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氣色還是很不好。」
再為絳棠的額間覆上一條新的綾巾後,戀殊在水色荷燈下仔細觀察了絳棠的臉色一會,總覺得她似乎是真的被嚇病了。
躺在床榻上的絳棠難受地掩著小臉,「我快死了……」全身又冷又發抖,再加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喝水過飽感直徘徊在她的月復內,讓她好想逃離這座把她害得淒淒慘慘的宅子。
「還不行。」戀殊坐在床畔笑拍著她的臉頰,「你還得活著嫁聶表哥呢。」才頭一天她就受不了,她還有好長的一段日子要挨呢。
「我不想嫁了……」她埋首在被窩里低聲哀叫,「我不要嫁給那個水患男人……」
戀殊涼涼地問︰「你不顧你最注重的名聲了嗎?」
她的名聲?
絳棠目光晦暗地睜開雙眼上想起那盤在她腦中已半輩子的信念,她就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錯誤感。
在她看來,現在她比那個沒勇氣去接未婚妻的聶青翼,更需要勇氣來應允這樁婚事。原本她還以為無論在聶府將遭遇什麼可怕的情境,或是將嫁給一個長相奇丑無比的男人,這些她都有法子因她所顧忌的名聲而設法忍耐度過,唯獨那個不在她意料之內的聶青翼,徹徹底底打亂了她所有的預想,他簡直就像是她生命中的災星,而她,卻還非得嫁給他這個與她一見面就不對盤的克星不可,否則她們姐妹倆將無家可歸。
唉,她是天生就欠這個人水嗎?
不過說也奇怪,她總有種與他似曾相識的感覺,那份熟穩已久的心悸,在他的眼瞳看向她時,更是緊緊糾擾著她的芳心,讓她的心頭沒來由的忐忑不已,想親近他,但又更想回避他……
她實在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見過那個愛澆水的雞婆男人,但就算曾與他相識好了,她一點也不認為再次與他相逢的經驗,有哪一點快樂。
絳棠沉斂著黛眉細細回想,「戀殊,我好像曾見過他……」
「在進屋前,你就已經被他淋過一次,你當然見過。」
戀殊以為她是病餅頭了,所以才忘了那個驚天動地的潑水式見面禮。
她搖著頭,「不,我是指在更早之前。」他們應當是在許久許久之前見過的,他們之間似乎應該是有著……在那久到不知多遠之前的故事。
「在哪見過?」戀殊邊幫她擦著臉上的汗珠邊問。
她苦惱地皺著細眉,「想不起來。」
「姐姐,我有種預感。」戀殊撥開黏在她頰上的發絲、笑嘻嘻地點著她的眉心,「要是你嫁了他,往後你少不了會常被他給淋得一身是水,而你恐怕就要一輩子都在嘔吐中度過。」
絳棠沒好氣地掩住她的唇,「不要詛咒我……」她已經夠慘了,別再讓她想到與水有關的字眼。
「來吧,先把這身濕透的衣裳換了。」戀殊一把拉起她,拿了疊色彩柔淡的衣裳放在她的膝上,「好在姐夫家有很多衣料供你裁衣來穿,不然我看你遲早會被他給淋得找不到衣裳可穿。」
「姐夫?」絳棠白她一眼,「叫得那麼親熱,我又沒說我一定會嫁他。」
戀殊卻是胸有成竹,「為了你的面子,你會嫁的。」想當然耳,她這個為保顏面而不顧一切的姐姐,這回也一定會為了顏面而委屈自己。
絳棠嬌嗔地睨她一眼,伸手拿起膝上的衣裳正想看看衣裳的質料如何時,自她的指尖,細致柔綿的觸感緩緩蔓延開來,她不禁低下螓首,怔怔地看著手上這些似雲朵飄降至人間的衣裳。
在這色彩演紛的彩錦袋上,一根根經由花朵淬煉成汁而後練染過用來繡錦的絲紗,經過細心繡制後,像是有著生命般,無聲地在雪白的衣裳上展現它們的豐采。
經由它們,絳棠看見了芍藥、牡丹、紅花、蘇木、叢草,正靜靜地呈現在她的面前隨風飄搖,就像是它們從沒被搗制成花泥,那瓣瓣的花瓣,仿佛能觸模得到似的,仍舊是那麼地鮮活、那麼地真實,就像是花兒真實地走出了衣料。
在這件彩錦裳上,讓她在冥冥中窺探了一座多彩的春天,數不盡的花朵在清揚的東風中,迎風搖曳並徐送著清香。
「怎麼了?」戀殊有些納悶地看著她驚艷的眼神。
「好美的色澤……」她虔誠地撫著衣料,「這簡直就是彩錦中的極品,我從沒見過這麼美的絲紗。」是誰?是誰有這種練染絲紗的功力,能夠將花兒的美絲毫不漏地保存了下來?
