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前,打從仙海孤山一役以來,由六界的代表們合藏放于神界的神之器彎月刀,不知遭何界眾生自神界盜出,下落不明。就在十日後,鬼界正欲大肆慶祝鬼後壽辰的那一日,因叛變之名逃向地獄深處的鬼界羅剎,廣向鬼界眾鬼宣布,神之器彎月刀落于他之手,即日起,以彎月刀為憑,號令鬼界眾鬼從于他的刀下,听他之命將鬼後拉下後座,自鬼後手中奪來鬼界。
在听聞這消息後,滕玉迅速將盤絲山莊遷移至靠近陰陽交界的盡頭,恆久燃燒著萬念業火的噬焰關口處,並派遣了盤據在莊里的幽冥大軍,前去鬼界與夜叉等六部眾們會合,暫時性地守護住了鬼後的安危。
而就在今晚,在鬼後派來了鬼界新任國師軒轅衛,前來莊里與他商議之後,即使事前滕玉再怎麼不願與神之器交手,終也成了一場無法實現的幻夢,逼得他不得不再次重新體驗,與生死交關面對面時的那份感受。
一見滕玉獨自步出大廳,候在廳外的廣目與法王立刻緊張地走上前。
「大師兄……」
滕玉皺著眉,「你倆還不動身?」不都說情況危險叫他們先回鬼界了嗎?怎都擱下正事還杵在這莊里?
對此事始終抱有疑慮的法王,難得抗命地垂下頭低問。
「咱們真得去對付那柄神之器?」倘若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叛變那還好,但……神之器?神界出動了多少的神仙也都無法得其一,亦無法與之對抗了,更何況是他們?
「此乃鬼後親命,不得不從。」也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那麼棘手的滕玉,很是後悔當初他為何要刻意讓羅剎有了喘息的機會,並且在日後得到神之器,為鬼界帶來了更大的災難。
法王不滿地握緊拳心,「你明知這根本就是有去無回。」
在鬼後的座前,不是有著一大票專司諂媚逢迎的閻羅嗎?
為什麼每回有事時,就不見他們一如以往地爭著出頭,反倒全躲得不見蹤影?而羅剎想要一統鬼界,這不是全鬼界的大事嗎?他們師兄弟六者之責,也不過是專司守護鬼後而已,憑什麼這一回又要滕玉領著他們去做這等吃力不討好之事?
他們又憑什麼……要已死過一回的他們。冒著那等可能會灰飛煙滅的危險,而又總在事後,在眾鬼的眼里,只能換了個求仁得仁的眼神?他們從不想要這樣的好口馬?
「法王。」滕玉揚聲打斷他,以眼看向身後,小聲向他示意,「別忘了新上任的國師仍在莊里。」這話他在這兒說說就好,可千萬不能傳到鬼後的耳里。
「可是——」
滕玉仍是不給他質疑後命的機會,「根據夜叉回報,羅剎已率眾打下了大寒與烈焰兩座地獄,咱們得在他有機會打到鬼後座前之前將他給攔下來。」
「那子問呢?」眼看怎麼也沒法說動他,法王索性將心一橫,再也不管他與子問兩人到底是想自欺到什麼時候。「你要帶著我們回去鬼界拚命是可以,但她呢?難道你就這樣不負責任地扔下她?」難道他以為,子問會眼睜睜的看他死在鬼界里嗎?還是說,他太有把握可以實現對子問的承諾,因此他絕不可能會死在刀靈的手下?
