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北堂傲悠然轉醒,空氣中,絲絲繚饒著芳霏濃沁的香氣。
猶未睜眼,他下意識地將手伸探向一旁,尋找著溫暖芳香的朝雲,但在已涼的炕上,模到的卻是空無一物。
他慌忙睜開眼,坐起身來四處尋找她的身影,在刺眼的晨曦中,他看見朝雲靜立在遠處的窗前,一頭黑發垂曳在地,如一匹夾帶著彩曦的黑綢,閃閃映炫目,令他想起昨夜她是怎麼將她的發纏繞在他的身上。
在些炫惑,有些滿足,止不住的擁有感充斥著他的心房。
他捉到這朵屬于他的縴雲了,自此以後,她將不會再遠離,在那兩心交一、互訴情衷的時分她曾說過,她將陪伴著他一如他的身影般,不離不棄……
「你在看什麼?」北堂傲沙啞地開口,想將她再度擁回懷里,細細聆听著她那纏繞在他耳邊縴細的嗓音。
朝雲不語地倚靠在窗邊,兩眼直視著下方那群令她心房失序無措的人們,顫抖地用力握緊了雙手,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朝雲?」她那蒼白的面容和緊咬著芳唇的動作,令他驟感不對,連忙翻身下炕,穿戴好來到她的身邊。
透過窗欞,北堂傲看見兩座師門的人正一左一右地分據山寨外,彼此皆手拿著兵器,似乎隨時都可能互戰起來,而靳彷璣則是獨自站在山寨的大庭之前,一夫當關地阻擋著他們進入,並似乎正對他們說著什麼。
昨夜的迷情瞬間自他的腦海里走遠,不留一絲余味。
「為什麼他們都在這里?」這些人是怎麼找到這里的?而他們又怎會同時都在這聚頭?
朝雲腳步不穩地恍恍退了幾步,無法思考地揪緊他的衣衫,像是需要一個可以藏匿她的庇蔭般,為她抵擋即將到來的風雨,一顆心不安分地顫動。北堂傲伸出兩手扶持著她,明白她擔憂的是什麼、害怕的是什麼,可在他昏亂的腦際,此時卻尋不著一條能夠將他們雙雙都救離這情境的生路。
「里頭的兩位。」西門烈十萬火急的敲門聲敲碎一室的寂靜。「你們的師父們來領你們回家了,快點把行李收拾好下樓去!」
朝雲覺得胸口里仿佛有某種東西,已被狠狠的剝離了,四散五裂的,怎麼也無法收拾她的傷心。該是分離的時候了。
為何分離都沒有預兆?為何是這麼地措手不及?她還沒有正眼看著北堂傲,深深地告訴他這些年來一直藏放在她心坎里的情衷,她還沒有在心底仔仔細細的將他的一切都鐫刻下來,好讓她在往後的歲月里都不會遺忘……但驟來的人事,卻像是一場將她驚醒的噩夢,逼迫她回去面對那早就存在她心頭已久的現實。
北堂傲深吸了一口氣,款款地抬起她的面頰,細細撫模她的眼眉,珍重地溫暖她那冰冷的唇瓣,讓緊盯著他一舉一動的朝雲,更是恐慌地環抱住他的胸膛,不斷對他搖首。
「不要……」她哽咽的向他請求,「不要開門。」
北堂傲平靜的拍撫著她的背脊,「我若不開門,我師叔會在鏟平這座山寨後殺了你。」以他師叔會親率這麼多人來找他,又一副與她師父就快廝殺起來的模樣來看,他師叔似乎是很想借這個機會除掉她。
「叫西門烈幫忙。」心慌意亂的當頭,朝雲不假思索的就把掠過她腦海里的人名說出來。
他緩緩搖首,「西門烈不會插手這種師門恩怨。」
「靳旋璣呢?」靳旋璣是他的哥哥吧,他不可能也是袖手旁觀。