戀殊偏頭想了想,「听說,這件衣裳用來繡錦的絲紗是姐夫染的。」
她不禁訝然,「他染的?」
「剛才那位步千歲步三爺說姐夫是個練染師,這座宅子里和城里的達官貴人們所有制造錦布的絲紗,全都是由他一手染出來的。」很快就已經探听到不少消息的戀殊,對于這個消息也是滿訝異的。
「沒想到他竟然有這方面的天賦。」
真的很不可思議,那個只要踫到她一次,就把她淋得滿頭滿臉水的男人,手藝居然這麼巧?而且巧奪天工到令她心折不已。
戀殊挨在她的身邊朝地擠眉弄眼,「心動嗎?」她太了解姐姐了,這世上能夠讓她心動的事物,除了她無比重視的面子外,也就只有繡錦這回事了,而能夠提供這麼好繡錦原料的姐夫,一定是很對她的胃口。
「我……」她才想反駁,只覺得鼻梢一癢,忙不迭地掩住俏鼻,「哈啾!」
「你真的著涼了。」戀殊同情地為她換好衣裳扶她躺下。「我去廚房幫你熬碗姜湯過來。」
絳棠忙拉住她,「不要,我現在看到任何水做的東西都想吐……」一天之內接觸到過多的水,只怕今晚她又要夢到那個噩夢了。
「可是……」
正當戀殊仍有猶豫時,廂房的門扇遭人輕敲了兩下,接下來,那個造成絳棠如此不適的男人,便帶著有點愧疚的表情,悄悄自門縫探進頭來。
「姐夫?」戀殊意外地張大了眼眸,趕緊去請他入內。
「她好些了嗎?」聶青翼兩眼直視著躺在床上的絳棠,止不住的關懷,明顯地寫在他臉上。
「她……」戀殊回頭看了臉色變得更白的絳棠一眼,再嘆息地對他搖首,「本來她是好些了,但看到你又更嚴重了。」
「還是看了我就想吐?」聶青翼挑挑方挺的劍眉,把手中的托盤交給懸殊,也不經過絳棠的同意,便大刺刺地在她的床榻邊坐下。
絳棠忙不迭地往床里縮,「離我遠一點……」她已經夠難受了,他是想讓她再看一個大夫嗎?
「這樣呢?」他唇邊漾著一抹壞笑,刻意懸身在她的身畔,居高臨下一瞬也不瞬地低首看著她。
她急急細喘,「你……」
「要不……這樣呢?」他轉了轉眼瞳,刻意再縮近兩人間的距離,與她眼眸齊對,近得彼此的呼吸都能吹拂在對方的臉龐上。
望著他似乎想將她吞沒熊熊如火的目光,不知不覺間,他無比的熱力驅散了她一身的寒冷,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燥熱,某種正要蘇醒的感覺,令她心房不安地跳動。
仔細看著他誘人的眼眉,絳棠逐漸忘了他先前帶給她的種種不適,忘了她所受的罪。一扉遺忘已久的思念,在他的目光下,輕輕巧巧地在她記憶的一隅掀開了來,她不想去細究,也不想去追尋那份思念的來源,她只想看清他那明澈眼瞳里有著什麼,好讓她明白,她為何會在第一眼的嫌惡過後,變得如此著迷。
在他的眼底,有著什麼呢?她深深凝睇著,感覺他眼中的熱力緩和了下來,在那深處,有著瀲灩的水意,她從沒看過一個男子會有如此似水的眼神,浮啊蕩蕩的,令人想徜徉其中沉淪不願醒……
絳棠不知自己這般直勾勾地望著他有多久,直到他唇邊又泛起了那種壞心眼的笑意,她才趕緊驅走自己漫天的遐思。
她慌忙地想掩飾自己的失態,「你是來做什麼的?」
這男人到底是有什麼魔力?怎麼會讓她一下子惡心欲嘔,一下子又讓她對他重新改觀,像個思春的小女人?
「這是我娘親自熬的姜湯,快趁熱喝了。」聶青翼舉手招來戀殊,並自她的手中接過用春瓷縷花碗盛裝的特大碗熱湯,將它湊至她的面前。
辛辣刺鼻的香味瞬間撲上她的鼻梢,湯碗里和暖熱騰的縷縷熱氣,讓她雪色的小臉緩緩地漾出兩朵淡淡的紅霞,就像是一匹純白似雪的絲綢,暈染上了瑰麗似霞的顏色。
好像梅花的女人……
看著她的面容,聶青翼無法阻止自己心底翻然波動的思潮,在他的心底,她本來只是個模糊的輪廓,但在此時,他清楚地看清了她的容顏。有時,她像一株清麗柔綿的白梅;有時,她像是雪地里您意盛綻的紅梅,嬌艷欲滴的,令人忍不住想一親芳澤,親自采擷。
但她那帶著些許病容的臉蛋,雖然有著淡淡的水女敕質感,但他始終忘不了她在經過水珠澆潤時那份晶澈的美感,他還記得,她似乎很怕水,而她面對他端來的這碗熱湯,心里似乎也沒存著什麼好感。如此拒水,這也莫怪她的身子弱了,倘若她能多吸取些水份的話,那麼她一定能夠更美、更健康,可能的話,他很想將所有的心神都花在她的身上,辛勤的為她潤澤,讓她成為一株真正綻放的梅。
只是,他欲給,她卻難收。
聶青翼遺憾地嘆了口氣,徘徊在她臉上的眼眸,逐漸在她身上游移著,最後兩眼滑過她那不怎麼豐滿的胸部。
他再次將分量多得嚇死人的湯碗端近她的面前,並且別有深意地向她交代。「多喝點,長大點。」
絳棠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胸部,聰穎地听清了他的弦外之音時,同時也被他點燃了一腔怒火。
欠扁的男人!哪個地方不好看,偏偏看她最在意的胸部。
看著她紅艷的容顏,他忍不住以指細細輕觸,而後在他那有型好看的唇邊,淺淺地勾起了一抹令她心動的笑意。
「我們絕對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以指輕點著她甚是誘人的紅唇,信心十足地向她保證。
「何以見得?」他的指間清清涼涼的,讓繹棠的心神有點不能集中。
「因為你能止我的癢。」聶青翼徐徐地露出一副邪惡萬分的笑意,「我已經開始期待我們的婚事了,所以,希望你能早日克服你的嘔吐癥狀,我們也好早日完成大婚。」
絳棠怔怔地瞪大杏眸。她真的要和這個頻頻帶給她水災的男人成親完婚?這是不是代表地往後的生活里,又將要克滿大大小小的水患?他為什麼那麼執著,就這麼非娶她不可?
