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每一段不堪再提的記憶,皆自寂寞開始展開旅程,而在最終,則又再次歸于最初也最令人心碎之處。
那一日,在一桌已是流離四方,看似不可愈合的碎鏡上,一景一物皆片點不漏地看進眼里的子問,見著了個面上雖看似相識,卻又令她全然不識的滕玉。
那時,在他年輕的面龐上,寫滿了深至骨里的痛苦與無處可去的怨憤,手戴著重重刑具的他,緊握兩拳逼身顫抖,仿佛,這樣就能夠忍住曾經傾注的愛情在他面前潰散,而他也可以抵擋在他人憐憫的目光下,難堪卻又無法走開的狼狽。
餅了許久,滕玉那沙啞且令人心碎的語調,是子問從不曾听過的。
「為何棄我?」
一身尊貴站在他面前的月裳,一字一句地開口,字字鏗鏘有力,它清楚得讓人沒法回避,更無法推說並未听清。
「棄你,只為我好。」
遙想著那日她根本就不該瞧見的過去,此時此刻,子問獨坐在房里桌案前,用著遭碎鏡割破了數道口子而帶著斑斑鮮血的手指,將這三日來最後一塊尚未黏合上的碎片,輕輕推至最後的缺角里。
案上的燭淚已是積了一抵微弱的火光垂死地嫣曳著,一會兒,另一根被點亮的新燭已重置于燈台上,燈焰下那面重生的古鏡,再次被挪至跳躍的光影間,而那日曾在鏡中交織的一雙身影,亦無言地再次映入子問的眼中。
她定眼看著說著他人生前過往的鏡,嗚咽地對她道出一段很類似廣目所說過的故事,而後再倒映出,滕五未曾對人說過的結局。
遭人奪妻的滕玉,在被皇帝下旨流刑歸來後,並未等到如同他人流傳為愛而死的皇後,他所等到的,是家財充公、族人死盡,以及,新後親自帶至他面前的死諭。
始終安靜地看著銅鏡里的一切,在銅鏡里的往事驀然平靜,不再顯現出任何的過去時,子問微做側首看著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的滕玉一眼,再自顧自地調回頭去。
「自識得你以來,我從未見你真心笑過。」一點也不像往日她那總是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一屋的過去里緩緩響起。
打從那日砸鏡後轉身就走的滕玉,在她一開口後,兩眉便直直朝眉心靠攏,滿心怒氣地直瞪著面前這具像是刻意要為他添麻煩的縴弱背影。
「耗在這三日三夜不寢不食,你就只想問我笑不笑這事?」
接連著三日,她就是把自個兒關在這間房里,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門,並派用上了法力.亦不肯任莊里的任何一只鬼輕易踏進,任由辛辛苦苦為她熬藥的法王直跳腳,也任由特意為她做了一整個廚房糕點的西歧,不知該怎麼消化那些向來就是只進她口中的東西。
她像個沒事的人般,「嗯。」
自認耐性只到這兒的滕玉,光火地才想把她拖出這間暗無天日的房里,卻在踫著了她滿是傷痕的指尖時,忙不迭地一把將那雙小手給拖至他的眼前。
「沒事,這是我自找的。」子問面無表情地說著,並輕易地自他困囿的掌指間掙開來。
就著她這副陌生到他幾乎要以為認錯人的德行,不願再繼續暗忍的滕玉,眼下只想知道,她那時來得突然的反常,與她為何會變成這般的原因。
「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了?」
她一手撐著面頰,說得像是再尋常不過,「我呢,有一種不可告人的隱疾,無論我想不想,也不管我願不願,它總是會撿在最不恰巧的時候跳出來,再逼得我走頭無路。」
他怔了怔,仔細推敲著她那像是無人能解的話意半晌,順勢再問。
「那隱疾,是什麼?」
「永遠也不可能治愈的天命。」
他格外留心地盯「著她的側臉,「天命?」
「我該說的話說完了,接下來,就由它說了。」她壓根就無意為他解答,下一刻即伸手將桌上之鏡推至他倆的面前。
不想再被人窺看過往一回的他,在掌心中蓄上力,當著她的面欲再一次砸鏡之時,在他帶來的朵朵冥火的照映下。
原本人影時隱時現的鏡面,登時在鏡里換了副景象。
漫天的雪花,大量地自天頂飄落,似是想要將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深掩埋……已經很久沒再出現過滕玉腦海里的回憶,隨著鏡中劇烈的雪勢,一一從記憶的盡頭里躡足走來。
他不語地看著銅境,早已憶不起自個兒已有多久,沒有打開心門去回顧那一條深埋在他心谷底,沿途上布滿荊棘之道。倘若,不打開那道門,他心口上的那道傷口,永遠都會存在那兒,與他不離不棄,也不能尋個痛快的解月兌。
可打開了的話,他首先要面對的是什麼?