「他雖是護得了我,但卻顧不了你。」他的眼底寫滿了憾然。「身為中岳盟主,他不可能為了我們同時得罪兩個恆山師門。」為了維持五岳的和平相互制衡,靳旋璣就算再笨,他也不會打破這個平衡點。
朝雲抬起頭來,水亮的眸中淒婉得沒有一絲虹彩,微微的疼,攪和在她的心坎里,令她不顧一切。
「我若出去了,你會後悔的。」她深切地凝睇他的眼瞳,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北堂傲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她的心酸,和付出一切卻只是迷夢一場的心灰,看她堅決的把淚咽下去,直壓在眼眶里、心頭處,令他不禁幽然長嘆。
「不要懷疑我。」他抻手撫去她眼中的疑慮,「我比任何人都想留住你。」他不是他們之間的叛徒,更不是想置她于不顧,只是他得有所選擇。
「那……」朝雲迫不及待地想開口,他卻沉沉地截斷她的話語。
「等我。」北堂傲慎重的在她耳邊叮嚀,「我會去找你。」
她的眼中瞬間泛滿了淚,「不可以,你不能來……」
「只要我恢復了武功,你師父的劍法,我還不看在眼里。」若是登上了她的師門要帶她走,就必須與那些為了遠久前仇恨而橫擋著他的人動手,他一點也不在乎。
「但我不能讓你殺他。」她的聲音逐漸泛冷,深邃的悲哀沖淡了濃情,與他之間的距離忽然間變得遙遠。
北堂傲仿佛看見緊繃在他們之間的一條絲線,就要因外力而斷裂,仔細看著她的面容,他看見了她以往的倔傲,是他熟悉的宿仇模樣,不是昨夜那與他緊緊依偎的女子。
他知道,一旦讓她走出這道門,她又將變回那個與他誓不兩立的朝雲,背負著那無謂的使命感,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般,再次把自己的心放逐到天邊流浪,不再回到他的身畔。
「你要選擇師門?」隱隱的怒,停留在他的眼睫之間,他不假思索地將她的肩頭握緊。
她微蹙著眉,「你和我一塊留在這里我就不必選。」有些負氣,又像是在賭博似的,把她難以抉擇的問題交由他去選擇。
北堂傲靜默不語,試著鎮定下心頭滔滔的激浪,仔細想著她意氣用事的來由,細看她那眼底的不安。
「留住我,說你不要我走。」她殷殷的向他請求,把一切都豁出去。北堂傲卻向她搖首,給了她一個縹緲又確切的誓言。
「我要我們有未來。」他不要只是一時貪歡,也不要只能短暫的擁有,他要的有很多、很多,為了他們兩人,他必須看得更遠。
朝雲有些明白,但止不住的失望,卻強烈得讓她難以多加思考他的話義,她只知道,他不願留住她,即使她有意跟隨,他還是要把她推回去開始之前的原點。
「兩位。」西門烈一腳踹開房門,「下面那兩幫人已經要打起來了,靳旋璣也快擋不住了,我沒時間再讓你們繼續這里互道別離,現在就跟我下去。」
「等等……」朝雲惶然的搖首,兩手緊攀著北堂傲不肯放手。
「不能再等了。」西門烈等不急的一手拉著他們一個,拉著他們就往樓下去救火。
腳步踉蹌地一路被拖下樓,朝雲兩腳方才在大門前站定,她師父染霞客的吼聲便已吼至。
「朝雲,馬上過來!」一見到心愛的弟子與宿敵站得那麼近,染霞客就恨不得能馬上分開他們。
「傲兒,過來這里!」北堂傲的師叔飛豹也氣急敗壞的叫嚷著。
朝雲與北堂傲相互交視一眼,空氣中,泛濫著依依的離情。
留不留她?
