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魚青磬不再作響,天王寺的大雄寶殿內,寂靜得像是死亡。
這些日子來,總會在佛前誦經修性的朵湛,在這日的夜里,雖然他在佛前面佛的身影依舊,但他口中的佛號宛如斷了線的風箏,自他的唇邊走遠,一夜未再大殿內回響起過。
他的雙眼一直停留在壇上九盞蓮花燈上,不曾須臾瞬離。
蓮似的花燈,在添了上好香油和燃起一撮火苗後,栩栩如生得就像是襄王府中珍養的一池蓮,如夢似幻的燈影中,微瞇著眼看去,更像楚婉清絕美絕的秀容,勾起他似平原跑馬的情意,令他怎麼也無法在佛前求得一片寧靜,即便他再三告誡自己不要想,可是他的心就是會忍不住的飄離。
在那日她來見他一面之後,楚婉便不曾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整整消失了她的音息七個日夜後,他的心煎苦難熬,怎麼也無法度過這一日又一日的漫長等待。雖知她的不再出現對她、和對他都好,可是真正要面對分離,那痛苦,又不是他所能承擔負荷。
為什麼她不再來了?是死心了嗎?還是被傷得太過心碎?她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里,在他的心中也無什麼佛,現在,他只想見到她,只想擁著她,柔聲的在她耳畔說著一切都沒變,在她的淚珠再度落下之前告訴她,他還是她的朵湛,他還是那個將她深深藏在心底戀慕,十年來心念從未曾更改的情人,他是被逼的,他不是個七欲泯盡、四大皆空的佛前人,他是個愛恨嘖痴皆具的凡人。
但他,不能說。
修個佛,或許需要十年、百年,方能得道;但愛一個人,卻不需要經歷漫漫歲月和試煉,只消一眼就能愛上。
這道理!他懂,也明白,因此即使他再怎麼逃,他終究還是躲不開楚婉為他所編織的片片情網。可是,在政情和世局演變至今後,一切都如弦上箭,而他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只能照著這條已計化好的路徑繼續走下去,但獨自在這路上行來,他走得好辛苦。
忍顧鵲橋歸路,有多少次,他多麼想回首看看被他棄在原處的楚婉,可那一雙雙在暗地里監視著他的眼楮,又讓他不能回首,深恐將會害了她,他雖無情,但對象絕不是她,他不是負心之人。
但他,還是不能說。
只要知道她還好好的活在這片天際下,他會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現在他卻連半點消息也沒有,更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安然無恙,這要教他怎麼定心?又教他怎麼繼續走下去?
暗夜里一陣風動,來得突然的風勢轉眼間吹熄九盞蓮花燈,令心戀難舍的朵湛忍不住伸出手想抵擋風勢。
「楚婉」
「王爺,」陽炎邊嚷邊跑進寶殿里,而在他身後,也跟著一個夜半不睡的冷天色。
朵湛瞬間沉下了瞼,揮去所有隱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也收回他忘情的模樣,不讓外人看出他內、心的任何動靜和波瀾,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他又成了那個看似放下一切,卻無人能懂的襄王朵湛。
「收到了什麼消息?」他站起身,順手拂了佛衣袖,漫不經心地問著猶氣喘吁吁的陽炎。
「聖上下了詔,希望你打消出家的念頭入朝為官,聖上已經為你在尚書省隸下工部安插了職位,近日內你就得走馬上任。」
「知道了。」一抹等候已久的笑意隱隱出現在他的唇邊,一掃先前他心中的煩憂。
不準他剃度?企合他意,他本來還找不到理由可以避掉呢,還好就在差點要弄假成真的這當口上,有這道來的正是時候的聖旨在,這下子,他總算找到理由可以走出這座鎖住他腳步的天王寺。
陽炎愈想愈覺得古怪,「你要答應?」他向來不是拒絕為官的嗎?以前無論聖上再怎麼叫他入朝,他就是全盤拒絕,怎麼這一次他卻改了心性?
他聳聳肩,「聖旨不是下來了嗎?」
「慢著!」冷天色高高舉起一掌大聲喊停,「在你作任何決定之前請先讓我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朵湛好笑地看著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你確定你真的有法子離開這里?」這家伙不會忘了他現在是什麼身分吧?入朝為官?那不就是要離開這里?他到底還記不記得他身上有著什麼東西?