是月裳那雙不願將他留在這處人間的眼眸里,靜靜盛著的無情?還是他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下,難堪赴死的狼狽?
抑或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因恨得太過,所以不得不開始欺瞞自己的痛意?
在他生前的最後一段日子里,所謂溫柔的誓言,已成了一現即逝的西日煙雲,而曾經以為,可以永遠這樣下去的幸福與美麗,實際上,竟是如此地不堪一擊?這教人怎麼能夠 信?而他又該如何去相信,在這場荒唐悲劇中,頭一個背叛他的、傷害他的,就是他曾與她結發數年的發妻?
麻木的日與夜,靜靜在他的面前走過,漠地里的風兒掏空他的思緒,一望無際的黃沙,無聲地撫平他那曾恨得無法自己的傷痛。
月裳為保後位,私下矯旨,將與他所有血緣之宗親全盤戮盡,而就在那一日過後,他已經全然地忘了,自那日起,他是如何扛著滕氏一族血債,艱苦地熬過風吹雨打的每一日,夜夜,他總是站在營外的漠地里,遠望著他的故鄉,和過去他那太過天真甚至是愚昧的荒唐。
愛與恨,太沉重,即便那並不是由衷,但在愛情中受過的傷,在歲月的催化下,早晚終將成為另一個缺口。待到日子再過久了一點,那梗在他喉際里怎麼也咽不下的憤恨。也終于只剩下一踫就痛,深刻人骨的記憶而已。
可是,總有些人與事,始終無法自他的心上走開,無論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地閃躲。他的思緒總是下意識地避開所有關于月裳的記憶,怕想到她,他會再次羞憤交加,怎麼也爬不出那個往事中難堪的泥淖中;在子夜時分的黑暗里,他總是睜大眼了無睡意,怕夢到他所有已死的親人們,會讓心底已是千瘡百孔的他,滿懷歉意的心頭會刺痛地再次淌血,也讓他再次無聲落淚至天明。
當桌上的鏡面忽地失去所有光彩漆黑一片,一股酒香,自子問的身邊傳來,她微微揚首,就見滕玉不知在何時。已命候在門外的鬼魅弄來幾壺酒,並一杯杯仰旨飲盡。
去年釀的新酒,火辣燙喉,不似陳年醇香的老酒那般甘美。滕玉沒有理會子問看著他的目光,逕自轉過頭去,盡情大口喝酒,並在酒酣之際,趁此松手與始終尾隨在身後的過去作別。
許多人都說,往事不記,明日就又是一個新的未來。
那,始終跟隨在身後的,是什麼呢?其實,往事不是不記。
只是不再去在乎而已。
無奈的是,他與所有曾陷在情字里的人們都一樣,都太在乎,都放不開手,卻始終都放不開自己。到頭來,究竟是情字纏上了他,抑或他親手困住了滄桑?又也許,當年那般的年少輕狂,只看見了背影卻看不見自己,因此不識傷心事,更不曉,那在一刀兩斷後的血肉模糊。
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將酒灌下月復,絲毫不肯停歇,一杯杯美酒遭他狠狠吞咽……子問望著他在被往事擄獲後,逼身傷口鮮血淋灕的模樣,並沒有阻止他將自己灌醉,此時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在醉了之後好好睡上一場,且在他的夢里。全然沒有過去和著血與淚的追悔,或是那些非要他去為他們報仇的恨意影子。
她只希望,他能求得深深一醉,並且得到了安穩的一睡。
可無論喝得再如何多,那雙灰色眼眸的主人仍是神智清明,酒雖在腸中,欲醉,卻不肯醉……
