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恥。」
身為天字一號房房客,也是所有住戶中認識左剛最久的步青雲,瞪著左剛臉上的繡花鞋鞋印,並再度唾棄起他那見不得人的弱點一回。
「一個大男人卻怕黑,你丟不丟人?」全天下所有男人的臉面,都被這家伙給丟光了。
擺著張苦瓜臉的左剛,也有一肚子說不出的委屈。
「你以為我很願意這樣嗎?」他也不想要有這種要命的缺點啊,可每個人生來都有弱點嘛,而老天爺要給誰什麼弱點,這又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撇開這個暫且不談。」消息靈通的步青雲,揚扇扇了扇,「我听丹心說,你要對那個新來的鄰居負起責任?」
「當然,我不但模過她,還抱過她,她從頭到腳都已被我輕薄餅了,身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當然——」左剛大大地朝他點了個頭,滿面的義正詞嚴,當下即被對面踩過來的一只大腳給踩平。
「我說,你腦袋里裝的都是豆渣嗎?」為了他的愚蠢程度,步青雲忍不住在他的臉上再多添一只鞋印。
「你干哈呀?」也沒同他客氣的左剛用力揮開他的腳。
步青雲索性抄起紙扇直往他的頭頂敲呀敲,「你知不知道她的祖先是做哪一行的?」
「神醫兼刺客啊!」
「那她的祖先跟你的祖先又是什麼關系?」為免他的腦袋永遠都不開竅,千里侯大人愈敲愈是使勁。
「敵對關系啊!」
「既然都知道,你還發哪門子的春?」這一回,步青雲乾脆將紙扇往他的頭上砸過去。
「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我輕薄了她,我就必須對她負責。因為名節就是女人的性命嘛,毀她名節的人是我,我怎可能棄她於不顧?況且,這事若是傳了出去,我會被天下人唾棄那倒還無所謂,可她不是,她還是個好好的姑娘家,這教她日後要怎麼做人?」被敲得滿頭包的左剛,兩手捂著頭,口中還是照樣蹦出讓步青雲听了就想扁人的話。
步青雲朝天翻了個白眼後,再抄起椅上的書冊砸向他的眉心。
「你就不怕她殺了你?」都說了老半天,居然還抓不到重點?他簡直想剖開這家伙的腦袋親自替他洗一洗!
「你想太多啦。」左剛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她生得柔柔弱弱的,就像是尊一捏就會碎的人兒,她哪可能像她祖先一樣那麼本事?」嬌小瘦弱,看似又柔女敕無骨,說不定風兒一吹就會倒,這種女人,他把她捧在手掌心里呵護都來不及了,她哪可能似她的祖先般能成為他的頭號大敵?
步青雲驀地將臉一沉,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我是不是病懨懨的?」
「每日都這樣啊。」就是因為知道這家伙是個長年病號,與他動手勝之不武,所以每回才都隨便他亂揍亂扁。
「我像不像是隨時都可能會去下頭報到的人?」步青雲更是問得雲淡風清。
「像啊。」印堂發黑,面色蒼白如紙,東翁老早就在等著準備寫他的訃文了。
步青雲將銳眼一眯,「那,你認為我沒法整得滿朝文武百官雞飛狗跳嗎?」
「……」
「表相可欺人。」步青雲說著說著又抄起一本書往他的頭上敲,「這道理,你這豆渣腦在我身上明白得還不夠是不?」都給他敲那麼多年、也被他騙過那麼多年了,這家伙居然還是蠢得一如當初。
「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啦……」被敲得滿眼金星的左剛,皺眉地捧著可憐的腦袋瓜。
千里侯大人用力將衣袖一拂,「那你就最好少與她接觸,省得你頂上的腦袋與你的頸子何時分家你都不知道!」
「嗯……」可惜的是,他的賭性還是很堅強,「我是有考慮過可能會有這種下場,可是……」
「可是?」光听他的語調,步青雲就火大地揚起劍眉。
他將兩手一攤,「沒辦法,我就是要負起責任。」既然話他都說出口了,若是不去做,豈不就是言而無信?生性正直且負責的他,可沒辦法當那種出爾反爾的食言小人。
步青雲氣得全身隱隱顫抖,「你這只大呆熊……」他早該知道,要是這呆子能听得懂人話,那頑石早就學會如何點頭了。
「軒轅如相也都說了,她是我命中的真命天女,所以說,這是天意。再加上,看上了就看上了,我哪有什麼辦法?」左剛邊回話邊忙碌地閃躲一本本又朝他扔過來的書冊。
「辦法?」步青雲兩眼朝他一瞪,「趁她殺了你之前先她一步殺了她啊!」
左剛很嚴肅地朝他搖首,「不行,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殺了她,我到哪再去找另一個我這麼中意的女人?」
被他氣到氣虛無力的步青雲,一拳再揮過去後,兩手即撐在椅上不住地喘息。
「與她的力道比起來,你的算是輕了。」左頰挨了一拳後,左剛心情仍舊很好的笑得無比燦爛,「嘖嘖,你就不知道,她甩人巴掌時的狠勁,那真是又快又狠又準……」
他居然還一臉回味的模樣?
