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陽光美好的日子里遠行,當盼望終于遇著了盼望,期待于是成直真,最終,成為了幸福的記憶。
「陸少,咱們快到了。」坐在馬車前座駕馬的大黑,在馬車已城中的臥龍大街時,轉身朝坐在車廂里的自家主子叮嚀。
「好。」陸余立即合上手中所握的賬本,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後,順手推開車一覽久違的熟悉街景。
吞月城最大商街櫛比鱗次的高樓,自車窗外一一嵌合進他腦海的記憶里,他緩緩移動著雙目,不一會兒,驀然看出其中不對勁之處的他,敲了敲前頭的車窗,示意大黑慢下馬速。
「大黑,東翁可有物意差人告訴過你,近來朝中有人得罪了侯爺,或是天字一號房里鬧了家變?」若他沒記錯的話,通常能夠出現這等奇景主因,有九成九,問題是出在那名千里侯的身上。大黑納悶地回過頭,「東翁事前沒派人知會過我。」
他一手指向兩旁天色才暗不多久,眼下卻已是杳無人跡的大街。
「那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上一回臥龍街無行人往來,是哪一日?」要他不懷疑,這也著實難了點。
「咦?」這才發覺異狀的大黑,滿、心詫異地瞧著街上各個商業住家全都緊閉門戶,不但不點燈,亦無人敢出現在街上的特殊景象。
身為陸府三少,亦同是有間客棧里天字四號房主人之一的陸余,一手擱在車窗上,大感不妙地瞧著眼前冷清的街景。依據過往的經驗來看,能讓吞月城如此冷清,得有若空城一座的主因,定是他家那位高貴的鄰居千里侯不會錯,可向來總是會攔著千里侯的客棧主人東翁呢?怎這一回,不見東翁一以往地出來救火,迅速平定下千里侯這等擾民的舉止?
懊不會是連東翁也壓不住了?
「少爺,咱們……」
馬車方抵客棧大門前的大黑,兩手緊扯住韁繩,可不等坐在前頭的大黑將馬車停妥,一直候在客棧外焦急等人的韃靼,便迫不及等地一把拉開車門萬分欣喜地朝里頭大嚷。
「陸少,你終于到了!」坐在原全動也不動的陸余,狐疑的眼神,在他過于興奮的臉龐上徘徊了好一會兒。
「你等了我很久?」怎麼以往他辦完公務回家,就不見韃靼如此熱情歡迎過他?
「總之你快快進門就是了!」眼底寫滿感謝的韃靼,小心地扶他下車後,即一麼碌地搶過他身上的行李,再推著他往客棧里頭走。
幾乎是遭人給用力推進自家門里的陸余,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身子,一抬首,首先見著的即是向來樂天開朗的客棧小避家丹心,那一臉愁容不展的模樣,接著他再將頭一轉,竟赫見平時連踏出天字一號房都嫌懶的步青雲,今兒個居然轉了個性子,不但沒將自個兒給關在房內,反而大剌剌地端坐在大廳里壞東翁的生意,而客棧主人東翁,則是史無前例地不再笑臉迎人,反倒頂著張毫無生氣的德行迎接他回家。
「侯爺,我回客棧了。」有些明白今兒個客棧為何沒法做生意、甚至大街上都無人敢出現的他,馬上恭恭謹謹地站在步青雲的前頭向他欠身請安。
「嗯。」面色頗為陰沉的步青雲,盯著他乖巧有禮的舉動,兩眉不禁稍稍往眉,「東翁.〞
他習慣性地再轉身朝另一個行禮。「辛苦你了,平安回來就好。」有些不敢直視他的東翁,此刻面上的笑意,看來像是有些勉強。
默然獎他倆的反應全都收進眼底後,陸余不語地在心中反復咀嚼著這股子彌漫在客棧里,既僵硬又看似尷尬的氛圍,以及這兩位家中大人異于平常的舉止。
他也才出門遠行一個月,這些與他同住一屋檐下的鄰居兼大哥哥,能捅出什麼亂子來?是三號房又毀樓了,還是朝中哪個嫌命太短的呆官又惹得步青雲不快了。
但看他倆的反應,這麼點習以為常的小事,這響應當不是禍首才是。
「東翁,我不在家的這段期間,家中可有什麼事?」在他倆似是打算就這麼敷衍過去,也不告訴他個中原由後,不動聲色的陸余淡淡輕問。
「沒什麼……」被點到名的東翁,眼神更是閃爍得厲害,「大事。」
陸余微微挑高朗眉……依他這副德行來看,那只代表,肯定就是有事。
「一路舟車勞頓的,你先回房梳洗休息。」不想讓東翁太早破功的步青雲,沉聲地向開始打量起東翁的他指示。
「是。」他隨即照命頷首,「那我明兒個再來向侯爺與東翁請安。」
「乖,先回房去。」
有點撐不下去的東翁,忙不迭地揮手要他快走。當不得其解的陸余如眾人所走向本館時,累了好些天的大黑,想也不想地就跟上自家主子打算一同回房歇歇腿,可就在這時,眼捷手快的東翁一把扯住他,並使勁地把他拖回廳里。
「東翁,這是做什麼?」他不明所以地看著躲在一角的韃靼,在東翁的指示下,速速將他給拖去客桌旁坐下陪他們一塊留在這。
他一手撫著額,「你暫且留在這里別去礙事。」
「礙什麼事?」
「你也知你干了什麼好事?」極度刺耳的尖酸語調,當下從步青雲的口中蹦出,再筆直地刺進某人的耳里。
東翁徐徐將冷眼瞄向他,「別忘了那件好事你也有份,侯爺大人。」
步青雲一掌重拍在桌面上,「你還好意思說!」
「誰教你往常都對外頭放話,說你視小余如自家小弟?且這些年來最疼他的人除了我就是你,除了拉你下水外,你說我還能找誰?」默默忍受他這副惡態多日的東翁終于同他杠上了,振振有辭的反駁之余也不讓他置身事外。
「你……」步青雲登時眯細了眼,「全然不懂得恥字如何生書是不?」
東翁沒好氣地抹了抹臉,「要怨你就去怨那兩個姓陸的奸商,說到底,我也是被迫的好嗎?」
除了拿人手軟的他外,這位侯爺以為還有誰願意摻和這件事?