朝雲無言地以眼神問著他,再給他一次抉擇的機會,但北堂傲的眼眸里自始至終都寫著他已定的心意,不願因一時的不忍而誤了他們的將來,依然堅信著她會等待著他,明白他所給的誓言。
殘酷地,他調開了目光,表情堅毅而執著,幾乎將她的芳心碾碎。
最終,他還是沒有開口留她。
朝雲眨去眼底的淚,揚起頭來,首先挪動腳步,一步步的朝染霞客那邊走去,沉重的腳步,像是踩在這些日子來她構築的夢境上,一步步的,把它們都踩碎了。
「傲兒!」叫不動人的飛豹,在拉不下顏面之際,又出聲催促著。
北堂傲慢條斯理的瞥他一眼,炯炯的殺意,足以宣泄心底的憤,令飛豹悚然一驚,把話都吞回肚子里。
「靳旋璣。」染霞客領著朝雲走至他的面前,「我听說,你對朝雲用力卸武式?」
靳旋璣模模鼻尖,「沒錯。」
「解開它,並且交出浮霧劍,不要逼我們與你反目。」
靳旋璣朝身後勾勾手指,自曲沃手中拿出朝雲的浮霧劍交還,隨後提起自己腰間的佩劍,出手甚快燦白劍影在朝雲的身上流劃而過,眨眼間便收劍回鞘。
靶覺體內源源不絕的內力直涌而上的朝雲,還在努力調整體內不適感時,在眼角的余光中,不意地瞥見染霞客眯眼冷看北堂傲的模樣,以及他緩緩抽劍的動作。
「不要殺他!」她飛快的想要阻止,但猶不穩的身子晃了晃,慢了一步。
在染霞客的長劍抵達北堂傲的心房前,靳旋璣像是鬼魅般的來到北堂傲面前,一劍摯碎他的長劍,並以涼涼的劍尖輕拍著他的面頰。
「不要對我的弟弟動歪腦筋喔。」靳旋璣笑咪咪地氫劍尖改擺在染霞客的脖子上,「不然我可是會忘了我是什麼中岳盟主,然後不顧身份的和你動手。」
「今日算你走運。」染霞客忿忿瞪現有靠山的北堂傲一眼,衣袖一拂,轉身帶走所有的弟子,「十日後,盟主大會見。」
朝雲並沒有跟上,心房仍因方才北堂傲在生死一線間而劇烈地躍動,不敢想像這種旋死旋生的感覺又要降臨在她的身上,一夜濃,勝過十年宿仇,深沉的嘆息,在她的耳際回蕩著……
她舍不下。
「朝雲?」見她沒有跟上,染霞客又回首召喚。
朝雲站在原地,只是用眼眸定望著北堂傲,聲音緊縮在喉間,梗住無法出聲,說不出口,也不知該向他說些什麼。
北堂傲看懂了她的眼眸,緩緩踱向前,旁若無人般地,擒住她小巧的下頷,用力的在她唇上印下深深一吻,並乘機在她的耳邊呢喃。
「等我。」
這回朝雲切切實實地听進了心底,她撫著他的唇,用力的朝他頷首,而後頭也不回地跟上染霞客的步伐。
「北堂弟弟,我是不反對你這麼熱情啦。」靳旋璣一手掩著臊紅的臉,一手搭著他的肩頭,「不過請你下次看一下時間和地點好嗎?」他實在是愈來愈懷疑這個北堂傲是不是他弟弟了,他家好像沒有這種熱情奔放的血統。
「剛才干嘛出手救我?」北堂傲定定的看著朝雲離去的方向,漫無邊際不經心的問著他。
他很無奈地嘆息,「即使你的脾氣硬、性子死、怎麼樣也不肯認我,但你總是我弟弟。」誰教他的命苦?每個親人都不好搞定,他也只有認命點。
「解開你的卸武式我就叫你哥哥。」北堂傲忽然回過頭看了他一會,然後朝他扔下這句話。
靳旋璣喜出望外地睜大雙眼,「你肯認我了?」沒想到西門烈這招棒打鴛鴦還真的管用,居然能夠讓嘴硬的北堂傲改口。
「我有事要辦,不能沒有武功。」北堂傲淡淡地看著他興奮過度的表情,很努力的壓下心中的不屑感。
「好好好,我馬上解……」靳旋璣樂得什麼都答應,當下立刻順從他的心意為他解開卸武式。
「傲兒……」覺得師門面子都已經被他掃盡的飛豹,憤步上前才想找這個任性的徒弟算帳時,北堂傲冷冷的目光已掃向他。
「用不著叫得那麼親熱,我要退出師門。」北堂傲嗤聲冷笑,挨上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德行來對待他。
飛豹怔了怔,「什麼?」
「我懶得再跟你們那無聊的仇怨瞎混,也不想再和你們一塊攪和降低我的格調。」北堂傲不屑又不恥地睨著他,並且先下為強,「與其讓你們逐出師門,還不如我現在就開革你們。」既然他們的存在會妨礙他的情事,那麼留著他們也沒用。
「你這叛徒……」飛豹跳腳地命門下所有弟子全都揚著長刀,準備來清理門戶。
