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被薄雲纏繞著,夜色很朦朧,水面煙寒彌漫。
飛鳥坐在臨水的窗前,將熱茶捧在掌心中,保持著一個等待的姿勢,習慣性的等著最近送飯時辰愈來愈晚的南宮徹。
茶碗中淡青色的茶湯,倒映著窗外模糊不清的月兒,那輪缺了一道口、少了點圓滿的月,映在氤熱的荼湯里,色澤不再銀白勾雪,反倒像是生鐵般青冷堅硬的浮跡。
近來,夜里她總是翻來覆去睡不好,夢里,南宮徹帶著失望的臉龐,像是浮扁掠影般,一一飄掠過她的眼前。
在她的心底,他像座衡山,巨大而又復雜的山勢,和雲霧縹緲的層峰疊雲,令外來者看不清,不敢擅自走入山嶺的深入,但處在山中的她,卻被他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態保護著,而他,安安靜靜的守候著她久了,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山的姿態。
她常揣測著這姿態的感覺,想像著珍視一個人的心情,可是那就像團難理的結,她拆不開來也無法理個仔細,和初時一樣,至今她仍不懂是什麼原因鼓動他這麼做,不懂他是如何放棄自我,反而傾所有的熱情用至她的身上,而這般的守護和等待,到底是需要什麼做為動力?最終又能夠得到什麼報償?
歲歲年年下來,南宮徹待她的固執溫柔,令她欲避無從,他給的一切,一直都被她收藏在記憶的夾層里,但她不去掀、不去看,總認為,有天他的執著和沉溺會漸漸收回,有天,她會對他說明白,而到時,她就可以將它們都拿回去給他,不必再替他收藏。
六木端著托盤,輕敲著門扉,中斷了一室的靜默。
「該回神羅。」還真的跟南宮徹說的一樣,在這時辰,她就只會坐在窗前發呆。
「六木伯伯?」飛鳥意外地看著他,「你怎麼會來?」他不是很少進湖來的嗎?
「南宮徹現在還被靳旋璣纏著無法月兌身,他們兩個正在對那個什麼卸武式討價還價。」他繞過飛鳥的身旁,把南宮徹托他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南宮徹怕餓著了你,所以就由我先送些點心來給你。」
飛鳥捧著茶碗來到桌前,低首近看,一眼便可看出這些花式巧奪天工的點心是誰親手做的。
她婉聲輕嘆,「這些,是南宮徹做的?」
「不是他還有誰?」六木理所當然地瞥她一眼,「我可做不來花樣這麼巧又美味得沒處找的點心。」南宮徹為了她,幾乎可算是南岳一等一的高廚了。
她將茶碗擱在桌上,無心下著,只是靜靜凝視著那些南宮徹的心血。
「飛鳥。」六木審視了她的神情半晌,也在她的身旁坐下。
「嗯?」
他徐拈著白須,「有個問題,我擱在心里很久了,一直都很想找個機會問問你。」身為局外人,就猶如霧里看花,也許問問局內人就能知情。
「什麼問題?」她很訝異向來不對她多話的六木,會主動想問她話。
「你為什麼對南宮徹那麼冷淡?」這點他一定要問,因他實在是不懂為何她能夠將這種男人隔絕在心房外這麼久。
她的眸光微微流動,「會嗎?」
「會。」怎麼不會?看了這些南宮徹精心做的東西,她都可以面無表情無動於衷,平常時,不管南宮徹怎麼花心思的來對她好,她也是只擺著這一號的表情。
「我的性子本來就是這樣。」她四兩撥千金地擋掉。
「他對你的好,你不會感覺不到吧?」六木索性向她點清重點,說得更加明白,「他是個不會輕易待人那麼好的男人,你在他的心中,有著別人無法到達的地位。」
飛鳥回眸正視他,「你想說什麼?」
「相信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但為何你就是不能接受他呢?」六木看著她清澈如湘江水的眼眸,深深明白她的慧黠,也知道她的知情。