「你——」步青雲喘了喘,開始劇烈咳了起來,「咳咳咳……」
「喂。」左剛沒料到他好端端的怎會突然病發。
接連咳了好一陣,卻還是無法止住咳意,在左剛慌張的目光下,步青雲痛苦地一手掩著胸口,下一刻即咳出一椅的血花。
「喂喂,你別嚇人呀……」左剛當下被嚇得手忙腳亂,「你……你還行不行?」
被氣得吐血……不,是咳出一攤血後,步青雲慘白著一張臉,半趴在貴妃椅上,緊閉著眼,氣息微弱地想壓下另一波咳意,而兀自在原地團團亂轉了一會的左剛,則是晚了一步才想起得快討救兵,於是他趕緊跑至書案的後頭拉鈴叫來丹心。
「侯爺,您找我有事?」總是在十四條巷子里穿梭如風的丹心,規規矩矩地站在書房外頭問。
「丹心,快去找名大夫來!」左剛又是倒茶水又是拍撫著步青雲的背脊,還得忙里分心地對她大叫。
「大夫?」
「一號房的快不行了!」完了,若是這千里侯當真掛了,那皇帝鐵定會斬了沒把他好生伺候著的東翁。
「大夫……」丹心怔了怔,再不慌不忙的拍著兩掌,「對了,這兒剛好有個現成的大夫。」
「哪個?」
「你叫侯爺暫且先別死,我去去就來。」她話一說完,即轉身快步走出天字一號房。
暫且……先別死?等一下,這是要怎麼個先別死呀?
半摟著步青雲的左剛,低首瞧著面色蒼白得像是死人的步青雲,氣弱如絲的模樣,似乎就像已是快喘不上最後一口氣了,當下,心底很猶豫、很猶豫的他,兩眼直瞪著步青雲那張毫無血色的雙唇……
半晌過後,決定忍痛犧牲點豁出去的左剛,在他俯,四片唇瓣才要接觸前,他的臉已遭人一掌推開。
步青雲不領情地怒瞪著他,「與其被你這般救,我還不如死了算了……」這家伙不要臉面,他要。
「我不過是好心想救你!」他也很不願這麼做好不好?
「不需要……」步青雲別過臉,勉強推開左剛後,橫躺在椅上閉眼稍作休息。
「左捕頭,人請來了!」不過許久,丹心小跑步地跑進書房內,在她後頭,還有個硬被拉來的藺言。
藺言不悅地拉開丹心的手,「你做什麼?」
「救人救命,請你快為同是這兒的住戶看診。」丹心一手指向椅上奄奄一息的步青雲。
兩眼瞥了瞥步青雲的氣色後,藺言調回水目,冷聲地問。
「為何我要?」都已是個一腳踏進棺材里的人了,就算眼下救活了,日後也還是得拖著。
「啊?」
在藺言話一說完,轉身就要走時,丹心忙跟在她身後留人。
「慢著,藺姑娘……」
她再留下一句,「救他,只是白費我的時間。」
冷不防地,遠處椅上傳來一句令藺言隨即止住步伐的清冷男音。
「你這麼無能?」
無能?藺言慢條斯理地轉過頭,兩眼看向那個已撐起身子,一副將她看扁的男人。
「沒本事,你大可說一聲。」天生就嘴毒的步青雲,很懂得該如何在這種場合下激勵一個人。
她哼了哼,「這世上,沒有我治不好的病。」
「是嗎?」他擺出跩樣刻意冷嘲,「我瞧你的退堂鼓還敲得挺快的。」
在場完全不敢出聲的左剛與丹心,兩人肩並肩地站在一塊,同樣一頭冷汗地瞧著那兩個正在互瞪的男女。
「我最討厭有人同我挑釁了。」藺言轉過身,大步直朝步青雲走去。
「喔?」
她二話不說地出手,一手準確地扣住步青雲的掌腕欲替他把脈,在他不讓步地想抽回手時,她使勁將他拖過來,並騰出另一手按住他的胸口制止他再亂動。
「在我手里,想死,你還早得很。」握住他的脈門且把到脈象後,她的五指飛快地在他身上連點幾穴,暫時保住他的性命,而後,她再得意地瞥他一眼。
「你有那本事?」目光冷度不低於她的步青雲,只是在她把完脈後抽回自己的手。
「紙筆!」她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人吩咐。
