無上接近神的武力是什麼,也不知能實現人心願的魂紙,怎會讓人變得那麼可怖。
那日在她被人架至刑堂後,望著站在她面前的斐冽,她覺得斐冽眼中赤果果的貪婪很可怕,她不知道在她遭到刑求痛醒又昏過去的過程中,她有沒有說出那些魂紙的下落,她只是覺得絕望。
漫無邊際的絕望……
「小姐!」花雕扯著嗓子在她耳邊大喝。
斐淨猛然自回憶中清醒過來,她緊閉著眼一手扶著花雕,使勁地咬著唇,在嘗到口中的血腥味後,這才重新睜開眼看向來者。
「你是誰?」
「十年不見,小淨就不記得為父了?」來者以熟悉的口吻說著,不懷好意的目光直停留在她過大的肚子上。
「小姐,你千萬別听他的,那個瘋子早就死了。」花雕一手扶穩了她,一手緊握住隨身的短刃。
是啊,斐冽早就死透了,他已再不能傷害她們了。
而她也不再是當年刑堂中受刑的小女孩,她雖仍是斐冽之女,但如今的她,有夫有子,不但有個美滿大家庭,在遠方還有疼愛她的娘家,她怎能允許那年的噩夢再來打擾她的生活?
「呵呵,我總算記起來了……」低著頭的斐淨止不住低沉的笑聲,沒人看得見她此時的模樣。
「小淨。」
「別叫得那麼親熱。」當她再次抬起頭時,已恢復平常的冷靜,「你不可能是他,他早死了。」
「我怎會小是--」
她直接打斷他,「南貞國的沙將軍是吧?幸會了。」
沙碩一怔,「你……」
「在來狼宗之前你可想清楚了?」要不是出發前往南貞國之前,她曾致書納蘭先生取來大批情資,徹底了解過南貞國一回,她還真不知道南貞國有這一號擅長易容的人物。
既然戲已經演不下去,也再不能令她懼怕什麼,沙碩也不再與她捺著性子演戲,他當下即抽出佩劍。
「把女皇的小金庫交出來。」
斐淨沒想到他竟會不顧一切為了女皇而跳出來,「听說你與南貞女皇是青梅竹馬?我說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為了想求娶高不可攀的女皇,竟不惜冒死來我狼宗,難道你不知我夫君如今已是相級高階?」
他當然知道那個湛朗如今是什麼身份,但在狼宗埋伏這麼久後,他更是模清楚了湛朗不得不外出離府的時間。
「他不在。」她所指望的那個湛朗,眼下正在邊境巡視呢。
她揚手指向他身後的天際,「瞧見那個了嗎?」
不知在何時,後院不遠處的天上,已裊裊升起一道醒目筆直的青煙,煙勢直沖雲霄。
「那是狼煙。」斐淨在花雕的扶持下,抱著肚子往後退了數步。
見著緊急狼煙的眾人,無論是在府內或是狼城中的各處,此刻已如潮水般蜂擁而至,人人拿刀亮槍地闖進後院中,將斐淨她們護在人群後,亦將那名不速之客團團圍住。
斐淨站直了身子,「相級初階是吧?今日就讓你瞧瞧狼宗的特產,人海戰術。」螞蟻也是咬得死大象的。
木木西護衛地站在她的身前。
「夫人,您打算如何處置這家伙?」
「殺掉剝皮上架烤。」敢把主意打到她孩子的身上?殺他十次都嫌少。
「是!」把院子擠得水泄不通的大漢們,紛紛朝沙碩亮出一口閃亮的白牙。
安然無恙的斐淨被木木束他們一路護送離開,至于木木西到底有沒有按她的話把沙碩給烤了……那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事了。
當看到狼煙的湛朗一路趕回來時,事情早已結束,他緊抱著毫發無傷的斐淨松了口氣。
「還好你沒事……」
在今日又再次見到了那張與斐冽很相似的臉龐後,斐淨這才想起,她似乎不曾對湛朗說過那些她從不提及的過去。
「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當年的往事。」他都把他在妖界時的事給說得一清二楚了,她好像也不能一直總不交代她的。
湛朗低首看了她一眼,手中撫模她肚皮的動作也停頓了一下,接著他很干脆地道。
「我不需要知道。」
「為什麼?」
他在她的唇上親了親,「因它們不會比現在更美好。」
是啊,人為什麼老要往後看呢?哪怕它再恐怖再痛苦,它也早已成為了她生命中的過去。
「你說得對。」她感謝地撫著他的臉龐,「我很慶幸,當年我曾對魂紙許下願望。」
他將她環緊,「我更慶幸,將我召出來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