這些年,一路看南宮徹跌跌撞撞的走過來,連他這個局外人都會為南宮徹感到不舍,也都被他的深情厚意給打動了,但偏偏她這個正主兒,為什麼就是不為所動?為了她,南宮徹放棄了貴族階層富裕無憂的優渥生活,搬來這個深山野嶺里陪她長住,為不擅廚藝的她勤練做菜,為想制藥的她四處去尋找讓她做為仙丹妙藥的藥材,若是有朝一日她縴手遙指天上月,相信南宮徹也會想盡辦法的為她弄來。
換作是別的女子的話,也許早就為南宮徹的那顆心而傾倒了,但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動,沒有些許快樂和窩心的微笑,她給南宮徹的,都是相同的冷淡生疏,和距離遙遠的道謝。
飛鳥望著他為南宮徹而憐惜的眼眸,握緊了雙拳,終於打破藏在她心底的沉默。
「我不想再內疚,也不想傷他的心。」她的嗓音有些澀啞。「這些,你不懂,也不會有人懂。」
「飛鳥!你餓了嗎?」渡湖送晚飯而來的南宮徹,人雖未到,但心急的聲音已自窗外傳來。
「愈是不想傷人的人,往往也就愈傷人。」六木匆匆收起話,意味深長地按著地的肩頭,「你若不想傷他,就要告訴他。」
飛鳥怔了怔,從未想過,愈是不想傷人,卻也傷人最深。
要告訴他嗎?很久之前,她就想告訴他了,可是許許多多的理由和藉口,總讓她無法把話說出口。
或許,必須讓南宮徹對她的那顆心死得徹底,他才不會痛苦。雖然,她極不願看到他瀕死掙扎時的模樣,因為那會讓她揪心,會讓她自責內疚。是不是因為她太在乎自己的罪惡感,所以在無意中,她才會縱容自己的一再拖延?到頭來,她也只是個不想承擔罪惡感的人,只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提著餐籃的南宮徹在進屋來時,對於他們兩人神色復雜的表情,和無聲的沉默,有些好奇。
「你們在說些什麼?」他將籃里熱騰騰的佳肴一一擺上桌,邊留心地觀察他們的表情。
「沒什麼。」六木也是個很會掩藏的人。「我先回去了。」
「六木伯伯,你不一塊用飯?」跟在南宮徹後頭一塊來的靳旋璣,在和他擦身而過時納問著。
「不了,你們吃吧。」六木回頭看了飛鳥一眼,踩著心事重重的步伐離去。
飛鳥端坐在椅上,眼底全是六木離去時的眼神,一顆心輾轉地思索著,她是否該再開口打破深藏的沉默,讓一切都在南宮徹的面前明朗化。
在南宮徹打開飯盒為所有人添飯時,肚皮已經餓扁的靳旋璣,伸長了一雙手,急切地想從他的手中接過第一碗飯,好趕快再嘗嘗滿桌的美食。
南宮徹一掌拍掉他的手,「這不是要給你的。」
「南宮弟弟,你很偏心喔。」看著他把盛好的飯拿到飛鳥的面前,靳旋璣的心里頓時覺得很酸。
他回以一記白眼,「我又沒叫你來吃。」這個臭小子,愈來愈聰明了,明知道他絕不會在飛鳥的飯菜里下毒,所以就特地跑來吃飛鳥的飯。
飛鳥甩去滿腦的思緒,對這兩個在她桌前為一碗飯而爭來爭去的男人,微微蹙起了黛眉。
「為什麼每回到了用膳時間,你們就全都往我家跑?」她可從沒進過南宮徹的房子,也跟靳旋璣的感情不是多熟絡,可是他們卻天天往她這里跑。
他們兩個口徑一致地回答,「習慣嘛。」南宮徹是習慣送飯並順便在此吃飯,而靳旋璣是已經愛上了南宮徹的好手藝。
飛鳥翻了翻白眼,主動為他們各自盛好飯,阻止他們再爭來奪去,在他們兩人又杠上之前,逕自吃了起來。
靳旋璣很納悶飛鳥的舉動,眼眸停佇在她那沒什麼變化的表情上。
「飛鳥妹妹。」他兩眼直不隆咚地盯著她,「你吃飯時的表情挺怪的。」怎會有人像她一樣,板著一張沒表情的臉吃這種美食的?
她淡淡地揚睫,「哪怪?」
「看你的表情,好像什麼感覺也沒有。」他中肯地說出他的看法。
飛鳥止住了手邊的動作,將碗筷放在桌上正視他的眼眸。
「我是沒什麼感覺。」也罷,反正遲早都要說的。
「為什麼?」靳旋璣不解地搔搔發,「這麼好吃的東西,任何人吃了都應該覺得很感動才是啊。」每次吃了南宮徹做的萊,他連作夢都會開心的偷笑上好幾回。
她淡然地啟口,「我吃不出味道。」
南宮徹猛地抬起頭,詫愕的眼眸止不住地張大。
「你說什麼?」怎麼他從來就不知道?