「二師兄……」左右為難的廣曰,在滕玉驀然木著一張臉,不肯在他們面前泄漏半點情緒時,忍不住拉了拉法王的衣角,要他少說兩句。
「你究竟知不知道現不是什麼節骨眼了?你以為她還有多少——」法王壓根不管那麼多,毫不客氣地繼續戳破滕玉在骨子里壓根就不敢承認的事實,可在這時,一道耳熟的女聲及時阻止了他未竟的話。
「法王,別再說了。」
早在得知刀靈被竊出神界後,和滕玉一般始終抱著對神之器隱憂的子問,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從不懷疑離開了仙海孤山的神之器是不可能有平靜的一日,對于這事,她想六界也早巳做好了準備,而她更不懷疑的是,無冕早晚都會找上刀靈的擁有者,殺了之後再奪得另一柄神之器。
站在遠處廊上的子問,在法王收聲住口,黯然地垂下眼眸寸,一雙水目改而看向那個打從鬼界新任國師來到莊里後,就一直不肯好好看著她的滕玉。
她輕聲叮囑,「你去吧,記得早去早回,我等你回來。」
「嗯。」撇過臉去的滕玉,即使是在她離開廊上之後,亦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便目不解地看著他倆之間不自然的生疏模樣,還未搞清楚其中的來龍去脈時,一刻也不能再待的滕玉,已大步地走向莊門,就在他即將走至莊門之處時,莊外突如大霧般快速漫來的霞光,令他不得不再多拖延上一段時間。
他彈彈指向身後交代,「你們先走,我隨後就到。」真是,什麼時候不找上門,偏偏挑在這個當頭。
亦感覺到與上回一模一樣的佛界氣息後,廣目刷白了一張臉,連忙拉走仍是一心抗拒著返回鬼界的法王,匆匆遁向莊內的後門以避強大的佛氣。
盤據在莊門外,看來雖是祥和美麗,但對鬼輩之類卻是絲毫都不願領教的佛法霞氣,令站在原地不動的滕玉,即使已盡全力撐持著了,仍是不堪忍受地往後倒退了數步,但出乎他意料的,自門外走來的不速之客,在察覺到了自身強大的佛氣造成了他的不適後,即刻意收斂了自然而然顯露在外的法力,並停住步伐不再往前多走一步造成他的負擔。
看了來者的反應後,只听廣目說過一回,卻從沒機會親眼見過,因此不是很有把握的滕玉,試探性地問。
「佛界聖徒?」原來……從不曾交過啥子友朋的鬼後,她口中的那個界外之友,生得就是這副不像佛界中佛又不像人間的和尚,不倫不類的模樣。
「正是。」晴空悠然自得地頷首,「在下晴空。」
「有何貴干?」他可沒大把的時間留在這代鬼後交際。
早就听聞鬼界發生何事的晴空,先是看了看滿面不耐,甚至還帶了點心火的滕玉一會兒。隨後便將目光調至他的身後,一逕地開始在莊里尋找著子問的身影,可他雖很快即找著了,但那個子問,卻在察覺了他的到來後,反而不像上一回般地主動出來見他。
唉……不都早就警告過她了嗎?偏偏她就是要一意孤行不肯听勸。
「我來這,是因我想有始有終。」在滕五的目光已從不耐演變成全面下友善時,晴空不禁撫著額,直在心底大嘆好佛難為。
「什麼?」沒頭沒腦的,他說什麼?
刻意窺探的眼神,飛快地掃過滕玉的胸膛一回,大抵知解了滕玉的心中事之後,晴空的眉心忍不住又再打上一圈結,並且有些後侮,他干嘛不肯老老實實地照子問的要求袖手旁觀,反而今晚要來這兒挖掘自己善心的底限究竟在哪兒。
「你可知子問是何等佛物?」
「不知道。」
晴空的嘆息更深了,「她從未告訴過你?」她也不必連這事也一路瞞到底吧?且就算是要瞞,那麼瞞盡天下人都無所謂,怎麼她就連這個滕玉也不讓他知曉?
滕玉無奈地笑了笑,「誰教你們佛界的口風都緊得很?」
為了自己的諾言,因此子問不說,他就不刻意去問。
「她是佛祖因憐憫人間而流下的一顆眼淚,此乃佛界的說法。」他才懶得管佛界上頭那些拉拉雜雜,卻什麼道理也沒有的一堆規矩是怎麼講,既是都無佛要說,那就由他來說吧。
滕玉沉默了一會兒,直接挑明了方才那句話里招來他疑心的部分。
「你的看法呢?」
晴空以眼神嘉許著他的上道,「依我看,她不過是遭佛界所遺棄的一樣佛物罷了。」
「那……」面上神情明顯受到動搖的滕玉,口氣有些不穩地問︰「她也是這麼看待她自個兒的?」
「應該是。」將他所有的反應都給看進眼底後,一陣不好的預感直在晴空的心底來去個不停,同時也令他的眉心愈結愈深。
一想到還有另一件不能耽擱的要事還等著,原本心緒紛亂的滕玉,飛快地重新振作起情緒,不改習慣地先行懷疑起來者的目的。
「你來這的理由是什麼?」
「我想向你傳個訊。」晴空想了想,干脆轉而改把目標放要他的身上。
「我?」可廣目說過于問才是他的朋友啊。
晴空搔搔發,「因她出手神之器一事,遂令佛界改變了心意,佛界有意讓她重返佛界並安排她潛修佛法。這是那日她在仙海孤山上,不惜豁出一命所換來的恩澤。」
恩澤?
