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一種恐懼噬咬著心扉,總有一種即將失去的感覺拉扯著他,那種感覺,彷佛這一刻就會到來,或著,會突不期然地自下一刻跳出來擄獲他,令他日夜難安。
在遇見堤邑之前,他不是這樣的,他是個不曉恐懼、勇于前進爭取、立志做天下第一臣的人,可是那都已不再是他了,他的世界在轉瞬間變得窄小,小得只能容納堤邑一人,即使堤邑已閉合了屬于她的天地,將他隔絕在外,讓過眼雲煙成了點點灰燼。
因為害怕,他藏起來了,他將她的絲履都藏了起來,深怕那些會帶走她的羽衣,又會將她給帶走,因此,藏,他恨不能也將她藏在懷里安放著,這樣他就能時時刻刻看著她,不會讓她在眨眼之間又消失在空氣里。
在堤邑病況好些了後,懷熾命潤兒和冷天海日夜輪番代他守著提邑,而他又再度潛回了書海卷冊里,在蓮炬燭影下,重拾筆墨,將拾回往日情愛的希望,皆寄托在他的字里行間,盼望能借著詩詞尋回他的仙子。
一道人影在搖紅的燭影下來到懷熾的面前,一只手掌抬起正專心書寫的他的臉龐。
「六哥?」好不容易,懷熾在雙眼調整好焦距後,才認出眼前的人來。
風淮的眉心不滿地緊緊攏聚,兩指緊捉著他的下頷,在燭下左端右看了半晌,神色凝重地對他搖搖頭。
「你怎麼弄成這副德行?」大半個月不見這個麼弟,結果找上門來所看到的,卻是個神色憔悴讓他差點認不出來的人。
「沒事……」懷熾擱下手中的筆,疲憊地揉了揉臉龐。
﹝弟媳呢?」風淮的眼眸轉了轉,刻意四下張望著,「怎麼沒見她?」
他的身子怔了怔,未了,艱澀地擠出謊言,「她……病了。」
「病了?」風淮揚高了兩眉,反復咀嚼著他的用詞,而後朝身後招招手,冷天海隨即靠在他的身旁,再為他報上今日的情報。
藏不住話,也懶得對自己的兄弟拐彎抹角的風淮,在懷熾又想要提筆再寫,打算冷落來客時,邊慢條斯理地品嘗著冷天海送上的香茗,邊淡淡地問。
「逼死自己的妻,感覺好嗎?」看他這副模樣,他八成是很後悔。
懷熾瞬間握斷了手中的筆,一臉寒色地抬起頭來。
「你派人暗中監視我?」風淮不是忙著審案無暇管他人的閑事了嗎?而且風淮更沒有管別人家務事的壞毛病,若不是風淮在他府里派了探子,就是有人向風淮多嘴。
「不看著你行嗎?」風淮理直氣壯地瞪他一眼,把他的氣焰壓下去。「多久沒見你上朝了?我再不來弄清楚你發生了什麼事,父皇那邊誰來替你頂、誰來替你圓謊?你以為只靠舒河一個人就能擋住案皇嗎?」要不是舒河破天荒地跑來拜托他,他也不會為了這個麼弟而開了對人撒謊的先例。
「天海……」懷熾的眼眸一轉,馬上知道是誰做的好事。
冷天海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站到風淮的身後尋找避風港。
「是我叫他照辦的。」風淮擱下手里的茶盅,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以指彈著他的額際,反而先來找他興師問罪。
懷熾撫著被彈紅的額際,怎麼也猜不出風淮會跑來找他的原因。
「你在朝中想斗垮誰我不管,可是我告訴你,要有分寸,別老耍些卑鄙的手段。」風淮邊說邊以指敲著他的頭,「咱們天朝,就是被你們這些分黨分派的人給弄得烏煙瘴氣的,而你的婚姻,也是被毀在這上頭。」
懷熾揮開他的手,「你是來念經的?」
「我是來勸你的。」風淮說著說著拉了張椅子坐至他的身邊。
「勸我什麼?」現在除了堤邑的事外,他什麼都不想听,而那些朝事,他也都不想搭理。
「在你想處理國事前,先把你自己的家事處理好。」風淮也認為他的當務之急就是先解決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看看你,為了件家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象話嗎?」
「我已經盡力了……」懷熾苦苦撐持著意志力幾乎快崩潰了,他兩手插進濃密的發里痛苦地低喃,「可是,她不說話,她就是不肯對我說句話,她用她的沉默來懲罰我……」