在他們兩人說著說著就又要再來一回時,再也受不了這日日都要這麼來上好幾回的丹心,忍不住垂下雙肩重重一嘆。
「你們就行行好,別再鬧下去了。反正此事都已成定局,陸少也已回家準備收拾殘局了,你倆要是再不收兵,客棧再不開門做生意的話,往後咱們一大家子就全都要喝西北風了。」千等萬盼,所有人好不容易盼著陸家三少回家,眼前的這兩尊沒用不打緊,只要里頭的陸余可靠又濟事就成了。
難得遭人叨念的步青雲與東翁,在丹心糾結著眉心頻頻嘆氣之余,不約而同地望了對方一眼,隨後,他倆又都不認帳地紛紛撇開臉。
「呃……東翁。」打從進門起就一直處于狀況外的大黑,愣愣地舉起一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才害得他不能跟著回家?
東翁朝他揮揮手,「別急,你家小少爺待會兒就會出來告訴你。」
「啊?」
他會不會是……走錯房了?站在七巷巷中自家大門前的陸余,抬首再次確認自家門牌確實沒認錯,而他也沒拐錯彎走錯巷後,他伸出雙掌,再一次地推開方才被他打開後又關起的大門,各樓各院張燈結彩,金碧輝煌過度、一派艷紅融融,有若海潮洶涌而來幾乎就快將人給淹沒的華麗喜色,像個不肯散去的夢魘般,再次佔據住了他觸目所及的每一處……
依他猜想,這很可能是天性就愛這類玩意兒的丹心,她一手布置出來的精心杰作。
信步走進里頭,望著似都被重新修過的每一樓與每一小院,屋檐翹角瓖上彩石、大門廳廊上頭,換掉了原本樣式簡單的柚木壁雕,改置上散嶺著沉香的烏木彩鳳木雕並貼上金箔、院中小池里作為賞景用的小石也遭取走,替換上了不知他家侯爺打哪兒搬來的巨大玉石。
腳步不自覺變得有些沉重的陸余,走過上頭的每根廊柱都細心系上大紅喜紗的九拐嗎廊,到底後來到了他平日居住的主樓,接著他揚高了兩眉,靜看著豎立在樓門兩旁,東翁不知是托哪家燈匠親手所制,約有一人高的檀木鏤空雕花大喜燈座。
春夜里的風兒,攜來了一園的香氣溫柔地撫上了他的臉龐,乘車數日已是渾身疲憊的他,邊按著酸澀的頸項邊推開樓門,快步拾階上樓,就在他打開睡房房門時,他不語地瞪看著整楝樓中四處皆可見著的龍鳳花燭,又再次成雙馬對地出現在他的房里。
滿月復惑水的他,忍耐地壓抑下滿心的不解,關上房門繞雲偏房里洗了把臉也換妥了衣裳,但隱隱約約地,他似是聞到一股子藥味。
跳躍的燭光,將屏風上一雙七彩繡成的鴛鴦,映照得活靈似直真。
一翳一翳光影,美得像首清晨露珠滴下時初寫成的詩,他轉過身子,打量著在今日之前從不曾出現在他房里的屏風一會兒後,他放輕了腳下的步子,繞過屏風來到他的寢房內,不帶任何訝異地直視著遠處床上那一抹人影,以及他這間尋常普通到毫無特色,可今日卻已成了令人眼花繚亂、艷紅得好不刺目的喜房。
先前那股讓他心有疑惑的藥味,淡淡地縈繞在空氣里,陸余在檢視完桌上藥蠱里還有沒喝完的半蠱藥後,即取來火燭,不作聲地來到床畔,低首看著那名佔去了他的床位,迫使他今晚可能得另覓睡處的陌生嬌客。
眼下出現在他面前,這張並不美麗,可說是普通得不會有人特意擱在心上的睡臉,任他再怎麼在腦海里搜尋相關的人名,依舊是全無所獲,而自她額際沁出的汗珠,與她潮紅的臉龐,則像是正無言地提醒著他,那只藥蠱會出現在他房里的原因。
他彎身模了模她的額際,感覺雖是不燙手,但掌心下的熱意,還是令人滿擔心的。
正當他打算去請丹心為她找來大夫,轉身欲走之時,不期然地,他听見了徘徊在她唇邊的細聲囈語。
「三兩……」
肯定自個兒沒听錯後,陸余側過身子,先是將手邊的燭火擱在一旁的小桌上,再彎身問向還在夢中尚未醒來的她。
「三兩?」
「對……」緊閉著眼的她也有問有答,還抱著喜被調整了一下睡姿。
難不成她……
這是在做買賣?但依她所說的這數目,听起來肯定不會是什麼大買賣,反而應當是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光景。
「二兩。」生來適應力就是非尋常人能比的陸余,想了想後,干脆坐在床邊試著與她殺價看看。
她當下蹙起眉心,「不成不成……」
他頗為配合,「二兩半呢?」或許是小本生意吧,又或許是他剛才的價錢太不近人情了,他就姑且讓讓步。
听了他所回的價錢後,狀似猶豫地她,緊抿著帶著淡淡粉色的唇,頗為煩惱地在床上先是向打翻了個身,而後又翻回原位,捺著性子等待的他,就見她先是嘆了口氣,隨即一改氣勢朝他伸出一指。
「二兩半加上你手邊的兩邊青菜!」
陸余低首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手邊,再看向她那張似是十分期待的臉龐,半晌,他莞爾地問。
「就二兩半加兩把青菜,再額外送你一塊豬肉如何?」若他直真做起這種生意的話……鐵定會賠本。
「那真是太好了!」有霏雨連綿了數日,天際乍晴的璀璨笑顏,隨著她月兌口而出的話語,登時直映在他的眼底,他不禁怔了怔。
餅了一會兒,也不知自個兒為何會因此而呆住的陸余,甩了甩頭勉強拉回心神,而後輕輕拉下她懸在空中等待的手指,改而握住她的掌心。
「成交。」雖然說,他壓根就方才他究竟同她買了什麼。
伸手撈了顆權充青菜與豬肉的枕頭,擱在她的懷中讓她心滿意足地牢牢抱緊後,聆听著她漸徐漸緩的氣息,在她總算安心睡去之時,陸余取來小桌上的燭火,就著明亮的火光,坐在她身畔仔細地看著不知在賣了什麼給他後,即開心得就連睡著也還帶著笑意的睡臉。
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能感到滿足了呢?