「在我流刑回朝前,我曾想過,我能忍的……」他的目光看向屋里幽暗的角落,
「即使她對外人道,她是被迫委身于帝也好,或是撒謊辯稱她是為了保全我滕家亦可,但,她就是不要親口承認,她之所以會做出那些事來,其實,全都是為了她的私心而已。」
「什麼私心?」
他緩緩側過臉,朝她低聲冷笑,「比起當一個宰相之妻,她更想當的是萬人之上的皇後。」
當下一陣耀眼的白光劃破了天際,亦照亮了房里的兩張面容,望著在外頭閃電下,滕玉忽隱忽現的輪廓,雷聲過後打在窗上的雨絲,令室內更加模糊不清,可子問全然沒注意到這些,她只是在第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之時,猶豫了一會兒後,輕輕握住他那因過度用力握拳而泛白的手。
下一刻,滕玉別開臉,轉眼看向窗外似要洗淨大地的大雨,過了很久,他沙啞又刻意壓低的聲音,混雜在雨聲中,幾乎就快听不見。
「我恨她……恨得即使將她碎尸萬段,或是挫骨揚灰,皆無法解我心中之恨。」
他翻過手來緊緊握住她軟軟的小手,力道大得握疼了她也不知。「這幾百年來,我雖已盡力遺忘了生前的所有一切,可我從不知道,要遺忘一份恨意,竟是那麼地艱難……」
歲月像條小川嗚咽而過,帶走了愛,卻獨獨帶不走,那沉匐甸的恨意。
止不住的傷心,自子問的掌心一路攀上她的四肢百骸,可就在她因此一一嘗過了訝異、不解,痛心、無法原諒之後,她只覺得自個兒就像是汪洋大海上的小舟,雖然四面八方的浪濤都曾打上來過,但,她想她的小舟,在風波止定俊,最終仍舊會回到安全的港彎靠岸。
可,她卻覺得,滕玉心底的小舟,從來就沒有上過岸。
滕玉低垂著頭,語中的恨意,令人無法漠視,「你可知,除了背叛與現實外,還有什麼是生命中所不能力乏受之痛?」
「愛之……卻又在日後棄之?」很是後悔知道了這麼多的她,現在只希望她的腦際空空洞洞,不要再提起往事多想多看多听。他轉過身子,眼中寫滿了恨至盡頭後,怎麼也無法抹去的無限傷痛,而後,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對她道。
「不,是她最後所要求的,成全二字。」
這種因成全而帶來的痛苦,無論用什麼手段.終究,仍是不輕易就讓人自泥淖中月兌身而去。因世人從不明白,真正失去和永遠失去,這兩者問有何差別,更沒人能明白的是,「成全」這兩個字里,它們包括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委屈、痛苦、不甚,和從未發覺的傷、心……
隨著滕玉的話落,擱在桌上的銅鏡,鏡中再次出現了眼熟的人影,子問定眼一看,特意親自前來下詔賜死滕玉的月疑,在轉身離去前,淡淡地道。
「為了我,你就成全我吧。」
鏡中的滕玉,努力地捺下那等想殺她以祭他宗親的沖動,可即使,他已落到了心死且深深恨之這等田地之後,他仍是想知道,一手揭起這場惡夢的,究竟是她?抑或他?還是,從一開始就都不是他與她?
「那,我們之間曾經擁有過的愛呢?」
「那並沒有發生過。」她款款輕笑,而那笑意,看來竟是如比無邪,就像是在嘲諷著他似的。
並沒有發生過?千刀萬剮,也不過如此。
若是沒有發生過,那,所有人的幸福,其實僅只是她所為他帶來假象而已?抑或者,他打從娶她過門起,她就已在暗地里伺機而動,而這樁被拆穿競滿是荒唐的婚嫻,最大的功用,就只是讓她有了接觸陛下的機會.而他.就只是她攀附通往青雲之梯?