不要她、不理會她的死活、不在乎她流下了多少眼淚,任由她痛苦地活了一輩子,在她即將要殯命之前,就只因為她想要為人間盡最後一份心力,因此才對她另眼相待,重新記起他們佛界,原來曾經在人間遺棄過她這麼一顆眼淚?
這等佛界,未免太過勢利,也太過一相情願了。
滕玉不以為然地道︰「她不會領情的。」子問的固執,何不于他?更何況是在她恨了佛界那麼多年之後。
「那你呢?到時你會不會領情?」不在乎被潑冷水的晴空,乙臉興味地看著他面上藏都藏不住的怒意。
他又再次陷入十里迷霧中,「什麼意思?」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晴空含笑地朝他擺擺手,打算就此住口不再打擾他手邊待辦的正事。
站在原地思索著他這句話的滕玉,怎麼也想不通他的話意,當晴空的身影就將消失在大門處時,他沉聲地道。
「我不會讓她離開我的。」
晴空回過頭來,鼓勵地朝他眨眨眼,「那,你可得盡力留住她了。」
他不是……一直都這麼盡力著的嗎?
滿園的花兒已全數謝盡,眼看著讓人流連的春日已然走遠,在他記憶中滿是心傷的憂日又再次地到來,滕玉不知,在這一回,他要如何說服自己,必須將大義擺放在他的面前,強行將胸懷里的柔情抽走,他不知道,在他轉身遠赴鬼界之時,子問她會不會就此消失在他這已停止的生命里?又或者,在他離開她的這段期間內。她會不會一聲不響就悄悄地離他遠去?
方才不看她,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再多留戀一眼,他恐怕就會棄鬼界于不顧,什麼都不要看不要管,拋責棄任不顧一切地留在她的身邊,可就在他別過臉去後,他又擔心,這廈做是否會傷了只想與他好好道別的子問。
可他……並不想道別。
他不想道別的,對于她,他從來就不想。
即使都已遭法王拆穿、遭子問看透,他還是不想承認真會有那一日的到來,因在他的心底,總有著一道聲音,夜以繼日地不斷告訴且安慰著他,只要不去承認,那麼他就多勾留住了一份希望,哪怕是幾月幾日都好,甚至是幾個時辰也可以,只要他能夠留住她……那就好了。
留在莊外始終沒有離開,一逕呆站苦等的晴空,在莊里那一道不得不割舍的腳步,總算追著其他師弟的腳步返回鬼界報到後,有些受不了地大大嘆了口氣。
「唉……」沒事讓他知道這麼多干啥?這教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有機會去試試袖手旁觀這門學問啊?
橫過夜空的夏日銀河里。叢聚且燦人眼的繁星沒有回答他,倒是在他近處的莊門在滕玉走後即緩緩關了起來,晴空不經意瞥看一眼,赫然發現在這莊里還有著誰留守在里頭後,他莞爾地揚揚眉,而後開始一下又一下地敲起刻意將他拒在莊外的門扉。
被敲到煩不勝煩,可敲門者卻又像是有著可以敲到地老天荒、非把莊門給敲開不可的耐性,特意來此將鬼後之命交與滕玉,同時也照鬼後之命,在這躲上一陣好避過鬼界之亂的軒轅衛,在敵不過這陣磨鬼的折騰後,總算如晴空所願地前來應門了。
「許久不見了,大人。」
瞪著他面上的笑臉,軒轅衛不禁很想同他好好抱怨一番。
「你交友的範圍也未免太廣泛了些吧?」為什麼他只要一出現在人間,不管他上了哪兒,他就絕對會撞上這尊他怎麼也避不掉的閑佛?
