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黃符在施法時燃燒的氣味。
就著那股熟悉的氣味,方自昏陷的睡海里醒來,千夜昏昏染地掀了掀眼睫,渴睡的她,眼前的景象看來很蒙朧,隱約可看見幾具黃色的人影,與一具她看慣了的身影來回交錯,耳熟的念咒聲方模糊地傳來,她側耳細听,是修為並不怎麼樣的術法咒詞……
當七曜背後那柄大刀,刀鋒出鞘的剎那,刺耳音韻傳至她耳邊時,原本還昏然欲睡的千夜。登時徹底清醒,瞪大了水眸看向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
「住手!」她忙不迭地扯開嗓子,跌跌撞撞地自原本休息的涼蔭處爬起來,邁開了步于沖向前方。
與莫名其妙找上門來的術士對上的七曜,對于她的呼喊充耳不聞,揚起慣用的大刀,健臂上賁張的肌里沁了汗,在燦陽下閃閃輝耀,炫目的刀光宛若一條白龍,在那團團將他圍住的五人間飛快地穿梭,當他止住了腳步,飄揚在風中的黑發也停止了飛舞停棲在他的頰畔時,身後的五人在那一刻間整齊的倒下。
來不及上前撲救他們的千夜,站在他的身旁直視著倒下的人們,一雙杏眸,潛藏著淚光。
「我說過,要報仇,找我就是了……」為什麼要殺無辜的人?那些看起來不過是初出茅蘆的方士或是術士,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半人半鬼的他壓根不把他們看在眼里,若要以武見真章,他們又怎麼會是他這個沙場龍將的對手?
「是他們上我的,也是他們先動手的。」正要收刀回鞘的七曜,睨了他一眼,不帶同情地將大刀插回鞘中。
怔怔走至他們面前的千夜,低首看著染扛了黃沙的軀體,才想抹去眼中的淚意,不意听見斷斷續續的申吟聲,自躺臥在地上的人們中傳來。
他們沒死?
雙目煥然一亮的千夜忙蹲子。翻過其中一名術士探向他的鼻息,就在她這麼做時,來到她身後的七曜,冷淡的聲音緩飄至她的耳畔。
「吃吧。」
「吃?」她不解地回首。日他挑挑眉,割意把意圖攤得更加明顯。
「你不是以吸食生氣為生?」這些想殺他的術土找上門來剛好,自那日千夜吸食了他的生氣後,她已連著好幾日沒再進食,無論他怎麼強迫她,她就是不肯,這下正好可以讓這些人來當她食用的午飯。
恍然明白他刻意手下留情的原因後,她抗拒地朝他搖首「我不是食人鬼,我不吃人……」
他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倔著那無用的自尊,你只會餓死。」人都快餓死了,她還在講那套?
「我的死活,我會自己決定。」她倔強地撇過螓首,擔心的探量著傷者們的傷勢。
「受了這麼重的傷,這些人原本就命不久矣。」七曜走得更近了些,拉起她沾了傷者鮮血的左掌制止她。同時很不滿意的看她硬是把右手給藏在身後。田她淡淡冷笑,「你在為我月兌罪?」真是可笑,怎麼每個要她活著的人都挺會為她找借口?