「因為試藥的緣故,早在五年前我就已失去了味覺。」她試著不去看南宮徹的表情,語氣正常地把心事兜出來。「所以,無論再怎麼可口的東西,對我而言,都是索然無味,我當然也無從理解我該有什麼表情才對。」
這才知道的南宮徹,他的心房不禁為她泛過縷縷的疼痛。
難怪,無論他做了什麼菜,她都沒什麼反應,也無論是誰做的、手藝好或不好,她一律都說沒差別,原來她不是認為他做的不好,也不是對食物不挑食,她是根本就嘗不出任何滋味,也因此,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吃的是什麼。
虧他在拿來楓露糖蜜時,還對她說要讓當試藥的她甜甜嘴,不再讓她吃苦……他怎知,她是苦頭嘗盡了後,就再也嘗不出一絲苦味,所以她才會對他展現出欲拒還收的神情,但在他過度的熱心和熱情之下,她又不得不把它收下來……
他簡直就是在傷害她。
不懂他們之間暗濤起伏的靳旋璣,天生過多的手足之情又冒了出來。
他緊張不已地握著飛鳥的小手,「你不是醫仙嗎?既然你有這個病,你怎麼不治好自己?」這個妹妹生病了?怎麼可以?他要他的親人都健健康康的。
「若我治得來的話,我會甘心過著這種無味的日子而不治自己嗎?」飛鳥輕輕拉開他的手,唇邊露出一絲苦笑。
靳旋璣難過得皺緊眉心,「連你也……沒法子治?」
「對。」她的眼眸平淡無波,心底早已接受了這治也活不好的事實。
靳旋璣在回過頭來時,忽然發現南宮徹一臉的陰晴不定。
「南宮弟弟?」他伸手推了推,「你怎麼了?」怎麼一副刺激過深的模樣?
「沒事。」南宮徹緊握著雙拳,「你先回去。」
「可是我還沒吃飽……」他才剛來,連一口菜都還沒沾到就要趕他走?
他顫抖的音調轉為低寒,「回去。」
「好……好吧。」靳旋璣看了看兩人,識趣地模模鼻子退出他們之外,準備回六木家和六木一塊啃饅頭。
飛鳥在靳旋璣走後,抬起眼眸正視著此刻南宮徹不願看她的眼。
「我一定得告訴你一件事。」既然說開了,那她就一次說個明明白白。
南宮徹卻拒絕地別過頭,「我不听。」
「別繼續在我的身上浪費時間了。」飛鳥不管他听或不听,依舊把她心底想要告訴他的話說出口。「我的人就像我的味覺一般,你再怎麼做,我也嘗不出任何滋味。我什麼都懂,但也什麼都不懂,把你所有的精神留給別的女子吧,我真的不能回報你什麼。」
愛情,對她來說是道艱深的難題,什麼都沒有感覺的她,連自己都不愛的她,沒有資格也不該被他所愛。
他待她的好,她都知道,也都明白,只是他的深情她從來不懂,也不知該如何去懂,於是,他待她愈好,她就愈愧疚,而她已經不想再承擔這種被愛的負荷,雖然這會讓他感到刺痛,但她仍是得讓他清醒,她不能繼續讓他盲目的愛下去,不能在他心碎之前什麼都不告訴他,讓他永遠困在感情的泥淖中而得不到個解月兌。
無法喘息的南宮徹,驀地推開桌椅朝外頭沖出去,直跑至湖岸邊,大口大口地吸取快要令他窒息的空氣。
即使他已經在心底做過千百回的準備,可是在面臨拒絕這一天的來臨時,他才發現,他永遠也準備不好,他永遠也無法來面對。曾經,他想探測她的心,想知道在她的心中他有多少重量,可是現在,他情願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讓日子繼續懵懂的度過。
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愛人,也是會傷害人的?