老早就準備好的丹心,馬上奉上給她。
「照上頭的方子抓藥,日服三回,連服三日。三日後,我再來看他!」下筆飛快的她,在寫完後將藥單扔給丹心,而後,她也沒有多看左剛一眼,以遠比步青雲更加目中無人的姿態走出天字一號房。
丹心默然地看著手上的那張藥單,愈瞧面上表情愈是千變萬化。
「丹心,你怎了?」左剛不解地推推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她。
「東翁……」她一頭冷汗,「東翁這回鐵定會吐血……」
☆☆☆
「……」
奉上藥單後,早已有準備得面對東翁一肚子火氣的丹心,硬著頭皮,敬業地轉達地字十號房住戶要她代傳的話。
「藺姑娘說,侯爺得按上頭的方子抓藥,日服三回,連服三日。」唉,就知道他定會擺出這種像要吃人的臉色給她看。
「你知不知道這張藥單是什麼做的?」覺得自個兒總有天會被氣得一夜白發的東翁,一手拎起藥單,在她面前搖了搖。
「呃……銀票?」她小心地看著他那張像是快抓狂的臉。
「金子!」東翁發出強力的獅子吼,「這是金子做的!」
不到五天,那個住進來還不到五天,且跟他極度不對盤的新房客,日日都開出那等嚇死人不償命的菜單就算了,而今兒個呢,她居然還寫出這種他不知道究竟要花上多少錢,才有可能湊得齊所有藥材的昂貴藥單!
那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是覺得一日不氣死他的話,她的人生就會沒有色彩太過無趣不成?
深深覺得體內氣血愈來愈不足,東翁萬分後悔地一手捶著胸坎,總覺得,若是再這般多挨個兩日,他很可能會再吐上幾升血……恨人更恨己的他,直在心底暗罵,那日他干啥要收這一號房客住入客棧來虐待自己。
此時自本館內走出來的韃靼,手上捧著一只小木盒,將它放在東翁的面前並打開。
「東翁,侯爺說藥錢他自個兒會付。」那個有錢到令人憎恨的千里侯,竟然扔給他一盒金子,還說……那些「零頭」,是用來給他們買藥的。
「廢話!」東翁隨即沒收那盒金子,「他以為他的藥錢除了他外還有誰出得起?」
不知何時,已拎著一只藥箱踏出本館的藺言,在听完他們的話後,低聲在嘴邊咕噥。
「真窮。」
耳尖的東翁,火目馬上掃向那尊他恨不得能一手掐死的房客,然而藺言卻一臉沒事樣,大方地晃過東翁的面前,再刻意停足不動。
「藺姑娘,你要上哪?」很不希望她繼續留在這拔虎須的丹心,邊擦著額際的冷汗,邊趕緊走至她的身邊問。
「走走。」她還是老話一句,並側目瞧了對她相當記恨的東翁一眼。
「那你就快快去吧……」丹心心急地兩手推著她,巴不得她趕緊消失在東翁面前,以免她愈在東翁面前多待一會,東翁也就愈恨她幾分。
「藺姑娘!」一路從本館追到外頭的左剛,則是在棧內所有人不看好的目光下,不死心地繼續追在她的後頭跑。
充耳不聞身後男人的叫喚聲,藺言踩著快速的步伐,一路走向城郊。她才走至城邊欲出城,左剛忽地從天而降以輕功躍至她的面前堵住她的去路。
她一手指著另一條路,「一扇門往那。」
「慢點,我有話要對你說……」他喘著大氣,也不知為何他老是追不上她的腳步。
藺言仰起臉龐,在陽光的照耀下,頭一回仔細瞧清楚了身形高大的左剛長相後,她瞪著他那張雖年輕颯朗,但卻一點也不俊美更不瀟灑的臉龐,半晌,她突然問。
「貴庚?」
「你問我?」難得她會對他感興趣,滿心快樂的左剛,連忙有問必答,「我今年二十有二。」
「我長你五歲。」她的目光迅即變冷。
左剛愕張著眼,「什麼?」她……她看起來分明就像是十七、八歲的小泵娘呀,怎麼她的實際年齡……卻與外表差了那麼多?