不解地以指輕輕撫過她嘴角上揚的弧度,低首凝視了她許久後,他不放心地再探了探她額際的熱度,小心將喜被蓋上她的肩頭,而後離開床邊將燭火留在遠處的桌上,沒再打擾她的安睡。
刻意放輕腳步下了樓後,繞過四號房里平日都用來當作客館的幾棟美樓,再踏進客棧小巷中。
慢條斯理地走回客棧大廳的陸余,在重抵他才離開不久的大廳後,這才發現所有早已知情的眾人,都很有耐心地待在原位等著他。
「東翁。」一臉迷思的陸余,緩緩踱到家中的兩位大人面前站定。
「方才你不是說,我不在家的這段期間,家中沒什麼大事?」若說他房里躺在新床上的那一尊不算是大事的話,那她該算是什麼?
就等著他來問這句話的東翁,百思不解地瞧著他那張此刻看來,遠比他們這些不相關的人,還要來得平靜與出奇鎮定的臉龐。
「大事確實是沒,但有樁小事。」他邊說邊將充滿疑問的目光瞥向就坐在身旁的步青雲,而步青雲則是沒好氣地直直瞪著陸余那副永遠都萬事不驚、天就算是塌了,也不關他事的模樣。
陸余一手撫著下頷,「這事……有多小?」雖說房里的那位,看來瘦瘦小小的也不怎麼佔床位,但她懷里抱著那顆枕頭,還有那些青菜與豬肉,可沒法能小到讓他徹底忽視。
「不過就是你成親了而已。」嚴格來說,這頂多只能算是家務事。
面上還是找不著半點慌張感的陸余,在他人詫異的目光下沉吟了一會兒後,仍究是擺出一如以往即使泰山崩于前也照樣面不改色的神態,不疾不徐地再問。
「誰作主的?」關于他成親這事,不是幾年前身為千里侯的步青雲就放過話,要親自為他挑撿適當的人選還有主婚嗎?可依步青雲今兒個這副難得被氣壞了的模樣來看,事情似乎……並不是原本計劃中的那麼一回事?
一想到那兩個事羊也不知會他一聲,就擅自為陸家小弟安排好終身大事的鄰居,步青雲的臉色就顯得益加難看。
「你那無良兄長。」不能讓小余風風光光的大婚就算了,還連辦個盛大的婚宴或是寫張帖子也伏特加比麼,就這麼一聲不響的讓小余成了親,這教他千里侯的臉面日後是要往哪兒擺?
雖是不情願,但為了讓他了解實情,東翁只好繼續雪上加霜。
「還有,這事你家爹娘早就同意了。」那一家子姓陸的在玩什麼呀?雖說他們打非什麼名門望族也不是皇親,但好歹他們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想到居然將他們家小弟的婚禮辦得如此倉卒和草率,也沒讓小余有機會狠狠地對全城的達官貴人或是富商海撈上一大票禮金。
大抵知道步青雲的火氣是出在哪兒,和東翁那張苦瓜臉又是打哪來的後,陸余平靜地點點頭,一點都不訝異他上頭那兩位做事總是不按規矩來、又物愛在桶樓子後找他來收拾的兄長,為何會突然做出這件事。眼下,一趟遠行回家,即莫名其妙的換了個身份的他,只對某個問題感到非常、非常的納悶……
他想不通地問︰「既是我大婚,怎沒人事先通知我要出席?」不告訴他要娶的人是誰不打緊,隨意替他挑選對象也沒關系,只是,好歹娶妻的人是他,也們總該讓他這個新郎官到場湊湊熱鬧吧?