他用他的方式來愛她,卻不曾問過她到底需不需要他這般的愛,只是一味地給她,然後在無形之中,一點一點地傷害她,讓她每日都要面對自己也治不好的病,提醒著她的殘缺。
他只是想愛她而已,他從來都不想要傷害她一分一毫。
不知何時,天上的月兒悄悄地卷如濃雲里,絲絲的密雨,滴滴落在如鏡的湖面上。
南宮徹看著湖面上的點點漣漪,滿腔熱潮逐漸冷靜了下來,滴落在他面龐上的雨點有些冷,順著密密滴落的雨水,他的神智清醒了些,在耳際里,不斷回蕩著飛鳥的那些話。
要他把精神留給別的女人?不,他學不會放棄,要他不執著到底他也辦不到,他相信,他總會等到一個機會,總能夠,在她的心版上留下一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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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站在門口,無言地看著她獨居的宅子,再次有人不請自來,而這次,這個人還是趁她出去采藥不在家時跑來當偷兒的。
在那夜過後,神秘失蹤了兩日,也兩日沒來為她送飯的南宮徹,今日不知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在她用飯以外的時間來到她家,絲毫不客氣的登堂入室,沒經過她的同意,就大大方方的翻找著屋內的東西。
「你在做什麼?」她不得不問,因為他已經有翻箱倒櫃的趨勢,而她等一會可沒辦法一人把這團亂收拾整齊。
南宮做只回頭看她一眼,又轉身投入書海里,兩手左右開弓地翻閱著她一本又一本的醫書。
「我想治你的病。」他已經翻遍了自己和師父留給他的書冊,可是就是找不到記載能夠恢復味覺的法子,既然他那邊找不到,他當然要來找她的。
她嘆了口氣,「別找了,我娘留給我的醫書我全找過了。」
「不可能會沒辦法。」南宮徹還是不死心。「你娘是個神醫,你一定是漏看了哪個藥方也說不定。」
「陪我到湖邊坐坐好嗎?」飛鳥將手中的藥籃放在桌上,將他拉離書堆,柔聲地邀請他。
南宮徹思索半刻,放下手中的醫書隨她一塊走至湖畔的長廊,隨她一塊坐下。
秋陽很明艷,遠山郁郁蒼蒼的樹叢點染了佩紅斑彩,抬首看去,風兒吹過,層層疊疊的色彩像波濤般,金黃、橙橘、紅艷地陣陣起伏綿迭,像座聳立在山頭上的另一座湖,一派熱烈歡欣地迎接著秋意正濃。
波瀾無動的湖水,映照燈淨無雲的穹蒼,南宮徹低首著著湖面上自己的倒影,炯炯像是被艷陽焚燒的眼眸,很不安定,有些難以掩藏的痛苦。
「你還是不死心?」飛鳥望著湖面淡淡地問,心底很清楚他的個性。
「要我死心,那得讓我不叫南宮徹才行。」他的聲音顯得很執著。
她不禁想嘆息,沒想到在攤開來告訴他後,他並無預料中的打退堂鼓,也沒有傷心欲絕的表現,仍是一派的頑固。不過說開了也好,至少她不必老在心中便著一個結,不必再因他而感到歉疚。
南宮徹看著湖面的目光彷佛很遙遠,聲音在吟嘯的秋風中有些低啞。
「沒有味道,是什麼樣的滋味?」他無法想像,在缺乏了這點最基本的本能後,將是怎樣的世界。
「滋味?」飛鳥輕聲低嘆,「就是什麼感覺都沒有的滋味。」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最親近她,也最了解她,可是為什麼這種事她要瞞著他?