心火暗涌的七曜,受她—激後,猛然蹲子用力拉過她,並揪出她藏放的右掌,逼她把它擺放至那些人的身上。
「吃!」厲色以對的他在她耳邊大喝,「在我見到那個皇帝前你得給我活著!」,「放手……」掙不開他的千夜,索性反身以掌在他胸前擊了一記。逼得他後退之余,她忿忿地瞪視著他,兩手擺出了嚴陣以對的架式。
七曜不痛不癢的撫了撫胸坎,「強迫你活下去,真有這麼罪大惡極?」她不能這麼視生死于無物,在他帶著她去皇城,與皇帝面對面對質之前,她是他重要人質,因此,她的命不能由她。
不想與他爭執的千夜,轉身來到其中一名傷著的面前蹲以七曜听得見的音量問他。
「你要我吃了你嗎?」
「不要……」雖然不知道她指的吃是什麼,但遭她冷冽的眼神一望之後,躺在地上的男于眼中盛滿了恐懼,虛弱地向她搖首。
「我帶你去拽大夫。」下一刻,兀自作了決定的千夜,費力的以單手將他撐起,讓他靠在她的身上搖晃地站起。
「不出一個時辰,他就會斷氣。」七曜嘲諷的聲音緊迫在她身後。「況且在這大漠里,你上哪去找大夫?只怕你走了三日三夜也找不著一戶民家。」
「他還是有希望,還是有機會的……」拖著傷者在沙地上困難行走的千夜,額際沁出顆顆細汗,在傷者即將滑下去時,她忙不迭地將他更捉緊一些。
「鬼差不但會殺了他,更會吃了他。」袖手旁觀的七曜,邊走在她的身邊看她白費力氣,邊好心提醒她當黑夜來臨時,出沒在暗夜中的鬼差,若是吸嗅到血腥的氣味,絕不可能錯過這頓大餐。
她咬緊牙關,「我會殺了鬼差……」
久攻不克的七曜,氣悶地在心中暗暗發誓,他這輩子從沒見過比她更像頑石的女人。
他的臉色有點臭,「固執。」是不是每個嬌養在宮中的皇家子女,都像她這般難纏?
「你不也是?」與他一來一往的千夜,不客氣地暗諷著從頭到尾都不放棄要她吃人的他。
一步一步在沉陷埋人足的黃沙里,不斷踩著艱難腳步的千夜,走不過多遠,她的肩頭忽地一沉,攀靠在她肩上的男子沒有任何動靜,她忙將他放下,只手往他鼻前一探,赫然發現傷勢甚重的他,等不及接受治療就已斷氣。
七曜撇撇嘴角,「我說過了。」白白給她浪費了一個機會。
不死心的千夜連忙回頭望去,在她欲邁開腳步去拖救其余的人時,七曜一手拉住她。
「他們也都死了。」當她顧得了這個,就顧不得那些了。
失望與難過自她的眼底走溜而過,她軟軟跪坐在沙地里,許久許久都沒有言語。
站在她身旁的七曜,見她久坐在被烈陽曬熨的沙地里動也不動。他原是有意將她拉起,但為了她06份落寞自責的模樣,他又默然地收回了手。他仰首看向一時之間還不會落下的艷日,再看看無遮蔭而直接接受日射的她,半響,游走在她單薄身上的黑眸卻了動,浮現出久違的溫柔。
在她織造的這片沉默里,七曜投有打擾她,只是在有意無意里,靠站得離她更近一些,用自個兒的身子為她蔽蔭。
枉然一場的千夜,不知自個兒在原地坐了多久,當日頭逐漸西斜,漠地替換上了瑰艷的霞彩,陣陣騰升的地熱熱氣,讓遙遠的夕陽看起來像在燃燒,隨著時間的過去,清涼的風越過沙丘的另一頭拂來,將那一條條仿佛在舞蹈的熱氣歡散,直到這時,她才又有了動作。
七曜無語地看她召喚出兩名人形式神,低聲吩咐了他們幾句後,受命的式神立即遵照她的交代,將那些已死的人帶走埋葬。
當式神消失在他倆面前,千夜兩手撫著被夕照映燦得有如黃金的沙地,想起了她在那座金碧輝煌的殿宇里,也曾在她的殿中見過像方才那名男子眼神中,那份直抵心梢的戰粟悸怖。I她忘不了,那些被當作食材而擄來她殿中的人,他們視她如魔物的眼神、頻頻打顫的模樣,每當她被皇甫遲逼著將右掌放至他們頸間時,他們圓日直瞪,頻張的嘴中喊不出求救的只字片語,直至他們在她的掌心下灰飛煙滅,她也自饑餓與誘惑中清醒,那一道道渴望圖個生路而向她苦苦懇求的目光,似乎還盤旋在殿中、停在她的身上……無聲地向她控訴。
