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咆呼嘯的風勢,挾帶著盛大的飛雪襲來。
記憶中的笛音已遠逸在歲月里,迎著凜冽的風雪,鐵勒重新睜開雙眼,在撼人心魄的殺敵聲中回到戰場上。
孟圖與孟戈聯手欲將鐵騎中軍圍困失敗後,鐵勒便帶著中軍一路追打著不斷往王城撤退的孟圖父子,直至王城城畿外時,他首先親刃曾派人伏襲戀姬的孟戈,再繼續追擊孤軍奮戰的孟圖。
就在鐵騎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之際,孟圖所帶領的人馬在進城前仍不放棄抵抗,決意在城外纏住鐵騎大軍,好讓孟圖能夠乘機逃進王城。
「王爺。」佐將軍策馬來到位在後方觀戰的鐵勒旁向他請示,「已經快到北武王城了,還要追嗎?」
鐵勒的雙目四下搜尋,「孟圖人呢?」
「正準備趁亂逃進王城。」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的王城城門,就見深深緊閉的城門已開啟了一道門縫,城內的人正打算將無處可逃的孟圖接進城內。
鐵勒抬首看了看早已照他指示完成圍城準備的左右翼兩軍,而後在心中估算了一會。
「命前行軍破城,破城後,中軍隨我進城。」他邊說邊扯動馬匹的韁繩。
佐將軍忙把他攔下,「不等冷將軍將後衛軍帶至這里增援嗎?」貿貿然的就進城,這實在是太過冒險也不符合他的作風。
「不必。」必須趁元氣大傷的孟圖還未來得及喘氣時,一舉攻下王城,不然孟圖若是和留在城中的城兵連成一氣,到時要攻下就得花上時間了。
佐將軍怎麼想就是不贊成。「可是萬一北武王早有準備,打算等大軍進城後,將大軍困在城里怎麼辦?」
「就算被困,城外也還有前行軍和左右翼兩軍,我軍的勝面還是較大。」他當然知道北武王就等在城里,就是因為如此,他才刻意要進城,他不能失去這次與北武王面對面的機會。
「那……」無法違抗他的佐將軍只好退一步要求,「那就由屬下代你進城吧。」他若是執意要現下就進城,那也不能由他這名最重要的一軍之帥做為先發。
鐵勒不改變初衷,「我要親自拿下這座城。」
「可是你的安危……」一個頭兩個大的佐將軍直皺著眉,恨不得現下冷天色能夠在這幫忙說服他。
想爭取時間的鐵勒,煩不勝煩地瞪他一眼,「還不派令下去?」
「是……」他只好把所有諫言全都咽回肚子里。
「慢著。」
正準備離開的佐將軍連忙停駒。
鐵勒反復地吸氣吐息,試著不讓自己看來很緊張。
「戀姬……醒了嗎?」隨著戰況的演變,每當中軍往前推進時,冷天色押陣的後衛軍,總會與中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著前進,並且不時派人來向他通報戀姬的傷勢狀況。
佐將軍遺憾地向他搖首,「截至目前為止,冷將軍還未派人來通報十公主蘇醒一事。」
還沒有,她還沒醒來……她會不會,就此不再睜開眼看他了?
朵湛日夜等待楚婉醒來的模樣,匆地浮現他腦海中。以往,他一直不明白朵湛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等待,而如今,他卻深刻地體會到,那是怎樣蝕心刻骨的痛。
「王爺?」還在等他話的佐將軍輕輕出聲提醒他。
他振了振神智,「去吧。」
不久後,在前方的前行軍已擺出破城陣式,準備出陣破敵王城時,鐵勒飛快地策馬疾馳,準備與中軍在前行軍後頭接手入城進攻。
飛竄在雪地里的馬蹄聲,听來很沉重,彷佛這片冰封千里的雪色大地是座心房,達達的馬蹄聲則是它規律的心音,周遭擾攘的千戈金鳴,在疾馳的速度中听來變得很模糊,可是他的耳畔卻依然清晰地存留著,戀姬汲著淚對他說出的那句話語。
她說,她只是想一起廝守。
***
半昏半醒,浮啊蕩蕩的夢境里,臥桑湊近了臉龐這麼對她說。
「千萬別讓鐵勒攻陷北武國。」
臥桑的身影匆如輕煙急速卷去,鐵勒的側影冉冉浮現在她面前,他轉身朝一旁揚手,大聲斥令著。
「去挑百名精銳,立刻護送十公主回京!」
溫熱的鮮血如泉,紛紛自她腳底涌上,她低下螓首,攤開染血的雙掌怔怔地凝視著,耳邊,離蕭的叫聲是那麼淒厲。
「十公主!」
血海忽地變了色,冰藍藍的,清脆一聲,不知是誰的淚滴進了冰涼的夢湖里,緩緩蕩漾的漣漪把離蕭的面孔模糊了,過了一會,風波稍停,湖面又再度平滑如鏡,湖心中,清映出俯著身子哽咽低語的鐵勒。
「我們重來過,把那些都忘了,我們重新來過……」
漫天的黑暗籠罩了下來,人影頓失,再無人語,環顧四周幽冥無限,迷失在黑暗中的她,清楚地听見自己快速的心跳聲,冷汗涔涔流遍了一身,她試著想張口呼喊,卻不知該喚誰的名,不意一瞥,前方有道漸行漸遠的身影,不假思索,她拔足追了上去,在他快消失在黑幕的那一端時,她緊張地伸出手,想撕開眼前那片即將分隔他們的黑幕,就在那時,他緩緩回過頭來,她看見他的側臉……鐵勒!