步青雲朝天翻了個白眼,「因你忙著出遠門替你家哥哥收帳,所以無暇出席,而四號房里的那位新科陸少夫人,大婚那日也是不出席參加她自個兒的婚禮。」
「為何?」他沒法趕回來就算了,怎房里的那一尊也……「水土不服。」
也覺得事情過于湊巧的東翁說得很哀怨,「方才回房時你應當也瞧見了,大老遠嫁來這兒的她,現下都還病著呢。」該說這對新婚夫妻的八字合還是不合呢?誰曉得在這事上頭,他倆竟這麼有默契。
陸余更是一頭霧水,「那,是誰代我拜堂的?」
東翁瞥了瞥身旁愈想肝火就愈旺、臉色也愈來愈烏雲漫天的千里侯一眼,回想起這幾日來客棧的生意,是如何全都被步青雲砸鍋而沒人敢上門後,終于有些懺悔之心的他,不得不全盤老實招供。
「隔壁鄰居的愛犬……」唉,臨時要找個湊數的,本就已經夠難了,加上步青雲又擺出一臉誰敢擅自代替小余亂拜,他侯爺大人就跟誰沒完的惡人德行,在沒人有膽得罪步青雲的景況下,身為客棧老板的他,也只好認命點去逮只不怕命不長的來應應急了。
听到這兒,陸余已經完全不敢指望那位還睡在他房里的新婚妻子?,那她的下場會比他的好到哪兒去。
「誰又代她拜的堂?」可以想見的是,為防步青雲極有可能會咒殺他們,他那兩個干了這等好事的哥哥,應當是會有好幾個月不敢踏進客棧一步了。
東翁揚手朝門外一指,「對門養的愛貓,就那只花不溜丟的。」結結實實呆愣在原地,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瞪大眼的陸余,絲毫不敢想象,他的這件婚事,往後會在吞月城當成笑話流傳上多久的時間。
「這件婚事,除開你倆外,你們兩家所有成員,也全都另有要事沒空到場去主婚或是觀禮。」生平顏面從不曾如經被削盡的步青雲,邊說邊轉身再次狠狠瞪向東翁這個偷偷收了陸氏兄弟大筆好處,居然瞞著他來個里應外合的大幫凶。
向來待人處事皆以冷靜出了名的陸余,這一回,終于也忍不住揚高了音量。
「你說什麼?」他家那一票長輩究竟是在搞啥鬼?
大大賺飽了不義之財,卻因此就快賠上整間客棧的東翁,無奈地再被怨恨他的步青雲賞了幾記冷箭之後,小聲地補述。
「忘了告訴你,我和那位打從你大婚那日起,滿月復火氣直至今日仍是不熄不滅的侯爺大人,正是那場鱉異婚禮的主婚人。」
起風了。
在那遙遠的故鄉,植滿杏樹的後山上,風兒擅自帶走了枝梢上的杏花,將之吹落在一池波紋瀲艷的湖面上,她伸長了手,只想緊緊握住……
大清早的,在四號房的新婚寢房里,遭困在床畔進退不得的陸余,看向窗外漸漸高升的朝陽,再一次地感覺到,他的右臂又傳來一陣麻痹後的微微痛感,他嘆息地回首望向床上人兒安穩的睡臉,並回想起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原本,他只是想叫他這名在他回來後,兀自睡上一天一夜,仍然不打算理會他的新婚妻子起床,不意遭睡著的她牢牢握住一手,這一握就是近關個時辰,而他,是擾醒這張甜甜的睡臉也不是,不喚她起來也不是。
一直枯等在床畔的他,稍稍動了遭握得又酸又僵硬的右掌,好不容易見她因他的舉動而睡意漸散,總算有醒來的跡象,她也迷迷糊糊地褊著眼睫睜開眼時,精神一振的他,即攜著滿面的笑意,語調溫柔和煦得有若剛拂上窗外枝頭女敕芽的東風,朝她輕喚。
「早。」
醒來就遭近在面前的陌生人身影給怔住的計然,躺在原處動也不動,一頭霧水地對眼前帶著春風般笑意的男子道早。
「早……」
「我听丹心說,你叫計然是吧?我是陸余。」他邊說邊扶她起身在床上坐妥。
她茫然地眨著眼,「陸余?」這是……哪位啊?
「你的夫君,也就是你前幾日所嫁的對象。」瞧著她仍帶著濃濃睡意的模樣,陸余索性坐至她的身旁,低下頭替她溫習她的記憶。
計然一手抱著懷里喜被,呆坐在床上偏首瞧了他好一會兒後,她側過臉、不解地打量著房里的擺設與隨處可見的喜字,在她不解地欲伸手揉揉眉心時,溫暖的感觸自她的掌心傳來,她低首一看,這才瞧見他那只遭她一直緊握在掌心里不肯放開的手,她尷尬地連忙松指放手。
「別急,你慢慢來。」酸麻的手掌總算獲釋,陸余苦笑地著掌心活絡血路。
這是怎麼回事?
幾道在數日前曾出現過的身影,下意識地晃過她回憶的心田。
她努力地回想,在她淡淡的記憶里和她的夢中,那兩名與眼前人一般,亦是姓陸男子,是如何替她家修樓建房、買衣買米還添衣裳,再三地向她保證她家日後絕對衣食無虞之後,還怕她的雙親待在家里閑著無聊,甚至自作主張地替他們開了間鋪子……
雙親那兩張好些年沒再瞧見過的快樂容顏,在她的夢里顯得好清晰,像是令她安心的證據,而那兩名自稱是陸余兄長的陸姓男子,他們待她的太度,是像稀世珍寶一樣,含在口里怕化著、捧在手里所摔著,在她自南方起程前往北方這段遙遠嫁途里,一路對她仔細照料、呵護得無微不至,萬般周到的程度令她簡直受寵若驚……
原來,那不是夢啊。計然伸手敲敲她還不太靈光的腦袋,試著厘清現實與夢境的距離,並在心底數算起,她這一睡,究竟是睡了多少日。
知道她剛睡醒,還有些混沌不明,陸余在她猶有睡意地以手掩著嘴打了個呵欠時,朝她伸出手,將幾乎把她臉蛋遮住的長發分別撥至她的兩耳耳後。
「我可以同丹心一樣叫你小然嗎?」都已成了親,連名帶姓的喚她,似乎太生疏了些。
「當然可以。」她愣了愣,很快即點頭答應。
見她的面頰仍有點紅,陸余不放心地撫上她的額際。
「還有點熱,我看今兒個你最好再躺著歇歇。」都睡了那麼多日,怎還是如此?