她不給情面地甩過頭,「我最恨年紀比我小的男人。」
冤……冤枉啊!他又不是故意比她年輕的,誰教老天要他生得比她晚,這他能有什麼辦法?欲哭無淚的左剛,也只能看著她踩著氣沖沖的腳步,又再次愈走愈遠。
當站在原地的左剛尚未自艾自憐完畢,自一旁的樹叢里驀地閃出一道黑影。
「姓藺的!」
藺言懶洋洋的側首,不怎麼想搭理這個不知打哪冒出來,耽擱她去辦事的男人。
「今日我非要報你滅我師門之仇!」黑衣男子說著說著就朝她亮刀。
「你想得美!」另一邊的樹叢里也冒出個白衣男子,「要殺她的人是我!」
「就憑你們這兩只三腳貓也想同我搶仇人?」埋伏了許久,等在藺言正前方的男子,一看情況不妙,趕緊跳出來搶人。
完全被這三人忽視的左剛,先是走至藺言的身邊,再清清嗓子低聲地問。
「藺姑娘,你結過幾個仇家?」真是,都沒一個懂得先來後到這規矩的,他都還沒將她給追到手,就這麼多人想同他搶?
她輕聳香肩,「沒數過。」
「這些家伙你打算怎麼辦?」將那三人全都看過一回,同時也認出這三人是何身分後,左剛在打算代她動手前,很有禮貌地先詢問一下她的意見。
「沒空理他們。」沒一個的功夫搬得上台面,就憑這些人,也想逼她出手?
「那我可以替你收拾他們嗎?」左剛自告奮勇地撫著胸坎,很想藉此機會讓她能多分點心給他。
「隨便。」她掉頭就走。
「你別想走!」已經出刀的黑衣男子,在她腳步一動時,立即沖上前,在他一刀砍下來時,藺言連看也沒看,因為有個身手比他更快的左剛,已一刀將他給砍回去。
「一顆兩顆三顆……」左剛以指數了數,「來得正好,最近一扇門里就缺你們這三顆。」他沒記錯的話,在他跑去替六扇門跑腿前,一扇門的捕頭們正在追這幾個通緝要犯。
「你是誰?」硬生生插進了他這個局外人來攪局,在場的三人隨即把矛頭指向左剛。
「一扇門總捕頭左剛。」他將捕刀收回鞘中,亮出佩掛在腰際的捕印,「也剛巧是準備逮你們歸案之人。」
「什麼?」
沒等他們訝愕完,已先一步動手的左剛,連刀都不用,一掌先劈向那個想追上藺言的黑衣男子的後頸,在他昏迷倒地時,一腳踹向白衣男子,一個旋身,他飛快地賞了第三人一拳,再兩手拎著兩個男人的後領,使勁讓他們兩人的腦袋互撞。
沒空看他在那邊大展身手,藺言只是轉過頭默然走人,才沒理會左剛在耍什麼威風。
一鼓作氣擺平了三人的左剛,原本還以為藺言會因此對他刮目相看,或是多注意他一些,沒想到當他抬起頭來時,卻發現姑娘她是半點興趣也無,照樣自顧自地走她的路。
「慢著,藺姑娘……」
一道耳熟的男音,很不會看時候地自左剛的身後傳來,同時自後頭冒出來的兩雙手臂也一塊架住了左剛。
「頭兒,總算是找到你了!」一扇門的二捕頭邢淨,一手抹去額上的大汗,好生慶幸地瞧著這個出了門就像是丟掉、回來則像是不小心檢到的頂頭上司。
「你來這做啥?」他不耐煩地問,接著又伸長脖子對遠方的人兒大喊︰「等一下,藺姑娘!」
「頭兒,一扇門里這陣子忙得很,你都被天水總捕頭給借走那麼多日了,你就快回衙門里幫幫忙吧。」邢淨朝架住左剛的兩名捕頭彈彈指,決定用架用綁的也要將他給逮回去辦公。
「可我還忙著——」
「走吧走吧,不管有什麼天大地大的事,你先忙咱們衙里的事要緊。」他才沒空理會左剛眼巴巴地在瞧些什麼,「來人,把那三個都一塊拎回去!」
遭人架住的左剛,在遠方心上人那具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時,滿心不情願地,硬是被這些壞事者給一路拖回一扇門。
☆☆☆
總算是擺月兌了那個這兩日來總是黏著她的左剛後,藺言獨自走至吞月城外遠處的小村落,並習以為常地走向村子里其中一間破舊的小矮房。
推門進入屋內後,藺言先是將藥箱放妥,再打開破窗,讓外頭的朝陽照進屋內映亮一室。