北堂傲甩甩兩手,覺得自己的內力正在恢復中,但他仍是用不上什麼勁,也沒什麼心情來應付這些他看了就煩的人們,于是他轉轉眼眸,回過頭對靳旋璣笑得亂不懷好意的。
他刻意甜蜜地叫著︰「靳、哥、哥。」
「再叫一次……」靳旋璣感動得淚花直在眼眶里亂轉,仿佛像是听到了天籟,「再叫我一聲哥哥。」好窩心哪,就連東方朔都沒有叫過他一聲哥哥,而這個剛報到的弟弟,開口就先送他這份大禮。
「靳哥哥,你若是有身為兄長的自覺,那就叫他們滾遠一點別來煩我。」北堂傲狡詐地在他耳邊灌著迷湯,「做為我英明神武的兄長,是該懂得如何友愛才剛恢復武功的弟弟對不?」
暈陶陶的靳旋璣,飄飄欲仙地晃至飛豹的面前,隨手拉出腰間的佩劍,開開心心的對他們咧大了笑容。
「我家弟弟說的話,你們都听見了吧?」為了他那可愛的弟弟,要他樹敵或是踢倒幾座師門,他都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為北堂傲耍的手段而直翻著白眼的西門烈,在靳旋璣去擺平那一票臥北門的人時,慢條斯理的踱到他的面前。
「北堂傲,有件事,我說了你可不要傷心喔。」西門烈有點害怕又帶著看好戲的意味,直盯著那常常翻臉不認人的北堂傲。
「什麼事?」一恢復了武功,北堂傲果然就不再給他什麼好臉色看,伸手接過曲沃遞來的臥龍刀,打算等一下就先找西門烈清一清舊債。
西門烈一步步的往後退,聲音小小的,「你的那個韓姑娘,她要嫁人了……」
北堂傲愕然地張大雙眼,對于耳朵所听到的,有些不敢置信。
她要嫁人?她怎麼從不曾對他提起?若是他早知道這回事,他怎麼也不會讓她回去的,為什麼事先都沒有一個人來告訴他,反而在這節骨眼才來讓他後悔?
送走北堂傲師門的靳旋璣,見北堂傲的臉色都變了,于是趕緊將西門烈扯到一旁。
「你干嘛挑這個時候說?」想說不早點趁北堂傲還沒恢復武功的時候說,他是皮癢嗎?
「沒有比這個時候更適合了。」西門烈壞壞地揚著眉,然後一骨碌的躲至靳旋璣身後,要他來消受北堂傲的脾氣。
靶覺自己失去的內力,在一瞬間因這件消息而氣怒得全都回籠的北堂傲,緊緊握住手上的臥龍王爺刀,用要吞噬人月復的眼神惡狠狠的瞪著靳旋璣。
靳旋璣怕怕地咽了咽口水,「別、別這樣瞪我嘛……」
「說!」北堂傲用力的把刀架上他的頸間,「一個字一個字的給我說清楚!」
※※※
「朝雲。」
染霞客高坐在師位上,再一次出聲喚著回來後就一逕坐在大廳里,仰首看著窗外的朝雲。
朝雲緩緩地回過頭來,思緒悠悠的,一點也沒有心思參加這所有師門弟子為她舉行的洗塵會,只是示意地對他抬了抬眼眸,而後持續地沉默著。
「剛才說的你可都听清楚了?」早就習慣她不言不語的染霞客,對她那心不在焉的態度嘆了口氣。
她不耐地應著,「沒有。」
染霞客擰著眉心,「去你的房里試試嫁裳吧,那可是織娘們花了數日趕制出來的。」
「什麼嫁裳?」
染霞客淡淡地重復,「你出閣時要穿的嫁裳。」
「出閣?」她猛然一驚,心神頓時凝聚在這上頭,「嫁誰?」
「你大師兄。」染霞客唇邊噙著一抹笑,十分樂見愛徒嫁予自己的獨子染造霜,也企圖也這方式留住這名得意弟子。
「這事是誰作主的?」朝雲抬首看了身旁的染造霜一眼,面無表情的問著,想知道是誰這麼擅自作主她的未來。
「我。」染霞客含笑地拈著白須,並且告訴她另一件消息,「你爹娘也同意了。」
她有絲怔然,沒想到那從小就將她送上山學藝的雙親,竟然會與她生疏到也不問她的意見,就自行同意這件婚事。
「我決定先讓你們成親,由你們兩人攜手參加盟主大會。有你們兩人聯手,定能打敗北堂傲。」染霞客以為她的沉默就是她的默許,快樂的向她提出一個以為是她夢寐以求的交換條件,「只要你打敗了北堂傲,你就是下一任的掌門了。」
朝雲並沒有很留心的听清他說了些什麼,腦際空蕩蕩的,旋繞著許多她分不清的心音,北堂傲的話語仍存留在她的耳邊,但它卻漸漸遠退,讓她怎麼也听不清,捉不住那片刻溫馨的尾巴。
「你听見了嗎?」染霞客見她一逕地沉思,忍不住再詢問她一次。
她恍然地問︰「婚期在什麼時候?」
「盟主大會的前一日。」
前一日?那不就只剩九日了?在這麼短暫的時間里,北堂傲他會趕來嗎?或者他根本就不知她將要嫁做他人婦的消息,萬一他來遲了怎麼辦?