待會他非得差丹心親自找來神通廣大的蘭言不可。
已清醒大半的計然,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眼前的男人,亦是她所嫁之人。
老實說,她從來沒有預想過她所嫁的對象,該是生得何等模樣,又該是何等性情,因她,打小就對這事不曾有過什麼期待。
眼前的他,雖說與他的兩位兄長長得並不相似,可同樣溫柔的嗓音,與他面上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看來就與他的兄長們一般,皆是脾氣不錯的男人。不同的是,他的那兩位兄長,說話的語氣同詞、交際手腕,看業就是十足十商人,而這個陸余,一眼看上去,卻像個溫文儒生,他看人的目光,也似他的兄長們那般銳利……
大致打量過他一回後,她的兩眼不經意地滑過他身上質料甚好、裁與縫制手工皆是上等的衣裳。
「呃……」
陸余不確定地看著她接下來的舉動,「小然?」
方才還瞧著他衣裳的計然,微蹙著眉,下個動作,即是伸手整理起他的衣裳,一把拉開他的衣裳任他袒露著胸膛,細心地調整好他的內衫與外衫,替他穿妥後再仔細地調好左右兩襟的高度,在她欲收回手時,見他的衣袖似有點皺,她又忙著再去拉平一點。
她在做啥?
陸余呆愣著眼,看她就像在為自家孩童打理穿著般,弄完了他兩邊的衣袖,見他腰間的腰帶結得不是工整,她搖搖頭,干脆替他拆掉再重新結過。
「啊。」將他身上的衣裳打點好後,一時之間還沒收手打算的計然,兩手才想伸至他的頂上替他整理一下他的頭冠時,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新婚夫媚,正嘴角含笑地瞧著她這已是習慣成自然的舉止。
「盡興了嗎?」他先是打量了一會兒自個一身整齊的裝扮,再輕按下她猶懸定在空中的兩手。
「我……」兩頰不爭氣地泛紅地她,未開口解釋完前,知道她窘況的他,已一掌柔柔拍在她的頭頂上對她交代。
「你先梳洗一下,換件舒適的衣裳,待會咱們一塊用早膳如何?」「好。」她頓愣了一會兒,有些訝異于他貼心的言行。
「那我在花廳里等你。」
花廳里正中央的飯桌上,據滿桌面的各式菜肴,令人眼花繚亂的程度就像座小花園似的,在房里打理好自己的計然,一來到花廳的桌邊見著這等景況,便不由得悄悄嘆了口氣。
「菜色不好嗎?」在拉她到他身旁坐下時,陸余擔心地看著她愁眉不展的模樣。
「不,是太好了……」桌上這十來碟的早飯菜色,若是在她家,別說是晚飯,就連逢年過節也難得一見,而眼下這房里也才他們兩人,他倆是要怎麼吃完這一桌的山珍海味?
滿心不想浪費一米一栗,但又大病未愈什麼胃口都沒有的她,愈想便愈是煩惱,也愈想愈攔不住她本該藏在口中的嘆息。坐在她身旁的陸余,無言地看著她兀自搖頭晃腦了一陣,在她又不自覺地開始動手,這一回是排起桌上的碗筷和杯盤時,他一臉興味地瞧著她心不在焉的神情。
不過一會兒,原本在桌面上隨意擺置的各式菜肴與餐具,即排列有序且拿取方便地出現在他面前,他在多看了兩眼後,不禁微偏過頭將兩眼挪向寢房的方向,這才發覺她擺放在櫃外的隨身物品,亦是不紊有序地這麼擺放著。
半晌,他收回目光將注意力擺放在她的身上,趁著她自他懷中抽走了他隨身攜帶的汗帕,並專心在折迭之時,他悄悄打量起她那一雙露在袖外,瘦若無骨的手臂並因此而豎起了眉心。
怎會瘦成這般……他家的爹娘,是沒好好喂過她一頓米飯嗎?
不知不覺間,已折完手中的汗帕,也收拾好桌上隨意擺放的東西後,因失去目標而無事可做的計然,不經意回頭瞥了他一眼,一雙水靈大眼即止頓在他的面上再也舍不得移動半分。
「小然,你要一直這麼盯著我瞧嗎?」遭人直直瞪看了許久的陸余,等了好一會,卻怎麼也等不到她回神,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出聲叫醒他這位很容易陷入自個兒世界里的嬌妻。
「對不起。」回過神的計然連忙低下頭,不過一會兒,她又遲疑地抬起頭,「那個……陸余?」
「嗯?」
「我不能看嗎?」她問得再正經不過。
「當然可以,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他愣了愣,連忙轉身在她的面前坐正。
「但桌上的茶都已熱過一回就快又涼了,你可以邊吃邊看嗎?不然可就浪費了丹心的一番心血。」
「好,我這就吃。」她乖順地點了個頭,取來碗筷後,隨意夾了分量甚少的一點菜,就端起碗,邊盯著他邊不專心地扒起飯。被她當成下飯小菜的陸余,在她吃完碗里的小菜,一徑地吃著飯也不再多夾一些,似是根本就不在意她吃的是什麼時,忍不住代勞地在她碗里又添了些許,見她沒有反對,他又再多夾了一些放進她的碗里。
「有沒有人說過你生得很美很醒目?」只吃一些就覺得已經飽得啥都吃不下的她,放下了碗筷,目不轉楮地瞧著他這張文質彬彬的臉蛋,和他這一身因教養良好,故而更顯氣質翩翩的風采。
「有。」而且很多。
「啊,我、我不是故意……」這才突然驚覺方才所說的話,並不是什麼對男人該有的贊美時,有心想要補救的計然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我習慣了,也不覺得生得好看這事有什麼不好。」他笑了笑,而後默默在心中將那個「美」字略過當作從沒听見,因他堅持,他與天字三號房里的那個余美人的水平,從來就不是同一個等級。
她反倒有些意外,「你不介意?」正常來說,是男人的,都會很在科這等子事才對不是嗎?