是他,她所尋找的人,不就一直是他嗎?
戀姬驀然睜開雙眼,刺目白亮的光芒照進她的眼底。
「公主?」離蕭驚喜莫名的聲音傳抵她的耳畔。
她眨了眨眼,浮動的眼瞳無定根地漫游著,神智一片模糊。
凝聚了視線後,離蕭關懷的臉龐就近映在眼前,戀姬試著想移動,胸口傳來的刺痛令她蹙緊眉心,同時也讓她想起了一切。
受臥桑之托,她來到了北狄,見著了鐵勒,也挨了一記冷箭,鐵勒他說……「公主,你別動,我這就去叫軍醫。」終于放下心中一塊大石的離蕭,掩不住滿臉的欣喜之情。
「二哥……」她微側過螓首,在空蕩的帳內來回地看過一回,再將水眸調至離蕭的臉上。
欲走的離蕭止住了走勢,頭痛地皺緊一雙眉,她半撐起身子四處探看,「二哥人呢?」他怎麼不在她身邊?對了,他在征討北武,目前戰況如何?也不知她睡了多久,他是否已經攻下北武王城了?
「王爺他……」說與不說皆不是的離蕭顯得很為難。
「他在哪里?」她注意到他的異樣,同時營內太過安靜的氣氛,也激起她心中絲絲的不安。
「他……」該告訴她嗎?她好不容易才醒來,萬一說了影響到她的傷勢怎麼辦?
「冷天色!」支支吾吾半天還是吐不出她所要的答案,愈想愈覺得不對勁的戀姬,索性扭頭直接朝帳外大喊。
「公主,冷將軍……」離蕭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方纔率後衛軍前去增援了。」
「增援?」她的心房倏然一緊,伸手緊捉住他的衣袖,「二哥現下人在哪里?」鐵勒會需要冷天色的增援?鐵勒出了什麼事?
他忙安撫著她,「公主,你先別著急,等軍醫過來先為你——」
「快回答我!」戀姬大聲截斷他的話,過于激動造成血氣不繼,使得她腦中昏茫了半刻。
不想再刺激她的離蕭只好趕忙道出︰「王爺已經率軍進抵北武王城,目前敵我兩軍已在城內相逢。」
鐵勒已經進城了?
她甩甩頭,神智清醒了一些,腦中轉想了片刻後,一手按著胸口吃力地下榻穿鞋。
「公主,你下能……」離蕭被她的動作急出一頭冷汗,直想將她扶回榻上。
手腳不太听從使喚,搖搖晃晃的戀姬好不容易站穩,費力地揮開他阻攔的雙手後,咬著唇一步步朝帳外走去,離蕭看了,只好順她的意扶著腳步不穩的她走至帳外。
萬里雪飄,迎接出了帳的戀姬,仍舊是那一場漫飛不停的大雪。在雪地里倚著離蕭站定後,順著離蕭的指點下抬首望去,北武王城已然在雪原的那一端,但戀姬看了不過片刻,便敏銳地察覺到空氣間所泛濫的詭譎是什麼。
太安靜了。
四下太過靜謐,在雪原那端,戰鼓聲、金戈聲、殺敵吶喊聲,沒有;煙硝火光,沒有;除了落雪的音韻外,什麼聲音都沒有,跟隨鐵勒涉過無數戰地的她馬上明白,這根本就不是戰爭該有的景況,這情景彷佛是……戰事早已告終。
若是戰事已告終,那,是哪一方勝了?
一陣寒意匆地自背後深竄上來。以離蕭方才推托敷衍的態度來看,她不得不懷疑鐵勒他……下,不會的,鐵勒不會敗,他也從不輕易言敗,況且在她昏迷之前,鐵騎大軍的戰績與北武國相較起來仍佔上風,怎會……她極力壓下不斷向四肢竄去的顫意,一手緊捉著離蕭的臂膀。
「敵我兩軍……誰勝誰負?」老天,千萬別告訴她……為此心里也是著急萬分的離蕭,再不掩飾地垂下頭來吐實,「王爺和中軍皆被北武王困在城內無法動彈。」
戀姬听了,隨即轉首看向帳後遠處栓馬的牧欄。
「公主!」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馬上明白她想做什麼的離蕭情急的阻止她。
「我要去救他……」眼下鐵勒是生是死也不明,她得快點趕到他的身邊,要是去遲了……不可以的,她還有好多話沒對他說,她……離蕭拉著她不肯放手,「不行,你不能在這時犯險離營!」在鬼門關前徘徊了那麼久,她才撿回一條命,傷勢都還未愈,別說想救鐵勒了,她能不能上路都還是個問題,況且,鐵勒吩咐過,她要是出了事,鐵勒將會對臥桑……「放手,我要救他。」她虛弱地想掙開他,不意腳下卻被積雪絆了絆。
眼明手快的離蕭忙接住她,並將她半拖抱至懷里,倚在他臂中的戀姬喘著氣抬起頭,懇求地望著他。
她的眸中泛著淚,「求求你……」明知道鐵勒就在那里,她不能什麼都不做,最起碼,也要讓她親眼再見他一眼,讓她知道他安然無恙,她不能在這枯等消息,這太折磨了。
「我……」離蕭猶豫了許久,未了,深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準備。」
***
雪妝點點,山舞銀蛇,這場飛雪下得冷天色心煩意又亂。
收到左右翼軍通知後,便私自帶兵前來增援的冷天色,一掌撥去覆在臉上的薄薄雪花,再次仰首直盯著近在眼前緊閉的王城大門。
里頭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那兩票該死的左右翼軍,送來鐵勒受困于城中的消息後,便一聲也不吭了,就連個下文也不告訴他,害心里十五個水桶的他在大營里差點急瘋,直怕鐵勒有個萬一,甚至甘冒著大罪私帶著後衛軍前來增援,結果才來到城下,全軍馬上被告知不準破城救帥,必須跟他們一樣待在城外靜候鐵勒的指示。
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逝去,都等這麼久了,他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一片惱人的寂然中,參軍的聲音悄悄在冷天色的身後響起。
「將軍,大營有人來了。」
「沒有我的命令,是誰敢擅自離營?」又急又氣可又無法發泄的冷天色,在听了後,怒氣沖沖地回過頭來喝問。
「她。」參軍木然地指向來者。
他差點瞪凸眼珠子,「十公主?」她不是應該躺在大營里嗎?