現下想來,從前那段表面上看起來幸福美滿的日子,真是個美麗的故事啊,雖說只是個謊言,可生活在謊言里,卻比忍著椎心之痛的活著,要來得輕松多了,畢竟,在笑容與眼淚這兩者之間,後者,實是太過讓人難以下咽……
身處在鏡外,親耳听見了月裳對滕玉所說的話後,子問不禁眉心深鎖,一手緊按住胸口,深深地感覺到,她愈是同情滕玉一分,心房里傳來的銳利刺痛,也就更加痛苦。可她還是沒有因此而拋開銅鏡,強迫自己得看下去的她,在見著了滕玉胸膛里的那顆心,早已被傷得千瘡百孔後,她不禁沉痛地閉上眼,不忍再多看那個無論在鏡里或是鏡外,皆是百般折磨自己的媵玉一眼。
生命很脆弱很美麗,可也很無情。
當自私的遮天蔽日時,誰還顧得著誰?
得不到的,始終讓人偷偷在暗地里蠢蠢欲動,為達目的,發生在面前的一切,全然不癢不痛亦不擇手段,因那顆名喚為自私,看來既紅艷又鮮甜無比的果實,就像個被軟禁的綺夢。
即使在這一刻,滕玉仿佛還是能看見,在月裳死後,位于地獄最深處的盡頭,那一大片望之不盡的雪原里,那一張屬于月裳的臉龐……風雪冷冽地拂過她的面頰,一如她生前,她仍是那般的艷麗,同時,也仍舊似生前般的不曾有過言悔。
如今已是傷多無能為力,疲憊亦已燃燒殆盡,歲月淡淡閉上眼,一言難盡。
月起月落問,天頂上形狀總不一的月兒,或許也是已俯看了這座人間太久,因此早已不識傷心事。
轟隆隆的雷聲中,置于桌上的冥火燭台突然大放其焰,滕玉靜若死水的眼眸,輕輕自鏡中挪開,來到她的面上,在不經意的一瞥後,他的表情有些錯愕。
那一張難得脂粉末施的容顏,以及她身上那一襲白衣而不再是五顏六色的衣裳,襯著她身後的傾盆大雨,起先他不過是有了點驚艷的感覺,可當她身後的雨勢愈大,而她整個身子也愈來愈看不清、愈來愈透明……
就在那當下,滕玉幾乎忘了四下的風雨,忘了身置何處,以及過去那存在他記憶里的恨意與愛意……他只記得,當她起身定至窗邊將窗扇關上,那具就快看不見的窈窕身影,又變得清晰一如往常。
必好窗扇後走至房門處的子問,揚了揚手,頭也不回地道。
「我得上法王那兒喝藥了,這面鏡,我就帶走了。」
聆听著她在廊上逐漸走遠的腳步聲,不知怎地,滕玉總覺得心房里似有著什麼東西,就像她手中的那面鏡似的,正一步步地被她帶走,而方才在他腦海里,月裳那張還那麼清晰的面容,正像手中流失的沙般,不可挽回的流逝而去。
雨打屋檐,聲韻有致,陪伴著密雨而來的風兒在房頂上呼囂而過,此時此刻,大地極不安定,可在他的心底,此刻,卻是出其的平靜。
曾經,在幾百年後的某一日,有人在人間說起,那一段流傳的過往,無論事實可考或是不可考,然後他們總是會說……
在這人間一隅,在某個朝代某座京城里,曾經流傳著一對夫妻遭到皇帝拆散的故事,故事里,或許它淒涼得好不美麗、里里外外泛著濃烈的愛意,更要緊的是,在故事里,那一對璧人夫妻情深,不舍你我,不離不棄……
可就在幾百年後,有個不意見著前孽鏡的人,帶著傷痕手捧著銅鏡,在閱盡鏡中的心碎與用淚寫盡的滄桑後,無聲地,任月兌眶而出的淚水洗過她的面頰,輕墜在銅鏡上,在燭光下,激蕩出一朵晶瑩的淚花。
不合時宜的桃李杏甚至是梅花,在神界的武將林中,無視于林中的肅殺氣氛,花兒們仍舊是在風中微微輕顫,而那些在光照映下,不得不離開樹頭的花瓣們,則是在風兒又再一回地吹向它們之時,剎那間傾落如雨。
貪戀著風兒,飄呀飄的桃花花瓣?在落至上里化為春泥之前,遭到了擄獲,而擄花之神並不是他人,正是那名打從到人間贈禮回來後,就又一聲不響地跑去閉關的無冕。