「不介意。」陸余搖搖頭,反而覺得佔盡風流之余還很吃香,「拜這張臉之賜,打小我上頭就多了一大堆搶著認我當弟弟的義兄,而他們也都很疼愛我,這是好事啊。」反正這張臉是天生父母給的,他既改不了它也變不了它,那,也只有好好利用它了不是嗎?
「我可以模模看嗎?」雖然她很想忍下犯癢的手指頭,可眼前這等的秀色可餐,仿佛正無言地賣力勾引她,若是不好好輕薄一下,實在是有些對不住它。
他還是一樣好說話,「別客氣,盡量模。」
好似養在深閨里的大家閨秀,膚質吹彈可破,膚色白女敕又紅潤,令計然的指尖一觸踫到,即流連再三不肯知返,久久,她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忍不住低聲贊嘆。
「生得真是好啊……」當男人吃香,當女人包準人人搶。
「你不嫌棄就好。」他極力忍住溜到了嘴邊的笑,拿起她折好的汗巾輕拭著她的嘴角。
哀過她唇瓣上的汗巾觸感,當下令計然迅速走出眼前色相迷人的惑人迷霧,趁著他轉身取來一只空碗在猶用小爐熱著的湯爐里為她添湯時,她注意到了她無時無刻不照顧著她,不會太過、也不會讓她全然察覺不到的舉止,她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默然將所見的一切收至心底擺放著。
「我想,不如挑個日子,咱們再補一回成親,順道補一補我欠你的洞房花燭夜。待婚後,夫妻間的感情,咱們再一步一步慢慢來,你說好嗎?」打從知道自個兒娶妻之後,就一直這麼盤算著的陸余,在盛妥了雞湯,並去取來湯匙時這麼向她建議。全副心神思緒因此而沉澱下來的計然,仰起臉龐,目光筆直地瞧進他的眼底。沒听到她的響應,陸余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小然?」
「你真願與我成親?」
「願意。」這還用說?他們不都已拜見過堂,已是名義上的夫妻了嗎?
「真的願意?」似是懷疑他並不由衷的她,怕他會生悔或是因被迫而不得不從般,再三地向他確定。
他一臉困惑,「我看不出我有任何理由好反對或是不願的。」有人願意犧牲肯嫁她為妻,他就該大大感謝上天待他不薄了,更何況,到目前為止,他對眼下的這一切都感到滿意無比,甚至是超出了他的期待,因此他要是還不知感恩地挑剔些什麼,他怕,他會有天譴。
像是早料到他定會這麼說般,計然只是默然地頷首。
「來,喝此雞湯補補身子。」他將湯碗塞進她的掌心,直對她過瘦的身子頻頻皺眉,「這是我叫丹心特意為你準備的,我知道你還病著應當是沒什麼胃口,但能喝的話就多喝幾碗添些體力。」
並沒有把吃食之事放在心上的她,只是回想著他方才所說的話,在她欲端起湯碗指尖卻觸及帶也層薄沒的滾湯湯面時,被燙回神的她連忙縮回手指。
「太燙了是不?我吹吹。」陸余先是瞧了瞧她微紅的指尖,見它無礙後,又忙著端起湯碗代她吹涼。腦際里所有的思潮,似是一下子都被抽空了般,計然難以置信地瞧著身旁的夫婿。
天底下,怎會有這等待人體貼又好性子的男人?
而她,還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她的爹娘,之所以會將女兒嫁給也們陸家,是因家貧,而身為陸家三少的他,家大業大,方滿二十的他又青年才俊且事業有成,無論她再怎麼想,都認為他根本不需將就自個兒去接受她這名其貌不揚,又非名門或是商家出身的妻子,對于這件不是由他作主的婚事,她雖是不知他是否如她一般,亦是沒有所謂的選擇權,可以他的身分,要美眷要艷妾,何愁無人傾心相許?
細細看著他認真為她吹涼雞湯的側臉,好一陣子過去,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忽地告訴他。
「好,我嫁你。」
陸余錯愕地看著語出突然的她,有些不明白她怎會突然這麼說。
「陸余,我很高興能夠嫁給你。」她漾開了笑顏,誠心誠意地道。
原本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她,在她打心底歡喜地笑開來時,停據在她眼里的笑意,沒有痛苦、沒有憂傷,也不管她究竟是來到了多麼遙遠的地方、他人究竟是在她的身上托付了什麼希望,兀自燦爛美麗得令人舍不得眨眼。
他很想知道,為何每每出現在她面上的笑容,總是看業如此開朗不帶一絲猶豫?