在百名精兵的護衛下,與戀姬同乘一騎的離蕭,一手抱緊她一手持韁策馬,在紛紛讓道的後衛軍中,往位在城門前的冷天色而來。
已經夠煩的冷天色首先沖著不要命的離蕭大吼。
「離蕭,你怎麼可以——」要是被鐵勒知道他帶戀姬來,他準玩完了。
但他聲討的全文還未說完,滿月復怒氣的戀姬已出口大聲質問。
「冷天色!你還待在這里做什麼?」都什麼節骨眼了,他居然在城外袖手旁觀也不進城去救鐵勒?他不是來增援的嗎?
「我……」冷天色的氣勢頓時少了一半,含在口中的話也說得模模糊糊的。
戀姬氣急敗壞地問向他︰「為什麼不進城營救二哥月兌險?」
「王爺他……」冷天色無力地垂下頭,「他不許我帶兵進城……」鐵勒不許他插手城中之事,更不許他妄動後衛軍任何一人,他再怎麼心急想救人也是枉然。
什麼?
戀姬瞠大了水眸,在錯愕之余,怎麼也想不通鐵勒的用意為何。
她咬咬牙,「冷天色,我命令你,馬上進城救人!」下行,她不管鐵勒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她沒有辦法就這麼袖手旁觀置他于險地。
冷天色緊抿著嘴下發一語,而在他身後的後衛軍,也同樣無人敢遵從她的命令。
「還不去?」戀姬難以置信地問。
「公主,鐵騎兵只听從王爺一人號令。」離蕭適時地在她耳畔小聲提供無人願听她號令的原因。
她一怔,再次看向不願施予號令的冷天色,並仰首環視他身後如人偶般杵立不動的後衛軍所有兵士。跟在鐵勒身邊那麼多年,她怎會忘了,這一支由鐵勒親手創立的鐵騎大軍,不受天朝世宗指揮,卻視鐵勒的只字詞組有如聖諭,若無鐵勒令諭,縱使他們在沙場上再勇猛無懼,此刻也只是少了操控者的人偶……慢著,令諭?
伸手探向懷中,她拿出自從鐵勒給了她後,她便貼身收藏的印信,低首看了金質瀲灩的印信一會,她深吸口氣,一手舉高手中的刺王印信。
「後衛軍听令,即刻隨我進城!」
見到了有如鐵勒親諭的印信後,冷天色如釋重負地松口大氣。
「得令!」終于給他逮著借口可以進去救人了。
當下馬聲嘶嘯、人聲雜沓,得令後的冷天色忙指揮著屬下準備破城救帥,但在人人忙碌的這當頭,離蕭的面色卻愈來愈凝重。
他略微松開環抱著戀姬的左手,攤開手看去,掌心已被戀姬自傷處淌下的血水濡濕,照這情況來看,她想必是已經扯裂了快要愈合的傷口,而這般環抱著她,也可感覺到她的身子不再像是初離營時的冰冷,她的身子燙熱得嚇人。
「公主,你就別再勉強了。」當戀姬疲憊不適地往後靠向他時,他忍不住想勸勸她。
「別管我,進城……」她喘息地搖首,兩眼直視著前方準備破城而入的兵士。
「但……」
「我一定要親眼見到他……」眼前,視線有些看不清,她握緊雙拳,直將指尖刺入掌心里,試圖振作愈來愈模糊的神智。
離蕭匆地搖了搖她,「公主,事情有點不對勁。」
「不對勁?」幾乎快閉上雙眼的戀姬眨了眨眼。
「城門無守,北武王棄守城門。」他一手指向輕而易舉就遭前行兵力打開的城門。
怎麼回事?