「其實,我早該在五年前就告訴你的,可是你總不給我機會說。」她話中有話地說著,「現在說了,也不算太遲。」
他早料到了,「你要用失去味覺來拒絕我?」倘若她能提出別的理由,或許他還能接受,而這理由,他根本就不當一回事。
「或許你認為失去味覺並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挺要緊,但對我來說,我失去的不只是味覺而已。」她听得出他的嘲諷,也听得出他的不介意,但她卻不能不去在意。
「你還失去了什麼?」他一手撫上她的芳頰,將她的臉龐轉正向他,深深地看進她的眼里。
在他的眼神下,飛鳥並沒有閃避,反而給了他一個心痛的答案。
「一切。」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牽絆她的事物,也沒有她可戀、可愛的事物,就連她自己,她也不去在乎。
南宮徹極力忍下那絲絲縷縷的痛感,試著不要因她太過平靜的神情而又逃開來,這一次,他得听清楚她心底的聲音。
飛鳥平靜得像是在敘說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剛失去味覺時,我常很想念過往所嘗過的一切滋味,好想好想嘗一嘗味道,而不是無論將任何東西放入口都一無所覺。但我知道,日子是要繼續過下去的,我不能這般沉湎於過往的過下去,於是我學著不去想念,不要去在乎,漸漸的,我整個人都變了。」
「變成什麼樣?」
「無味,是會蔓延的。」她拉下他的大掌,杏眸里的冷漠幾乎讓他無法承受。「在我逐漸習慣了恬淡的一切之後,生命無味、日子無味、感情無味,我的心也漸漸變得平靜無味,什麼也不想去在乎,而後來,也真的沒有什麼能讓我再去在乎,我什麼都不想要。」
山水無情,故而不老,千秋、萬世過去了,依然長在。
歲月的點滴,山水不明白;深情眷戀,山水不了解,只因它們無從感受。人若無情,蒼老仍會逐漸吞噬,但卻不會有波瀾、不會被情感消蝕,也能以某種形式長在。
但歲月她明白,深情眷戀她也了解,她卻還是無從感受、無法領略,她甚至嘗不出任何滋味來,她和山山水水有什麼分別?
「可以……」他嘶啞地問,緊握的拳頭沁出血絲來。「連我也不在乎?連我也不要?」
飛鳥執起他的手,將緊緊拳握的手指板開,自袖中拿出手絹為他輕拭。
她知道,她擁有他很多很多的愛,可是她的心就如她嘗不出滋味的舌尖一般,不知道該如何去品嘗它們,即使他已經把他滿滿的愛捧來她的手心上了,她就是不知該怎麼去把它們收留下來,也像他一樣好好的愛他一番。
如果她不知要怎麼回報一個人的深情,那麼她情願不要接受他,也不要被他愛得痛苦,只有單方面的感情對他是不公平的,他值得一名好女子用真情真意來善待他,而不是個靈魂像她這麼空洞的人。
在將他的掌心包扎好後,她迎向他痛苦的眼眸,狠下心來殘忍的想要斬斷他的情絲。
「我不曉得該怎麼去接受你,我只是習慣了你的存在。」
「愛呢?」他還是渴望能掙求一絲希冀,「對我,你一點也不愛?」
她垂下螓首,「我恐怕永遠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一個人。」要怎麼讓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來愛人?她不知道,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有能愛人的那一天。
南宮徹將兩掌埋進濃密的發絲里,弓著背脊止不住身子的抖顫,像是要抵抗著什麼般,緊繃著全身起伏抽搐。飛鳥看了,忍不住伸出雙臂靠在他的背上擁抱他,試著想要為他分擔一些。
她的聲音貼近他的耳里,宛如水波蕩漾,「可能的話,把你放在我身上的心收回去,還不遲的。」
他抬起頭來,側著身子面對她,唇邊有抹淒惻不悔,看來卻了無笑意的笑。
「太遲了。」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來不及了。
飛鳥張口想勸他,但他卻伸手掩住她的唇,不斷朝她搖首。
「我的心,只能放而不能收。」她是不懂得愛,但他懂,因此,他不能。
人世間,也許任何事都可以有個軌跡,都可以有個道理和束縛,但唯獨心,是拘管不住的。
這些年來,他的心,千山萬水的去尋,才尋著了一個可棲的歸處,而他的歸處就在她的身上,她是他多年來的盼望。若有前世今生的話,他可以告訴她,在第一眼看見她時,他那總是安靜得無聲讓他以為不存在的靈魂,因她而活了、動了起來,他幾乎要認為,他是經過了幾世的盼望才能盼到在今生與她相逢。
他可以無限制的給、縱情寬容的放,但要他收回,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因為他的心早就不再安然的棲住在他的身上,他將它贈給了她,把它貼附在她不肯收容的心房之外,他的那顆心,早就不是他的了,這教他如何收得回來?