從那日堤邑請求他休妻,而他不允之後,堤邑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從不知道,沉默是一種多可怕而又痛苦的酷刑,這屋子,往日是充滿歡聲笑語的,可是自她沉默之後,整座府邸突然變得廣闊而又空洞,即使她就近在他的身邊,可是她的眼底沒有他,她的聲音里也沒有她,她簡直就像是不存在似的,若不是她還有氣息,他會以為他的仙子早就拿著羽衣回到天上去了,但她雖是沒有遠走,她卻只留下了一個軀殼,真正的她,早已不在。
「你被她傷得很深?」看著他的模樣,心疼麼弟的風淮滿是舍不得。
懷熾緊閉著眼。他被傷得很深嗎?不,他是早以為他在旋死旋生的痛苦中,已經死過了好幾回,可是,沒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招、自找的,在某方面,他也在懲罰著自己。
風淮嘆息地伸手揉揉他的發,「你在斗垮辛無疚前,就該先考慮到弟媳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弄得兩個人都心傷的下場,而他們這些外人,又全然幫不上什麼忙。
「六哥。」懷熾抬起頭來,眼中忽地變得煥亮,「你可以幫我嗎?」他必需求援,他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失去堤邑。
「幫你什麼?」
懷熾緊握著他的手,「去父皇面前美言幾句,想辦法讓辛無疚的功名恢復至五品以上。」只要能再讓堤邑一展眉頭,或是開口說句話,他願意把已打倒的敵人扶站起來,他願意背叛南內的意願再去樹立同一個政敵。
風淮頭痛地撫著額,「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種事,就算是他利用關系,或是在父皇面前用盡法子的請求,誰也沒辦法做到。
「不然就想辦法把辛無疚調回京兆月復地,做個太尉或是縣官也好,別再讓他繼續被遠貶,這樣,堤邑若是想見她的爹娘,也較方便。」第一計不行,懷熾還有第二計,就盼這下下策,能夠對提邑起一些作用。
「這個我是可以想辦法。」他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但不放心地丟出一個疑問,「不過,辛無疚願意見她嗎?而她又有法子去面對辛無疚嗎?」
「我不知道……」說到這點,懷熾也無半分把握,「但不管怎麼說,這總是個辦法。」現在,任什麼也敲打不進堤邑的心,或許親情這一招,可以讓堤邑已冰封的芳心融化。
風淮猶豫地搔搔發,「老實說,這種作法我有點擔心。」不該答應得太快的,剛才他該先考慮到一些意外的後果。
「擔心什麼?」既能消滅一些辛無疚對他的恨,又能讓堤邑重拾笑顏,他認為這是再兩全其美不過的法子。
「我擔心辛無疚在恢復功名後,會心懷怨憤而對你做出什麼事來。」他太不了解辛無疚了,辛無疚才不是打不還手的那種人,辛無疚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那種小人,萬一把辛無疚弄回來,說不定辛無疚的首件要事就是對懷熾一報還一報。
懷熾一瞼的莫可奈何,「我管不了那麼多……」現下,能走一步就是一步,至于是不是險途,他無法選。
風淮也只能拍拍他的頭安慰。
「六哥。」望著桌上飄搖不定的燭火,懷熾幽幽的問︰「你愛過嗎?」
「不曾。」
懷熾仰首看著他,「那你懂得什麼是愛嗎?」
「我想,」風淮的眼中抹上了一份深思,「或許等時候到了我就會懂。」
他低低輕喃,「等時候到了……」
時候到了?他的時候已經到了嗎?
愛究竟是什麼?是痛、是傷、不舍、喜悅、還是毫無止境的相思?或許都有都是,也或許他早就已經經歷過愛的種種了,只是身在其中的他毫無所覺,並不斷地否認這得來簡單的感情,就是愛,所以,他才輕易推送走了那曾經握在手上的愛。
「我要走了,我還得去找獨孤冉的麻煩。」風淮關愛地拍拍他的臉頰,「對了,你也要對獨孤冉小心點。」
他悠忽的眼神定了下來,有絲怔愕。
「獨孤冉?」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了,怎麼會突然提到他?