「晚安。」
聶青翼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俯子,低首在她柔軟的唇瓣上偷了個小吻,並趁她怔愕得難以思考時,將手中的熱湯一瓢一瓢地喂進她張大的小嘴里。
「你……」在熱湯活絡了她全身的血脈後,絳棠終于恢復了神智,同時也對他的舉動羞極了。
「早些好起來,我等著娶你。」他曖昧地朝她眨眨眼,唇邊掠著得逞的笑意,拎著那個已喂完她的空碗愉快地走出房門。
絳棠甩甩頭,試著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兩眼在一接觸到他手中的那個空碗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又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灌下了一大碗水類的東西。
「哇啊!」戀殊在她兩手緊捂住小嘴欲嘔時,又扯開了嗓子大叫,「姐姐!」
「首先,你不能再讓她繼續吐下去。」
被染意遲請來好好開導聶青翼的步千歲,坐在聶青翼的房中,語重心長地說出目前他最需要改善的第一個要點。
「嗯。」坐在椅上乖乖听訓的聶青冀,百般無聊地點著頭。
「再來,大娘吩咐你得克制一下你的手癢沖動。」不能再他手癢下去了,不然絳棠不被他澆病,也會被他這個壞習慣嚇跑。
「嗯。」聶青翼愛理不理地應著聲。
步千歲不抱期望地望著他,「這些你都不能做到是不是?」光看這小子的這副表情,他就知道這小子統統都只能答應而無法實現。
他登時咧齒而笑原形畢露,「對。」
「青翼……」步千歲快對這個任督二脈不通的頑固老友投降了。「妻子不是讓你娶來殘害她身心的。」哪有人是這般對待女人的?絳棠沒被他的舉動嚇跑就已經是他祖上積德了,他還想再這樣繼續下去?
「我當然不會殘害她,我愛護她都來不及了。」聶青翼嘖嘖有聲地搖著食指,「你放心,我會好好向她展示我對她的關懷和愛心的。」對于那個他認定十分缺水,而他又非常想娶的未婚妻,他保證,他一定會把全部的熱情都投注在她的身上。
在他的印象中,絳棠就像株冷冬寒梅,無論是在什麼苛刻的環境下,她總能在人前展現出她最好的姿態。
從娘親口中听聞許多關于她的大大小小消息後,他更是認為,在絳棠過去的人生中經歷了那麼多她不該有的歷練,這些年來,她拉下了自尊心,在許多親戚的家中來來去去的借住,一手提攜著小妹,努力的求生存,但她依然未對人情冷暖失去信心,她的那雙眼眸,看起來還是那麼地明亮動人,那麼地深深吸引著他。
雖然寒梅總是能夠掙扎著求生存的,但既然現在她進了他的家門,他就要讓她得到她應得的一切,因為,這株悄悄在他心底綻放的寒梅,她值得他這麼做。
步千歲受不了地搖著手,「拜托你千萬不要把你那種令人消受不起的愛心給她,她和我們不同,她不像我們這麼能夠忍受你的愛心。」
他一點也不擔心。「她會慢慢的適應,也遲早會習慣我。」
「那也要她能夠撐到那個時候……」步千歲小聲地咕噥。
從沒有人知道聶青翼天生就愛澆花灑水的舉動原因為何,更沒有人知道他那過于雞婆的愛心是哪來的,在所有人看在他練染出來的絲紗一批比一批價值連城後,也沒有人再想去細究他那種種令人模不透的愛心和雞婆的舉動了。
只是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花朵般的美人兒未婚嬌妻,身為他的朋友,步千歲並不為他指來了個美嬌娘而感到開心,反而是對那個女人的未來感到擔心。就不知聶青翼會不會也把她當成花兒來澆?並且常塞給她那些他自以為很需要的種種關懷。嫁給這種男人,是福,也是禍。
聶青翼彈彈手指,把他的心神喚回來。「如果私事說完了,現在可以談談公事了嗎?」
「你在秋末之前染出了幾種絲紗?」生意做得非常精的步千歲頓時商人的本色盡現,公事公辦地與他討論了起來。「你最好是先跟我報個數,這樣我也好早點決定今年要批多少貨給宮中的織造府。」
「百來種。」聶青翼大略地給了他一個數。「今年我從不少從沒用過的花身上,練出了數種新的染料,因此在整體的貨數上,今年新添了數種新式的色澤。」
「很好,那麼今年你的這批貨就由我紫冠府全面買斷。」計算出商機的步千歲,立刻把這個能夠獲利的機會,全都攬至他的手中。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今年你要多給我一成的利益。」
聶青翼趕忙在這個超級商人把生意敲定前,先確保他也能獲得的利益。
步千歲笑眯眯地搭著他的肩頭,「青翼,咱們是好友吧?」
「在商言商,就算是你,我也要把帳算得明明白白。」
聶青翼也對他笑得很虛偽。「即使咱們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你也別指望我會給你撈個什麼油水,我會要你把該給的每一份子兒都給我吐出來。」
「嘖。」撈不到好處的步千歲,不禁再次為聶青翼那說變臉就變臉的性格而感到喪氣。
這個老友,所有人在初次與他相見時,總會犯了個錯誤,以為他只是個天生就少根筋,對人沒什麼威脅性的練染師,根本就不遠什麼生意經,還認為他遲早會把聶府的祖業給敗光。可是在與他相處過後,眾人才發現他是個可以在嘴邊掛著傻笑、做出沒什麼大腦的事,但在下一刻,他又變成了市儈又小奸小惡的男人,為了自身的利益,無論是什麼人,他也要一分一毫的算得清清楚楚。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還是個超級沒常識的園丁。
即使是百花蕭條的擷秋,他仍是辛勤地為花兒們灌溉;大雪天的,他日日都跑去澆花澆樹澆盆栽,也不怕那些無辜的植物因他那多余的愛心而被凍成冰雕。但他這不按牌理出牌的舉動,卻培育出許多不同品種的異花。
經由他一手栽培的花朵,無論任何品種,季季都綻放,而那奪人炫目的色彩,更是連皇宮御院里也培養不出來的。經由他的手,那些花兒淬染出來供作染紗原料的花汁,珍貴得有如黃金一般,即使一桶千金,搶破頭想買的也大有人在,令人真不知該說他養花澆水的舉動是雞婆沒大腦呢?還是他的心機太深太聰明了?