那份記憶。是比用金針密密刺銹在體膚上,還要細密的疼痛,像個時時都會提醒著她的夢魘,永生難以忘懷。
「我是人!」被回憶苦追得無處可逃的她,忽地對自己發泄起來,一把又一把捉起地上的細沙,將它用力摔向遠方,「我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她不在預料中的舉動,令七曜滿心意外,他不作聲地 著她,看她不斷捉起一把把細沙,那用力扔鄭的模樣,像是恨不能丟開身上的一切似的,她的舉動。是那麼的不遣余力,而她的神情,是那麼淒涼無奈……
「我是人……」力竭之余,千夜抖索地跪倒在沙地上,口中仍不斷喃喃,「是人……」
好似在回應她的呼喊般,西下的夕陽隱沒在沙丘的那一端,留下漫天綢似的雲霞,破碎地在天際飄流著,隨之而來的黑暗,溫柔地掩蓋了她孤單的身影,將她滿月復的心酸藏于暗處,再也不讓人瞧見。
定立在她身後的七曜,在她已然倦極,蜷縮著身子抵御與白日截然不同的冷風時,來到她身畔坐下。振臂一摟,將她密密環圈在他的懷中,並在發覺她又因饑餓而開始發抖時,拉來她無力的小手貼在自己的頸間。
「你……」心神俱疲的她難以再與他爭辯。
在確認她巳吸食得飽足到一個程度後七曜主動挪開她的手,將想離開他懷中的她更加摟緊了些,放松身子將下巴擱在她的額際。
「你並未食人,因我不是人。」低沉帶有磁性的噪音,像在撫慰著她。
千夜仰起螓首,想看清他此刻的模樣,但漸濃的夜色卻讓她什麼也看不清。
「提供生氣給我,你不會有事嗎?」她愈來愈不懂,平常人只消被她吸食一會,就會身形俱滅絲毫無存,但他卻只像是流了些許氣力般,並沒有因她而死去或是消失。
他失聲笑了笑,「被你拿走那麼一點生氣,對我來說根本無礙。」
「真的?」問向他的聲音。有些急切,也摻著濃濃的憂心。
「為何你總是這麼擔心于我?」他將她挪開一點,邊褪去身上讓她貼靠著會覺得不適的光明鎧邊問,再拉開上衫將她包裹在自己的胸前。
千夜沉吟了一會,當他等不到答案時。他搖了搖她,低首將臉龐靠得她更近。
「就當是我欠你的吧。」她幽幽的說著,不想把所有的實情都說出來。「你需要人關心,也需要友人來為你擔心。」
心弦如遭震動了一下,七曜屏住了氣息,感覺她的話語透過她的依偎,伴隨著熱意遺進了他的胸膛里,而後,在其中緩慢地蕩漾。
在孤單了甚久後。那份遭他遺忘已久的心情,在她呢喃似的聲調里,偷偷被攜回他的面前,然而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挾帶在其中乘虛而人,他猛地甩甩頭,抖落一地的回憶。
夜間的沙漠里刮起了有一陣沒一陣的寒風,七曜抱著她站起,走回先前讓她體憩的枯樹下,背靠著樹身,目光款款留在東方方向的沙丘上,看著那方的天色由漆黑漸漸轉替成銀白。
當盈盈圓滿的月兒升上天際,灑落了一地沙浪間的銀輝頭一回兒看這等景色的千夜,她偎靠進他的頸間,戀戀地瞧著清冷的月下,這月如煙似幻的沙漠夜景,同時感覺他環在她身側的手臂收緊了些,源源不絕地提供著他迷人的體溫,替她抵擋沙漠夜里的寒冷。
「你還不能死。」他執著的低哺,徘徊在她的耳際,「還不能。」
千夜只是靜靜地听著他的耳語,而後合上跟,任它悄悄融入了夜色里。
***
出了大漠來到關內後,七曜褪下慣穿的光明鎧。換上了襲黑色快衣,一路直向東走。七曜的方向與目的,一直都很確定,也從未更改過。
被他攜上路的千夜,也明白他會執意往東的意圖,他是想帶著她到京墟的皇城里,以她為人質,好向她父皇面對面的幫他死去的弟兄討個公道。可他並不知道,在她父皇眾多的子女中,自小就被圈禁隔離的她,對她父皇來說,根本就無關緊要。
但她沒有向他說明這一點,只是一味地隨著他東行,因為他雖有著他的意圖,她也有著……他所不知的私心。