「我之所以會去查他派人行剌野焰的事,主要是為了兩個人。」風淮的臉色變得很陰森,「本來只是律滔私底下為了東內而叫我去審的,偏偏你跟獨孤冉也在私底下暗斗,結果你們這些兄弟所結的梁子卻得由我去拆。」
「我哪有暗斗什麼?」他賴皮地聳聳肩,一如以往地,對于他曾做過的斗爭或是手段,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倒頭打他一耙,將他行刺野焰的事密告到我這里來,還弄得全朝皆知嗎?」他老早就把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誰教他要行刺八哥?」懷熾淡淡冷哼,看在風淮溺愛他的份上,也不怕風淮會找他算帳。「我這是替咱們兄弟出一口氣。」
風淮兩眼瞇成一條窄縫,「你敢說除開是為了野焰外,你沒有別的私心?」他老早就知道這個麼弟會特意去卯上獨孤冉,提邑才是真正的主因。
他坦坦地承認,「我有。」他對獨孤冉的敵意再明白不過,也同樣視他為大敵。
「听六哥的話,在我辦完獨孤冉之前暫時離他這一點,也別再去招惹他。」風淮邊走邊向他叮嚀,就怕他在不知不覺間又去惹了那個心胸狹隘的獨孤冉。
「嗯。」他悶聲地應著,起身送風淮至門邊。
「天海。」風淮臨走前不忘指著冷天海的鼻尖警告,「看好他,別再讓他這麼糟蹋自己,下回我來時,要是沒看到個有點人樣的小弟,你的麻煩就大了。」
「是……」
☆☆☆
無論她將他隔得多遠,也不管他有多麼的忙碌,總是在黑夜來臨前去探看提邑,並與她一塊用膳的懷熾,今日因風淮造訪的緣故,晚了些來到堤邑的屋里,方才想開門而入,卻差點迎面撞著端著膳食出來的潤兒。
伸手扶穩潤兒後,懷熾低首看著文風未動的晚膳,「她沒吃?」
潤兒神色黯然地朝他搖首。
懷熾的眉心不禁糾結起來。近來堤邑愈吃愈少了,有時她甚至是什麼也不吃,他真怕,因他不肯放她走的緣故,她會繼在以沉默抗議之後,再對他來個絕食,他無法就這樣看她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今日她有開口說話嗎?」他伸手接過潤兒手中的托盤,打算待會由他自己去勸勸她開口吃飯。
「都沒有……」潤兒眼底盛滿了哀傷,跪倒在地的向他懇求,「王爺,你放手吧,讓小姐走吧。」再讓小姐待在這里,她真不知小姐會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
懷熾沉默了許久後,難以忍受地別過眼,「我辦不到……」
近來,他極度懷念堤邑的每一次凝眸,她眼里含著盈盈的笑意仰望他的姿態,那曾經凝固在他心頭,卻因不加珍愛的淺淺側影,早已在她的面容上再尋不遇,可是,如今卻印像極深地烙在他的心坎上。
他走入屋內看著坐在吉邊抬首仰看天邊月兒的提邑,沐浴在月光下的她,烏黑的長發技泄在她的身後,她垂倚在窗欞邊的皓腕上,掛著一只從前他贈與她的玉釧兒。
吸收了月色的虹澤後,玉釧兒流麗光彩,可是玉釧兒的主人,卻再也不是初戴上它時的豐潤紅艷的桃花仙子了,她變成了一株蒼白的蓮,像一株被迫在不屬于她的土里扎根,而無法回到溫暖水澤里的蓮上想到這花樣的人兒是因他如此,龐大的罪惡感便像柄利刃,不斷刺向他的心頭。
「吃一點好嗎?」他在她身畔坐下,一手端著鮮碗,一手盛了一杓飯菜來到她的唇前。
看著窗外的堤邑並沒有啟口,目光依舊流連在外頭的那輪明月上。
他甚至嫉妒起明月來,就連月兒都能得到她專注的凝眸,他想,他必須捉緊她,必須牢牢擁著她,才能確定她不會離去。
「不吃也好,都涼了,我叫潤兒再熱過。」他深吸口氣,將碗杓放回托盤里,擱在一旁的小桌上,坐近她的身側將涼涼的她擁進懷里,用自己溫熱的體溫包圍她。
堤邑有一刻的掙動,但不久,她放棄了,就這麼軟倚在他的懷里不說也不動。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懷熾輕輕撫著她的發,嗅著她沁香的發香,在她貝耳旁徑自述說著,「今日六哥來了,我請他將你爹調回京兆月復地,或許做個太尉或縣官,他將不會再被遠貶或是有人再動他一分一毫。」
她緩緩回過眼眸,但在光影下,看不清她眸子里寫著的是什麼。
他愛憐地撫著她的粉頰,「有空,我帶你去看看他們好不好?」
去見爹娘?堤邑動作極為緩慢地朝他搖首,婉拒了他遲來的好意。
現在的她,該拿什麼去見爹娘?