「老伯,我來替你換藥。」她輕聲對躺在榻上的老人說著。
「藺姑娘,你來了……」睡眼惺忪的他,一見到她那張熟悉的容顏,忙撐著身子想自破床上起來。
藺言一手按下欲起的他,「你躺著就好。」
熟練地將老人半翻過身子,小心月兌下老人的上衫,揭開紗巾露出他滿是膿瘡的背部後,藺言默然地到屋外的水井邊打了桶水提至屋內,洗淨了雙手,再坐在床邊耐心地一一以指擠開膿瘡,也不管它們流出來的汁液有多嚇人或是令人作嘔。
「藺姑娘。」
「會疼嗎?」她止住了手邊的動作。
「不,我只是想問,為何你願做這事?」他一直都很想知道,與他們村民素未相識的她,這些年來為何願為他們治病的原由。
「我是個大夫。」她頓了一會,又繼續手邊的工作,並在洗淨了一手後拉過藥箱。
「天底下,沒有一個大夫會似你這般做的。」老人搖了搖頭,「你也知道,咱們這村里的人,這些年來,全都無人付得出銀兩看診或是捉藥治病。」就只有她,不但為他們看診,還給藥治他們,且從不曾要他們回報她什麼。
她淡淡說著,「我不要錢。」
「那你要什麼?」
「都不要。」她邊說邊把藥粉涂抹在已擠出膿液的傷口上,「我就是想這麼做。」
「為何?」
沒有回答他的藺言,深吸了口氣後,取來一卷新的紗巾,仔細地將他的傷口裹好,並替他穿好衣衫。
「藺姑娘?」久久都沒得到她的回音,老人忍不住轉過身子看向她。
坐在床邊看著自己雙手好一緩 ,藺言以幾不可聞的音量說著。
「我想贖罪。」
老人怔看著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個答案,也不知她這善心的大夫曾犯過何罪,可在她面上的懊悔,卻被一室的光影照耀得那般清晰,就連半點躲藏的餘地都沒有。
「你曾犯了何罪?」在她開始收拾藥箱打算去下一家看診,老人在她起身前問。
她似不願回憶般地別過臉,「數不清。」
倘若……真要數得清那就好了。
有時,夜闌人靜時她也會想,以往的她,究竟曾犯過了多少罪?這麼多年來,即使她月兌離那個圈子已久,她卻依舊怎麼也憶不起死在她手中的人數究竟有多少。
出身在殺手世家的她,是藺氏這一門唯一的獨生女,也是唯一的繼承人,打小,她每日除了必須學習家承的醫術之外,另一項她也必須學習的,就是該怎麼殺人。
她可說是生來就被迫訓練成殺手的。
在她爹的吩咐下,為了促使年幼的她武藝快速精進茁壯,她爹門下的徒弟,時時刻刻都在盤算著,該如何除掉或是暗算掉她這身為下一任掌門的大師姊。因師父有言,誰若是能親手殺了她,誰就能取代她成為下一任掌門,也因此,她自小到大,不得不隨時提防著莊里的每一個人,即使是她的親人。
她的每一日,就是在防著被人殺與殺人中度過,她也因此習會了,在被人殺了之前,就得快那人一步先殺了他。
若她沒記錯的話,約莫是在她十七歲時,她爹為了要讓初入江湖的她,一舉打響她這藺氏下一任掌門的名號,在她離開莊里下山之前,他給她了一串名單,而那串名單,也就是她犯下無數殺孽的開端。
雖然人人都說,江湖,未必都是血腥的,武林中自然也不乏正派人士,但藺家的人所經營的行業,卻是只要誰出得起錢,就為誰殺人的殺手行業。因此當她執行完她爹所給的第一串名單,完成了上頭十來件生意後,藺言的大名,立即如她爹所願地在江湖里傳揚開來,而後,身手甚好的她,在未至二十歲前,已是殺手排行里頭赫赫有名的一員。
入行數年後,漸漸地,她開始對殺人這一事感到麻木。
直至有一日,那夜天上圓圓滿滿的月兒,被薄雲擋住了一半,在她完成買家所要她做的生意時,一名目睹她行凶殺人、年紀約是十來歲的小孩,在她殺了目標準備離去時,拿了顆石頭自她的背後扔向她,當她回過頭,面對著那孩子眼底憤恨的目光時,她不禁有些茫然。