毫不戀棧地拍開落在身上的花瓣後,無冕朝那個自子問失蹤起,即天天都往武將林跑的繁露勾了勾指要她過來。
原本是見無冕一次就被嚇著一次的繁露,站在原地思考了很久,半晌,她強忍下所有的恐懼並化為怒氣,用力絞緊手中的繡怕,深吸了一口氣為自個兒壯膽,也不管眾武將神是如何看待她,她只是一步快過一步地來到無冕的面前。
「怎麼,她還沒回神界?」光看她面上的德行,他猜也猜得出這位膽小天女敢獨自找上他的原因。
「她在哪?你對她做了什麼?」等了好長一陣子,再也沒法子再等下去的她,曾經跑遞天宮的任何一個角落,去問過每一尊神仙,甚至人了夜,她就待在南天門處苦苦等著子問,可即使是這樣,她仍是無半點所獲。
「這話你問反了。」站在這個問題前,無冕總覺得自個兒有點哭笑不得,「你當問的是,我究竟是幫了她什麼,而她又利用了我什麼才是。」在這座神界里,想當壞人的多得是,只是差別在于道行高不高竿而已。
因身在近處,就這般筆直地看著無冕面上那雙強行自青鸞身上搶來的眼眸,一陣寒意不由自主地竄爬上了繁露的背脊,因為,方才自他眼里看來,並不像是在說謊……相反地,他是那麼地篤定,那麼地不容置疑……
她板起臉,「你在胡說些什麼?」子問才不是他口中說的那種人。
「事實。」他一副愛理不理,說完了話逕自轉身走回武將林里,沒打算再去搭理她。
繁露連忙快跑抄至他的面前截住他,「你以為我會相信?」
「告訴我。」無冕一步步走至她的面前,並在她想後退時,快一步地來到她的耳畔,刻意低問︰「你該不會以為,那個子問……天生就是個善類吧?」真要說演得好的話,子問她是將好人扮得無人懷疑,而他則是將壞人扮得讓神界眾神都恨他不已。
「這是什麼意思?」吹拂在她耳畔的冷意,令她大大打了個寒顫。
「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何只找她的麻煩.我又為何只待在她的身旁,且除她之外,我再無任何友人?」失了拐彎抹角的興致後,無冕一點也不介意為自個兒找個樂子好樂上一樂。
將他的話意重復地想了幾回,幾乎可說是與子問在神界一塊長大的繁露,不禁有點動搖地直在回憶里尋找,以往子問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
「是她把我引到她身邊的,我倆可說是物以類聚。」仿佛還怕她不夠相信似的,無冕又再加以佐證。
「我不信!」她想也不想地揚起玉掌,才想朝他面上招呼過去時,即遭無冕緊緊握住。
「我就老實告訴你吧。」他冷冷低笑,愈說愈加重了手指的勁道,幾乎要折斷她的手腕,「你眼中的那個子問,只是個假象,真正的她,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般,但可悲的是,她卻不能似我這般扯開束縛,態意放肆地露出她的真面目,只要她在神界一日,她也就益加痛苦一日——」
「住口!住口……」痛苦不已的繁露,在他忽地使勁一握下,隱約地听見了手骨的斷裂聲。全然不顧整個武將林里的神仙都在看,也不管他所欺負的是不是個女人,在折傷了她一腕後,無冕嘲弄地以一指抬高她的下頷。
「比起安排好的謊言,真正的事實,很痛是不?」
「子問……不是那種人……」痛得冒出一身冷汗的她,咬牙忍著手腕的疼,「她善良,又為他人著想……就算明知不可為,為了朋友,她也還是咬牙照做了……」這樣知情善意,溫柔款款,總是為他們著想的子問,怎可能會是無冕口中的那等女人?