她還記得娘親眼底的憤恨,父親在與她斷絕父女情誼時的決裂,他們是那麼地不留戀、不回頭,而她又該怎麼再回到他們的面前?從那日之後,她生命中的血親已經不存在了,此刻與她最為親近的,就只有用這般柔情捆綁著她的懷熾。
因為他,即使她想離開,她也無處可去,她曾想過,天下這麼大,總有個可去之處,可是左思右想之後,她才發現,她早就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這樣,還是不能填補你心中的缺口是不是?」懷熾祈求地捧著她的面頰,以額抵著她的額向她切切的問︰「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做?只要你說,我會去做的。」
堤邑沒有言語,只是倦累地閉上眼睫,狠著心腸不去看他如此狼狽痛苦的模樣。
懷熾的心好痛,他也曾用沉默來回答她的問話,如今她全數用回他的身上,他才知這是種多麼傷人的方式。
即使,她的心關得是那麼地緊,將沉默深深地籠罩在自己的身上,認為這樣就沒有人可以再傷害她,可是她不知道,他也陷入她所帶來的默然中,因此,無論他再怎麼痛苦翻騰,再怎麼遭受她的拒絕,他的心中反因她而興起一股斗志,任誰也阻止不了他。
虛弱的感覺涌上堤邑的知覺,她倦極地在他的懷中合上眼,在不自覺中,她沒發現,那是她以前最愛倚在他懷里的姿勢。
「我不會放開你的。你听見了嗎?我不會的。」懷熾揭開身上的外衣,將他們兩人密密地兜圍在同一個天地里,淡淡說著的話,听來,像是誓約。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她在等他同意休妻,可是他就是無法這樣放開她,因為他生命的重心,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移了位,若是少了她的歡聲笑語、波光流動的醉人眼眸、巧思慧黠的芳心,他將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最近,他想了很多,關于那些在他踏進游戲里前,人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就如舒河所說,承認愛上一個人真有那麼困難嗎?愛戀如果被借口模糊了,很容易就再也看不出愛情原本的模樣。因此在閃躲之際,愛情錯認了沉默,纏上了光陰不肯放手,也因此困苦了兩個人。
其實,愛情是很容易的,它得來容易,只是看得到的人懂不懂得珍惜,因為要讓愛繼續是件很艱難的事。可是現在,他失去了所有的借口,不得不承認他欺騙了別人,同時也騙了自己,如果這是場游戲的話,那麼他不是個穩操勝券的玩家,他是個輸家。
他是個游走在游戲邊緣的人,等到有天,他一腳跨進了游戲里,他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游戲都是他所能掌控的。
最悲哀的是,那顆因她而惻動的心,卻在他全軍覆沒的這片默然中蘇醒了。
當她的心已離他遠去時,他才知道,他早已愛上了她。
☆☆☆
「要我去找傳國玉璽?」
忙著在書寫東西的懷熾,在絞盡腦汁之際,捺著性子不把冷天海逐出他的書房,反而對冷天海所帶來的消息感到有些錯愕。
「舒河的密折里是這麼寫的。」冷天海將舒河所寫的那張密折擱至他的面前。
懷熾狐疑地皺起眉,「玉璽不就在父皇的翠微宮里嗎?」開國以來,代代傳承帝皇的王璽,一直是由在位的聖上所保管的,怎麼會不在那兒呢?