戀姬不解地望向敞開的巨大城門,和在門前面面相覷的眾人們,而後心神一凜。
她飛快地下令,「全軍暫緩,把冷天色叫過來。」
***
事實上,並非北武王棄守城門,而是……無暇可守。
鐵騎中軍在攻進城內後,鐵勒便與回頭抵擋鐵騎中軍進城的孟圖在城中心相逢,展開另一場雪地廝殺,就在孟圖不敵之時,一直守在王城宮中的北武王終于帶兵出宮,緊急趕至救援,然而,鐵勒卻刻意當著趕到的北武王面前,硬是一劍削下孟圖的人頭。
原本人人都以為,親眼目睹王弟慘死的北武王,會發狂地號令城內全軍猛攻,可是北武王沒有,他只是下令全軍不許妄動,而鐵勒,也命鐵騎中軍在他沒有進一步的指示前,不許有半分動作。
戰線架在弦上一觸即發,但,數個時辰以來,兩軍仍是持續保持對峙的狀態。
帶兵御宮的北武王,坐在馬上不語地瞧了瞧天色,即使明知北武國存亡已在旦夕,他仍是沒有與鐵勒交手的打算,但再也等不下去的北武副帥,在見了北武王下動如山的臉色後,終于打破沉默忍不住向他催上一催。
「王上?」就算天朝刺王佔了絕大的優勢,但他們還是可以做最後一搏啊。
北武王沒有答腔,兩眼直視著前方不遠處的鐵勒,不久,他首先揚手命身後眾兵不許妄動,再獨自策馬來到對峙的兩軍之間,那座廣闊的城心廣場。
在另一方,本來被懸宕的氣氛弄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佐將軍,乍見北武王如此大膽的行徑後,立即如獲特赦地在鐵勒的身旁向他請示。
「王爺?」眼看就只差一手了,只要在這里拿下北武王,那麼這場戰事的贏家就屬于他們天朝這一方。
自進城後就一徑保持沉默的鐵勒還是不出聲,半晌,無視于佐將軍的阻止,他也仿效北武王的舉止,只身一人策馬來到城心,將為他捏了一把冷汗的大軍遠遠拋在身後。
兩雄對立。
穿竄在密雪中的兩道視線,是識英雄重英雄,抑或想藉此探得對方底細,再尋隙破敵?沒有人知道。
皚皚雪花無聲地落下,漫在兩人之間,像道簾幕。
呼出來的氣息化為白煙淡霧,寂靜中,鐵勒匆地一手月兌去頂上的頭盔,露出整個面龐昂然直視北武王,北武王怔了怔,暗自攥緊了握住韁繩的拳心。
乍進而出的箭嘯,驀地劃破緊繃的弦,電光石火間,自天際落下的長箭直立在他們兩人之間,北武王座下的良駒受驚,起蹄站立嘶聲狂嘯,無論是急于控馬的北武王,或是抬首尋找發箭者的鐵勒,對此突襲皆毫無心理準備。
一時之間,誰是來者,敵我皆不明,後頭早已蓄勢待發的兩軍人馬,經這突來的一變,兩方隨即躁動了起來。
「保護王爺!」
「為王上護駕!」
埋伏在遠處城上的冷天色,驚見城中變化,連忙轉頭尋找是哪個捺不住性子,未得令就先行放箭的屬下。
「哪個蠢才……」這下好了,弄巧成拙,不但沒幫上鐵勒的忙,反而是大大幫了個倒忙。
大驚失色的戀姬扯開了嗓︰「立刻去救人!」
「公主……」離蕭扭過頭,來不及攔住說完話就沖下城樓,私自拉了馬就朝城心奔去的她。
礙于城中敵我兩方交雜,城上的弓箭手無法布陣,後衛軍只好先行包圍城心外圍再緩緩逼近城心,但此時,城心中的兩方人馬已激戰起來,猶如鍋中滾煮的沸水,殺氣騰升至頂點。
刀林箭雨中,伏在馬背上疾馳的戀姬,緊捉住馬身不讓自己掉下馬,在兩旁精銳的開道下,眼看她就將抵達已成殺戳戰場的城心,但就在她馳近城心時,她赫然發現,鐵勒仍是和方才一樣靜坐在馬上動也不動,而在北武王身後攻向鐵勒的兵士,正揚起大刀沖向鐵勒。
「離蕭!」眼見鐵勒竟不揚劍抵抗,戀姬連忙朝身後一喊。
早已架箭在弦的離蕭,在疾馳中,松手月兌箭,一箭直取襲向鐵勒的北武兵士,但他射中的,卻是前來阻止自己座下兵士襲向鐵勒的……北武王。
時間凝結住了,所有的箭嘯刀吼風雪光影人聲,全在這一刻靜止。
鐵勒瞠大了黑眸,靜看著眼前這緩慢的一幕。為保護他而中箭的北武王,斜傾了身子墜馬,跌至雪地里後,白淨的雪地染上了一層令人驚心的血紅。
「十公主!」離蕭的急喊聲緊接著傳來。
鐵勒震了震,回頭一看,馳向他的戀姬已不支地墜馬落地,靜靜伏臥在雪地的另一端。
躍下馬匹,定立在負傷的北武王與戀姬之間,鐵勒沒有動,城心中交戰的雙方兵士也全止住了動作,齊首看向雪地里的那三人。
在趕來的離蕭攙扶下起身,戀姬強忍下胸口的劇痛,抬眼看向毫無動靜的鐵勒,但就在她的視線不意越過鐵勒,來到他身後為療肩上箭傷,而月兌去鎧甲袒露出胸口的北武王身上時,她倏然一怔,彷若青天霹靂。
「老天……」她失聲地掩住嘴。
「公主……」離蕭使勁地扶穩她,被她衣衫上的血濕嚇得心驚膽跳。
戀姬置若罔聞,揮開身旁的離蕭,跌跌撞撞地來到鐵勒的面前,伸出雙手忙不迭地除去鐵勒胸前的鎧甲,再一把拉開他的衣襟,而後,她的雙眸止不住地睜大。
「不……」她顫抖地撒開兩手,直朝他頻頻搖首,「這不是真的……」