「你這女人也夠固執了。」無冕有點受不了地瞧著她那死死板板、說什麼也不信的目光,「這麼著吧,告訴我,你與子問相識幾年了?這幾百年來,你可曾看清過她的身份?」
「身份?」她腦袋空了空,有一陣子沒法反應。
當她一逕地神游太虛之時,無冕粗暴地一把捉住她的發,使勁往後一扯,逼她不得不抬首看著他。
「告訴我,你可知子問她是哪界眾生?她又來自何處?」他一步步進逼,直將她逼到園子里最壯碩的一棵櫻樹前時,這才停止了腳步。「說話呀,你與她,不是朋友嗎?那麼那些關于她的小事,你這個朋友總該知道些許不是嗎?」
她不知道。她……從來,就不曾知道子問不想讓她知道的事。
幾百年來,曾經無論要去哪,都會與子問一塊牽著手去的她,根本就不知這幾個月來,子問在人間發生了何事,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在那一個遙遠的夏天,藍天甚高、徐徐吹拂的南風在穿竄過山谷後,帶來了山谷涼爽的冷風,當她倆在溪畔洗完了衣裳,也將洗好的衣裳曬起後,也不管他人看是不看,她們就是睡在樹下,無聲地一塊看著那一片曾經只屬于她們的藍天……
相識數百年,她不知子問來之何處、又是何等眾生,以往,每當她對此感到懷疑時,她就會找上那個將子問帶回神界寄住的青鸞,可是只要一提到這問題,青鸞的表情就變得很閃爍,而子問則從不主動開口說這事,就算他人有心要問,也總會被她巧妙地避開這個話題。
因此,她不知子問是否曾有著「過去」,她甚至不知,子問又是為何來到神界。
在她一逕地發起呆時,失了興致的無冕放開她的發,才想離開此地時,繁露驀地捉住他的衣袍逼他停下腳步。
「她是子問……」她用上所有的力氣,直拉住他不許他走,「子問就是子問,她來自哪兒又是誰,這些全不重要……」
「那,究竟什麼才是重要的?」
天外飛來的一問,令繁露怔愣了好一會兒,當她抬起頭來時,她的雙眼不意落在無冕帶著冷然笑意的面容上。
「就由我來告訴你吧。」他欣賞著她嬌容上的痛苦與慌張。
「告訴我什麼?」
「她根本就不曾存在過,未來,也不會留下。」
霎時忘了該如何言語的繁露,只是靜靜地瞠大了雙眼。
「你心中的子問,她與天地萬物都不同,因為她並沒有所謂的過去,也從未有過所謂的人生。」
一道寂寞的身影在繁露的腦海里一閃而逝,令她不禁想起,在幾百年前,當她仍是個孩子時,只要子問有空,她便會和子問待在一塊,可是子問偶爾會獨自走至窗口,眺望不知處的遠方.而那時她的神情……
有些孤獨,有些微憤,也有些不甘。
「真實與謊言,你選擇相信哪一個?」一逕欣賞著她面上千變萬化神情的無冕,刻意再推她一把。
幾經反覆思量,繁露無奈地合上眼。
「謊言……」他的眼中盛著意外,「為何?」
「因為……子問希望我們相信她的謊言,而這,也是我所能為她做的。」幾百年的相處下來,她相信,在這兩者之間,子問定會要她這麼做的,而不是拿著刨刀,一下又一下地,刨下子問的血肉筋骨,就只是為了找尋一個子問不願啟口的秘密。
可最令她心痛的是,身為友朋,她並沒有強大的能力可以保護子問,只是一介平凡天女的她,所能為子問做的,除了選擇相信外,其他之法,竟然一點也沒有……「這就是你對友情的深度?你們這些個神,也真夠自私了。」無冕不屑地瞧了她一眼,衣袖一掩,獨自步入神界春日里即將到來的暴風之中。
獨獨……留下了一臉茫然的她。
「貴……貴客?」
一逕走在前頭的子問,當跟在身後的廣目又是問得戰戰兢兢之時,邊走邊朝身後舉起右拳。
「再用那種抖音喚我,我真的會考慮把你拖回去,然後恭請那位滕玉大德成全我的願望,把你綁在柱上再好好的嚇你幾天幾夜。」這只高頭大馬的鬼輩,究竟要對她這張臉畏怕到何年何月,才會甘心放棄他那不知打哪來的恐懼?