她不懂,這世上,不就是殺人與被殺而已嗎?就算今日她不下手,日後,自然也會有別人取代她的位子來殺此人,眼下她會如此做,不過就只是為了謀生而已。可不知為什麼,她卻怎麼也無法忘記那孩子眼底的深深仇痛,和他那憎恨她的目光。
按理,那時她是不該留下活口,好任那孩子日後可能找她報仇或是去報官的,可因那孩子的目光,她破天荒軟下了心首次未斬草除根,而這,也是她唯一一回沒照規矩辦事。
只是她的一時心軟,卻讓那孩子在數年之後,因為要找她報仇而去習了邪派的武功,並在長大成人功夫大成之後,找上藺氏一門打算為父報仇。
她還記得,那一夜,師門里的人皆不在,那名長大了的少年乘機溜進莊內,並在莊里找著了她,當下立即將那一雙記憶中憎恨她的眼神認出來的她,在愕然過後,也許是因為一時突生的內疚,或者就只是一時忘了該還手,她就這樣,任那名少年硬生生地捅了她一刀……
後來因傷而躺在榻上的她,听人說,當夜她爹就將那名少年殺了,並命門下的人前去那名少年的師門滅門。在听到這消息時,一個念頭忽地浮上她的心坎。
她原以為的江湖,就只是殺人者也要有被殺的準備。可實際上的江湖呢?它其實是永遠的冤冤相報,永不會停止的復仇再復仇。
躺在榻上的她,在養傷的那半年里想了很多很多,就在她傷愈之前,因她爹曾派人前去滅了那少年的門派,另一門為友門報仇的門派,亦派了大批人馬來到府中殺了她爹為友門報仇。
殺與被殺的漩渦,是天意,也是人為,更是種一旦跳進就再難以離開的一種詛咒。
只是這一回,她並沒有報仇,她沒踏進這永生不變的詛咒里。
她沒有。
因她不想再過那等染血的日子,她也不想再時時都將性命活在刀口上,永遠都在報仇與被報仇的日子里打轉尋不著個出路,她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
也許,唯有這麼想,她才不會覺得她的人、她的心,總是遭人給剖了兩半,也不會再看見她那時而圓滿,時而殘缺,又殺又救的矛盾人生。可自那日記住了那名少年的目光後,不知怎地,她總在有著月兒的夜晚,始終覺得那曾目睹她行凶的沉重月光,老是壓得她就快喘不過氣來。
在親手葬了她爹之後,她不給任何原由的解散了師門、遣散所有弟子,並放出風聲退出殺手這一行,離開了故鄉從此不再以殺人為業。
可即使是如此,歷歷的往事卻總是在眼前徘徊再徘徊,它們從不肯自她的夢境里離開,而那孩子當年的目光……
「藺姑娘。」
將不堪的回憶拉離腦海後,藺言甩甩頭,一手拎起地上的藥箱準備去看下一戶的病患,不知她心底在想些什麼的老人,只是在叫住她後,以虔心的目光望著她。
「你是個好姑娘。」
看著他感激的目光,站在門邊的藺言沉默了一會兒,在替他帶上門前,她低聲在嘴邊輕喃。
「我不這麼認為。」
☆☆☆
一手接過一扇門二捕頭邢淨奉上的香茗後,天水一色坐在客椅上,一個頭兩個大地瞧著手中這三日接連發生在京城蝕日城,與外城吞月城里所發生的最新大案。
「乾尸案啊……」他原以為這案子只有蝕日城才有,沒想到居然連吞月城也跟著發生。
謗據他手中目前已掌握、卻少得可憐的線索,犯下近二十件乾尸案之人,這三日來專擄落單的少女,且在擄人之後,既不勒索要錢,也不對任何人或是官府開任何條件,當天擄人即當天放人,可被釋放的少女,在獲釋歸來時,卻皆已丟了性命,身上之血全遭吸乾,僅僅只剩乾尸一具。
為了這樁大案,雖說總府衙門已盡力封鎖消息了,但這事仍是漸漸在蝕日城內傳開了,眼下蝕日城里人心惶惶,相信再過不久,這座吞月城也很快就會跟著風聲鶴唳。
兩手合上公文後,天水一色將頭一轉,無力地再次看向那個像是不知是吃錯藥或是轉了性格,一點都不對此案投入關心、更不主動去追查凶手,只是微張著嘴,兩眼目光渙散,人在這而心不在這的左剛。
她最恨年紀比她小的男人……這下該怎麼辦?