總是笑咪咪的晴空,下一刻,斂去了面上所有的笑,兩眼老實不客氣地用力將他打量過一回。
「大人。在下可以向您討份您欠過的人情嗎7’眼不能夠左右鬼後之鬼,大概也只有軒轅衛這位殿前紅臣最具分量了,而他呢,則是一點也不介意再多拖幾個人下水。
他不是慈悲為懷、重視友情的佛輩嗎?居然在忠人之事後,還不忘為自個兒討些好處當報酬。
軒轅衛不情不願地問︰「你希望老夫怎麼做?」
位于鬼界眾地獄里,除開無間地獄外,可算是最深處的大寒地獄,終年披覆著下融化的雪花與吹之不盡的風霜,一座又一座有若尖刀的冰山山頭,靜靜聳立在冰原的那一端。
在這片觸目可及的大地上,風兒日日夜夜刮起新雪,帶宋了從沒有停止過的冷意,白雪在風兒的卷勢下,一道道卷飛上天形成了一條條肆虐且割劃大地的飛刀,冒著遍身的寒冷踏上此地的滕玉,在找著了手擁刀靈,全然不避諱就這麼與他沖突上的羅剎時,並沒有急著追問他想要登上鬼界九五之尊的理由,他只是淡淡地問。
「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自神界得到神之器的?」
羅剎揚起一手,朝身後彈了彈指,「我有個很好的幫手。」
「座前玉面閻羅?」一見到自羅剎身後探出來的那張面容,滕玉恍然大悟,「潛進神界的是你?」怪不得……
敝不得任他再怎麼想破頭,也想不出究竟鬼界哪一鬼有那等本事,可事先得知神界將神之器藏放于何處,並繞過三界聯合布下的守衛,沒想到,盜出彎月刀之鬼,竟就是當初由鬼後親派至神界,與其他兩界一塊拿下刀靈,也一塊封藏神之器的鬼界代表。
可他既然當上鬼界代表一職,那麼在鬼後座前的眾位閻羅中,他定是鬼後最是深信,也最是倚重之鬼,既是如此,他又為何要著手背叛?
面容上覆戴著一張白玉所制的面具,身著一襲白袍貌似文人的玉面閻羅,緩緩走出羅剎的身後,和羅剎肩並肩的站定,不疾不徐舉目與他相望。
「不錯,正是我。」
滕玉總算是搞清楚了,「策畫叛變一事,是你的主意?」他本在納悶,羅剎不過只是只空有武藝卻沒有半點腦袋的莽鬼罷了,怎可能會有那個心思和計較去扯鬼後下台?原來背後真正的主謀,竟是另有其鬼。
「我不過是順勢乘勢罷了。」早在無冕于神界放話欲得斗神一位之時,他就已開始計劃了,只是他沒想到,事情競進行得這麼順利。
「你對鬼後有何不滿?」
本是單調無半點表情的玉制面具,在他的話尾一落後,隨即變得猙獰可怖,隱忍多年的玉面閻羅,再也不想囚禁心底那頭名叫恨意的獸。
「你何不去問問暗緲,為保後位,這幾百年來她做了多少齷齪之事?」他人或許不識鬼後真面目,但他可清楚了。
滕玉有些沒好氣,「她的性子本就不光明,這事,不是眾鬼皆知嗎?」都在座前伺候鬼後那麼久了,他是頭一日認識鬼後嗎?
神界雖由天帝一統,但除開戰事之外,天帝可沒法強迫神界眾神去做什麼違心之事;而佛界則是眾佛各居一方並各自為政,每尊佛都由己得不得了,也從沒能拘束他們些什麼。
可鬼界就完全不同了,這座鬼界,從頭到尾就是鬼後高站在萬鬼之上,一鬼獨大獨統的世界,就算鬼後心情一好,要明日的日頭打從西邊上來,或是想把整座鬼界的所有地獄重新排列過一回,也沒有任何一只鬼敢有半點意見,更何況是該怎麼去對待座下眾臣眾鬼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且听前人說,眼下的情況,其實已經比千年前的景況還要來得好多了,至少鬼後漸漸學會了不放權力,就像是與鬼界息息相關的投胎大事,職權已交由織命、問命、判命三位閻羅去做,不再如同以往一般,將眾鬼的生死全都緊緊地握在爭中不放。
「但就算是齷齪,也得齷齪得有品。」回想起在座前所見魁後的所作所為,以及鬼後又對他做了什麼令人發指的事後,五面閻羅就恨不能盡快趕至鬼後座前一清舊恨。
滕玉再賞他一記白眼,「在鬼後的身上,怎可能會存有品德那類玩意?」也不想想她根本就不是那塊料,不覺得太強求了點嗎?