眼前的她,絲毫不似外表迷人惑人的牡丹,或是臨院東翁親手種植的嬌客,倒像是株始終躲藏在牆角的不知名的野花,在藍天無垠朗朗的某個晴日城,令他措手不及地突然綻放,也獨自地芬芳,行經路旁的人們,若是不止住腳下急促的步伐,則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陣總是遭人漠視的幽香。
或許他就是那個不意停下腳步的賞花人。
又或許,他那一雙總是不知他要的是什麼、卻又老是自以為知解他心意的孿生兄長,這一回,真慧眼獨具地為他挖到了個寶也說不定。
「快快快……」
落日地分,無視于有間客棧內正值高朋滿座的景況,打從在門外下了車後,就拖著自家少爺一路橫沖亂撞直奔進客棧內的大黑,在前頭還有著一堆路人阻路時,邊拉著陸余擠過一室的人群,邊對站在最里頭靠近本館大門的韃靼大嚷。
「韃靼,開門!」
「大黑,你在急些什麼?」韃靼呆站在原地,看著兩道疾風就這麼一路刮過來。大黑邊排開人群邊抹去一頭大汗,「送少爺回家洞房!」
「啊?」
守株待兔,等了陸余一整日的東翁,扳扳酸澀的頸項,站在本館的門內,適時地拉開趕在前頭替陸余開路的大黑,再一把將他所等的正主兒給拎來面前乖乖站好。
「剛好,我和某人也正有事找你。」
陸余心急地問︰「東翁,此事能不能改日再說?」都因大黑的馬車被塞在城里,才害得他誤了回家的時辰,他相信此刻計然應該已在房里等得很不耐煩,或是愈等愈心慌了。
東翁挑高了兩眉,「有什麼事比你與我們這些大哥哥促膝長談來得更重要?」
「我今兒個重新補洞房!」不能等的陸余邊大聲說著邊想繞過他,「請別攔著我,我已經誤了丹心說的時辰了,借光!」
「慢著,你先給我過來再說。」听了他的理由後,東翁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強行將他朝前往天字一號房的小巷里拖。
「可我……」猶想抵抗的陸余,接下來欲出口的話語,全都在東翁召來韃靼一把將他扛上肩後,不得不塞回他的嘴里。
如東翁所願,一路被人扛進天字一號房里,並被擺站在步青雲的跟隨前後,滿心只想快快打發步青雲的他,都還未開口,就遭步青雲不滿的冷眼給掃個正著。
「小余,你打算拖到何時?」這小子究竟是想如何?從他回來後都幾日了,他以為這事能一直就這麼放著不管嗎?
陸余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拖什麼?」
「你還不退婚?」懶得迂回的步青雲,直截了當地問出這些日子來,全客棧里每個人最關心的一個大問題。
「為何要退?」他先是一臉訝色,而後不認同地皺起眉,「況且,成親乃人生大事,此事能說退就退嗎?侯爺,這可不是在做買賣。」怎麼他們這些人也與他家的哥哥們都是同一個樣?
听不下去的東翁,邊說邊以指戳向他的額際,「這小子方者還說他今兒個要重新補洞房。
步青雲錯愕地盯著他,「你完全不氣你家的不良兄們,擅作主張替你找來個來路不明的新娘?「
他搖搖頭,「回侯爺,一點也不。」
「你就這樣認了?」他人要他如何他就如何,怎麼他那逆來順受的性子,十年如一日的都不改改?
「侯爺,成親是件好事。」
「是隔壁家的狗娶了對門的貓!」這一回,步青雲地接拿起手邊的紙扇往他那顆冥頑不靈的腦袋瓜敲過去。
「無所謂,形式不重要。」很少遭人打的陸余,模了模額際,一臉無所謂地朝難得對他動怒的倏爺大人笑笑。
在步青雲氣虛地說不出話來時,接棒上場的東翁,頗為為難地問。
「小余,你覺得你的那位陸少夫人……如何?」他真的不是有意瞧不起人,也不是看人只看那副皮相,只是什麼鍋……也還得配什麼蓋呀,只要是明眼人一看,這對小兩口的外表差距,雖說沒有十萬,可也快差了八千里了。
「再滿意不過了。」陸余頓了頓,再大大地朝他們點了個頭,完全看不出他們是在替他焦急些什麼。
當下,除開窩在椅里一臉灰敗的步青雲,與大驚失色的東翁外,就連站在門外聊天的大黑與韃靼,亦是一臉不可思議地忙轉達過來。
他居然覺得滿意?是因他在識人這方面,有著與眾不同的失知灼見?深知那位新科的陸少夫人,定會是塊藏在石中的璞玉、匣中美畫?抑或是……
他的眼,壓根就有問題?
「你瞎了?」東翁好不擔心地捧起他的臉蛋,忙著檢查起他肯定是出了毛病的雙眼。
「它們好的很,多謝東翁關心。」
「但她的外貌……」陸余登時沉下臉,說得滿心內疚無比,「下嫁于我,算是委屈她了。」
委屈她?委屈了那個其貌不揚、過目就忘、瘦瘦黑黑小小、登不上台面、沒人能夠記得住的南方鄉下小泵娘?
瞪著他面上一點都不似在開玩笑的認真神情,一手頻頻揉著眉心的步青雲,抬起另一掌要正待發作的東翁緩緩,而後心底有譜地問。
「小余,你覺得如意生得如何?」依他對小余的了解,這小子八成又是用腦袋看人,而不是用眼來瞧人。
陸余毫不考慮地應道︰「侯爺夫人自是天下無雙。」
「藺言呢?」
「藺大夫人美心更美。」這點當然是無庸置疑的。
「不分男女,皆是國色。」若要說得更正確點的話,那等美色,應當是不屬于這塵世間的拆房妖怪才是。
步青雲懶洋洋地再問︰「你家的新婚妻子呢?」既是有了上頭的幾位可相較的人選,那麼這下他總能夠比較出美丑了吧?