「你怕我一旦離開這里就會失去了保護殼?」他笑笑的問,知道冷天色擔心的是什麼。
冷天色用力的向他點頭,「我怕你走出天王寺後,恐怕就不能像現在一樣完整無缺了。」
「王爺,他說得沒錯,現在在外頭」陽炎也站在冷天色的那一邊,在此時高舉反對旗號,心底也是百般不願讓他出去。
「外頭有多少人想殺我?」他到現在都還沒真正統計過那些數字。
陽炎頭痛地摔著眉心,「柬西南三內的人都想得到你身上的手諭,而三內的精銳,皆已傾巢而出。」
「你听見了沒有?」冷天色兩手緊握著他的肩,面色凝重地對他大叫,「全朝的人都想要你身上的手諭,還有那麼多人等著要殺你,你要是走出這里半步,就沒人能保得了你!」朵湛是想玩他的命呀?不要鬧了好不好,要是保不住朵湛,他也就跟著玩完了。
「放心,西內會收留我。」朵湛推開他,掏掏有些听不清的耳,慢條斯理地扔出一個讓他們兩人措手不及的炸藥。
「西——內?」陽炎不可思議地揚著眉,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髒好象有些不夠力。
他、他在這三內分立的時刻,他哪一內不加入,偏要加入西內?他是忘了西內大明宮是三內中最為黑暗的一方嗎?不怛上頭有個殺人不眨眼的鐵勒,下面還有個一手把持著西內的獨孤冉,要是他去了那里,那麼他鐵定有去無回!
冷天色則是緊按著飽受刺激的心房,「給我等一下」
朵湛不以為意地看著他們兩人呆愣又有些接受不了事實的模樣,不但不同情他們,反而還在臉上露出一抹冷笑。
喘過氣的冷天色,不置信的問號拉得長長的。
「你要投效西內?」怎麼事前都沒有人告訴他這個西內人?
「我已經致書告知了西宮娘娘,我將投效西內大明宮。」他徑自道出他已做過的事,同時也覺得他們的擔心很多余。「到了西內後,自然會有另一批人保護我,也無人敢動我一根寒毛。」
陽炎憂心忡忡地緊皺著眉,「可是西內里有個獨孤國舅,一旦你去了那里,只怕他」獨孤冉之所以可以在西內獨大不是沒有理由的,只因為,他太擅長鏟除與他搶權的人。
「去除掉獨孤再。」朵湛冷冷地哼了哼,彈指就朝冷天色交代。
沒有心理準備的冷天色,臉色直接被他嚇成死白。
「什——麼?」這就是他的作法?他竟比獨孤冉更狠,直接就想干掉會阻礙他的敵人。
「想辦法做得干淨點。」朵湛根本就不管這件事是有多麼為難冷天色,陰陰地掃他一眼後,還仔細的對他指示,「我知道這事不好辦,因此我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方法,總之,你可以從現在開始部署了。」
他他怎麼突然換了一張瞼孔?這真的是那個襄王朵湛嗎?
冷天色害怕地拉著陽炎的手,兩人畏縮地躲到一邊,完全無法理解這個前一刻還在笑著的人,為什麼下一刻就可以說出這種話來,而他想,朵湛會說出這種話來,也一定會要他去做。
「怎麼,辦不到?」朵湛嘲弄地問。
「不不是。」不敢在這時候挑戰他權威的冷天色,遲疑地向他搖首,並且小心翼翼地啟口,「我、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啊。」他們兩個干嘛抖成那樣?
冷天色顫顫地指向他,「你不是九位皇子中心地最仁慈的一個嗎?」慘了,在來之前沒事先打听清楚這位皇子的本性,搞不好這回他遇上的又是另一個殺人大魔王。
「仁慈?」朵湛嗤聲冷笑,「你听誰說的?」這十年來,他演假的,難道都沒人看出來嗎?
「不是這樣嗎?」冷天色趕緊回過頭問著身旁跟了朵湛多年的陽炎。
陽炎緊抱著化為一團漿糊的腦袋,苦悶地朝他低叫︰「我已經不太清楚了」他不認識那個人!
冷天色還是不願相信,「可是可是你念佛的原因,不就是因為你的本性善良嗎?」難道外面的每個人都說錯了嗎?