「要不要看看我最新練染成功的絲紗?」聶青翼在他仍在思考時,伸出手向他邀請,「今天的冬陽不錯,我將它們拿出來曬了。」
「先看看貨也好。」步千歲也覺得先看完貨,他才好決定今年該標什麼價錢比較妥當。
步出聶府,在聶府府後那佔地數百畝,用來植花淬染的花圃,在北風的吹拂下,老遠就飄來了數不清的異香,讓還沒有走到花圃的步千歲,再一次誠實地說出他藏在心底已久的看法。
「這些不要臉的花……」步千歲絲毫不掩飾他那張惡毒的嘴。「果然是一人種一款,什麼人就種什麼花。」
種的人和花都一樣的搞不清楚季節狀況。
「嘴巴給我小心點。」聶青翼朝他亮出了一只拳頭。
聰明的步千歲馬上見風轉舵,「我是在說奇人種異花。」
順著花圃小道,穿過各色花朵所造成的曲花幽徑才能抵達的練染房,抬首遠望,遠遠的就看到那些在風中翻飛,在冬日暖陽下待曬的絲紗。但仔細評估貨物價值的步千歲,在這里除了看到那絲絲縷縷比什麼都珍貴的絲紗外,還看到了另一個像在玩躲貓貓般躲了聶青翼好一陣子的絳棠。
他以肘撞了撞身旁的聶青翼朝他提醒,「那個不是你病了好些天的未婚妻嗎?」
聶青翼轉首看去,在一片繽紛的色彩中見著了那個一身白淨絲裳,面容單薄吧淨、眉目如畫,嘴邊帶著他從未見過的小巧笑靨,正在欣賞他所染的絲紗的絳棠。
他腦際里的思考在瞬間全然抽空,只徒留她那抹看似輕淺,卻又深深印烙在他心中的笑意。
他很想掏取她的笑顏,讓它恆久地停留在他的掌心里,只為他徐徐舒放。
在數百上千的竹棚所搭的曬架下,絳棠的指尖戀戀地拂過風中每一串飄蕩的絲紗,和輕柔質感,一一從她的指梢間流泄而過,絳紅、絳紫、杏黃、金黃的色紗,交織出一幅向晚天邊的霞彩;翠藍、藏青、湖綠、墨綠,勾勒出一幅遠山近水蓊翠的綠景;縹、皂、紫、韶、縉,構成了一座錦簇績紛的花城。
即使在這個深雪所封的隆冬、時分,聶青翼的一雙巧手,也能讓春日提早降臨。他對花兒的深情厚意,不只在它們盛綻之時,更在它們花凋令人惋惜之後盡現。
花的美、花的好處,他全都保留了下來,為花兒營造了一個能夠永恆瑰麗的世界,不讓它們只能在匆匆綻放後,成為一幕令人只能回想的陳舊片景。
丁香、玫瑰、相思樹等香味悄悄滲進空氣里,隨著串串絲紗擺蕩飄動,絳棠深深吸嗅著如此難得的百種花朵混淆的芳香,暖暖的冬陽曬在她的臉頰上,令她忍不住閉上眼舒適地體會聚合在她四處的百香和融融日光,感覺自己向來冰冷的身子逐漸暖和了起來,仿佛就要融化在這片聶青翼所營造出來的冬日里。
「別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步干歲在聶青翼忍不住想走上前接近佳人時,忙在他耳邊提醒,「即使你的手再癢,也把它忍下來。」
眼中只有絳棠的聶青翼推開他,直直地朝絳棠走去,並且放輕了腳步,怕會驚擾了眼前的這幅美景,也怕再次把這個美人嚇得掩吐欲逃。
「你今日看來好多了。」他站在與她甚近的距離輕聲的放口,就看到原陶醉在斑瀾色紗中的絳棠急急旋過身,張大了一雙水眸有些恐懼地看著他。
「嗯。」絳棠緩慢地朝他頷首,想要試著不露痕跡地離這個老是帶給她水禍的男人遠一點,並且強撐著臉色,不要讓被他嚇得花容失色的表情流露出來。
「我听娘說,你是個織錦娘。」他更朝她踱近步伐,偏首笑問︰「有看喜歡的絲紗嗎?」
望著他臉上那份無害的笑意,以及他身邊沒半個能夠再潑她水的工具,讓絳棠忍不住悄悄地放下了對他的戒心。
「太多了。」她笑靨如花地撫著架上垂墜而下的絲紗,「這些顏色,每個都那麼令人愛不釋手。」
為了她的笑意,聶青翼二話不說地將棚架上的各色絲紗取下,將數束已漂洗過並曬好的絲紗遞至她的掌心里,在她的指間纏繞著。
絳棠不明所以的望著他的舉動,「你在做什麼?」
「讓你愛不釋手。」他挑惑地朝她徐笑,雙手合按著她的柔荑,臉上帶了份非要她收下不可的執著。
她驚喜地睜大了眼,「你要……送給我?」這些看來要費資千金的高級絲紗,他舍得割愛?