萬一他沒有趕上,萬一……他根本就不來呢?
染霞客被她神游天外天的表情弄得一頭霧水,「朝雲?」
「我要靜一靜。」朝雲喃聲地應著,不管眾人投射在她身上訝異的目光,心神恍恍地走出大廳,無意識地踱回自己的房里。
掌門之位?許配給大師兄?她將要被恆久的困在這座幽暗的師門里?不能的,因為她知道,這樣的生活很快就會令她枯萎,她無法承受這麼深重的束縛。
她的心已經變了,她還不習慣,沒有北堂傲的日子;她還不能適應,沒有與他相依的黑夜。要她這名追逐者放下前塵往事,她萬分做不到,要她放下多年來唯一追尋的方向,就等于是要她舍棄自己。
靜擱在她房內桌上的簇紅嫁裳,像是會刺目般的,一釘釘扎進她的心底。
她走上前,低首細看,是件平金刺銹制成的樓鳳飛岐。
艷紅的表面,以繁復的繡工繡出許多工整有序的花紋,沒有一針誤工、沒有一個花紋是錯置其位的,讓她覺得,它連美麗都要循規蹈矩、按順著沿襲已久的章法沒有一絲變化,就像是這座師門長期加諸在她身上的一切,令她對制式化的規矩命令逐漸麻木,漸漸的,生活變成一灘不會流動的死水。
指尖緩緩滑過那最費工時所繡出的雙喜彩鳳,朝雲微偏著蟯首,看那彩鳳被絲絲的金線,一釘一縷的困綁在艷紅的綢料上,不能動彈、不能遠飛,終要變成一只凡鳥停擱在人間……
在她見過湛藍的天際之後,他們要怎麼叫一朵不願止歇的浮雲停留在這里?
朝雲忿忿的,用盡全力撕毀這精致美麗牢籠下的產物,奮力撕碎那些所有捆綁著她的牽系,將它撒了漫天滿地,一地的凋零。
「師姐!」捧著其他嫁衣入室的暮靄,在那片片飄零落碎的碎衣中驚訝的低呼。
朝雲一手抄起桌上的浮霧劍,伸手推開她疾步的往外頭奔出去。
「師姐,你要去哪?」暮靄連忙放下手中的嫁衣,趕緊在她的身後跟上。
朝雲飛快地奔跑著,像一支被疾射出弓弦的箭,直登至恆山頂上的問劍峰。
起風了,嘶嘯的風聲掠過她的耳際,站在北岳恆山的天頂至高處,寒意直朝她而來,她雙腕間柔白色的水絲拂袖迎風翻飛,颯颯的,似是撿翅的音律,急速飛掠的浮霧竄過她的四周,幾乎將她融入卷肆來襲的雲海里。
站在風中雲里,朝雲低首看著手中的浮霧劍,冷青色的花翎劍柄上,細細鐫刻著她的名,拔劍出鞘,雲形雕紋的晶瑩劍身在直指青雲之際,反射在劍身上的銀白流光,霎時逼退雲朵流霧,在日暮的光曦里急急飄散退去。
但劍再好,她也是孤單;武藝再高,她所要的人也不會在她的身畔,用那雙執著的眼眸再看著她……是不是只要她把仇恨放下、把劍放下,那麼她就可以拿回她所失去的?她就能再過著在山寨時的日子,只在北堂傲的身邊做一個受他珍寵的雲朵?