如果感情這條路,一路都是錯,那他情願錯到底也不悔,至少這條相思路,他走過、他愛過,更何況這路上有著她的陪伴,即使她無心無情,只要能相伴,他不求更多。
飛鳥急切地拉開他的手,「不要這樣,你已經把你的人生耗費在我身上太多年了……」
「別勸我。」南宮徹的臉上有著前所未有的平靜,和不可動搖的執著。
「不值得的。」她幾乎為他的死心塌地而懊惱。「我不值得你這樣。」
他卻笑開了,「我的人生,該由我自己來決定不是嗎?」
和尋常人不同,他要的不是兩相繾綣纏綿,他要的不是濃烈的愛戀深情,他要的是生活。
痴情濃意固然難得,但能一塊平凡相伴的生活更是難求,這一點,她不明白,他想,她也不會想要明白,他知道的,因為她的心就像這座衡山一樣,簡單而平靜。
倘若她要以她的方式生活下去,那麼他就以他的方式繼續守護下去,他終於可以放下以前心中的猜測,不再去想她到底會不會愛他,既然答案已經知道了,他願意、水遠都過著以往的日子,與她隔著一片湖水而居,每日短暫的相伴,有時看看她在燈下美麗的側臉,等待著她久久會出現一次的笑靨。
「南宮徹……」飛鳥還想說些什麼,但他卻伸手阻止她。
「先把你的這件事擱到一旁。」他的臉上又恢復了笑容,在廊上站起身來,「別忘了,東方朔就快來了,我們得加把勁把卸武式弄到手。」
「等等……」她忙著起身想要留住他的腳步。
「就當這件事從沒發生過。」朝湖邊走去的南宮徹不忘回頭向她交代,「往後,希望你就如以往一般的對待我,請你不要因此而刻意回避我。」
飛鳥忍不住朝他大喊︰「你得不到回報的!」
南宮徹的腳步霎時停止,許久過後,他緩緩回過身來。
「我可曾對你說過,我要回報?」他從不是個貪心的人,他的心很小很小,也沒打算自她的身上得到那些過。
她怔怔地看著他,心中充滿了惻然的酸澀,那種感覺,比他任何時候的深情款款都來得令她不忍。
「當你懂得如何愛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南宮徹走回她的面前,月兌下自己的外衫為衣裳單薄的她披上。
「明白什麼?」她咬著唇看他小心為她著衣的每個動作。
他輕輕在她的額際印下一吻,而後往後退離她一步,微笑地看著她在陽光下令他怦然心動的容顏。
「愛人,是不需要回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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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來,為了璇璣劍法最復一式卸武式,南宮徹暫且將對飛鳥的心事暗藏在心底,反而改對靳旋璣卯足了勁。
本來天天往飛鳥家中跑,好圖個能夠順道吃個美味三餐的靳旋璣,不知是變聰明了,還是腦子開了竅,最近都不再去飛鳥那里吃飯了,因為南宮徹也很機靈,事先給飛鳥吃了解藥,唯獨讓他一個人中毒,因此在連連被毒了數次後,他便心甘情願地放棄美食回六木家啃饅頭,也不願再被人以毒藥伺候。
失去毒他機會的南宮徹,為了卸武式,索性連自己的宅子也不住了,直接搬到六木家與他們倆一塊擠,日日夜夜跟在他的身旁,使出渾身解數就是想套出那一式劍法,有時甚至不惜與他拔劍相向大打出手。連戰了數日後,原本不想學璇璣劍法的南宮徹,因為太常看靳旋璣的劍法,已經把前九式劍法都學齊了,可是靳旋璣就是不肯輕易展現他要送給飛鳥的最後一式。
在這日,一早醒來就不見靳旋璣人影後,已經習慣和靳旋璣玩捉迷藏的南宮徹,一如往常的在大清早開始到處搜索靳旋璣的行蹤。
「他人呢?」找人找得滿肚子火氣的南宮徹,站在柴房前問著也幫忙找人的六木。
六木習慣性地一手指著門內,「又把自己關在里頭。」每天愛玩躲貓貓就算了,可是為什麼靳旋璣老愛躲這里?被逮了那麼多次,他就不曉得要挨個風水比較好的地方躲嗎?
南宮徹掄起拳頭在門板上亂敲一通。
「姓靳的,馬上開門。」一點長進也沒有,就只會躲柴房!
靳旋璣隔著門板用力大吼︰「不開、不開、不能開!」再開門他就是笨蛋!
那個感情上失利的南宮徹也真是的,害他南宮少爺傷心的是飛鳥又不是他,結果南宮徹無處宣泄,就假藉要得到最後一式劍法的理由,把火氣飆到他這里來,天天毒他害他就算了,還把他騷擾得日夜不得安寧,讓向來只有纏人的份的他,終於也體驗到被人纏的痛苦。
南宮徹怒揚著劍眉,「你說什麼?」又不出來?他是愛上了這間柴房嗎?