鐵勒依舊不語,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她再回首看向近在眼前的北武王,負傷躺在兵士懷中的他,有張酷似鐵勒的面孔,在他赤果的胸前,位于心口處的位置上,有個和鐵勒一模一樣的黑色彎月胎記。
恍然大悟的戀姬腳步凌亂地顛退了幾步,茫然環顧血光處處的周遭,與眼前所目睹的這一幕後,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這竟是父皇一手安排的悲劇。
「父皇——」她仰起頭,痛楚的驚叫,沉痛的回聲,在雪地里回響了一遍又一遍——臥桑不要鐵勒攻下北武國的原因,在今日,她終于明白。
***
所謂的秘密,不過是母後心上的一段記憶。
回溯的時光河川開始流動,回到鐵勒尚未來到人世的從前。
繼承天朝大統十六年來,竭力繁榮國內並穩定朝政的世宗,將自己的天下打理得富饒民強,但在對外的武功方面,除了持續對外擴張版圖外,世宗並無特別轟轟烈烈的作為,因此,世宗極渴望能在史上留下一筆輝煌的功業,而後,或許千古不垂,或許萬世稱頌。
極目天下,連年征戰的西戎小柄不足為敵,南夷與西蠻,下過是擺不上台面的兩支蠻族,北方各族則盡納與天朝齊名的北武王麾下,那名初接國祚,即將北武國文治武功推至極盛的北武王,令世宗有如芒刺在背。
那年盛夏,北方天候異常炎熱,導致北方大量溶雪,北武國國內處處水患成災。
懊是拔去這根芒刺的時候了。
當北武王廣向旗下各支族納糧賑災時,世宗親赴北狄,攜來了大量賑援,北武王雖有疑于他,但因國內災情告急,也只能接受天朝這份善意。隨著世宗在北武國境內處處釋出善意的救災表現,北武王漸漸撤去了心房,對世宗仁德感佩于心之余,進一步與天朝締約結盟,誓言邊疆撤防,永結同好,共享太平。
但這份和平維持得並不久。
同年初冬,世宗破盟毀誓,無預兆地率天朝大軍御駕親征北武國,因天災元氣大傷正待回復的北武國,對此變措手不及,為時已晚地想鞏固已撤防的邊境,卻遭天朝大軍一舉擊破,眼看大軍即將兵臨北武王城。
在那時,北武王後宮中有位深受北武王寵愛的妃子,自世宗上回攜援來到北武國時,便已瘋狂地愛上世宗,當天朝大軍攻陷北武王城時,沒與後宮嬪妃一塊隨北武王自王城撤逃的她,不惜拋棄一切,投入多情的世宗懷中,而世宗也將她視為與北武王交戰外的另一場勝利,將她帶回天朝大明宮,並策封為北妃。
北妃所得到的珍寵很短暫,她美麗的夢境,只到鐵勒出生為止。
听聞鐵勒來到人世的消息,喜獲麟兒的世宗先是策封北妃為西內娘娘,再大肆擺宴大明宮,那夜,世宗滿心歡喜地親自前來大明宮的榻前探視,但就在乍見襁褓中的鐵勒時,他的笑意自唇角隱去。
睡夢中的那張小小面孔,怎麼看,也不像他。
面對那張輪廓面孔都不與他肖似的世宗,雖然心中有所猶疑,可又無法確定,于是他背著西內娘娘,暗地里召來太醫與親近西內娘娘的宮女太監,反復推算著西內娘娘受孕與懷龍子的日數,再怎麼算,都在在顯示了,鐵勒確是他的親骨肉。
可是世宗就是無法驅逐心頭那只名喚懷疑的暗鬼。
漸漸的,世宗變得鮮少出入大明宮,也沒再去看過鐵勒,次年,世宗新納了來自遙遠南方的絕世美人南內娘娘,並為新寵的南內娘娘在南方蓋了座幽蘭宮,每至天寒,必帶南內娘娘南下避冬,而遭冷落的西內娘娘,則獨自一人守在大明宮中,日日夜夜活在鐵勒的身世有朝一日將會暴露的陰影里。
她不敢告訴世宗,他眼里所藏著的懷疑,是對的。
她是在來到大明宮後才察覺自己有孕的,藍田種玉者,並不是她所深愛的世宗,為此,她曾想過打掉北武王的遺禍,但在群妃並起美人環伺的後宮中,她這名初來乍到的新妃毫無地位可言,急于鞏固自己地位的她,必須趁著皇後扶育年幼的太子,而她正值得寵的這個當頭,為世宗誕下龍子,好在後宮中爭得一席之地,于是,她選擇留下了鐵勒。
只是鐵勒誕生的日期,再怎麼算都會啟人疑竇,為了瞞天過海,她自北武帶來的兩名侍女,日日喂她服食緩胎之藥,眼看臨盆之日將近,她仍是不放棄拖延日子,直至臨盆時限已過,只差數日就到達安全的日期,她依然不願誕下鐵勒,苦苦一味拖延得幾乎喪命,最終,她總算是在她所要的日子裹臨盆產子。
時光之河停止溯游,關于西內娘娘誕子的記憶停在遙遠的從前,鐵勒張開雙眼,來到河中順川而下。
時光推至他七歲時,在他被父皇送去北狄前的那個冬夜。
將這個秘密告訴他的,並不是母後,因為母後即使是作夢,也不會將這極力想隱瞞的秘密說出口。然而在母後身旁,那兩名伴隨著母後的侍女,不忍見他因受世宗冷落,故而有想回故國念頭的母後長年累月苛待,在那夜,當他因即將被送去北狄,獨自一人躲在寢殿一角哭泣時,她們將他拉去了四下無人的暗處,在他耳邊字字道出眾人所不知的秘密。
鐵勒的淚水凝滯在臉上,他不信,縱使她們說得再怎麼真,他還是不信,只想當這是一場噩夢,但在次日清晨,他發現兩名侍女,一人毒發陳尸在殿內、一人不知所蹤,而命人前來清理殿內的母後,她臉上那神秘的笑意,令他下寒而栗之時,他明白了自幼以來母後待他的種種所為何來,也了解了冒死告知他的兩名侍女,因他付出了什麼代價。