「玉面,別同他廢話那麼多了。」老早就想一試神之器威力的羅剎,不具耐心美德地向身旁的同僚建議,
豈料玉面閻羅卻揚起一掌制止他,「不,朕等了那麼久,就等著能夠與他面對面的這一日。」
朕?
「你……」為了那耳熟的聲調與用詞,滕玉登時愣了愣,石敢相信地瞧著始終將真面目埋藏在面具底下的同僚。
「君臣一場,你連朕的面貌都不記得了?」徐徐揭下那張面具之後,他仍是貴為一國天子傲視天下的目光,在滕玉的艮中看來是再熟悉不過。
片點仍殘留在滕玉心上、沒被子問帶走的記憶,像是根始終隱藏在心中的銳刺,一下又一下地再次刺痛滕玉之余,也為他招來滿心的疑猜。
「在服完刑期後,你竟沒去投胎?」據他所知,與月裳犯下同罪的皇帝,不早在多年前已返回陽間了嗎?怎麼還會停留在……
玉面閻羅也不想有所隱瞞,「朕自願留在鬼後身旁擔任閻羅一職。」
「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不好好的去人間重新做人,反而隱藏在鬼界里,甚至參與了羅剎的野心?這個皇帝在攪和些什麼?
他狀似不經意的問︰「難道那事你仍被蒙在鼓里?」
「何事?」到底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事?
「鬼後殺了月裳。」
慘慘的陰風刨起地面上由眼淚而凝結成的冰霜,化為一陣陣細小的箭雨,一下又一下地刮過他們的面龐。站在他面前的滕玉,有片刻問,還以為自個兒是因耳畔咆咆呼嘯的則聲而听錯了。
「……什麼?」
執意要他听清楚的玉面閻羅,一字一字地道︰「月裳根本就沒有登上九轉蓮台去投胎,當她在這座大寒地獄里服完罪期後,鬼後即命魍魎將她杖殺于冰山山腳下,令她灰飛煙滅,而我,就連片點尸骨也尋不著。」
當他追逐著月裳病死的腳步,拋下人間站在萬民之上的天子地位,也跟著來到了鬼界時,他曾認為,生死並不能分隔有情人的兩顆心,也不可能令他冷卻下胸膛里那份熾熱的真愛,可他事後才明白,他錯了。
因生前不容于世亦不容于天地的罪刑,死後的他倆,分別被判進了火炎地獄與大寒地獄里贖償他們在人世時的罪孽,他原以為,只要他們挨過了百年的刑期,他們便能在投胎轉世前,相約在孟婆亭之前相會,再攜手一塊回到人間重新來過。
獨自在忘川橋面上等待的他,等待了數之不盡的長夜,卻遲遲不見月裳前來的身影,而看不過眼的守川人與孟婆,則在他仍是不死心地想繼續等下去時,這才告訴了他,無論他再如何痴盼下去,他所等到的,終將只是個虛無。
月裳怎會死在鬼後的手里?他不信。
可即使再不信,自他盜來的前孽鏡里,仍是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欲前來赴約的月裳,以及帶著魑魅和魍魎的鬼後他們的身影,無止無盡的霜雪盛大吹來,掩去了月裳微弱的呼救聲,也吹散了她所有曾經存在的痕跡。
看著他那雙因恨意而顯得灼灼燦亮的眼眸。曾經也同樣深陷在那等情緒中無法抽身的滕玉,再了解不過那代表著佧麼樣成分的恨意,同時他更清楚的是,一旦傾其所有動用了恨意後,那麼像道影子的它,不會隨著日換星移而消減,也不會因任何人而熄滅,若非找著由滿腔憤恨所構築而起的迷宮出口,那麼便將身困其中永遠苦無去路,如同逆風點火反燒己身般,到頭來,頭一個遭恨意所毀滅殆盡的,即是擁有者本身。
只是滕玉還是不明白,當年殺他的這個皇帝,手擁三宮六院、妻妾無數,而月裳只不過是他的戰利品之一而已,為何他要為了月裳離開人間,甘心放棄投胎的契機,停留在這不見破曉的世界里,甚至因鬼後殺了月裳,而不惜要賠上整座鬼界也要鬼後生悔?