「別太抬舉我了,我之所以會念佛,不過是想來佛前逃避而已,這與什麼本性無干。」本性?他真正的本性就壓抑在佛的表面下,他不過是用佛來暫時束縛著他自己而已。
「他」冷天色再度回過頭看著陽炎,手指著朵湛啞然無言。
陽炎摀住雙耳,「不要問我,我也是在今日才算認識他。」
冷天色頓時換了張臉,火氣也突然冒了上來,「既然你根本就不是佛門中人,那你為什麼還要特意躲來天王守?你知不知道我們全都以為你要剃度當和尚?你怎麼可以這樣誤導我們?」
「我喜歡騙人不行嗎?」僅只是一句話,當場就讓另外兩個男人差點氣瘋。
「你」冷天色張牙舞爪地伸出雙手,而陽炎則是在他背後死命拉住他。
「全天下的人都想殺我,不用點借口保命,我等死嗎?」朵湛還說得頭頭是道,並嘲笑起他們的愚蠢,「躲在這里,看誰能動我?」只要留在這後宮三位娘娘以外,其它勢力都無法觸踫得到的天王寺,任舒河和津滔再怎麼神通廣大,他們也別想踫他半根寒毛。
陽炎終于搞清楚了狀況,「難道這只是障眼法?」
「正是。」都說得這麼清楚了,還不明白?
「陽炎。」朵湛收拾起所有的笑意,轉過身正色地對陽炎慎重地囑咐,「這陣子全面派人看牢天王寺上下,在我進西內之前,絕不能發生任河意外。」只差一步了,他要確保萬無一失。
「我知道了。」
他再揚手拍拍冷天色的肩,「獨孤冉的事,你可以慢慢進行,在我準備好之前,我不急。」
冷天色卻是猶豫不決,「但,獨孤冉是鐵勒的親舅舅」殺國舅,死罪。但不照朵湛的命令執行,那麼就換他要倒霉,而且這事也沒向鐵勒通知一聲,鐵勒會準朵湛動他的親人嗎?
「就是因為他與鐵勒有著血緣關系,所以我才要除掉他。」換作是鐵勒在朝內,鐵勒定會因獨孤再的身分而無法動手,既然鐵勒無法做,那麼就由他來。
「你是想要毀了西內嗎?」冷天色愈想愈慌,同時在心底已經預見了西內將因他而大亂的情況。
「不。」朵湛徐徐道出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我要重整西內。」
「重整西內?」他們兩個想都沒想過他會有這個念頭。
「獨孤冉把西內握得太牢了,他似乎忘了,西內真正的主人是鐵勒而不是他。」朵湛抬起一掌,冷意四散地握緊了拳宣告,「我想,我有必要讓他明白這一點才行。」
陽炎杵著眉心,「可是西內一但沒有了獨孤冉,往後該由誰來代鐵勒掌舵穩住西內?」現在西內能與其它兩內在朝中保持三內分立的情況,獨孤冉的功勞可算是不小,要是沒了獨孤冉,恐怕西內根本就撐不到鐵勒回來。
「我。」朵湛愉快地報出西內下個接班人將是誰。
「你?!」他們兩人的眼珠子死定在他身上。
他意氣風發地揚起下頷,「在鐵勒回來之前,我將會是西內大明宮的新主人。」
西內,是維持這國家穩定性不可或缺的支柱,而獨孤冉,則是腐蝕這支柱的蛀蟲,不除掉獨孤冉,西內遲早會因此而癱垮下來,在東內與南內勢力與日俱增的這個時刻,他必須盡快進入西內並統整西內的人脈政力,將西內改頭換面淘汰換血,重新儲存並建立新的政治資源,這樣鐵勒才能在太子之爭上真正站穩腳步。
而他,只要進入了西內並且掌握了實權後,他就不須再與楚婉分離兩方,那時的他,將無人可摧、無人可擋,他更可以安心的將她接進大明宮,留在身邊由他來守護,到時,他將不會再有任何後顧之憂,楚婉也不會再掉一顆眼淚。
在朵湛把話說出口後,有陣子,大殿里听不見任何聲響,就連風聲,似乎也止息在幽夜里。
陽炎不禁打了個冷顫,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朵湛眼底的殺意,和勢在必為的決心。
聖上的那道手諭究竟是挖出了個什麼人?