自那日起,他遺忘了該怎麼落淚。
嘶啦一聲,母後的笑意消逝在川水中,他再度順水前行,來到已成年的十數年後,那一日,父皇采納太子臥桑之薦,欽點刺王鐵勒派駐北狄邊防。
下了朝後,在寂靜無聲的翠微宮宮廊上,臥桑一邊在他的耳畔低語,一邊在他手心寫下四個字。
北武王子。
鐵勒震愕莫名,不知他是如何知曉這個秘密的。
臥桑的臉上帶著笑,會發現這個秘密,其實並不是偶然。
原本,他只是為父皇長年待鐵勒冷淡如冰的態度有所疑惑,他一直都很想找出原因,但在父皇那邊,無論是明問或是暗示,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在這回前去北狄巡視時,他刻意騰出時間,在北武國邊境尋找一名當年自大明宮私逃而出,而後銷聲匿跡的侍女,但他沒想到,在那名侍女身上耗費了千金哄她開口後,他所得來的答案竟是如此。
這個消息不能見光,一旦有第二者知情,天朝難保不引發一次動亂,而他一直都想保護的鐵勒,將在父皇發覺為西內娘娘所騙為敵育子之後,立即成為父皇的刀下之魂。
為此,當他走出那間侍女所住的小屋時,他命離蕭進屋去,當離蕭再次走出小屋時,屋內中人,失去了所有音息。
回朝後,他刻意點明鐵勒派駐北狄,為的就是讓鐵勒能夠一手掌握北狄的情勢,如此一來,只要鐵勒不興兵北武國,那麼父皇也無法造成鐵勒與北武王父子相殘的局面;二來,只要鐵勒少在朝中,父皇自是減少了能將鐵勒遠貶或是削權的機會。
幾番對話後,站在廊上的鐵勒,听見臥桑在他的耳邊開出兩個條件。
「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你必須和我一樣守口如瓶。二是,將來你得幫我一個忙。」
將來?臥桑指的將來到底是什麼?他不解。
水聲潑刺潑刺,時光之河再往前流動了些,急急緩緩的水勢中,鐵勒來到了臥桑棄位前的那一夜。
翠微宮底,宛如迷宮的地道里,人魚膏的燈火照亮了臥桑的臉龐。
「多年前,我為你保守了一個秘密。」臥桑走近他的面前,帶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頭,「現在,我要你還我這份人情。」
鐵勒盯緊他的眼瞳,「你要我怎麼還?」原來當年他所留的那一手,就是想用在這個時刻。
「我要你保全我的八個皇弟,包括你。」臥桑傾身靠向他,附耳低聲交代。「當我離開中土後,你得想辦法讓他們全都活著。」
「你……」他沒想到臥桑竟會把這個責任交托給他。
「一切,就交給你了。」臥桑朝身後的司棋彈彈指,司棋隨即捧來一只包裹著黃巾的木匣交給鐵勒。
臥桑滿意地看著捧著木匣的鐵勒。匣中,是翠微宮里的那枚傳國玉璽,他之所以將它盜來,主要是為了父皇。
他怕,一旦他不在國中,可能已經知道鐵勒身世的父皇,將會對鐵勒做些什麼,他更伯父皇在病中誤擇不適任的下一任太子,要是不適任的那名太子在登基後,首先便想對付表面上看來功高震主,可是實際上卻沒有半點貪念的鐵勒,那怎麼辦?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只要傳國玉璽一日不在父皇手中,那麼無論父皇的選擇是誰,在沒有獲得鐵勒的認同前,天朝將不會有下一任天子,誰也都不能對鐵勒如何。
「慢著……」手捧著木匣的鐵勒,想叫住轉身欲走的臥桑。
臥桑朝他眨眨眼,「給他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機會?臥桑能給他什麼機會?
他從不曾立願登上天朝天子之座,他要的不是成為天子的機會,他要的是天朝能給他一份親情。這麼多年來,即使他知道他真正的出處,但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北武國之人,更沒有去見過那個素未謀面的北武王一面,他要的,是有父有母有兄弟的這座天朝,渴望這座天朝,能讓他真正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可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身上一日流著北武王的血,他根本就沒有機會!
水聲停息,記憶的川水凝止于病重的父皇,于清涼殿宣揭口諭的那夜。
當跪立在地的他,在殿內親耳聆听冷天放代父皇所傳達的聖諭後,他便知道,他是徹徹底底失去機會了。他失去了最後一絲與父皇成為父子的機會,也失去了與母後成為母子的機會。
面對百日之內攻陷北武國的這道口諭,鐵勒的心搖擺不定。
他該怎麼做?一邊是生父,一邊是養父。
他知道,總有一日他必須在曖昧中做出抉擇的,可是究竟該如何選擇才是對的?是要他否認近三十年來他對天朝的情感?還是否認他血濃于水的出處?或者是,否認他自己的存在?