「誰不曉得你沒安好心眼?」靳旋璣振振有辭地把話吼出去,「我要是開了門,我今天八成又被你毒得蹲在茅房里不能出來!」不能再拉了,總有天他會失足掉進茅坑里,然後不明不白的頂著渾身的惡臭去向閻王訴苦。
「我怎麼會是那種人呢?」南宮徹很虛偽地放軟了音調,「我只是想親切的和你聊聊而已。」臭小子,等一下就讓他拉到不能動!
「我說什麼也不會教你璇璣劍法最後一式!」上過太多次當,已經學得非常乖的靳旋璣,再也不會輕易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話。
飛鳥在南宮徹月復內的怒火攀升至頂點前,湊熱鬧地趕來,站在他身旁很煩惱地托著香腮輕輕嘆息。
「怎麼辦?」她仰首看向他,「他變聰明不上當了。」人果然是會在錯誤中學習成長的,而這個靳旋璣,在他們兩人的教下,很顯然的,他已經成長了很多。
「里頭那個嵩山來的盟主。」南宮徹咬牙切齒地瞪向門板,「這是最後一次警一告,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放火燒了這間柴房!」
「哼!」靳旋璣根本就不怕他,「燒死了我,你這輩子就別想得到卸武式!」
南宮徹差點忍不住,「可惡……」他的腦袋里裝的不是豆渣嗎?怎麼又突然有豆腐可以用了?
飛鳥無計可施地望門興嘆,「現在該怎麼辦?」用硬的,他不肯招,來軟的,他又不再相信他們,真是頭痛。
收到飛鳥來信,千里迢迢趕來此地的東方朔,在他們兩人都站在柴房前抱頭苦思時,咧笑著一張嘴走至他們身後。
「有困難嗎?」這麼久沒和他們見面,一來就看到他們一模一樣的臭臉。
飛鳥訝異地旋過身來,「東方朔?」他怎麼比預定的時間來得早?
「姓靳的小子躲在里頭不肯出來。」南宮徹臉色難看地把東方朔拖來門前,一手指著門板要他去試手氣,「你有沒有辦法讓他出來?」也許祭出親情這一招,可以把靳家小子拐出來了。
被推派出來請人的東方朔,順從民意地走至門前抬手敲了敲門板。
「喂,開門。」真是難得,武功蓋世的靳旋璣也會有怕人躲人的一天,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整他的?
「來將通報,你是誰?」防人防得很緊的靳旋璣,在听到門外的聲音換了一個後,防人之心依舊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東方朔懶懶地打了個阿欠,「你弟弟,東方朔。」
門板霎時應聲而開,還附帶了一張靳旋璣大大的笑臉。
「東方弟弟!」他快快樂樂地拉著東方朔的手臂,「你怎麼會來衡山?」被壞人整了那麼久後,看到這一個比較有良心的弟弟,感覺簡直就像是美夢一般。
「你干嘛躲他們?」東方朔先把過於熱情的他推遠了點,然後指著身後眼眸炯炯瞪著他的兩個人。
靳旋璣忙不迭地躲到他身後,「他們那麼壞,我當然要躲。」沒看過世上哪個人比那兩個弟妹更冷血的。
他莞爾地挑高兩眉,「你不繼續認親了嗎?」
「還認?我有九條命也不夠我認!」靳旋璣的五官夸張地扭曲著。「老是被他們毒來藥去的,再認下去我就只剩半條命了,我可不想下去認七爺八爺做兄弟!」他看開了,有三個弟弟就夠了,少認一兩個也沒關系,他這條老命還要留著用。
東方朔微微側過臉看向南宮徹,而南宮徹則是無聲地以眼神向東方朔示意,要他先擺平這個抵死不從的人。
收到暗號的東方朔馬上對靳旋璣笑得很諂媚,自懷中掏出一只繡囊,從中倒出一顆色彩鮮艷的藥丸。
「來,張開嘴。」東方朔拍拍他的肩頭,並把擱在掌心上的藥丸湊近他的唇邊。
「做什麼?」來到衡山後,就對藥丸這一類的東西都很防備的靳旋璣,排斥地往後退了一步。
東方朔笑得很無害,「把這個吞下去。」
「這是什麼東西?」又要吞藥丸,難道他也心懷不軌?