一早就被藺言潑了盆冷水的左剛,直在心底回想著藺言的容貌,可無論他再怎麼想,他就是想不通有著張年輕少艾面容的她,怎會無端端虛長了他五歲。
身為女人,拒絕男人的理由百百款,關於這點,他早在心底就有譜了,自認韌性很堅強的他,早對她可能會對他搬出的拒絕理由想好了應對之道,他甚至也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是無法拐到她,那就算是硬纏他也要纏到底,可,偏偏年紀這一關……
雖說他是完全不介意藺言大了他五歲,可她看上去就是介意得緊……嘖,真是頭痛,他壓根就不知該怎麼破解她這種對男人的年紀歧視。
再次瞧了瞧他那等茶不思飯不想的模樣,天水一色朝一旁的邢淨招招手。
「他這樣有多久了?」這大概是他認識左剛以來,頭一回見左剛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是奇了,以往那個生性沖動、且滿腔正義熱血的左剛,今兒個是上哪去了?
「回大人,約有一日了。」去叫過左剛幾回,卻怎麼也叫不動他的邢淨,看了也忍不住嘆口氣。
天水一色皺著眉,「他曾這個樣嗎?」
「不曾。」好不容易才把他給逮回一扇門里,可他卻鎮日啥都不做,只是一個勁地神游太虛去,還不時吁長嘆短的。
「他是為了什麼才擺出這副德行?」任天水一色再怎麼想破頭,就是想不出生性粗線條的左剛能有什麼心事。
邢淨愈說愈沉重,「女人。」倘若他沒想錯的話,左剛八成是為了今早那個他想去追的姑娘而如此反常。
听了他的話,天水一色也跟著開始頭痛,半晌,他搖搖頭,決定不再繼續坐在這兒枯等,還是趕在天黑之前把正事辦完了再說。
「姓左的,你發春發完了沒有?」他起身走至左剛的面前,揚起一拳掄向他的頭頂。
「天水?」左剛大夢初醒般地眨著眼,一臉納悶地問︰「你怎在這?」
「我已來這快一個時辰了……」居然視而不見到這種程度……慘了,往後左剛要是、心底都掛記著那個不知名的女人的話,他是要怎麼騙左剛去幫他辦案?
「你又來做啥?這里是一扇門,又不是你的六扇門。」
「我來辦差的。」
「這又沒你的差。」
「可你今日天逮著的人,口中可能有我要的線索。」天水一色一把拉起他,推著他往衙里頭走,「好了,你給我醒醒,先同我一塊辦完正事再去發你的春也不遲。」
「你要問什麼?」被推著一路走向衙里看管犯人的牢房處,左剛在天水一色抄起犯人名冊審視著時,有些好奇地湊過頭去。
「乾尸案。」他以指彈彈名冊,將兩目瞥向牢里的那三人。
「乾尸案?」還不知道有這案子的左剛,瞄了一眼今早逮著的三個倒楣鬼,「這與他們有關?」
天水一色先是把乾尸案的公文塞給他,再走至牢前盯著那三人。
「應當有,若我的線報沒錯的話。」今兒個一大早的,六扇門便接獲一封匿名信,信中所寫的同夥的人名,正是那三個踫巧被左剛逮著之人。
「哼!」關在里頭的白衣男子,不待天水一色開口問,即大聲地把話撂在前頭,「我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你認為你的嘴很硬?」天水一色不以為然地挑挑眉。
「你休想從我們這套出半點消息!」其他的兩個人也跟著附和。
「好啦,情況就是這樣。」天水一色轉身拍拍左剛的肩頭,「左捕頭,該你上場了。」對於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向來就是專找別人來代勞的。
大致了解手中案件之後,左剛擱下了手中的公文,招來看囚的捕頭替牢門開鎖,接著他走進牢內,低垂著頭,一手握向腰際的捕刀,心情低落地開始向他們三人說明。
「今兒個早上,我心儀的女人對我說,她最恨年紀比她小的男人。」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皆一臉茫然地再轉看向左剛。
「可偏偏呢,我的年紀就正好小了她足足五歲,因此我的心情很不好。」自艾自憐的語調里,稍稍摻了點無法消彌的火氣。
這……這關他們什麼事呀?