「都送給你。」他毫不猶豫地向她點頭,並刻意將她的一雙小手緊緊覆握在他的大掌里。
「為什麼?」感覺他暖融融的體溫漸漸地滲進了她冰涼的小手里,絳棠不禁臊紅了臉,試著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卻不讓。
「只有你才是最配擁有它們的人。」他緩緩地將她拉近面前,低啞地在她的耳畔輕喃,「我相信你這個名噪一時的織錦娘,一定能夠織出它們最美的豐采。」
絳棠微微側過俏臉,專注地打量起他。原來這個男人的腦袋里,裝的也不完全是水嘛,而且,他似乎已經將她的過去都給打听清楚了,知道她的喜好、她的專長,並且十分放心將這麼美的東西交給她,絲毫不吝惜。
或許,他是真把她這名未婚妻放在他的心坎上,並不只是隨手指來把她擱放在一旁置之不理的。
他的氣息,淺淺地吹拂在她的面龐上,細細密密的,如他那緊握著她的大掌,正在她的眼眉間輕撫,令她悄然地卸下了從第一眼見到他起,便在心中存有的防衛,令她不住地想再多看他一眼,多了解他一分。
她的心,有些動搖。
無上的滿足感,在聶青翼的心頭泛濫著,只因她瞅著他的目光,是那般地真切,本來那遠得他無法靠近的她,此刻就這麼放下了她的心防與他親近。
他的目光再三地流連在她素淨的面容上,不知怎地,總覺得似乎少了些色彩,于是他再自棚架上取來更多的絲紗,紛紛纏繞在她的發上、她的身上,讓她本來素淨無色的樣貌,平添了許多色彩,看來就像朵色彩艷艷的粉妝人兒,有種令他心蕩神馳的異樣美麗。
被他弄得好像是掉進彩色堆里的絳棠,對這個老是讓她模不清在想什麼的男人,再次無力地翻著白眼。
「你今天不想再澆我水了嗎?」現在他又換了一個新花樣來捉弄她嗎?
聶青翼的表情顯得很忍讓,「我正在盡力忍下我的沖動。」為了她,他得忍下已有二十多年的積習,不然又會讓她在床上躺上個數日,而在這數日間,他將無法見到她那誘惑他的容顏。
「多謝你的美意。」她將手自他的大掌中收回,朝他彎身致謝後.就打算離開這里,免得他下一步又不知會對她做出什麼事來。
但她才挪動腳步數步,一股牽扯的力道,便自她右手的小指上傳來,令她不得不停下腳步,低首看著那條不知是何時綁在她指間的紅色絲紗,像條牽情的紅線般,一頭綁在她這,而另一頭正綁在笑得滿面開懷的他的手上。
「你……」現在他又是在做什麼?
「把你綁牢了,你就跑不掉了。」聶青翼得意地舉高手,意味深遠地對她道。
望著彼此指間所綁著的瑰紅紗線,絳棠不禁微微徘紅了臉龐。
不須多事的月老,這凡間,就有個擅作主張的多事男子,不問她的同意,就用這麼一條紅線緊牽住他們。
她還能怎麼跑呢?都已經住在他的府里與他一起生活了,再過不久,等春日一到,他們便要成親了,即使先前她有諸多不願,但她哪還能有逃離被他所束縛的機會?