而讓這條殺戮本性盡現的亢龍出世,聖上和世人,真的不會有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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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別座上的佛,昂首跨出大雄寶殿殿門,迎面而來的,是盛夏炙人的艷陽。
在朵湛奉旨準備入朝的這日,領了西宮娘娘懿旨前來親接朵湛進大明宮的西內禁軍,與冷天色所帶來的北狄親衛,將天王守內外織羅成一張嚴密的武力保護網,讓久未出寺的朵湛,終于能再度在陽光下自由行走,總算能離開這雖是安全卻也同時困住他的天王寺。
寺門外,等待迎他入宮的宮輦已掀簾而起,他也知道,那些等著他步出寺門的刺客和已在形成中的政敵,也都在外頭等著他。
統整好西內禁軍與北狄親衛的冷天色,在把一切都打點完畢,打算親送朵湛登上宮輦時,不意朝寺門外觀禮的人群一望,在人群里找著了一張久日未見的熟面孔。
望著人群中的楚婉,冷天色不安地在嘴邊咕噥。
「她怎麼也來了?」不好,她什麼時候不來,偏偏挑這日來,萬一朵湛因她而在人前露了什麼馬腳那要怎麼辦?
正要登上宮輦的朵湛也見著了她,順著他的眼,他停下了腳下的步伐,不再朝前舉步。
「王爺?」不明所以的陽炎抬首看著他,總覺得他這樣暴露在大庭廣眾下不太妥當,直想要催他快點乘上宮輿。
朵湛不知道該怎麼移動他的雙足。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卻覺得千秋萬世都已在他身上走過。
這些日子來,在等待和思念的每個眨眼瞬間,他日夜所渴望的,就是再見她一眼,再好生看她一回,以安定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然而就在她出現後,他又覺得,這太像一場輕易就會幻滅的泡影,只要一眨眼,她就將消失,而他又會再度回到那日日翻攬的情海里翻騰。
他靜靜望著一步步朝他走來的楚婉,她的模樣變了,原本就不豐腴的瓜子臉似乎更加清瘦了,但那雙秋水翦翦的杏眸里的水色,還是藏有著他記憶中的亮澤,但卻不復見先前她因他而生的傷淒之情,也再找不著半分淚意,她看來,似乎已經走出了她的悲傷,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楚婉。
只差一點,他幾乎想臣服于心中的那股沖動,將她拉回他的身畔來,就這樣帶著她一塊走,可是現在的大明宮里比外頭更危機伺伏,他不能冒險帶她進宮。
「我知道你要走了。」楚婉在他的面前站定,望著他游離不安的眼瞳,清晰地說明來意,「今日我來,不是來留你的。」
他有絲怔愕。從前,她是最反對他入朝的人,而今,她怎麼一反初衷?
她的唇邊綻出他想念的笑,「我是來告訴你,我記得我的誓言,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守著我的誓言,也必然會做到。」
一股暖意緩緩滲進他的胸臆里,心中那塊因她而產生的空寂,又再度綿綿密密地被她填滿了,在她瑰麗的笑意中,某種感激在他的眼眸深處悄悄被勾曳出。
依然是她,最了解他的人,依然是她,她知道他的苦處,所以特意前來安定他的心,也體貼地不在人前拆穿他,她會等的,不管慢著,她剛剛說什麼?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她能發生什麼事?
朵湛沉著臉,伸手緊捉住身旁冷天色的手臂。
「襄襄王?」被他掐得有點痛的冷天色忍不住皺緊了眉。
「去查清她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朵湛將他拉來身側,以細微的音調在他的耳邊吩咐。
「查她?」他怎麼會突然蹦出這個指示?
他冷意颼颼地掃向冷天色,「馬上去。」
「這就去、這就去」不想領教他火氣的冷天色識相的轉身就走。
就在冷天色的兩腳離開朵湛沒多遠時,想再催促朵湛登與別再拖延時間的陽炎,才想走過來提醒朵湛,卻驀然發現,在宮與兩旁羅列的西內禁軍中,有兩名禁車靠朵湛特別近,還未斥退他們越矩的舉動,蓄勢待發的他們,卻已將兩眼牢牢定在朵湛的身上,並在下一瞬間拔刀沖向朵湛。
亮晃晃的刀影中,陽炎霍然明白,他們不是想奪得手諭,他們是想毀了手諭,好讓朵湛即使走出這里,也有口不能言,而秘密,則將隨著朵湛永遠被埋葬!