在這日黃昏,因錯過了可供歇宿的城鎮,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山里,七曜找了間看似古老的佛寺打算借住,但因他倆的樣貌並不似兄妹,只好托了個借口說是夫妻,寺里的住持見他倆似遠道而來,兩人的神情也都帶了疲憊,于是便本著慈悲心腸廣開寺門。容他們借宿。
鳥聲陣陣,向晚時分,歸鳥紛紛棲停至寺後的林梢間,千夜推開寺內廂房的窗扇,邊聆听著寺內陣陣響起的晚鐘,邊看在山林遠處的淒霞暈滿西天。在天際層層的雲朵間進射出絢爛紅光。
在外頭水井邊將自己打理干淨的七曜,推開了廂房房門,提了桶自井里打的水進來,將桶中之水注入房中架上的木盆里,打算讓她洗臉淨手,但在喚了她好幾聲,她仍是一逕地瞧著外頭的落日沒反應後,他役好氣地走上前去將她拉來,推她到木盆前,再將肩上向住持買來的于淨方巾披放在她肩上。
串串水珠,自千夜的指縫間滑落至盛滿清水的木盆里,淺小,朵朵水花,洗淨了臉後,她仰起螓首,感覺沁心的涼意停留在她的臉龐上,滑過面頰,順著頸項滑溜而下,沁濕了她的衣衫後,為她帶來了更舒適的涼意。
七曜倚在灰牆牆畔,兩手環著胸,靜看著那張洗淨後的容顏。—顆未拭去的水珠停留在她尖巧的下頷處,微微顫動。
他深吸了口氣,趕在那顆水珠落下前拿起她披放在肩上的方巾為她拭去,隨後替她浸濕了方巾,以眼神示意她順道抹抹身子,找來一件路過城鎮時為她買的衣裳扔給她。
也不知她是因在宮中有人服侍的緣故,或是她根本就不介意他看,當她照著他的意思,拉下上衫露出香肩以漫巾擦拭時,七曜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來到窗邊關上窗扇,而後就站在窗邊凝視著近在眼前的紙窗。
他低沉的嗓音伴隨著她制造出來的水聲響起。
「外頭的生活,與皇宮的相比,落差很大吧?」這一路上,這嬌生慣養的掌上明珠,不曉世事,不知人間疾苦,許多日常生活的瑣事,還是由他教會她的。
千夜手邊的動作停頓了一會。半響,復又再續。而他似乎也知道她不會回答似的,增續自言自語。
「當我和我的弟兄們在戰場上搏命時,你在做什麼?」他的聲音並設有責備,有的,只是窩藏了許多時日的不平。「當我看盡人情冷暖、陰險圖謀時,被人捧在掌心之中呵護的你,一定很安逸無憂吧?」
聆听著他那似乎相當壓抑的語調,正在更衣的千夜,想起這一路來他對她的處處照應,和那雙總是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溜至她身上深沉凝望著她,但又總是豁然瞥開的眸子。
「只是因為命不同嗎?」他喃喃問著嘲黏在窗扇上泛黃的紙片。
「我們的命的確不同。」將自己整頓好後,千夜來到他的身後,仲首看著他那具寬背。
他慢條斯理地回過身來,低首訝看著她那雙也充滿了不平的眼眸。
「當你和你的手下們在戰場上搏命時,我固我的體質,住在一座無人、無任何草木的空寂死宅中,不斷在生與死之際徘徊。」她走至窗邊推開窗扇,兩眼平視著清幽的山林「我不是安逸無憂的,我永遠都在害怕下一回進食的時刻,我怕我又將奪去他人或他物的生命,我怕,我成全了我身為人的自尊,我會活活餓死。」
因她,他沉吟了許久。
從未想過,上天雖是給了每個人不同的環境、不同的際遇,但同樣的,它也給了每個人不同的難處。就像以前他軍營里的老軍師常說的。眼見是雪,並非雪。每件事,表面上看來雖是那樣,可骨子里卻不一定會是那般。
「你瞧,我們的命是不是不同?」一逕凝視著遠方的她,聲音顯得很自遠。「就是因為我們不同,因此你有緬懷的對象,你有可以肝膽相照的弟兄,你有可以從陰界回來人間的理由,但我沒有,我什麼都投有。」
「為什麼?」如此尊貴的身分,她該是什麼都不匱乏的,為何她反而羨慕起他微小的那些?
