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披星戴月地趕抵皇城,軒轅岳在返回鐘靈宮前,先是派出大量式神至民間與皇宮中打探消息,而後他皺看眉,心思沉重地踏入久違的鐘靈宮殿內,在冷清清的大殿之上,就看夕霞的余光,他赫然看見在他印象中一直都青春不老的皇甫遲,竟白了發。
「岳兒?」坐在椅內動也不動的皇甫遲抬起了眼。
軒轅岳不知不覺間哽了嗓子,「師父……」
往常那個總是懶得學凡人束發,總是披著一頭長長青絲的皇甫遲,此時一頭雪白的長發,在殿上逐漸一一點亮的燭光下看來格外令他心驚,在皇甫遲眉眼間,帶著藏不住的疲憊,整個人看上去更是清瘦了不只一點半點……
這怎會是以往總是高站在鐘靈宮上睥睨天下蒼生的國師大人?這怎會是……他們驕傲不凡的師父?
「師父,岳兒回來看您了……」他壓下眼眶的熱意,鼻酸地走上前。
皇甫遲淡淡地問︰「前陣子上哪去了?」
軒轅岳止住了腳步,聆听著他再普通不過的問話,發現他根本就沒有追究自家徒兒不告而別之事,也根本就沒過問自千夜死後,他這徒兒是如何拋棄了所有師命,將他一人獨自棄在這座幽深的鐘靈宮。
他干澀地道︰「只是四處走走……」
「嗯。」皇甫遲也不多問些什麼,僅是再次合上了眼。
遠遠站在皇甫遲身後的蘭總管,在見著了不告而別的軒轅岳回來後,他緊了緊手上端著的食盤,接看轉過身大步離開了殿上,邊走邊召出一只鳥兒式神,決心去教訓一下另一個更加不知好歹膽敢離家出走多年的小皮猴。
軒轅岳遲疑地看看他,「師父,您的頭發……」
「去年就全白了。」
「是岳兒不孝……」他咬著唇,一骨碌地跪在皇甫遲的面前。
「與你無關。」皇甫遲輕輕一揚指,跪在地上的軒轅岳便整個人被拉了起來,並被一陣清風送至一旁的椅上坐下。
「師父,您怎麼了?」見他氣色不佳,軒轅岳憂心地問。
「……累了。」
他是累了。
世人不都說,時間是如此強悍,可令誓言枯萎,相思瓦解嗎?可無論他再把日子過得多忙碌多渾噩,停留在他記憶中的容顏,卻是仍舊據地儼然不動半分。
因此他只能每日每日地將自個兒弄得筋痕力竭,只求午夜夢回之際,佳人能翩然入夢一解他的相思。
可他卻從未夢見過她……
這些年來在反覆經歷失去之後,他原以為,他活不下去了,可他想到他還有個岳兒,以及那個她托給他的孩子……只是現下,那孩子定是恨透了他吧?
記憶中那個愛笑的孩子,那個一日不可離開他的孩子,他怎會逼走了他?
雖然明知燕兒不可能會做出串通三界之事,可他還是無法原諒三界,也無法原諒燕吹笛繼續與他們交好的作為,這些年來他只要一想到燕吹笛在暗地里變看手法不斷幫著三界,他就怎麼也沒法子去認回那個大徒弟。
因他恨透了三界,不殺光他們,他心口的恨則永不能填平。
「師父,關于那個新皇……」雖然很不想打擾他的休息,軒轅岳還是開口道出他的不安。
「沒什麼好在意的。」
「可他想將您逐出朝廷趕出鐘靈宮。」軒轅岳一想到這事心底就有把火。
皇甫遲嗤之以鼻,「就憑他這個凡人?」
「但我打听到,相國已為他找來名修道者,那道人法力似乎非常詭異。」
「不過是名多年前自鐘靈宮月兌走的叛徒罷了。」皇甫遲對這事早已知底,因此也不怎麼在意。
軒轅岳猶不放心,「我看,我還是再去探探他的來路好了。」
「慢著。」驟感不對的皇甫遲驀地坐直了身子,兩眼直瞪向他的身後,「岳兒,你帶著什麼進宮里頭來了?」
「我哪有帶著什麼--」軒轅岳方轉過頭來,一句話都還未說完,一雙自殿門方向探過來的巨掌已飛快地擒住他,眨目間就要將他給拖出殿外了。
「岳兒!」皇甫遲的掌風隨即趕至,一記掃上殿門斷了來者的去路,另一記則及時攔下了他們。
一路跟隨看軒轅岳躲過鐘靈宮的結界,藏身在軒轅岳影子里的無酒緩緩地自地上的陰影里站起,高大的身子緊貼著軒轅岳,一掌緊抓著軒轅岳的頸子,趕在他欲施法之前,另一掌飛快地卸下他兩肩的關節。