「你真愛月裳?」想來想去,能夠讓人舍生忘死的,也只有這個千古不變的答案了。
玉面閻羅自嘲地笑問︰「若非如此,朕又何須甘冒罵名永垂青史,不計一切奪臣之妻,而後,甚至更進一步拋家棄國?」
「月裳不過是想當上皇後罷了,為達她的私心,她不在乎他曾利用過誰。」雖說不想質疑他的真心,但滕玉還是要告訴他,令他不惜拋棄一切的女子,在仍是他人之妻時,總在人們面能隱藏的真面目。
他毫不後悔地道︰「而朕心甘情願成全她。」
斑掛在漆黑有如暗墨的天際上,時而遭雲朵遮蔽的殘缺月兒,忽隱忽現的光影,無言地照出兩道一模一樣,迷途已久卻不想知返的身影,滕玉看著他面上的堅定不移,恍惚地覺得,這莫不也是現下的他自己?
皇帝是如何待月裳的,不就像他一樣是怎麼待子問的?不約而同的,一前一後的他們,都選擇了不看不理不听,毫無悔意,執迷不悟的陷下去,明知苦無一線生機,卻還是不想逃離,也不想為自己求得半點解月兌。
就像法王警告過他的,在事前,他明知日後的他,對于子問與子問的心事,那不會是他所能承受或是逃開的,可是百年來滿目瘡痍的孤寂,與一片空白的生命,在有了子問的介入後,就像她總愛著的衣裳般,漸漸地重新有了大地回春的契機,那以往他不敢再次想像的愛恨別離,化為子問總是不怎麼高的體溫,雖是一開始有些想逃避,但最後還是安安靜靜地棲息在他的懷里,視他為唯一的港岸,任由他為她抹去所有淚滴,而他,也因此想再冒險賭一賭,哪怕最終將會是遍地再也不能收拾的傷心。
就只是為了她而已。
下一陣風雪刮過之時,吹掀起玉面閻羅的衣袖,他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滕玉的眼眸,讓滕玉清清楚楚的認清他此刻從何而來的恨意源頭。
「鬼後是為了你而殺月裳的。」他能得月裳,是因滕玉,可他作夢也想不到的是,他之所以會失去月裳,竟也是因為滕玉。
滕玉撇過臉,「少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來,我可從未示意過鬼後要她為我做任何事。」他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可去左右那個女人?還有,他是同情皇帝與月裳的際遇,可那並不代表,在已托付了忠心之後,他會容許任何原因而引起的背叛。
「但你卻不知,鬼後為了將你留在鬼界,不惜斬去所有與你有關之人或是鬼。你不會真傻傻的認為,你的死,與你宗族所有人之死,僅僅只是朕的一念殺心而已吧?」
從不曾有所動搖的過去,在那雙帶著快意的眼眸里,沒來由的開始顫搖,滕玉瞠大了眼瞳,下意識地想要去反抗玉面閻羅口中所說的那些他從不知道的一切,因為長久以來,在他的心底,所經歷過的事就是理所當然的認知,可他卻從不知,那竟會是一場精心巧設的算計。
這不會是真的……這怎麼可能會是一場騙局?
這要他……怎麼去承認痴愚遭騙的他,胸口里那一相情願相信的真心?
反覆試了好幾回才有法子開口,滕玉的聲音,沙啞得不可思議。
「鬼後她……在我生前即勾結了你?」誰來告訴他,他月兌口說出的猜測,並不是真的,這只是……只是……
「她答應成全朕一個心願,且助朕一臂之力。」玉面閻羅揚高了下頷,滿面快意地笑諷著他面上的震驚,「你的死,從來就不是朕與月裳兩手造成,當初提供這主意的,可是鬼後!」
到底還有什麼是值得相信?
難道就連死亡,也不能拋開身不由己,好讓他毫無疑慮的全盤置信嗎?死後遭逢的鬼輩人生,他從不怨,也從未有過不平,可為什麼,就連他仍活在人世時的人生,也得接受他人惡意的擺弄,也要同樣的身不由己?