「王爺!」陽炎邊出聲示警,邊飛快地拔刀攔下其中一人。
「該死」听兒陽炎的叫聲,未走遠的冷天色迅速回頭。
猶把心思放在楚婉身上的朵湛,在回過神來時,一道軟女敕的女體不顧一切的撲向他,並且轉身鬼他擋攔,當他抽出隨身的佩劍刺向她身前的來者時,來者的刀鋒也已抵達楚婉的額際。
在一切驟止,來者的攻勢結束在趕至的冷天色的手上時,一滴溫熱的血液,悄悄滴落在朵湛緊握住楚婉的手臂上。
他緊張欲窒地將她扳過身子來,眼瞳失焦在她兩眉之間。
在她黛眉之間被刀鋒劃破的那一道血口,像是柔細似雪的眉心上貼了朵艷紅的火焰花鈿,只是,絲絲的鮮血,正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淌下,一滴一滴,重重地擊向他的心房,令按捺不住的他,理智幾乎在眼前的這一幕全然愧堤。
「為什麼要為我擋這一刀?」朵湛緊握著她的雙臂,嘶啞地問向神態看來安詳自在的她。
楚婉伸手模了模額際的傷口,知道並無大礙後,雲淡風清地對他嫣然一笑。
「我說過,我要在你的心頭烙下一個烙印。」
他怔忡半晌,沖動地伸手想將她拉進懷里,但她卻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刻意在人前與他保持距離。
「這是我留給你的烙印。」她以幾不可聞的音量告訴他,「我要你的這雙眼,除了我之外再也無法看其它人。」如此一來,他將永遠不會忘了,在大明宮外,還有一個人在等著他。
朵湛忽然發現,在今日之前-他從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有熱度的,像是兩叢灼灼燦亮的星火,正在她明媚的眼瞳里隱密地燃燒。
他的魔,是朵烈焰,將會燒盡不是,他的魔怎可能會是她?她是他的水中蓮,不是心中魔,她不是。
胸膛劇烈起伏,彷佛心房正被一股不知名的烈火熊熊燒灼著,來得突然的憤怒充滿了全身,他用力壓下,在混亂錯雜的思緒里,命令自己不能因一時的不忍一棋錯走全盤皆輸,那些不得不割舍的情緒,他必須決然斬斷。
「起程,進宮。」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朵湛再度拋下了她,轉身登上官輿。
「但她」陽炎遲疑地看著楚婉。
「進宮!」
﹒﹒﹒﹒﹒﹒﹒﹒﹒﹒﹒﹒﹒﹒﹒﹒﹒﹒﹒﹒﹒﹒﹒﹒﹒﹒﹒﹒﹒﹒﹒﹒﹒
大明宮紫宸殿下了朝的朵湛,心亂如麻地在寢殿內來回走著。
此時他無心去想今日在朝堂上,那些兄弟在看向他時眼底所存著的問號,以及是否藏了推衍不出的陰謀,他也憶不起當他與獨孤冉同站在西內一側,獨孤冉那張充滿陰驚的雙眼,是否想當場將他吞噬下月復,而底下的朝臣們,又是帶著多少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情正盯著他瞧。
他只記得楚婉額上的傷。
喉際極度焦渴,像是咽下了燙喉的火融焚漿,蜿蜿蜒蜒地下了月復,一路竄燒至他的月復里,再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熱、無一處不像被焚蝕,燒得他無法自抑那來得莫名卻又殘留不去的憤火,更無法將它排遣而出。
她故意的,她明知道他將因此而內疚自責一輩子,因他,她不但傷了心,還破了相,其實根本就不須她來烙印,他的心早已烙上了她的名為她徹底淪陷了,他怎可能再把雙眼停留在他人的身上?為什麼她不相信他?為什麼她還要這麼做?