冷天海搔著發,「其實,朝中也或多或少有了風聲。」在他不上朝的這段期間,朝中流傳的各式流言輩語版本可多了。
「什麼風聲?」他終于肯撥點心思在立一他的事情上。
「朝臣們說,聖上之所以遲遲不頒詔立下一任的儲君,就是因為失了傳國玉璽無法蓋印,所以才沒法子頒詔。」這個流言听起來還算是滿合理的,剛好可以解釋聖上拖延著不立太子的原因。
謗據舒河探來的消息,在太子臥桑棄位的那日,有人見皇二子刺王鐵勒自翠微宮地底的密道出來,而在出來時,他手上捧了一只沉甸甸的木匣,于是眾人都在猜,現在存在翠微宮里的那塊傳國玉璽是偽,而刺王鐵勒手中木匣里的,才是真。
「王爺,你要去找嗎?」冷天海盯著他出神的面容,試探地問。
「不去。」懷熾想也不想的就拒絕。
他簡直嘆息連天,「王爺……」什麼都不做,就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里寫東寫西,不然就是往堤邑的房里跑,再這樣下去,他會病的。
「四哥的本事不是挺大的嗎?這事你叫他自已去想辦法,現在就算是天塌下來了我也管不著。」
他沒有時間了,堤邑一日日的消瘦下去,他得快點找出個方法讓她恢復原來的模樣,他不能把任何珍貴的時間浪費在她以外的人身上,現在在他心中,只有她才是他唯一能夠繼續撐持下去的原因。
冷天海撫著下巴問︰「你不想幫助舒河了嗎?」他幫舒河都已經幫這麼久了,怎麼會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拍手?
「我幫他?那誰來幫我?」目前他是個過江的泥菩薩,他只想救回自己與他就快捉不住的堤邑,其它無論是何人,他都不管。
「那你……」冷天海拖長了音調,「還想當天下第一巨嗎?」他還記得,懷熾以前最大的心願就是當個一人之下的天下第一臣,懷熾不是很希望能站上那個位置,為舒河開創出一個理想的新國度嗎?
「我想」他的心願並沒有更改,只是往後挪延,「但,我現在不能想。」
「那……」冷天海手指著舒河的密折,以眼神問著該怎麼去回復舒河。
不假思索的,當著冷天海的面,懷熾奮力撕碎它,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的回答。
「我明白了,我派人去回復他。」冷天海點點頭,轉身走出書房。
望著冷天海離去的背影,懷熾恍然明白了,向來他最是熱中的政治游戲,再也不吸引他,他了解,之所以不再吸引他的原因是,他的心無法離開。與堤邑如此同心而離居的情況不能再維持下去了,因為,他不希望他們兩人都將憂傷以終老。
抬首看了看外頭午陽正熾的天色,他見堤邑的時辰還未到,可是他迫切地想見她一面,以解近來他愈來愈無法止斷的思念之情,即使只是與她分開短暫的數個時辰,他還是無法忍耐地想看看她的小臉。
于是,擱下手中的毫筆,懷熾快步穿過園子來到堤邑的房里,在潤兒訝異地睜大一雙眼眸時,他以手勢示意她噤聲,暗中接替正在為堤邑梳發的潤兒的工作,由他來替堤邑梳發,並揚手揮退滿面不解的潤兒。
正坐在書案上書寫心事的提邑,在身後的手勁不同後,已經猜到在她身後為她梳發的人是誰,于是,她輕輕在潔白如絮的紙絹上寫下一行字。
無可奈何花落去。
懷熾梳發的動作驀然停止,完全明白她字里的意思。
「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久未開口的堤邑,在這日終于發出了懷熾想念已久的潤音,可是她說出口的話,並不能讓他感到半分的雀躍。
但懷熾一點也不驚恐,只是抽開她手中的筆,在她的字旁寫下另一行字。
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股暖流悄悄流淌至提邑的心底,但她試著閉上眼不去看。