「現下你終于明白你所效忠的鬼後的真面目了吧?」遍身舒暢的玉面閻羅,在他垂下頭不發一語時,再進一步地逼問︰「告訴我,被強行奪走了性命還得效忠于她的裙下為她賣力賣命,這滋味好受嗎?」
一逕任由風雪吹打狂襲的滕玉,許久過後,總算是緩緩抬起頭。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與你無關。」
在一旁听了他倆之間陳年舊恨已夠久的羅剎,失了耐性之余,直向踩在滕玉頭上踩得正過癮的玉羅閻羅提醒。
「別同他羅羅唆唆那麼多了,你若要報仇,待會兒由我殺了他便是,別忘了咱們還得趕去鬼後的座前。」這個滕玉也不過是附加的利益而已,真正的大禮,則是那個鬼後必須得因他們而讓賢的大寶之位。
「告訴我。」自覺已經听得夠多,也懶得再耗下去的滕玉,木著張臉,伸手扳了扳頸間,「你就為了月裳而反鬼後?就如此?」
玉面閻羅森冷一笑,「暗緲她不該因你而毀諾的……」為免滕玉因月裳再妄動他心,或是有了想要與月裳遠走高飛的意圖,故鬼後才不惜毀諾也要殺了月裳換得滕玉永遠的留在鬼界,因此若他要算清,那麼,他既不能漏了鬼後,更不可能掉了滕玉。
比滕玉早一步先行返回鬼界,確定鬼後眼下安全無虞之後本是留守在後座前的法王與廣目,在遲遲不見手下傳來滕玉已枚平叛軍的消息,捺不住性子,硬著頭皮匆匆趕來此地的他們,本是已做了前來替鬼收尸的最壞打算,可就在他們來到這座讓鬼一路清涼到底的大寒地獄後,卻愕然地發覺,事情,好像與他們所想像的有點出入。
不耐冷的廣目,邊抖索著身子,邊不解地瞧著連根頭發都還沒掉的滕玉。
「大師兄,你……你在做什麼?」就先前所看到的,在對方有著神之器的狀況下,那位仁兄……不會是在聊天吧?
滕玉聳聳肩,「沒什麼,不過是听听他造反的借口。」
「受不了他……」法王一手撫著額,萬萬沒想到他居然還可以在這時跟對手套交情。
眼看鬼後最想隱瞞的秘密,都一一來到了跟前,玉面閻羅忍不住仰起頭,對著漫天淒苦的風雪放聲長笑,再狠狠地回過頭來,一手直指向滕玉的心房。
「鬼後之事,你該怎麼去向你背後的那班師弟交代?在有了你的前例之後,你不會不清楚鬼後是如何照例挑選其他座前六部眾的吧?」
什麼?就連法王他們……也都是?
「大師兄,他在說什麼?」嗅出其中不對勁的味道後,法王忙不迭地看向滕玉那張已然鐵青的臉龐。
在這節骨眼上,玉面閻羅更是下遺余力地大聲喝問︰「你敢讓他們陪你一塊認清事實嗎?」
「給我住口!」憤聲回吼向他的滕王,壓根就不想在這時再去擾亂法王他們塵封已久的心情。
玉面閻羅不恥地哼了哼,「到頭來,你仍舊是個什麼都不敢為的懦夫,還是一心只想成全你自己的忠義而已,就像你上輩子一樣。」
「你錯了。」滕玉挺直了身子,在做足了準備後單腳往旁一跨,準備性地站穩了腳步,「這一回,我不是為了自己。」
遭他倆忽視很久的羅剎,眼看時機終于來到,先是一手將玉面閻羅推至身後,再朝滕玉亮出了手中之刀向他提醒。
「你似乎是忘了我手中有著什麼。」在他得到神之器之後,這個鬼後縱容在人間游蕩的六部眾之首,還以為仍有著往日的威風嗎?
滕玉嘲弄地瞥看他一眼,對于他的搞不清楚狀況,有些不以為然。
「你不會以為……神之器,是不擇主人的吧?」枉他還以為這個羅剎事前是去練了什麼足以一步登天的神功,或是獲得了足以讓人刮目相看的法力,不然就是有著毀天滅地的意志,才有那份自信前去搶來神之器,沒想到,他居然還足以往的羅剎一個,這實在是太教人失望了。
「什麼?」
他干脆說得更清楚,「憑你的道行,拿它,還嫌不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