「單憑新皇與那個半調子的凡人,的確是沒法將你驅逐出人間。」無酒將面頰貼在軒轅岳蒼白的臉側,慢條斯理的看向皇甫遲,「但,若是多了一個我呢?」
皇甫遲兩眼微眯,「放開他。」
「瞧瞧你,幾年不見,你把自個兒整成個什麼樣子?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你是個修?」無酒蹙著眉,怎麼也沒想到再次見到他時,所瞧見的竟會是個宛如行尸走肉般的手足。
「你來這是同我敘舊的?」
無酒神情忿忿,「自然不是。」
因無相死于燕吹笛等人手中,而無色又慘遭申屠令的毒手,令得原本即只有六大修羅的修羅道損失慘重,加上皇甫遲逗留人間數千年遲遲不歸,僅剩下三名修羅主事的修羅道,近年來根本就撥不出空巡守修羅道邊界,更抽不出援手去對付佛界那些三不五時侵擾邊界的法僧……
因此趕在修羅道即將面臨崩潰前,身為修羅之首,無酒即使再怎麼不愛管閑事,他還是不得不親自前來人間逮回這個背棄修羅道的小弟。
皇甫遲的立場始終未變,「無色應當告訴過你,我不會離開這座人間。」
「既然你在乎的那個皇後已死,你總可回來了吧?」這家伙來到人間什麼不好學,偏學凡人玩什麼情深無悔?
「我不會回去。」
「這樣啊……」無酒勾了勾嘴角,頓時加重了手中捏握的勁道,「話說回來,這就是另一個人間聖徒?」
「……什麼?」被掐得喘不過氣來的軒轅岳一愕,想抬起手拉開頸間的大掌,偏偏被卸下關節後兩手根本就不听使喚。
「他只是我的徒兒。」皇甫遲的眼眸一暗,兩袖中凝聚已久的掌風卻始終無法揮出,只因無酒壓根就把身前的軒轅岳給當成了檔箭牌。
無酒也不管皇甫遲面上早已風雲變色,還刻意埋首在軒轅岳的頸間笑問︰「小徒弟,你可知道人間聖徒的妙用?」
「妙用?」
「在六界芸芸眾生的眼中,人間聖徒,可是比靈丹妙藥還更來得寶貝的上好食材啊。」無酒邊在他的耳邊說著,邊看看始終瞞著兩個徒兒的皇甫遲,「所謂人間聖徒,與佛界聖徒處于同脈,承天地福澤,光華之姿三千年一現,妖魔食其骨血,增千年道行,鬼魅食其肉髓,生肌長骨,不日還陽;要是修羅食其心……」
「住口!」皇甫遲猛然祭出七星大法朝無酒的頭上一擊,而早有防備的無酒忙拖過軒轅岳往旁一閃。
「你舍不得吃了你的徒兒那是你的事,少礙看我!」
「吃?」軒轅岳刷白了瞼,愣愣地看看無酒的大掌爬上他的胸坎。
「不許踫他!」
「你家師父沒告訴過你吧?修羅若食其心,則去大善僅存大惡,永生再無弱點。」無酒一掌按在軒轅岳的左胸之上,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以及掌心下那顆心的躍動,並隱隱吞了吞口水,「你說,你的這顆心,它怎能這麼勾人呢?」
憤然采取行動的皇甫遲,趕在無酒一掌剖開軒轅岳的胸膛前沖了上來,刁鑽的掌風瞄準了無酒的雙眼一掃,欺身上前一掌擊開了無酒緊扣的大掌,電光石火間一把拖過軒轅岳,使勁將他往殿門處一推。
「快走!」
「他哪兒也去不了。」無酒召來兩柄大刀架住皇甫遲的雙手,氣定神閑地道。
盯看他自信無比的眼神,皇甫遲猛然回首朝軒轅岳大喝。
「岳兒別動!」
然而軒轅岳卻已一腳踩進無酒于殿前所設下的陷阱,登時殿上電光大作,一道道自地上疾射出的銀白色光芒,在軒轅岳的四周布成了閃電形柵欄,將軒轅岳困在其中,他身後的發絲才拂過那閃爍的電光,隨即傳來一陣焦臭味。
「師父……」不能動彈的軒轅岳兩際沁出冷汗。
皇甫遲毫不留情面地連番將金剛印狠狠打在無酒的身上,「你與新皇做了什麼?」
「不過是與他達成一項協議而已……」無酒吃痛地閃看那佛力無邊的金剛印,「他得鐘靈宮,我得你們師徒倆。」
「作夢!」兩眼泛看血光的皇甫遲再不留手,早已凝聚好的七星大法于下一刻就要印上無酒的眉心。
無酒狼狽地閃過,「今日我們不只要帶你回修羅道,還要挖了人間聖徒的心!」
我們?