低首望著浮映著他面孔的川水,鐵勒不知該如何選擇,但當川心緩緩浮映出飄蕩在大明宮梁上的母尸時,他終于血刀多年來的悲歡,狠心一斷。
他的未來,不在這片天朝的土地上。
他的未來,在他的掌心里。
***
冰冷的感覺自胸口傳來,伴隨著絲絲刺痛,戀姬受疼地蹙著眉,掙扎醒來後,甫睜開眼,近在眼前的朦朧人影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鐵勒以沉穩的音調安撫她,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視線較為清晰後,她不解地望著他的面容,順著他的動作往她的胸口看去,她才明白胸前冰冷的感覺,是他的指尖,而會刺痛,是他正在為她上藥並更換紗布,但在看清她的疑惑時,她也見著了正袒胸接受他照料的自己。
「別動,你的傷口裂了。」鐵勒騰出一掌按住羞窘欲躲的她,以另一手單獨完成紗布固定的工程。
他才收回手,戀姬馬上想找衣裳或是被巾遮掩自己,可她找遍了兩旁也模不到半片布料,不希望她亂動再次弄裂傷口的鐵勒,只好放棄欣賞眼前的美景,撈來被他塞到她腳邊的厚被為她密密蓋上。
「我在哪裹?」整個人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張小臉的戀姬,邊打量著四屬的環境邊問。
「虎踞宮。」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指尖輕輕劃過她粉色的面頰。
虎踞宮?這是什麼地方?
急于求解的水眸移至他的臉上,但他不回答,專注地凝視著她,他那眼神,彷佛不曾見過她似的。
「怎、怎麼了?」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確定地模模臉頰。
鐵勒不發一言,將她扶坐起來,坐至她的身旁擁她入懷,埋首至她的發間,緊緊地,將她壓進他曾經以為他將永遠空虛的胸膛里。
他離營時,渾身是血的她,緊握著他衣袖的模樣他還記在心底,她不會知道,當她伏在疾奔的馬背上朝他而來,而後又墜落在雪地時,他有什麼感覺。
他以為,她傷了、死了,再不會爬起來走向他,站在原地的他,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散落一地,那一刻他甚至認為,原本打算與她重新來過的他,又再次失去了機會。
「答應我,別再亂來……」費了好大的力氣,他才能把話說出口。
戀姬在他懷中想動,「那時我以為你……」
「你該對我有點信心的。」若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怎會去面對北武王?外頭有著左右翼軍,里頭有著數量龐大的中軍,北武王城早就是他的囊中物,與他對峙的北武城兵,所做的不過是困獸之斗,他根本就沒看在眼里,所以也才不要冷天色進來攪局。
「可是你連動也不動……」她哽著嗓,淚光在眼底浮動。「離蕭若是沒發箭,你是不是就要任人宰割?」他簡直就是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顧,他甚至連還擊的念頭都沒有,在她眼中看來,他只是想尋死。
鐵勒無法否認。那時的他,思緒空洞一片,在見著北武王與兵士朝他疾馳而來時,他真的不知道他該有什麼動作。
他很問問那個與他面龐相似的北武王,想拿他怎麼辦?怎麼看待他?那驚訝的表情又代表了什麼?是否也把他視為國仇大敵?是否承認他的存在?在他的心底,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想說,卻又道不出口,于是他選擇沉默,在沉默間,他猶豫著該不該動手,他怕只要他一動手,他就將成為一只失足的鳥,再也無處著陸。
「你分明就可以避開那些危險的,你——」在他的沉默中,她又是一陣指控。
「那,我該怎麼做?」鐵勒的語氣很平淡。
戀姬怔住了。對,他該怎麼做?北武王是他的……回想起比她先一步倒下的北武王,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她緊張地捉住他,「北武王呢?」
「他已宣布棄降。」在那之後,後衛軍圍困戰術奏效,先前在外頭圍城的左右翼軍也適時地發揮了功用,全面掌握住反被困在城中的北武城兵,不久,他挾北武王命敵軍棄降,在負傷的北武王一點頭,城兵們紛紛棄械後,他立即派冷天色率所有鐵騎大軍進駐北武王城,正式拿下北武國。
戀姬想知道的卻不是這個,「不,我是說他的傷。」是她命離蕭動手的,萬一北武王有個不測,那她豈不是……成了他的殺父仇人?
「無礙。」他一語淡淡帶過,「目前人在龍盤宮養傷。」
她訝異地瞅著他,「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再怎麼說,他們也是父子,他怎會這麼冷淡?
「不然呢?」鐵勒反倒很好奇,他該對那個陌生人有什麼反應才算正確。
「北武王是你的……」她把話說了一半,但又含住話尾,小心地看著他的表情。
「生父。」
戀姬沒料到他會承認得這麼直接,換作他人,恐怕任誰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何況他的身份還是個皇子、奉命征伐北武國的大軍元帥,倘若,他是在最後一刻才察覺他所破的是親父的家國,那麼他定會痛不欲生,可是他沒有,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木然,他該不會對這件事……老早就已經知情?
還記得當她知道事實抬首看向他時,他面無表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眼中有憐有悲,他一定是早就知情了,可是他還是奉父皇之命前來攻打北武國,老天,他是怎麼說服自己來做這件事的?