「誰願接近我?」她微側過臉龐,給了他一朵艱澀的笑。
「宮里的人,哪個不是怕在一不注意時被我吃了?就連我的父皇母後也不敢親近我。」能生在皇室,或許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美願吧,但若是他們知道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後,恐怕無人願與她交換身分。
她的宇字句句,不知怎地。都在他心房造成丁某種迥異的回響,七曜定定地看著那雙與他極為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眼眸,有種憐憫,或是同病相憐的味道,在他的胸臆緩緩醞釀。
在她身上,為何有那麼多不在他意料之中的東西呢?從她自夜色里出現在他的面前後,無論是她的心思,或是她的背景遭遇,沒一件是他捉模得住的,她若是不說,或許那些很難相信會發生在她身上之事,他永遠都不會知曉,也會一直將對她的那份成見與不平,深鎖在心底,然後繼續用排拒的眼神將她隔離在外。「生命原本就不是公平的。當你得到一些時,你就注定要失去一點。」千夜綰起被晚風吹散的發,就著外頭的微光凝睇著他的表情,「所以別再不平了,每個人能擁有的,本就不同。」
頭一回與她如此平心靜氣地談話,七曜發現,他從沒有注意到她的雙跟,是如此明媚水亮,他屏住了呼吸,在視線愈來愈不佳的廂房里,努力想將這個找上他的女人仔細看清楚。
寺里的和尚在天色盡墨後,悄悄地點燃了院中石座宮燈,就著外頭閃爍的光線,在七曜眼中的她,依舊蒼白如昔,可不知為何,看起來卻與以往似乎有些不同,他也說不上來。
「你看我很久了。」任他一逕瞧著的千夜,在因仰望著過久的脖子有點酸時,揚著唇角勾出淺淺的笑意。
赫然察覺失態的七曜,隨即往前跨出一步,兩手合上廂房的窗扇。
「別在這站著,會著涼……他隨意找了個借口將她支開他的身邊。
吧夜的反應是微微揚了揚兩眉,照他意思地踱回室內,替昏暗的室內點上油燈。
「明兒個,咱們還是繼續往東走嗎?」當夜里總是不會與她同處一室的七曜,又想偷溜出去時,她站在他的身後問。
「嗯。」欲推開房門的他回首看了她一眼。
「在去辦你要辦的亭前,可不可以先到個地方去?」她走至床邊找出她隨身的東西,邊問著他。
他狐疑地揚起眉,「上哪?」
千夜款步輕移至他的面前,拉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塞近一張字條。
「這是什麼?」不明所以的他皺眉地打開它。
「看了後,上頭的人名,你不覺眼熟嗎?」早就已經將他接下來的反應想過無數回的千夜,淡淡地問向他。然後走回桌邊坐下,伸指輕按著油燈的焰心。習走近光源將字條里所寫的東西看清後,七曜無法克制地攏聚起眉心,黑瞳變得陰沉又銳利。
「你怎會有這玩意?」將字條捏緊在手心里的他,大步大步地來到她的面前,橫眉豎目地拉過她。
「我專程替你帶來的。」她神態自若地應著,並在他握疼了她的輕聲提醒他,「別踫我的右手,我怕我會不小心吸丁你的生氣。」每天都食他提供的生氣,他雖是無礙,但一日若是多吸了幾回,他也是很吃不消的。
氣息在轉眼間變得起伏不定的七曜,忿忿地甩開她的手將揉成一團的字條扔至她身上,轉身快步走向房門時,她又不慌不忙地開口。
「難道你不想見見他們嗎?」算算日子,自那場戰役結束後,都已經過了三年了吧?
他猛然停下腳步,緊緊繃著身子與氣息,熟悉的內疚感,又像那每夜都快逼得他發瘋的夢魔,再次在他的心底攻城掠地,不斷蹂躪著他那顆自責的心。
見他們?他有什麼臉面去見那些部屬的親人?