在來向他報告完今日行刺的主使者是誰後,冷天色就一亙緊攢著眉心,不知所措地站在遠處不敢靠得他太近。他那面無表情的陰沉模樣,令冷天色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這恐將是暴風雨襲來前的寧靜。
比預期中更快的,不願讓朵湛進入西內重心共享政權的獨孤冉,派人滲透了西宮娘娘所屬的西內禁軍,打算讓朵湛在有機會踏進大明宮前,便先一步地決定提前在宮門外將他鏟除掉。但任誰也沒想到,獨孤冉在事敗之後,竟還能忍著滿月復的肝火,與朵湛共同站在朝堂之上。
朵湛沒說他對遇刺的這一事有什麼打算,在知道主謀者是誰後,他就不發一語,只是一個勁地保持沈默,任誰也沒法猜得出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
「襄」冷天色開口想喚停他踱來踱去的腳步,但嘴里的話卻硬生生地止住,兩眼飛快地掃向窗外蟄伏的人影。
人影瞬間一閃而逝,冷天色拔腿要去追,卻被朵湛已然掀起的火氣給制止。
「不用追了。」朵湛沒好氣地揚高劍眉,「同處一個宮檐下,還需擔心不知道指使人是誰嗎?」
冷天色慚愧地以指刮刮臉頰,「下回我會留意的」大明宮里的探子跟蚊子一樣多,就算他能眼觀四面、耳听八方,他也沒辦法每回都把他們揪出來。
「誰說還有下回?」他陰涼地問,俊容像是覆上了十層寒霜。
「啊?」在他冷冽的眼神下,冷天色不禁懷疑他所蘊藏的風暴,是否就要釋放出來了。
朵湛揚手一揮,「就由小處做起,去把獨孤冉手底下的眼線全都除了,一人不留。」
冷天色深深倒吸一口氣,猛然抬首緊盯著他,胸口緊郁著,不知該怎麼喘出下一口大氣。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朵湛森涼地淺笑,再也不控制心底的火勢,「我不要這宮里還留有別人的雜草。」
「你的心好狠」
朵湛像陣陰狂的旋風直刮至他的面前,大聲地把話一字字地擲到他的臉上。
「你以為愚仁愚義就能為鐵勒在這大明宮內開創出一片天地來嗎?你以為不反咬獨孤冉一口,我們就能落個不會身首異處的下場?還是你認為我們手底下的人,不出三日就會全部被獨孤冉派人密殺得不存一人,而我們也將在暗中被無聲無息的處理掉,這樣會比較符合你心地善良的作法?」
還沒進宮就被獨孤冉給行刺一回,進來了後,無論他做了什麼,時時刻刻都被人看牢釘死,他甚至連這座紫宸殿都走不出去,而往後,他還要再遇刺幾回?他一日不死,獨孤冉便一日不能心安,在這生死關頭上,他若不心狠手辣,即是坐以待斃,他打哪去找第二條命來葬給獨孤冉?
冷天色被他駭人的氣勢壓得吐不出半句話來,卻又不能否認他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對的。
朵湛的臉上更是寫滿厲色和慍惱,「想死,你可以繼續堅持人性本善,但若想在大明宮里活下去,下回在別人的刀子捅進你的心窩前,你可以考慮是否該先把你手中的劍刺過去,好留你自己一命!」再這麼不濟和不合作,他就直接把冷天色扔回北狄,叫鐵勒親自宰了他。
他的額際沁出冷汗,「我明白了」
「明白就盡快去把我們的人力部署好。」朵湛立刻將他早就盤算好的一切都交給他去打點。「除掉那些雜草後,不管是我的紫宸殿、西宮娘娘的養心殿,我要連獨孤再的雲霄殿也都納在我的掌握之中,無論是多麼微小的細處,都得全面控制好不漏疏失,並且安排我們的人手盯牢這宮內所有的人,我要萬無一失!」
冷天色張大了嘴,結結實實地開了一次眼界。
好好可怕,他的腦袋怎麼動得那麼快?開口閉口問,他就已經把在西內站穩的道路鋪出來了?他他早就想好一切了?在他肩頭上的麻煩和煩惱有那麼多,他是怎麼有時間去想這些的?這個人太深藏了,難怪鐵勒什麼皇弟都不挑,就偏偏挑上了他,原來是鐵勒太過明白自己所找來的是哪一種猛將!