她渾身泛過一陣冷顫,「父皇知道這件事嗎?」也許,父皇就是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才會刻意……「知道。」鐵勒冷冷輕哼,「自父皇的口諭中,便可得知父皇早已知情,不然父皇不會要我在百日之內攻下北武國。」
多年來,他守秘,臥桑守信,他們兩人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除了母後外無第四者知情,但他們不知,父皇早已自懷疑中變為篤定。
案皇的那道口諭,表面上是沖著他來,但暗里,實是為了下一任新帝。他若是不遵旨攻打北武國,那麼他將頓失所有,如此一來,下任新帝將不費一兵一卒就可將他逐出朝政;他若是遵旨攻打北武國,那麼下任新帝便可坐收他與北武王父子相殘之利,兩軍交戰他若勝了,下任新帝正好可以一舉除去北武國這個大敵,他若敗了,下任新帝就不會再有他可能會篡位奪朝的隱憂。
案皇的這個如意算盤,怎麼撥,都劃算。
此刻的戀姬,不知該怎麼面對他。
案皇他,怎能這麼殘忍?絲毫不顧念多年來的父子之情,父皇竟要鐵勒座下大軍的鐵蹄踏平自己的家國並且手刀生父,站在敵我分明的立場來看,父皇的作法固然是對,但這對鐵勒而言,太陰險也太過殘酷,父皇根本就是存心要逼死鐵勒。
敝不得鐵勒在出征北武國之前,不去問問父皇為何苛待他,鐵勒早就知道答案了,也早就對父皇死心,他所渴望的父子之情,徹底在那一日夢碎告終。
「我已軟禁了離蕭。」鐵勒伸手輕撫著她雪白的臉龐,說得很雲淡風清。
她一怔,軟禁離蕭?他不要離蕭把這件事張揚出去?他早已確定並且有自信手底下的鐵騎大軍,即使知情也無人敢開口置喙,現下在整支大軍里,就只有離蕭這個外人。
「你打算怎麼做?」會問她,是否代表他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公開這件事?
「你希望我怎麼做?」他反問。
「我……」
她希望鐵勒怎麼做?
承認北武王是他的生父?那麼他進攻北武國的舉動豈不是大逆不道?而這件事若被天朝知曉了,他將會被視為叛臣逐出天朝。若是下承認北武王呢?那他,則一輩子都要欺騙著自己,夜夜難寐。
鐵勒嘆口氣,伸手揉揉她的發,「放心,我並下打算拿這件事當成籌碼威脅你或任何人什麼。」
她咬著唇,「以前,你為何不說?」
「說了,讓父皇賜我母後白綾一匹嗎?還是說了後,眼睜睜的看著天朝掀起朝野政亂,並任東南兩內因我齊攻西內眾臣,賠上一個西內?或者是讓霍韃與野焰興兵討伐我,而我為求自保,不惜與兄弟操戈相向,在大大削弱天朝國力之余,任外敵蠻族乘虛而入大舉進犯天朝?」
戀姬怔怔地望著他。她沒想到那麼多,也不知他的顧慮有這麼深。
「在我身後,不只是一人而已。」若不是為了身後那些人,當年,臥桑不會阻止他開口,而他也不會一味求全。
她總算有點了解臥桑所說的羽翼是什麼。
這些年來,鐵勒張開了一雙足以覆蓋天朝的翅膀,在這雙他努力撐持張開的翅膀下,西內娘娘穩臥大明宮,臥桑安坐在太子之位上處理國政,天朝外防有了霍韃和野焰的全心鞏固,其它皇子也得以站在廟堂之上或實現理想,或鉤心斗角,父皇的晚年也不需汲汲于朝政……鐵勒提供了每個人在這塊土地上一個安歇的角落,天朝若是無他,今日恐將人事全非。
可是在他盡力為每個人求全之余,他把自己擱在哪兒?臥桑之所以會對他那麼重視,是否就是因為臥桑將鐵勒所付出的看得太清楚,因而對他太過不舍,所以臥桑才會處處都為了他?
「那,現在……」如今他所隱瞞之事已不再是秘密,他是不是該為自己著想了?
鐵勒早巳決定好了。「父皇母後已殯天,天朝群龍無首,朝政早已分裂,霍韃和野焰也都為東南兩內有動兵的念頭,我再隱瞞也沒什麼意義。」
遠處的門扉遭人輕點了兩下,冷天色推開門,提醒鐵勒時間。
「王爺。」龍盤宮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他該去見見那個舍身護他,把北武國一票人都嚇傻的北武王了。
鐵勒看了他一眼,點頭示意後,安妥地將戀姬扶躺回榻上。
「我有事得辦,你安分的待在宮內養傷,不許再亂來。」他邊叮嚀邊幫她把厚被蓋好。
她伸手拉住他,「你要上哪?」
他的眼眸燦亮亮的,「去拿回真正屬于我的東西。」在這片土地上,有個一直是真正屬于他,而他卻從未去取得的東西。
「什麼東西?」
鐵勒揚高了唇角,「北武太子之位。」
案皇在撥如意算盤之余,大概沒料想到,接招的他,也有他的算盤在撥。
他刻意不用整支鐵騎大軍的兵力來對付北武國,主要目的並不是想保留鐵騎大軍的兵力,而是他想減少鐵騎大軍對北武國所造成的損傷,他要在北武國國力並未盡墨之前拿下它,此次出征北武國,為的不是父皇,是他自己,他要將北武國……納為已有。
戀姬在听白了他的話後,忙想留住他的腳步。
「二哥……」他不再為天朝效力了?他該不會是要……徹底背叛天朝?
鐵勒腳下的步子頓了頓,他緩慢地轉過身來,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的眼眸,一字一字地清楚告訴她。
「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不是。」
雪霽天晴,連續下了月余的大雪,在這一日終于止歇,隨風逐走的濃雲間,無聲地釋出一束束璀璨的光束,大地耀眼晶瑩。
窗外勻勻的日光灑落在鐵勒的身上,照亮了他神采飛揚的臉龐,一掃多年來沉積在他身上的暗影,戀姬怔望著他,感覺他,宛如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