當年在帶著麾下的部屬遠赴沙場前,是他親口向那些部屬的親人們承諾過的,他會將他們安然無恙地帶回來,可他做到了嗎?投有。他不但食言,還是靠著那些舍身護他的部屬才能自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他們都是為救他而死的。
「七曜……」面對著他的背影,在他不斷抖動的肩頭上找到了他的心結後,千夜無奈地輕喚。
他冷冷地回首,藏不住苞底的怒火,「少自以為是,我不需听你的指使!」不過是個外人罷了,關于那些事,她什麼都不清楚,且還是他仇人的女兒,她憑什麼插手?她沒有資格替他掩他的心傷,或是多事地想療他的舊痛。
「你對你部屬們所做過的承諾呢?」千夜不死心地再問。
「你對他們家人所做的承諾又該如何?」
「為何你會知道這些?」他飛快地回到她的面前,一手掐上她的頸間,氣息不定地瞪大了兩跟。
「我什麼都知道。」她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你的愛,你的恨,我都知道。」對于他,她所了解的或許比她自己還要清楚。
伴置在她頸間的大掌驀地撤開,七曜在訝然之際,同時眼中泛過不解與惶惑,他不明白地拉開她的小手,在往後後退時不斷對她搖首。
「你究竟想什麼?」原本以為,他又多了解她一分,可她總是在下一刻,又讓他墜人十里連霧中,她這與他完全不相干之人,為什麼要介入他的生命里?
「我說過,我希望死在你的手上。」她笑了笑,揉了揉被掐過的頸子。「但在死之前,我希望你能陪我去做一件事。」
「何事?」
她斂去了所有的笑意,臉上的正色是他從沒見過的。
「去向這些家屬致歉。」那些人已經等了三年多了。而他也受罪了這麼久,這件事,不能就這麼擱在那兒。
致歉?「七曜諷刺地揚高了音調,」你以為你父皇所做的,由你代為—句道歉就能彌補什麼嗎?「
她同意地頷首,「是不能彌補,但總要有人開口對他們說這句話,這是我父皇欠他們的。」
他冷冷用力一哼,正想甩人就走時,冷不防地被她拉住了臂膀,與她糾纏之余,怒氣無處可泄的他,不客氣地一掌將她推了個老遠,千夜腳下踉蹌一絆,勉強按住桌緣才止住了退勢。
「這也是你欠他們的!」好不容易才站穩的她朝他的背影大喊。
將兩拳握得更緊的七曜,站在門前直盯著房門不語,過了許久,他才緩慢地回過身,努力壓下被她撩起的情緒,凝視著她那雙寫滿疼惜的水眸。
「別再把這事窩藏在心底折磨你自己了,那已是不能改變的往事,你得想法子讓自己走出來。」她頹坐在椅上撫著挨了一掌的胸口,在想起了自己所虧欠的後,她哽咽的語調,顯得支離破碎,「別像我一樣,就是想道歉,卻連個機會也投有那些遭她奪去生命的人,他們的親人在哪兒呢?她甚至連他們的姓名來歷都不清楚,他們的臉孔模樣,當時神智不清的她也記不得了。她只記住了那雙雙懇求著她的眼眸,其他的,再也沒有了。他的心病尚有藥可愈,因他有人可尋,但她心底的那份愧疚,卻會一直纏繞著她,直至她死,恐怕也永遠解不開……
默然走回她身畔的七曜,在低垂著螓首的她,奪眶而出的淚珠滴落而下時,伸手盛住了它。
「為什麼……」他輕輕撫上她的面頰,抬起了她帶淚的臉龐,「為什麼你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閉上眼,「有天,你會知道的。」
他的指尖,拈著冰冷的淚水在她臉上徘徊了許久,在察覺到她的氣息變得急促後,他伸手將受了傷的她攬起抱入懷中,帶她到簡陋的榻上讓她躺妥後,坐在她身畔一語不發。
千夜張開跟確定他沒有因此面走開後,對他露出了一抹看似安心的眼神,合上眼想調勻體內被他打亂的氣息。
溫暖的大掌撫過她永遠沒什麼血色的臉龐,而後落在她的右臂上,小心將它拉來後,七曜將它貼在自己的胸前,好一會兒,在見她眉心不再那麼緊蹙,這才把它放回去。
飛蛾撲向燈火的瞬間,為靜謐的房內帶來一陣輕響,外頭的夜色更深了,繁唱的蟲鳴伴著山林間不知名鳥兒的低吟,在夏夜里的涼風潺潺蘸地流淌。
七曜坐在她身邊。心思百般錯雜地瞧著她那張安心入睡的臉。
以前,也曾有人這麼全心信任他的,他們也都用那種眼神看他的,可如今他們在哪兒呢?