她不假思索地奮力將浮霧劍往天際一扔,將它扔下山崖里的繚繞雲霧中,讓來不及阻止的暮靄被她的舉動嚇白了臉龐。
目送著浮霧劍的墜落,在這向晚時分,西邊的天際,綴滿了艷麗炫人的浮扁雲彩,一波波的,在被染上了色澤的藍天里滑動,眼看天地就要變色,逐漸回到那沉寂的夜色里,朝雲忍不住想要挽留那最後一分的美麗,那最後徘徊在她耳際的誓言。
等我,我會去找你……
閉上眼,她仍可清清楚楚地,在她的心中勾繪出北堂傲揚眉瞠凝她時的模樣,或是他冷肅著一雙眼眸,什麼也不顧忌地揚劃著他手中臥龍刀的姿態,她記得,他總愛微微勾揚著嘴角,朝她露出她永遠也不解其意的笑意;他俯身佔有式地將她攬在懷里,在她耳畔流淌的沉沉氣息……
「師姐,你怎麼了?」喘息方定的暮靄,怯怯地站在她的身旁抬首看著她,一點也不明白她這麼反常的舉止所為何來。
朝雲酸楚地微笑,「我找不到我自己。」
「找不到自己?」
她伸出手,指向遠浮在西邊峰嶺處的白雲,指向那個有北堂傲存在的方向,晶瑩的珠淚串串滴落她的面頰。
「我的心,遺落在雲朵的那一端。」
「師姐,你……你別哭啊。」暮靄六神無主地拉著她的衣裳,不知該拿這個從未掉過淚的師姐怎麼辦。
在溫熱的波水中,朝雲發現,她不只會為北堂傲落淚,她的淚,只為他而流。
※※※
余日落得很快,北堂傲在酩紅的雲霞中,仰首遠望北邊的天際,在那片已染上了夜色的晚嵐里,他見不著一縷雲朵。
自他恢復了武功又重新握起臥龍刀後,整座山寨的山匪們,便陷入一陣滔天的恐懼里,人人自危地閃避興師問罪的北堂傲。
把事情捅大而且惹毛了北堂傲的西門烈首當其沖,在沒有人伸出援手的情況下,被迫與他纏斗了一個晌午,接著跑不掉的靳旋璣,又陪他打到天色昏茫的日暮時分,才讓他捉回收前有武功時用勁使力的熟稔感覺,真正覺得以往的自信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別看了,你的那朵雲不在天上。」靳旋璣又喘又累地坐在一旁,邊說邊檢查被這個不留情的弟弟給弄傷了多少傷處。
「她何時出閣?」心情較為平定的北堂傲,在昏亂的腦中找回了理智,開始在心中計劃著他該怎麼去實現他給朝雲的諾言。
「盟主大會的前一日。」覺得天色愈來愈暗,也逐漸變得寒冷,靳旋璣在回答完他後就準備進去屋子里取暖歇息。
臥龍刀在眨間之際,已勸勸地擱在他的脖子上頭,不疾不徐地拉回他的腳步。
北堂傲沉聲的命令,「教我漩璣劍法。」現在能夠幫上忙的,也只有這個剛認的哥哥了。
靳旋璣不敢苟同地看著脖子上的刀子,「北堂弟弟,你向來都是這麼請人教你劍法的嗎?」哪有人這樣強迫人家上梁山的?
「你教不教?」他微轉著刀柄,以不容拒絕的眼神瞪著他。
「教你是可以……」靳旋璣嘆息連天的提出疑問,「可是你不是使刀的嗎?你會用劍?」
他坦白地承認,「不會。」
「不會你要我怎麼教?」靳旋璣怪異地揚高了兩眉,覺得有點狗急跳牆的他,好像已經沒有什麼理智。
「我可以從頭學起。」北堂傲卻是對自己信心十足,並且已經為自己擬定了目標,「我要在盟主大會開始的前一日學成。」
靳旋璣直搖著頭,「不可能的,就算你的天資再怎麼聰穎,要學這套劍法,最少也要……」這又不是什麼能速成的事,不要說別人,光是他這個內行人,就已經花了十多年在鑽研這套劍法上,這哪是他這個外行人想學就立刻學得成的事?