「你的心會回來的。」他俯身在她的身後,以雙臂牢密地摟著她。
「我不想回頭……」她不再是從前那個只要一點甜言蜜語,就能被哄得痴心快樂的提邑了。
「那麼,你就休想離開我」懷熾挪過她小巧的下頷,清清楚楚的讓他看見他眼底的決心。
堤邑潔白的十指在他的臉上游走,「你是個有野心的人,現在,你的野心只是暫時沉睡了,等到有天你再次醒來,你又會變回那個令我傷心的懷熾。」
「我會找出平衡點來的。給我一個機會,我保證,不會再讓你掉一滴眼淚。」他任她的指尖在他的臉上輕點,可那感覺,不再像是往日如蝶般的親吻,卻像個熾烙點般,一點一點都會燙痛他。
「你要當天下第一臣,可我卻不願當天下第一臣之妻。」她很明白他的心,但也瞭解自己的心和他的強人所難。「強迫一只已被折翼的鳥兒飛翔,不是件很痛苦的事嗎?」
「我可以為你修補雙翼。」他忍不住想要提醒她,「你忘了?你曾希望我們做對雙飛燕的。」她忘卻了以往的誓言不要緊,他可以日日在她的耳邊為她溫習,只要她願意,他可以讓那些美麗的誓約延續到來生。
「不,斷了,再飛,也是痛楚,也是折磨。」學過一次教訓的堤邑不願再度嘗試。「即使傷愈,但在它心中永遠有一份抹不去的陰影,永遠也無法振翅高飛。」
他的眼眸忍不住蒙上了一層心灰,「你真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是我不給我自已機會」她比任何人都恨自己,但在死過一回後,她多麼期望她能夠有個新的人生,而不是再繼續被縛。「對你、對父親,我無法情孝兩全,可是,你們都不放我走,那麼,就由我自己走,我必須走出一條可以讓我活得下去的生路來。」
懷熾緊屏著氣息。在看清她的眼瞳時,他忽地發覺,自她從湖中被救回後,無論他再怎麼下功夫想挽回她的心都是枉然,而他,卻是因她而不停地在改變著,現在的他,就如同以前的她。
「我終于明白,情字傷人處,僅在舍與不舍。」堤邑收回放在他臉龐上的雙手,忽地對他露出一朵心碎的微笑。
懷熾無法呼吸得快要窒息了,「所以你要舍棄我?」
她緩緩地搖首,「是我要舍棄我自已。」她要從這令她左右為難、心痛欲裂的地方離開,她所割舍不下的,是他,既然她無法舍下他,那麼,她就舍棄她那顆愈來愈想叛逃的心。
「你還是要離開?」全身無法克制地抖顫著,他緊握著拳問。
堤邑笑而不語,但那笑意,是那麼地淒楚艱辛。
「潤兒……」懷熾頓時像被抽空了力氣,在她那讓人不忍的笑意下別開臉,朝外頭等待著的潤兒輕喚。
「姑爺?」潤兒有些澹心地看著他灰敗的臉龐。
「好生看著她……」他費力的指示,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外。
盛夏的午陽熱力毒辣辣的,燙炙著漫無目的在園里行走的懷熾。
他來到水光刻鄰、波色瀲灩的湖岸時,恍然地想起,在他的書案上,還仔細地保存著未被堤邑焚盡的詩冊,那書頁里的字字句句,都是訴滿情愛珠圓玉潤的絕妙好詞,可是如今字句依舊,她的心卻不知芳蹤。
傍他機會……為什麼就是不能給他機會?難道說,錯了就是永遠的錯了嗎?難道,他就要永道的失去她?
懷熾頹然地坐在湖畔—水面上的花兒,彷佛在嘲笑著他的孤單似的,朵朵並蒂相依、香氣交融。
望著水中的自己,水里倒映的他,眼瞳炯炯,像是負傷的野獸,可那傷痕,縱使他再怎麼掬水渥瞼,卻怎麼也抹不去、揮不掉,反像個鬼魅苦苦追索著他,要他不能逃避。
看不下去的冷天海走近湖畔,既是為他難過又為他感到心酸。
「不要愛上她。」冷海天蹲在他的面前,雖然覺得有些為時以晚,但還是忍不住要勸上一勸。「或許這樣一來,你就不會痛苦了。」既然堤邑已經不愛他了,那他何不就像潤兒所說的放手,何苦這樣愈陷愈深?