都不在了……
***
涼夏里的清風,輕輕拂過靈山山頂上的千年松林,清洌的松香味,在林間徘蛔了一陣後,乘著風勢吹進丁藏冬的宅里。
「別毛毛躁躁的,跟只野猴似的。」坐在桌前,正在為一面親制雀鳥繞枝銅鏡打磨擦亮的藏冬,皺眉地對那個坐在桌案,一頭,不斷做出種種看了就礙眼的小動作的來客出聲。
前思後想,心頭就是不安得緊的燕吹笛,索性不安坐在椅上,站起身開始在小廳里。邊煩躁地咬著指尖,邊來來回回的踱起步。
「也別走來走去……」他晃來晃去的人影弄得定不下來,做事的藏冬,忍不住伴下銅鏡給他一陣好吼,「你繞得我眼都花了!」
做這不許,做那也不成。被他限制得有些沒好氣的燕吹笛,鼻尖大大地蹭出一口氣。干脆大刺刺地在地板上坐下。
眼看要是不把燕家小子窩悶著的心結解開,他今日是甭想圖個個清淨了。認命的藏冬嘆了口氣,在椅上轉過身來,交握著十指看著賴坐在地上的不速之客。
「既然這麼擔心,那就去瞧瞧嘛。」自從軒轅岳的氣息在前陣子變得愈來愈弱,使得燕吹笛派去打探的式神始終投法回報消息後,這個老是不請自來的客人,就天天頂著這副陰陽怪氣的德行猛往他家跑。
「誰說我擔心?」燕吹笛听了隨即跳了起來,把臉住旁一甩,不但擺了個鼻孔朝天的姿勢,還不屑地在嘴邊哼了幾句。
來這分明就是想向他探探有沒有軒轅岳消息的,卻老是死硬著一張嘴打死都不肯承認,也硬是不肯開口……藏冬愈來愈討厭這小子老愛鬧別扭的臭脾氣了,當下他心念電轉的想了想,壞心眼地一手托著下顎。
「想知道軒轅小子的事是吧?那我就告訴你。」沉重的大氣先長長低吐。「他受傷了。」第一顆大石投出。
本來想走人告辭的燕吹笛。腳步猛然一頓。
「說起他的傷勢……」他又是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樣,「看樣子,傷得不輕哪。」再扔一顆。
要走不走、要留不留,站在原地的腳步更顯躊躇了,燕吹笛無法克制地鎖緊了眉心。
「可憐的軒轅小子……」藏冬故意嘖嘖有聲地搖首,「想不到那只來自陰界的戰鬼還真是有兩下子,頭一回對上軒轅小字,就將他打得落花流水。」全都推下去算了。
那個戰鬼究竟是什麼來路?「終于關不住骯里一籮筐擔心的燕吹笛,忍不住走回他的面前,僵著一張臭臉問。
「不人不鬼,半死半活。」藏冬愛笑不笑地坐直身子,兩眉對他飛了飛,「以往他在人間時,是個武將。」總算是把他給拐過來了。
他的一雙劍眉吊得老高。「那有什麼看頭?」軒轅小于是愈修愈回去,還是根本就學藝不精啊?區區一個普通人都擺不平?
沒用的家伙,筒直就是丟他的臉面。
「不過就是個不人不鬼的,的確是沒啥看頭。」藏冬先是深表同意地頷首,然後又馬上推翻它,「可他不但能夠施法傷了軒轅岳,還能隨陰界大軍一塊出征,且不受陰界大軍主帥的的指使。你不覺得……這里頭有譜嗎?」司「這家伙……」燕吹笛听得兩眉攢得緊緊的,「到底是做了什麼才有這份能耐?」施法?一個普通的武將怎曾術法這玩意?
而且還勝得過天賦異稟的軒轅岳?