「還不去?」朵湛不滿地瞥向他生根不動的兩腳。
「我這就去辦!」消受不起他另一回合火氣的冷天色,慌慌張張地趕在他又翻臉前先一步走人。
但沒多久,他又苦皺著一張瞼慢慢地踱回朵湛的面前。
「那個,就是就是關于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慘了,這下跑不掉了,可是不說又不行。
「哪件?」
「楚婉。」他戰戰兢兢地小聲報上。
「她怎麼了?」朵湛立刻一把將他給扯過來。
「楚婉就要成親了。」冷天色小心地掰開他的手,先將他推至桌案邊坐下,為他斟了碗茶消火,並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後,才把下文說完。
他震愕得張大眼,「什麼?!」
「她近日就要下嫁長信侯。」冷天色愈說愈覺得恐慌,兩腳直往後退,「那個長信侯今日還去府里探視過她的傷,並說他不介意她」
木頭悶沉的斷裂聲,頓時自桌案上傳來,一掌捉陷桌案一角的朵湛,緊繃著全身的力氣,難以遏止那自心頭涌上來的顫抖。
這就是楚尚任報復他的方法?楚尚任竟比他更絕,居然棄情義不顧,還想用這個方式折磨他!
楚尚任分明知道楚婉是個知命順命的女兒,所以這件來得突然的婚事,定是罔顧她的意願強迫她下嫁,但以他所知,楚婉這輩子只要認定一個人心願就不會再更改,她是絕不會答應這件婚事的,但,她為什麼不求援?她為什麼不來找他?難道連她也要棄他而去嗎?
不,不是這樣的。
在那張美絕的容顏為他沾上血漬之前,她穩定他心神的誓言,才自她的嘴角輕輕逸出,柔軟地停樓在他的耳底深處,她不是個背信忘情之人,她是她在等他。
她在等他來救她。
「我」冷天色怕怕地看著被他捉陷一角的桌案,「我大概是打听錯了,我再去探听清楚」
還未腳底抹油,又猛又急的掌風,瞬即拍抵冷天色才一手模上的殿門。
冷天色膽戰心驚的回過頭來,「你你認為楚尚任是當真的嗎?」
「他是當真的。」性子那麼烈又甚重顏面的他,絕對做得出這種事。
「那」
「她何時過門?」朵湛伸手抹了抹瞼,絲絲的冷靜又溜回他的眼底。
「你想做什麼?」他該不會因此而瘋了,接著就去做什麼傻事吧?
他定定的開口,「搶回來。」十年來,他不曾讓她遭受過任何風雨,而十年後的今日,他也不允許她就這樣被扯離他的世界。
「搶回來?」冷天色低聲怪叫,「你不是拋棄她了嗎?在這節骨眼上你要把她搶回來?」
他握緊了雙拳大吼︰「是我的,就是我的。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踫她!」
「不行不行,這樣一來你的計劃會因此全亂了!」冷天色急急搖首,兩手按著他起伏劇烈的胸膛,希望他能把話收回去。
朵湛一掌掐住他的頸項,「那就快去把我交代的事辦好,馬上去除掉大明宮里任何一個可能會危害到楚婉性命的人,你若是在她成親那日之前做不到,我第一個就拿你開刀!」
「我我」他哪辦得到啊?他又不能隨隨便便在大明宮的後院挖個坑,然後把那些人全都推進去坑了。
冷不防地,陽炎的聲音自殿門邊傳來。
「我去做。」他轉身關好殿門,走至那兩個糾纏在一起的男人面前。
「你?」朵湛有絲訝異,從未想過主張和善及事事求全的陽炎,他口中會說出這種話來。
陽炎忽然在他的面前單膝跪地,兩眼靜望著侍奉了多年,也讓他得到了求之不得的夢想,讓他再度對人世重燃起希望的朵湛。
「為了你,我什麼都願去做。」失去了楚婉,朵湛就只是一條失了心的亢龍,只要能找回從前的朵湛,或是能讓朵湛在這大明宮里生存下去,他願重披戰甲重拾屠刀。
朵湛沒有開口說什麼,伸手想將他扶起時,他卻執起朵湛衣衫的一角,將它放在額際喃喃地對朵湛起誓。
「你的雙手不須沾滿血腥,那些,全都由我來替你擔。」
「陽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