懷熾抬起頭來,望著滿湖的水生花,在他的臉上紛紛流下的,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他的聲音低啞而哽澀,「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找回已經不在我這里的那顆心……」
「你明知道她已不再愛你了,何必作繭自縛呢?」冷天海自袖中掏出方巾拭著他的瞼,並試著想將他從困苦的深淵里拯救出來。
他閉上眼,「你不明白……」
如果抽身是那麼容易的事就好了,那樣,他就不會在知道堤邑愛他有多深之後,沉淪在過往而回不到現實來,無法忍受失愛的痛苦。從前的他,怎麼會不明白被愛是那麼幸福的一件事呢?他怎麼可以將自己分割成兩半,一面當個不顧忌會傷了她芳心、耍弄權術的朝臣,一面當個他自以為珍惜她的夫君。
「天海。」他惻然地問,眼中泛起霧般的眸光,「我是該嘗一嘗無情的苦果對不對?」
「你不是無情,你只是沒來得及懂。」冷天海坐至他的身畔,提供一個肩膀讓他傾靠傷心。
「為什麼,人們總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會懂?」他懂得太遲了,為何從沒人早點教會他什麼是愛,非要他親自走一遭並且失去之後才明白?
「如果我能代你受的話,我願的。」冷天海悠然長嘆,知解地拍拍他的肩,「可是感情的事,我真的幫不上忙。」
懷熾抬首望著濃綠深郁充滿夏意的園子,隱隱約約的草花香氣,順著風兒吹來,和身後那一池開放得癲狂的蓮荷,交織成網獲憂人的香網。
無情傷人,有情,更傷人。
她認為,他的無情很傷人,但她不知道,她的有情,卻更傷他。
☆☆☆
許久不曾步出房門的堤邑,這日在潤兒的相伴下,主僕兩人來到花園散心走走,在蓊蓊翠翠的園子里欣賞夏日的綠意。
但堤邑卻在園中,見著了一名以奇異的眼神看著她的男子。
她微蹙著眉,頻頻在腦海里搜尋著這張說來並不陌生、似曾在哪兒過的面孔,未及想起,沒遞帖子就不顧下人阻攔登門拜訪的國舅獨孤冉,已來到她的面前。而潤兒,則是大感不對勁地先一步開溜去找救兵。
獨孤冉細細打量著她與初相見時相比,一身截然不同的風情,以及她眼底淡淡的憔悴,即使她已身為人妻,他仍是不改和初時相同的追逐之心。
他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可憐落花……」
堤邑因他的眼眸而感到害怕,不住地向後退,想喚潤兒,卻不見她的蹤影。
「別踫她。」收到潤兒通知匆匆趕來的懷熾,在獨孤冉將大掌撫上堤邑的面頰前,急忙將堤邑摟至懷里。
獨孤冉得意地揚高下巴,「我說過你給不起的。」早說過他這個無愛之人是愛不起她的,他就是不信。
「我並沒有請你來。」懷熾將懷里受驚的堤邑緊抱著,並在獨孤冉的視線再向她探過來時,拉高衣袖掩住她的面容阻絕他的視線。
「如果一開始你就把她讓給我,或許她就不會有今日了。」獨孤冉別有用心地讓堤邑听見,為的就是想讓堤邑知道他傾心已久。
「天海」懷熾彎身將站不太穩的堤邑抱起,邊走邊對冷天海下令,「送客。」
「國舅。」冷天隨即擋在欲跟上前的獨孤冉面前,「自重。」
獨孤冉不理會他,揚高了嗓對懷熾離去的背影大叫。
「你還要她?」幾乎全朝的人都知道他們夫妻倆的事了,心高氣傲的懷熾,怎還可能要這個傷他自尊的女人?