「別廢話了。」北堂傲不耐地打斷他,並且朝他伸出一掌,「把旋門賦給我,我可以先練心法。」
「呃……」一提到旋門賦,靳旋璣的表情就顯得很心虛。
「快點拿出來。」他又是一陣催促。
靳旋璣猶豫了很久,在考慮到北堂傲的脾氣之後,一把將懷里的旋門賦交給他,就馬上轉身心驚膽戰的想先走一步。
「慢——著。」將旋門賦翻沒幾頁的北堂傲,在他想要落跑之前冷冷的出聲。
「不、不要這樣嘛……」靳旋璣害怕地回過身來,看他臉上的表情果然如預料般變得很可怕。
「你耍我?」北堂傲危險地眯細了雙目,把手中那本人人搶破頭的天書拎到他的面前。
他很用力地搖著頭,「沒有啊。」怎麼每個弟弟在一看到這本天書時都說一樣的話?他真的沒有欺騙他們的感情啊。
「沒有?」北堂傲氣岔地將書冊擲到他的臉上,「這是什麼玩意?」
「價值十萬兩黃金、五岳各門各派都搶著想練、你之前拼命想要得到的旋門賦劍語。」靳旋璣慢條斯理的把臉上的書給扒下來,並為他介紹起這本被用來扔人的書是有多麼搶手熱門。
北堂傲還是很懷疑,「你沒撒謊?」怎麼傳聞和現實的落差這麼大?那本破破爛爛的天書,真的是他之前一心想得到的旋門賦?
他無辜地點點頭,「千真萬確,這真的是老爹親手寫的旋門賦。」
「這種東西你自個兒留著看。」北堂傲不再指望能靠那本天書模索出什麼漩璣劍法,不恥地把那本到手的旋門賦又送回原主的身上。
「那你是不是不學了?」靳旋璣興高采烈地挨在他的身邊問,很希望他也順便打消之前的那個念頭。
「沒有那本書也無妨,由你來教我。」很可惜北堂傲卻是堅決無比,不但依舊要學,而且還要他來親自指導。
「我不是說過……」
他定定的開口,「我只要學七成。」
靳旋璣納悶地皺緊眉頭,「七成?」他還是第一次听說有人願意只學這麼一點而不學完的。
「七成就足以打敗她了。」他並不需要那一整套天下第一的劍法,此刻也沒有時間去苦練那麼多,他只要能夠勝過一人就行了。
靳旋璣略有所悟地問︰「你想要打敗韓姑娘?」
「這些年來我想要得到旋門賦,就是要她輸得心服口服。」北堂傲坦然地道出他追逐這套劍法的起始原由。
「你們又變回仇人了?」不是才依依不舍的互道別離嗎?他們兩人怎麼又要刀劍相向了?
「不。」北堂傲緊握著拳,「我只是要得到她對我的認同,我要得到她。」他才不要照著西門烈的說法,就這樣上恆山去搶親,他寧可在有了萬全的準備的把握後,去恆山贏得她的心讓她自己跟他走。
「該不會……」靳旋璣訝愕地張大嘴,恍然大悟地問︰「你們打了這麼多年,就只是因為你想得到她?」難道,這個才是他們年年打、時時斗的真正原因?他會找她比試,才不是為了什麼師門的仇怨?
「沒錯。」若不是為了她,他才不會想盡辦法想得到旋門賦,更不會三不五時地去找朝雲的麻煩。
他迷惑地搖著頭,「我不懂……」是不是恆山這里的人都這麼怪?所以才會有這種愛之深、打之烈的舉動?
「朝雲只認同比她強的人,若要得到她,我就得先打倒她。」若不是知道她對自己以及對別人都有著嚴苛的條件,他哪需要這麼辛勤的在武藝上求進步?
「看來,我好像不教不行了。」靳旋璣搔搔頭,仍是結他有絲擔心,「只是,你來得及學成嗎?」若是來不及學成,那恐怕他的弟妹就要嫁別人了。
「我一定會在時限之內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