他抬起頭,發泄性地瞪向他們,「因為我的心情不好,所以,沒道理你們的心情可以比我的好。」
「……」這根本就是遷怒嘛!
「天水一色要什麼消息,你們哪個想說的就快說,不然,我就砍下你們的人頭,讓他帶回去招魂再慢慢說。」也不管被風尾掃到的那三人無不無辜,他在下一刻便擺出準備砍人的姿勢。
邢淨感慨地一手撫著額,「他今兒個的心情是很不好……」
天水一色跟著點頭,「完全看得出來。」里頭的那三個,最好是給他識相跟著配合點,不然,他又得帶著人頭回去六扇門頭痛了。
姿勢擺了半天,也等了好一會,牢內就是安安靜靜沒人開口說話,這讓心情原本就不善的左剛,臉色登時變得更黑。
「都沒人想說?好,那我就全都砍了再說。」反正這幾個都是得推去處斬的,他就省了劊子手那道工夫。
「慢著!」趕在左剛拔刀之前,先前頭一個撂話的白衣男子,連忙朝他舉起一掌。
「快說。」可能是被藺言那種沒耐性的個性給影響到了,左剛一臉不耐地瞧著表情甚是猶豫的他。
「她……她是位姑娘。」
「姓哈名誰?」這麼籠統?這是要怎麼找?
「我不知道,我只知她所練的功夫很邪門……」每回她要派他們去擄人之時,她都蒙著面,也不說她是何人,他們只知道她是個女人,以及她是如何好心指點他們該去哪找藺言報仇。
很不滿他的敷衍態度,左剛的臉色變得更臭,「我都說過了,今兒個我的心情特差,你最好是想清楚再說。」
「等等!」另一名黑衣男子忙不迭地站出來聲援,「方才他已是句句實言了,就算你砍了我們,我們也一樣就只知道這些!」
左剛扭過頭,「天水。」
「看樣子,暫時也只能追到這了。」雖是不滿意,天水一色也只能將就。「來人,先將他們帶至六扇門,待我回去後再好好伺候他們。」哼,等他們到了六扇門,他們就有知道什麼叫有苦頭吃,也不去打听打听,他這人向來是最不吝惜使用嚴刑拷打那一招的。
「是。」
辦完事就離開牢房窩回衙內的左剛,才想坐下來好好思考,該怎麼破藺言的年紀這一關時,天水一色卻杵在他的面前不動。
「人都帶去你六扇門了,你還不滾?」
今日順道來辦另一件事的天水一色,在一旁的捕頭奉上一堆有若小山的畫本後,再以指指向它,「喏,這是給你的。」
「這是啥?」隨手拿了一本來看後,左剛一頭霧水地瞪著上頭的女子繪像和底下清楚寫明的身家。
天水一色扳扳頸項,「那上頭都是京內想要嫁你為妻的名門閨秀。」多年來左剛屢破大案的英雄事跡,不只是吞月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蝕日城內也有一堆眼楮瞎了的女人搶著想嫁他。
「這玩意你自個兒留著吧,我已有意中人了。」左剛把那些繪本扔回那名捕頭身上。
「喲,意中人?」天水一色目帶精光地湊近他身旁,「告訴我,那位能讓你今兒個心情很不好的意中人,是哪家的姑娘?我可識得?」
「就算識得也不介紹給你!」左剛瞥了生得一臉桃花的他,忙把他給推得遠遠的。
論家世、論長相、論起所有的種種,他全沒一樣敵得過天水一色!若是他與這老友排排站讓一堆女人來選,他相信,十個中有九個絕對會看上天水一色。最重要的是,天水一色恰巧大了他五歲,正好與藺言同齡,要是藺言看上了通過年紀這一關的天水一色怎麼辦?不行,為了防患未然,就算是老友,他也必須先排除掉這號情敵。
「好吧。」套不到半點口風的他嘆了口氣,「你快逃吧。」
「逃?」
天水一色指向外頭快暗的暮色,「天要黑了。」若是左剛又要在衙門里過夜的話,他也是沒意見。
「你早說嘛!」才不想在這連夜辦公,情願回去再纏著藺言的左剛,說完忙不迭地沖出衙門。
生性就是不懂得什麼叫死心的天水一色,在他走遠後,朝一扇門里與左剛最親近的邢淨彈彈指。
「把他腦子里所想的那個女人,身家底細,全都給我挖出來。」為了讓左剛恢復以往水準正常辦案,看樣子,他是有必要好好地認識一下那名女子,並且……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