「咦?」走在她身旁的法王,則是一臉愛笑不笑地,「這位貴客,前陣子你不是挺感性的嗎?虧你還收斂了本性沉靜了好些日。」枉費他還以為她終于被藥灌昏頭了,或是給滕玉虐瘋了,沒想到,她的反常德行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害得他直緬懷那段她足不出戶也不找全莊麻煩的她。
她再揚起左拳,「若想再死一回,那就繼續說下去,相信我,我會很樂意幫你重溫舊夢的。」
「不,我個人還滿崇尚忍辱偷生這款美德的。只是,我萬般不解,你的性格怎麼每隔個三日就換一款?能不能請你好心的為我們這兩個難兄難弟解解惑?」對于她這些日子來的變化,滕玉是事事看在眼里卻不開口,可這就苦了沒滕玉那麼多心眼的他們,壓根就搞不清他們一人一鬼究竟是在演哪出。
「善變是女人的本性。」她一點也不想解釋,在身後腳_步聲又再次慢下時,她再次揚了揚手朝廣目催促,「後頭的,別又拖拖拉拉的,我可不想誤了我的時辰。」
「今日你出門到底所為何事?」法王怎麼听就怎麼覺得她會挑在今日出莊,並非一如她在出莊前所說的那些。
「私事。」一想到出莊前滕玉對她做了什麼好事,她就覺得這回滕玉賞她的悶虧也未免太大了點。
事情是這樣的,在她將自己關在房內三日後,踏出房門後的她,即刻意再連躲了滕玉七日。今日一早,天色方亮,她即已穿著好外出的衣裳一路殺至滕玉的房門前,耐心地等著夜夜都熬夜,而在天亮時又繼續工作的滕玉,神色一臉不痛快地為她打開房門。
「今兒個我覺得我的身子好多了,能不能讓我出莊四處逛逛?」上回听他說,這座山莊是座會移動的山莊,每到一地未久就又再換一地,她可不能錯過這回千載難逢的時間與地點。
滕玉隨即以一記冷眼掃過去,「不成。」要是他收到的消息沒錯,那個返回神界即閉關了好一陣子的無冕,跟下正在外頭四處找著她。
她隨即奉上編派好的理由,「我不過是想喘口氣罷了,我還沒蠢到會犯險地離開你的蔽護,然後被無冕堵個正著。」
「我何以信你?」以往三不五時就趁夜在後院練爬牆的,不就是他面前的這位姑娘?
「不然,你想怎麼樣?」
連日本,心坎里的疑惑已因她而積了好幾籮筐的滕玉,仔細地盯審著此時她難得一見的堅持神情,略微想了想後,他徐徐咧出職業式的笑臉,眼底閃爍著精光,朝她勾了勾指。
就在子問捺著性子湊上前時,他忽地將臉懸在她的面前,對著她近在咫尺的芳唇低喃。
「這樣吧,只要你願任我擺布,我就如你所願。」
她懷疑地挑高柳眉,「你當真?」以住她只要說聲她想踏出莊門一步,他老兄不是派兵將的客房團團圍住,就是由他直接坐鎮在她房里,將她給牢牢地看著,別說是打個商量壓根就不可能,打她識得他以來,他就從未對她說聲好……
真難得他今兒個竟這麼好說話。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成交。」反正他能整她、要她的等等技法,這陣子下來她也已經領教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再多添上一兩個新的,對她來說也完全沒差。
「那麼在出莊前,請你先戴上這個。」他先是朝身後拍拍手,取來某樣東西置于地上,再指著門外的兩只鬼,「他們兩個,麻煩你也一道帶去,還有,絕不許離開我的法力範圍。」
她的臉馬上黑壓壓地垮下來,「一定得這麼做嗎?」
「別忘了,天黑前你一定得返莊,這事就這麼說定。」逕自說完話後,也不給她討價還價的機會,滕玉馬上關門送客。
一路上,邊回想滕玉所說的話,邊不時低頭往腳邊看的子問,在一想起她不過像是個獄里的犯人,好不容易能夠出來透口氣,可防患未然的滕玉,卻已在事先將她所有能夠逃跑的線路都阻斷,並四處設下結界,使得好不容易踏出山莊的她,就只能走在他所規定的路徑上,不過,這些也就算了,最可惡也最欺人太甚的是,他竟然……竟然……
「貴客?」已經陪她走了半日的法王,在她走著走著,突然一骨碌地蹲在女敕綠的草地上,一聲不吭,也不知在干啥的她。
她蹲在地上瞧著這兩尊,永遠跟在她身後陰魂不散的大塊頭,近來,也不知她是受滕玉的影響愈來愈深的緣故還是怎樣,每每「貴客」這二字,只要打從他們的嘴里說出來,她就有一種覺得刺耳到想捂上他們的嘴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