「這我就不知了。」他兩掌一攤,也是納悶地聳肩,但不過一會兒。他又肯定地伸出一指,「但本山神敢跟你打包票,他的本事不但勝過軒轅岳,還有可能在你之上。」據他所收到的各路消息來看,這個名叫七曜的人,不,鬼……好啦好啦,半人半鬼,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由個普通人一躍變為術法高超的怪家伙,只怕不會是個能夠輕易打發的泛泛之輩。
燕吹笛的臉色,當下變得難看無比。
「唉……」藏冬刻意衰聲嘆氣的,「現下軒轅小子的飭勢這麼重,要是歹命一點,不巧又在這節骨眼擅上了那個傷他的戰鬼……」
話尾還沒落下,個性挺沖的燕吹笛,馬上沖過去張牙舞爪地揪住他的衣襟,不願再听任何一句不中听的損話。
「你怕什麼?」藏冬笑笑地拍著他那張看似要殺人的惡臉,「與你結怨的,是皇甫遲,根本就與軒轅小子無關,去見見他又何妨?他是你的前任師弟呀。」真是,這有啥好不敢見的?去看一眼又不會少塊皮肉。
燕吹笛咬牙切齒的掐著他的頸子,恨不能把它扭下。
「總有天我會把你這張大嘴封起來……」雞婆,專听八卦更愛關不該管的閑事……天上的神仙個個都像他成天吃飽沒事干嗎?
「你就這麼怕軒轅岳知道你的秘密?」藏冬還是不知死活地繼續踩他的忌諱。「還是……怕你會不自覺的在軒轅岳面前泄底?」說起他的那個秘密,不大也不小,說挺要緊又挺不重這到底有什麼好瞞的?
「閉嘴!」燕吹笛兩手用力的一拽,將他給推了個老遠。
「好,就不說軒轅小于!」藏冬爽快地兩手一拍,半賣半送的再透露一個消息給他,「咱們就說說你的前任師妹吧。」呵呵,他要煩的雜事可多了。
「千夜?」燕吹笛一愣,不明白他為何把話鋒轉到那邊去。
「她怎麼了?」三師妹不都在她的殿中住著嗎?加上又有皇甫遲照應著,她能出什麼岔子?
「你說呢?」藏冬慢條斯理地取來桌上的銅鏡,指尖輕輕住鏡面一點,鏡面頓時映出想給他看的東西。
瞪著銅鏡的燕吹笛,先是怔愕了半響,不多久,他的臉色肅然一變,氣急敗壞地大步大步跨向大門。
「不自量力的家伙……」居然跟那個戰鬼一道?就連軒轅岳都沒那份能耐了,她以為不成氣候的她能成什麼事?
藏冬輕輕一彈指,隨即現身在門口攔住他,調侃地看著他臉上的那份心急。
「怎麼,她的閑事你就管?」心偏得太嚴重了點吧?
「讓路!」沒空理他的燕吹笛粗魯地想推開他。
但藏冬偏不讓,還反對他前去作亂,「你這麼一去,會壞了她的事的。」
他心急的重點在這里,「她離開師門會括不久的!」就算那那個戰鬼不殺她,她也會害死她自個兒。
「何解?」硬是裝作不懂的藏冬。謙卑地向他請求詳解。
「因為——」他張大了嘴,正待一籮筐地發作時,驀地又止住了嘴。「我干啥要跟你這局外人解釋這麼多?讓路啦!」再給他知道這種小道八卦還得了?往後讓他這張不牢靠的嘴廣為張揚嗎?
仍是忤在原地攔人的藏冬。將他推回門內後,對他是既搖頭又是嘆氣的。
「人終究會有一死。」算一算,那個千夜的日子不多了,再不讓她去做做她想做的事,他這個當人家師兄的,是想讓她帶著遺憾離開人世嗎?
「不行,她還這麼年輕,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她才多大?十九、還是二十?還投活夠本的她,怎能輕易放棄她的大好年華?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公平。」藏冬只手搭上他的肩頭,意味深長地瞧著他躁動不安的眸子,「這一點,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嗎?」
經他這麼一說,先前焦急她想走人的燕吹笛,霎時冷靜了下來,望著藏冬那雙清如明鏡的眼眸許久,他低首默然地看著自己。
以為已經將他說服的藏冬,才滿意地想拉他進去里頭坐坐時,但橫里一記冒出來的猛掌。在下一刻重重捶擊在他的肚皮上,當他痛得彎下腰時,重新抬起頭來的燕吹笛,不但不領情地睨了他一眼,還大搖大擺地跨出他家大門。
哀著肚皮的藏冬,挨靠在門邊看他躁著急忙的腳步飛快地跑下山。
「臭小子……」下手也不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