聶青翼施著輕柔的力道,一點一點的收拉起手中的絲紗,將她緩緩地拉近自己,在為她解開綁在她指間的絲紗時,悄聲的在她的貝耳問,暖暖地對她叮嚀。
「別跑喔。」
絳棠的小臉霎時撲上兩朵粉女敕女敕的紅霞,飛也似地推開他的胸膛,靜靜凝望他半晌,仍舊是看不清他眼底所存有的意味,好半天,她才遲遲地移動腳步,邊離開這個糾擾得她不知該怎麼去面對的男子,邊去想他的腦袋里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蹲在一邊當閑人當很久的步千歲,在絳棠一離開後,便火大的去找聶青翼算帳。
「你要把那些貨全都送她?」步千歲不客氣地推他一把。「你忘了那是要賣給我的嗎?沒有它,今年年冬我要做什麼生意?」他想拉攏未婚妻是需要點手段,但總不能把已經成交的東西就這麼大方的轉手讓給她啊。
聶青冀冷冷地膘他一眼,「你有我未婚妻一半美嗎?」
「沒有。」
他又揚起劍眉,很勢利地問︰「你是我要娶的人嗎?」
「不是。」
「知道要識相就好。」既然什麼都不是,那他還是把那些東西用來討好絳棠來得有用。
「重色輕友,我今年的生意就這樣讓你在轉眼間送人了……」步千歲真恨自己干嘛要來幫他。「我該讓你嚇跑你未婚妻的。」
聶青翼把他的抱怨當作耳邊風,踩著愉快的步伐踱向練染房,準備在這個冬季,破天荒的再染一次絲紗。
「你要去哪?」深深挫折過後的步千歲跟在他的後頭邊走邊問。
「練染。」
步千歲笑眯眯地接著手采問︰「你要再染一次我今年的貨?」
「不。」聶青翼別有保意地搖首,「我要再為她染一個春天。」
他知道,在絳棠出現了後,他漫漫無盡的冬日即將過去,而他,則有義務為絳棠親手打造一個春天,一個有他在而又多彩的春天。
「喂,那個愛慕你多年的輞愛川又來了。」
最近這幾日都為了年終批貨的事而待在聶府的步千歲,在與聶青翼商談完了今年應提供給宮中織造府多少的絲紗量後,偷了個空閑趴在樓欄上休憩,敏銳的目光在往樓下探看時,不期然地瞥見在金陵城以追求聶青翼出了名的輞愛川又找上門來了。
聶青翼連理都懶得理,「她來干嘛?」
「听說你要娶親了,不甘心啊。」步千歲在嘴邊漾著壞笑。「所以今天才特地來看看她的情敵生得什麼樣。」
他冷冷地哼了口氣,「她又比不上絳棠。」那個類似花痴,這些年來只要找到借口就擠命上門來找他的女人,怎麼跟他心目中的那朵寒梅相比?情敵?她還配不上。
「她是比不上,只不過……」步千歲有先見之明地提醒他,「輸不起的女人心眼都是很壞的。」怕就怕那個沒口德的女人,會在聶府的地盤上,不看人家的臉色攻擊起絳棠來。
一想到柔弱的絳棠很可能會被言行甚為無德的輞愛川給欺負,聶青翼連忙放下手邊的工作,拉著步千歲打算去看看情況。
此刻的絳棠,正端坐在聶府大廳里,並且覺得自已被對面坐著的那個女人瞪得很沒道理。
風聞消息,特意來看絳棠長得什麼樣的輞愛川,在瞪了這個居然敢先她一步搶走聶青翼的女人老半天後,在唇邊漾出了一抹看不起的笑意。
「大娘,您真是好命哪。」輞愛川首先巴結起染意遲。
「沒想到姐姐生得這麼俊,往後您有福氣了。」
一旁的絳棠听了輞愛川對她的稱呼後,覺得非常刺耳。
姐姐?叫得這麼親熱,誰是她的姐姐了?
她忍不住要揣想,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著她的眼神像根刺的女人,來這里到底是有什麼目的。如果她猜得沒錯的話,這個眼底充滿醋意的女人;和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她的目標八成是聶青翼,而她今天來這里,就是想來踢館,並順便給她這個正主兒未婚妻一個下馬威的。
「好命的不是我,是我那個笨兒子。」染意遲把關系推得老遠,表明了不想加入這兩個女人間的戰事。「我這如花似玉的兒媳,是他當年相對了肚皮指來的。」
「喔?」輞愛川更是拔高了尖嗓,鄙視地明了絳棠一眼,「指月復為婚的?」
她再三地打量起這個聶青翼親手指來的女人,心高氣傲地認為,放眼金陵城里,是不可能有女人生得比她更美了,蠢青翼一定是被迫的,所以才會委屈自己不情願地將這個女人給迎進門來,唯有她的美貌,才配得上風藻宮指定明年要他進宮任職的聶青翼,到時,她一定是聶青翼身邊最耀眼的伴侶。
但就在輞愛川的雙眼定定地看清了絳棠的雪膚花貌後,她的自信又急速地流失。
糟糕,好像有點比不上人家……
輞愛川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重振自己的士氣,不願既敗在美貌之下後,就連氣勢也比不上絳棠。于是她同情不已地撫著芳頰,哀聲嘆氣地說著。
「聶大哥的手氣還真是好,幸虧他指來的女人並不完全像個奇丑無比的母夜叉,但就不知道聶大哥未來的妻子,她的性情和才情配不配不得上聶大哥就是了。」說不定這個女人只是個空花瓶罷了,一點也對她構不成威脅性。
大清早起來,就不慎又被聶青翼潑了一瓢水的絳棠,此刻的心情真是惡劣極了,但看在屋子里有一票外人的份上,她只能忍著不要發作,只希望這場類似鴻門宴的會客,能夠盡早在她翻臉之前結束。
望著對面那個對她夾槍帶棍,攻擊她許久的輞愛川,絳棠一手托著腮,眼眸晶瑩閃亮的盯著她,並在心底暗暗思忖︰說了這麼久,她若是這麼想嫁聶青翼的話,那她去嫁啊,干嘛一副明明很嫉妒輸不起,又要裝作不在乎的模樣?