「我要。」懷熾停下腳步,抱著堤邑緩緩地轉過身來,焰火般的憤怒在他的眼底燒竄著。
「沖著你對風淮告密的事,我會力爭她到最後一刻。」獨孤冉听了,干脆直接向他指下戰帖,「我會不惜一切的把她搶過來!」既然懷熾那麼珍惜她,那他就非要自懷熾的手中奪過來不可。
懷熾並不理會他,大步大步地帶著堤邑穿過林子回房。
冷天海在孤獨孤冉又想上前時,刻意將兩掌扳得咯咯作響,「國舅,你再不走,恐怕大家都會很難堪。」
「你敢?」獨孤冉不以為然地瞥他一眼。
冷天海狂妄地笑了,「我身負皇命,此生只效忠于聖上與王爺兩人,你說我敢不敢?」為了王子,就算要他與全天下的人結怨,他也無懼無悔。
獨孤冉鐵灰著臉,在冷天海慢條斯理地開始挽袖時,憤然轉身離去。
抱著堤邑回房的懷熾,將她輕放在窗旁的躺椅上。
「有沒有嚇著你?」早知道他該把門禁弄得更森嚴,免得那些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像這般闖進來打擾。
堤邑沒有回答他,只是在心頭想著他與獨孤冉之間那較勁的眼光,和獨孤冉獵人似的眼神,那眼神,她也曾經在懷熾的雙眼中看過。
「對我說句話吧,給我一個微笑吧。」再一次接受沉默的響應,懷熾沮喪挫敗地環抱著她向她請求,「難道,你的眼中真的不再有我了嗎?」
堤邑有些疼痛,他抱得那麼緊,捉得那麼牢,彷佛失去了她就將一無所有。
「愛情是不會等人的。」她忍不住想要叫他別再這麼折磨自己。「錯過的,那麼便錯過了,它不會再回來的,放過你自己吧。」
他卻執著地向她搖首,「我有耐心,只要我繼續等下去,總有天,你會像歸燕一般日到我的身邊來,我等你。」
一顆淚珠霎時翻滾出她的眼眶,堤邑在他的懷中哽咽無聲。
「你還是愛我的。」懷熾邊拭著她的淚,邊將她深深擁緊,不斷在她的耳畔喃喃,「你會愛我的,你會的……」
在懷熾走後,潤兒雙手捧來本本懷熾日夜辛勤待在書案上所寫成的書冊,並將它們放在堤邑的西前,殷殷地懇求淚水未干的堤邑看一看,但她看著書冊上那屬于懷熾的字跡,遲遲鼓不起勇氣。
遲疑地,堤邑抖顫著手打開他所寫的詩詞書卷,淚眼迷蒙地發現,他將她未被焚盡的書冊,全都重新剩寫過一回,並在她的詩詞下方,寫滿了他遲來的回答,和他一直找不到的愛。
書頁上,寫滿了各式各樣的盟誓與允諾。有的,是細細雕琢情意;有的,是深恐來不及,故而急就章的心慌;有的,是他在夜闌人靜時分,懷念她一顰一笑的思念;有的,是他在萬般心灰時,多麼想力挽狂瀾的悔憾……積蓄的淚水讓雙目有些看不清,堤邑巴以袖掩著嘴,淚水直落下來,顆顆晶瑩的淚珠,染濕了書頁,模糊了懷熾藏著愛意的字跡。
曾經,那已經止歇的溫柔心跳,愈是在她深讀他的字字句句時,它便在她的胸口漸漸復蘇,令她了解到,他也是深陷在與她同一處的痛苦里。他的痛,並不比她的來得淺,因為他是藉由他人來傷她,可是她卻是直接持著一柄傷人的刀子捅進他的心房,她是傷人的,而她,也比他更殘忍。
似曾相識燕歸來。
已經到了燕歸來的季節了嗎?堤邑嗅著空氣中宛如春日的香氣,知道這並不是燕歸之季,卻恍恍地覺得那個屬于她的浪漫春日又回來了,那總會發生情愛的季節,就是在這種香味中開始和醒來的。
她轉首看向窗外,遠處園中的小湖,湖中迎接盛夏的芙蓉、蓮荷,正在驕陽下開得恣意狂放,亭亭的花瓣隨風揚舞,方抽長而出的蓮心,似流金般的細穗花蕊,像是初生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