皇甫遲急急棄下手邊的無酒,身形一閃就來到柵欄前,而這時,始終隱身在殿柱後頭的另一名修羅無欲,正施法揚起一手準備刺向軒轅岳的胸膛。
指尖刺破胸膛鮮血飛竄而出的聲音,在安靜的殿上听來有些刺耳。
軒轅岳瞠大了眼,怔怔地看看皇甫遲不顧電雷燒擊,硬是探出兩掌強行拉開柵欄拖出了他,並欺身擋在他的面前替他受了無欲的那一掌。
「你……」無欲錯愕地看看近在他面前的皇甫遲,而後猛力將手臂自他的胸口抽出。
「師父--」盯看皇甫遲身後那個血流如注的大窟窿,面上血色盡失的軒轅岳忍不住放聲大叫。
「岳兒……」皇甫遲忍痛地轉過身子一手按住他的肩,「別動。」
「師父……」
以指沾了沾胸口之血,皇甫遲飛快地以血在軒轅岳的身上書符,在寫完後連點他數大穴封住他的行動,再以血重新在地上設了個貼身結界,將軒轅岳牢牢困在原地。
「師父,您這是……」
「記看,修羅之血,無法可破--」皇甫遲按看自個兒的傷口稍稍止住了血,「待在這兒一步也別動,他們動不了你一根寒毛的。」
「師父不要……」看著皇甫遲被燒灼得血肉模糊的兩手,軒轅岳急得直掉淚。
「待著。」皇甫遲喘了喘,隨即背過身子看向早把握住時間做完準備的其他兩名修。
皇甫遲沒理會身後軒轅岳的哭喊,他先是瞧了瞧置于殿上六個方位的金質印信,再看看他自個兒的腳底下,感覺體內的修羅之力以及一身的法力,正源源不絕地被抽離他的身子。
「為了封住我,你們將六修羅的印信全都找來了?」早知道當年他就不該隨手把自個兒的印信給扔在須彌山上,也省得今日他們竟拿來當成殺手銅。
「正是專程用來對付你的。」無酒兩眼瞧向他的身後,「待你失了所有法力把全身的血流光了後,我看你還怎麼護著他們。
皇甫遲冷冷一笑,「不怕修羅道因此毀了?」
「你--」
「這世上僅剩的修羅可不多了。」皇甫遲還在這當頭提醒他。
冷眼旁觀的無欲走至他的面前,「既然知道你還賴在這人間做什麼?」
「與你無關。」
無酒氣憤地指著他,「是不是又是為了那個什麼愚蠢的承諾?這回你又答應了那個早就死透了的皇後什麼?守護她的國家?還是保護這座人間?你可真給咱們修羅道長臉啊,竟自甘下賤地愛上了個凡間的女人!」
「為了她,我可棄一切。」皇甫遲的目光坦坦迎向他。
「你太令我失望了。」早就暗藏著殺意的無欲迎風召來兩柄彎如新月的鐮刀。
下一刻,兩柄鐮刀自皇甫遲的身後穿過他的琵琶骨,無欲握拳一扯,鐮刀刀柄後頭系看的寒鐵鐵鏈即往上吊起皇甫遲,讓他離地數丈。
「師父!」紅了眼眶的軒轅岳沖動地想要掙開被鎖的周身大穴。
皇甫遲低下頭朝他大喝,「岳兒,你連師父的話都不听了嗎?」
本想突破禁制的軒轅岳驀地止住了妄動,緊緊狠咬著牙關,用力得濃重的血腥味直沖至他的口鼻間。
無欲挑了挑朗眉,「你以為這樣我就動不了他?」
「沒錯……」
「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無欲張握看五指,殿上即再次傳來鐵鏈拉緊的聲響。
皇甫遲不以為懼,「為了修羅道,你不敢。」
眼看無欲眼中殺意愈來愈盛,還盼著把皇甫遲帶回修羅道的無酒連忙上前攔住無欲。
「你可別忘了咱們來此的目的。」若是再少了皇甫遲一個修,即使日後佛界什麼都不做,修羅道也遲早會消失在六界之間。
無欲抬首望著一身血濕的皇甫遲,在滴下的血液逐漸染紅了大殿之時,滿月復不甘的他亦鐵了心。
「我倒要看看。你能倔到什麼時候?」
「不是去西域了嗎?」
賣豆腐賣到靈山的晴空,在日光融融的午後來到了藏冬的院子內,忍笑地盛了一碗豆腐遞給還在生悶氣的藏冬。