真假,要虛偽也不演得好一點,太沒天份了,這簡直就是侮辱他們愛面子一派。
現在她是該裝傻當作那個女人的什麼企圖都看不出來,繼續當個柔弱似水的未婚妻任她涼聲嘲諷呢,還是干脆就大咧咧地削削這個女人的顏面,再一腳把她給端出大門去?
雖然絳棠對那個女人對聶青翼的追求與執著之心有點不以為然,但一想起聶青翼那張老是對她笑得很壞的臉龐,以及他那只為她而雞婆的種種行為,在她的心底,又有了點舍不得,而她更是不想就這麼大方的把聶青翼讓給這個搶男人搶到她地盤上的女人。
哼,男人是她的,就算她仍不確定自己要不要,那也由不得別人來搶。
老早就發現絳棠已經是皮笑肉不笑狀態的戀殊,已經習慣了這個人前一個樣,人後又是一個樣的姐姐,現在可能又要開始在人前扮賢淑偽端莊了,于是她什麼也不做地乖坐在一旁等著看好戲。
「輞姑娘說得甚是。」絳棠溫婉款款地朝輞愛川頷首致意。「小女子無才無德的,能夠與聶表哥締結良緣,我只能說老天實在是太厚愛我了。」
「指月復為婚這件事,你可曾問過聶大哥的意願?」對于她的不上道,輞愛川又是一陣尖銳的詢問。
她黛眉輕挑,「他的意願?」她這個被打鴨子上架的人都沒嫌棄聶青翼了,她還要去問他什麼意願?當初無聊到玩指月復為婚的笨蛋又不是她。
輞愛川意有所指地把玩著自己的素指,「說不定,聶大哥壓根就不想娶個來歷不明,又百無一用的女人為妻,要不是為了你的閨譽著想,他早就去娶他真正想娶的女人了。」
「我是沒問過他的意願。」絳棠絲毫不以為忤地抿唇細笑,「這樣吧,改天我再去問問他。」
她是真笨還是假笨?諷了她這麼久,卻還是無法打擊到她絲毫的輞愛川,禁不住開始對絳棠另眼相看,但還是不願就此放棄心儀多年的聶青翼。
「听說,你是個織錦娘?」早就對絳棠的來歷下足了功夫研究的輞愛川,話鋒一轉,轉到一項她說來就自信十足的東西上面。
絳棠謙謙有禮的挑了挑粉黛的眉,「在下是曾織過幾幅拙作以供聯口。」
「織得好不好?」她更是一臉瞧不起的模樣,還落落大方的表示,「我可是咱們金陵城織錦的第一把交椅,說不定,哪天我可以來這指導指導你,免得你到時丟盡了聶大哥的顏面。」
「那倒不必了。」在一旁終于听不下去這場舌戰的戀殊,忍不住下來參一腳。「我姐姐雖不是什麼金陵城的第一把交椅,但她卻是姑蘇一帶的首席織錦娘,她所織的錦,也是今年未央宮指定民間唯一能進宮入貢的織品。」這個女人愛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她是不反對啦,只是她在一邊坐得很無聊,下來攪和攪和也好。
輞愛川怔了怔,「未央宮?」那個全天下織錦娘,擠盡了一生的心血,夢寐以求能將作品呈至的那個地方?
「是啊,不過就是皇後住的地方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戀殊還滿不好意思地揮著手,「很丟臉的,你可別說出去喔。」
「戀殊,說話不可這麼失禮。」絳棠板著細眉輕訓,再轉首笑吟吟地對被嚇白了一張臉的輞愛川詢問︰「輞姑娘,你說得對,我是不能失了表哥的顏面,這樣吧,你說咱們哪天一起研究一下織錦比較好?」
輞愛川急急忙忙地搖著頭,「我……我最近很忙。」
絳棠卻不願放過她,「選日不如撞日,那今天呢?」
「我突然想起我今天還有事!」她連忙站起身,急著想離開這個再待下去只會讓自己更加出糗的地方。
「那我就不勉強了。」絳棠有禮的起身送別,還不忘對她交代,「別忘了改日要再來坐坐,我還等你的親自指導呢,希望你到時可不要吝于賜教。」
「大娘,我先告辭了!」輞愛川匆匆朝染意遲一頷首,用不著絳棠派人送客,就連忙離去。
「慢走啊。」對于能夠這麼快就送走不速之客,染意遲再樂意不過。
與聶青翼從頭到尾一直站在窗外的步千歲,此刻可是對絳棠崇拜極了。
「厲害,簡直是殺人于無形。」三兩下就把輞愛川給打得節節敗退,這女人有斗法的天份!