「能救你的好東西。」謊言編功一流的東方朔,臉色不改地對他說得天花亂墜,「這玩意可以滋補身體,順便幫你補回被他們弄壞的健康,听說還能增加內力,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貴丹藥,我花了一大筆錢才把它弄到手好來友愛你。」
他懷疑地將兩眼眯成一條直線,「真的?」
「你不相信我?」東方朔故作傷心地撫著胸坎。
他將下巴揚得老高,「不信!」愛錢如命的東方朔會花錢買藥給他吃?打死他都不信!
東方朔冷冷地瞪著他,「這麼跩?」
「正是。」他學過太多教訓了。
東方朔立刻改采他策,清了清嗓子,甜甜蜜蜜地朝他輕喚︰「靳、哥、哥。」手足之情是很偉大的。
「有!」他馬上立定站好,樂陶陶地笑彎了一雙眼,神智輕飄飄地被吸去那句充滿兄弟情的叫喚聲中。
「你真的不相信我?」東方朔張大了一雙無辜的眼,頗為傷心地吸吸鼻尖。
靳旋璣改口改得好流利,「信,我當然相信你……」好感動喔,東方朔從來都沒叫過他一聲哥哥,他怎麼可能不相信這麼可愛的弟弟呢?
「相信我就吞了它吧。」得逞的東方朔又殷勤地把藥丸遞至他的嘴邊,半誘半騙地看他乖乖地把藥丸吞下月復。
他快樂地撫著肚皮,「東方弟弟,我吞了這個玩意真有那些好處?」這個弟弟多麼友愛兄長啊,懂得要送這種好東西來給他吃。
「不只。」東方朔搖了搖食措,「你還不會再中南宮徹的毒,也不會再受到藥的影響。」
「真的?!」這麼有用?他在來衡山前就該先吃這玩意了。
「嗯。」他的話還沒說完,「但壞處是……」
靳旋璣頓時一愣,「有壞處?」怎麼在吃前他沒說有什麼不良影響?
「壞處是你再也不能拿劍,也不能再用半點功夫。」東方朔終於說完全文。
「為什麼?」
「因為你剛剛吞下去的東西已經廢了你的武功。」他給靳旋璣吃的東西,是他上西門烈家找來的西域劇毒,吃了後,雖對身體沒什麼大礙,但保證能讓所有的武功都清潔溜溜。
好半天,呆然不能言語的靳旋璣,就只是怔怔地睜大一雙眼,眸子動也不動地盯著他。「你廢了他的武功?」飛鳥緊張萬分地拉過東方朔的肩,「你讓他吃的是解武丹?」
「怎麼了?」他不解地看著她焦急的神色。
「快,快把解藥拿出來!」南宮徹急急忙忙地翻找著他身上的衣裳。
「不會吧?」東方朔恍然大悟地張大嘴,「難道你們還沒……」
他們異口同聲地在他耳邊齊嚷︰「我們還沒套出他的卸武式!」都還沒套出來武功就被廢了,那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東方朔訥訥地掩著嘴,「這下糟了……」
「你沒有解藥嗎?」翻了半天也沒翻出個什麼來的南宮徹,滿頭大汗地問。
他搖搖頭,「沒有。」西門烈只給他一顆解武丹,又沒附贈什麼解藥。
「吐出來!」南宮徹馬上掐著靳旋璣的脖子,使勁地拚命搖晃。「快把它吐出來!」
「沒用的。」飛鳥伸手制止南宮徹的暴行。「那玩意入月復即化,你掐死了他也吐不出來。」
「那……」南宮徹回過頭來看向他們兩人,但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沉默。
呆化無法反應的靳旋璣,許久之後,眼眸終於動了動,像抹游魂似地飄走至東方朔的面前,實在是很不願相信他有個比這兩人更惡毒的弟弟。
他顫抖地伸出指,「東方弟弟,你該不會也是為了卸武式,所以才……」
「不好意思。」東方朔很抱歉地拍著後腦勺,「我事先和他們商量好了,只要他們將最後三式的劍法弄到手,我就負責擺平你,並交給他們前七式的劍法。」
在靳旋璣禁不住打擊,身子虛軟地朝後倒下前,這是他口中吐出的最復一句話——
「我再也不要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