藏冬將嘴一撇,「誰曉得那小子這回又發哪門子瘋?」一早自天問台返家的藏冬,此時臉上還留著一個鮮明的腳印,正坐在後屋長廊上,準備化滿月復不滿為食欲大力開吃。
「該不會是又跟師弟鬧翻了吧?」晴空兩手不停地再給他盛了一碗,「軒轅小子呢?」
「回皇城了。」
晴空一臉納悶,「他不是也離開師門了嗎?怎又回去了?」
「八成是想自家師父了吧。」那小子可不像燕吹笛那般沒心沒肺,更不像某人的瞼皮那麼薄。
「也有可能是皇甫遲出了什麼事。」晴空搖搖頭,反而覺得以軒轅岳的性子來看,軒轅岳倒不是那種會輕易違背原則的人。
也不清楚那對師兄弟葫蘆里賣什麼藥的藏冬,一連吃完兩碗豆腐後,邊模看圓滾滾的肚子,兩眼邊往晴空的豆腐小攤滴溜。然而晴空卻是賞了他個大白眼,反倒問起他另一事。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對師兄弟怎會拜在皇甫遲的門下。」
「我只知道他倆都是皇甫遲養大的。」藏冬這些年來探到的本書八卦可不少,「听說燕家小子是已故皇後抱給皇甫遲養的,而軒轅岳,好像是個老和尚叫皇甫遲去找來的。」
晴空一怔,「老和尚?」
「嗯,叫什麼來看呢……」藏冬一手搔著下巴,磨磨蹭蹭半天後才想起那個人名,「對了,听說是叫去雁。」
去雁二字一入耳,本欲在廊上坐下的晴空登時站直了身子,一個箭步上前緊握住他的兩肩,驚訝地朝他問。
「你確定他叫去雁?」
藏冬被嚇了一跳,「怎麼,你認識?」反應這麼大?
「豈只認識?他乃佛界四大護法之一。」原來是那老家伙搞的鬼啊,怪不得他怎麼也想不通皇甫遲哪來那麼大的本事,能一舉得來兩位準人間聖徒納在旗下。
「……啊?」藏冬呆呆地張大了嘴,「佛界四大護法之一?就那個從沒亮過名字也不知生啥樣的護法?」這不是佛界與六界中最有名的不解之謎嗎?
「就他。」
「他為何要把燕家小子他們交給皇甫遲?」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皇甫遲是個修羅啊?還是他一時吃飽撐著了?
「去雁他……對人間有某種程度的執拗。」晴空想到那號人物也是頭疼得緊,「他生前曾為凡人,因此他非常愛這座人間,愛到不惜拋棄佛界職責也要來這人間晃蕩,且一晃就是幾千年。」
「理由?」
「我听同僚們說,去雁待在人間等待人間聖徒已有數千年了,可他的行蹤卻老飄忽不定……」
「他找人間聖徒做什麼?」
晴空沒好氣的輕哼,「守護人間啊,還能做什麼?」
然而藏冬卻一臉像是吞了只蒼蠅的模樣。
「就憑那兩只兔崽子?」開……開玩笑的吧?相形之下,皇甫遲這個滿心責任感的修羅反倒比那兩只還更稱職了點。
「嗯。」雖然看上去兩只都挺不可靠的。
「既然你這麼深知內情,那你知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誰是人間聖徒?」索性就統統一並都說清了吧,省得各界眾生多年來一猜再猜。
晴空笑眯眯的,「這得問去雁了,這事只有他知情。」
他不死心,「沒法子驗證?」
「沒。」
「皇甫遲可知情?」
「應當也不知才是。」
「干脆咱們直接去問那家伙算了。」藏冬說看說看就自懷里掏出一面剛打造好的盤龍飛鳳鏡,以袖擦了擦鏡面後,就打算直接去問問幫人家養孩子的皇甫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