「嗯。」觀戰的聶青翼也不得不同意,「是比我娘以前常和那些三姑六婆演的八仙斗法還精彩。」
「喂,你家有兩個低級的愛面族,還有一個直話直說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小姨子。」步千歲盯著他的那張臭臉,笑嘻嘻地落井下石,「再過不久,你家會變得很熱鬧。」這個最討厭女人作假的聶青翼,這下可真是娶到個寶了。
他不屑地將劍眉揚得老高,「女人……」天底下就只有女人這種生物最愛玩這種面子游戲。
原來,他被騙了。
在他心目中的那株寒梅,她的端莊賢淑只是表相,真正的她,跟他老娘差不多。或許在她的骨子里,還藏有他所不知的另一種樣貌,而她在他的印象中,已變得多彩,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冷清的寒梅了,也迫使他不得不對她全面改觀。
或許,這也不是一件壞事,只是,他甚是不願她只能在人前委屈,唯有到了人後,她才能盡情地展現她最真實的模樣。就不知道在往後的日子里,他有沒有那份榮幸,看到她最真的一面?他並不想與一個戴著面具的女人就這麼辛苦地共度一生。
「兒子,你都听到了?」一直都表現出泱泱氣度在做壁上觀的染意遲,在發現聶青翼站在窗邊的身影後,很不安地問著他。
聶青翼冷淡地瞟了她一眼。
「老娘,你今天用的是借刀殺人法?」這個老娘也真是的,就這麼涼快的坐在一邊,把輞愛川的箭靶全都留給絳棠去消受。
「才不。」染意遲得意地向他搖首,「是輪不到你老娘出手。」絳棠一個人就能搞定那個女人了,哪需要她再下去一塊攪和。
聶青翼又把眼神調至絳棠的身上,端詳了她好半天,像是要看透她一般,目光一動也不動,許久過後,他才淡淡地冒出一句評語。
「你還真會做人。」這個女人做表面功夫的道行,簡直跟他娘不相上下。
「哪里。」絳棠小心的應著,總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聶青翼天外飛來一筆的問︰「不累嗎?」
「啊?」
「扮虛偽也是很累的一門功夫,辛苦你了。」聶青翼的眼中帶著些許的失望,但又有著想要改變她的強烈企圖心。
他看得出來她在扮虛偽?
絳棠臉上的笑意差點掛不住,感覺站在他的面前,就像是站在照妖鏡前一般,什麼都逃不過、瞞不過他的眼。但這種被看穿的感覺,令她感到沒來由的失落,仿佛她完全的保護殼被戳破了,在他的眼中,她不再是個完美無理的未婚妻,她與那些女子沒什麼不同。
胸中仿佛被揪緊了般,絳棠忽地覺得,她一點也不喜歡他這般地看他,她並不想要讓他有這種眼神。
「老娘,我看你們再多找兩個,就可以湊一桌了。」聶青翼朝染意遲扔下這一句話,而後搭著步千歲的肩頭一塊離開。
「什麼湊一桌?」絳棠不明所以地問。
「果然……」染意遲習以為常地扁扁嘴,「他又不痛快了。」她就知道,讓兒子見到這個場面,就免不了又要受他一頓嘲笑。
絳棠仍是不大明白,「什麼?」為什麼聶青翼的眼神會變得那麼不恥?
「你別管他,反正他就是那個硬脾氣。」染意遲不是很在意地揮揮手,「我那個古怪兒子,他最討厭我在人前扮虛偽了。」
戀殊不可思議地指著她的鼻尖,「表姨,你是說……
你也在人前扮虛偽?」難道這陣子她們所看到的,全都是假象?
「端莊是我的外表,面子是我的生命。」染意遲用力的點頭,一點也不掩飾她偽裝了許久的真面目。「我的大家主母的氣度,都是做給外人看的,真正的我,其實嘴巴是很缺德的,我最愛做的就是在人前說一套,然後在心里想的又是一套。」
「啊?」絳棠和戀殊當場楞在原地,根本就沒想過她這個有著雍容氣度的聶家主母,實際上卻是個最愛作假的女人。
染意遲不正經地蹺高了腳,腳跟抖呀抖的,一改臉上的豐采氣質,不文雅秀氣地肩著嘴,使勁地吐出由方才至今一直高在她心頭的厭惡感。
「像剛才那個死不要臉,老愛往我家跑的輞愛川。
那個女人向來都是眼楮長在頭頂上的,別人是看在她家大業大的份上沒去計較,她就以為自個兒有多美、有多了不起。」她愈說愈大聲,也愈說愈憤慨。「老娘看她不順眼很久了,老早就想把她的臉皮剝下來丟在地上好好踩一踩!」
「表……表姨?」絳棠對她前前後後的改變有點反應不過來。
染意遲臉色一改,爽朗地拍著她的肩頭。「不過幸好今天有你在,我也可以省了點氣力,免得我辛苦經營了四十多年的形象會破壞。」
「你是用演的?」戀殊好奇地在她身邊坐下,仔仔細細地看著這個變臉能耐,以及心態都跟她姐姐一樣的女人,只不過姐姐沒她那麼夸張!
「用不著驚訝。」染意遲大方的承認,一手指著絳棠,「我從剛才絳棠的細微表情來看,想必她也是愛面子的同道中人對不對?」
「一點也沒錯。」戀殊不斷地點頭,像是遇著了知音。
「你真的看人看得很準。」
「戀殊……」既然底細都被抖出來了,絳棠也不再掩飾她的真性格,將兩掌扳得喀喀作響,準備找這個害她道行毀于一旦的小妹算帳。
「你就別在意這種小事了。」染意遲不但為戀殊說起情來,還極為親熱地攬住絳棠,「往後咱們婆媳可要好好合作,就像今日一樣,同心合力的挫挫那個女人的氣焰,免得她老把人看得那麼扁,而我們也能活得痛快些,如何?」
「你是說……」絳棠有興趣地揚高了美麗的黛眉,「一起在人前扮溫婉、偽善良,在人後做個真女人?」照她這麼說,往後她就不必一個人演得那麼辛苦,反而還有個後援同志一塊攜手合作。
染意遲笑得合不攏嘴地鼓吹著她,「沒錯。」只要有這個媳婦在,這樣她們愛面子一族,更是如虎添翼了。
「表姨。」絳棠愉快地握緊了她的雙手,「我想我是來對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