「天仙。」豈料陸家三少仍是一派正色。
「……」他的眼、他的腦袋、他的審美觀……
「兩位可還要要事?我若再不快些回房就真的誤了時辰了。」趁著步青雲許諾再多說些什麼,而東翁則直掩著臉嘆大氣時,急著離開一號房的陸余等不及的問。
步青雲提不勁地朝他擺擺手,總算明白了再怎麼努力也只是枉然。
「去吧。」罷罷罷,再不成全他就太說不過去了,干脆就讓他去自生自滅,反正娶妻的又不是他們。
「就這麼放他走,不顧忌你千里侯的面子了?」東翁在陸余一骨碌地撥腿就跑時,側過臉,瞄了瞄那個沒了先前的氣勢,且一反常態不再強烈反對這樁婚事的步青雲。
「不然呢?」步青雲亦是莫可奈何,「上回是他的哥哥們一手造孽,而這回可是他自個兒選的。」再繼續下去,就真成了棒打鴛鴦了,他可不想讓小余日後把怨氣全都出在他頭上。
距離天字一號房不遠,只隔了幾條巷子的天字四號房內,站在喜房內走來走去的丹心,再次與隔著窗子瞧了瞧樓下遠處的動靜後,直在心底嘀咕著,負責替張羅一切的她都把事情辦得妥妥貼貼了,為何那個陸家三少到現在都還沒回業捧捧場子?
眼看著坐在喜床上的計然,看似因坐了太久而不適地調整了等待的姿勢,滿心焦急的丹心趕緊踱回新娘子的身旁,細聲安撫著今兒個晚上重新補洞房,卻怎麼也等不到新郎官的計然。
「小然,你別緊張。」
「好,我不緊張。」端坐在床上,一派放松等到差點睡著的計然,扶正了頭上戴了第二回的鳳冠再次對丹心頷首,同時她一直在想,丹心到底是要她別緊張些什麼。
為免等著等著又再度睡著,計然勉強打起精神凝視著眼前的紅燭,一想到再過一會兒,她就能再次見到出門工作了兩日沒回棧的陸余,那一張讓她看了就會覺得心情愉快的臉龐,她便覺得與她相依為伴的瞌睡蟲紛紛離她遠去,只剩下滿心的期盼。
「小然,待會你只要乖乖坐在這兒就成了,知道嗎?」在听見樓下遠處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後,丹心連忙抬起她的小臉,替她再補了補面上的胭脂之余,不忘對她叮嚀。
「然後呢?」深怕自己的表現會令陸余失望,計然很有學習精神地看向似是無所不能的丹心,「在陸余回來了後,接下來我該做些什麼?」
生平頭一回遭人問這等問題的丹心,錯愕地握住手中差點因此落地的胭脂盒。
「哈?」問她?
「或者有什麼事項是我該注意的?」計然還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繼續追著面色有些不自然的丹心問。
丹心當下更是一個頭兩個大,「那個……」拿這事問她?她可還沒出閣過哪,她這沒經驗的小避家哪會知道這事?
氣喘吁吁地站在寢房門口,將里頭的每句話都听進耳里的陸余,在好不容易喘過氣來後,滿有良心的適時出聲解救愣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的丹心。
「小然,你就別為難她了,那等事我自會教你。」
「噢。」
「陸少,那我這就回房不打擾你們。」丹心僵著笑臉,巴不得能快快離開這城別瑞礙他們小兩口的好事。
「勞煩你了。」陸余感激地朝她頷首,並在她出去之後順手關上房門,一轉身,映入他眼簾的,即是那日他錯失新婚之夜,無緣見著……靜靜等待著他,一身艷紅,又笑臉盈盈的新嫁娘。
鳳冠上一顆顆反射著燭光的珠玉,隨著她的舉止輕輕搖曳的金粉流蘇,與那一雙期盼地望著他的水眸,再牽引著他舉步上前,他登時忘了他該照著丹心事前交代過他,得先去換上紅蟒袍,亦忘了在路經花桌時得順手拿過的交杯酒,掩不住的歡喜漫過他的心坎,讓他有種一腳踩進一場美麗夢境的錯覺感。
只是……
他才剛沾到床在計然的身旁坐妥,還未能親手替她將手上的鳳冠摘下,豈料在今夜之前,他從來沒有思考過,床板硬度與厚度,或是結不結實的這張新喜床,下一刻,即自他倆所坐的床面上塌陷破裂,接著上頭的床架與四根床柱,亦轟轟烈烈地加入其中。
一陣天旋地轉過後,發現自己被困在已毀的床內,頭頂上還罩著一張懸在床頂的喜幔後,陸余平靜地側過臉,看著坐在身旁被方才的意外給結實嚇著,現下猶滿面愕然的同伴。
「小然,你是不是忘了告訴我什麼?」若他沒看錯的話,這床之所以會塌會垮,好像就是她剛剛因緊張之故,不意以一掌用力撐按在床面上而贊成的。
百思不解的她,悶悶地盯著地上那頂遭床柱壓扁的鳳冠問。
「例如咱們會坐在這團混亂中的理由?」她也很想知道啊。
「嗯,類似這類的事。」生來就不懂得什麼是震驚的他,總是直接跳過這個環節,直接來考慮該怎麼去收拾後果,與思考前因是怎麼發生的。
「我得好好想想。」
「你能不能先想個法子讓咱們離開這兒?」壓在身上的木板與床面,實在是太重太多,加上上頭還有喜被等,他要是不想面上無光地在這新婚之夜去喚人來救他倆,他也只能倚靠身旁的禍首了。
「沒問題。」不把這麼點小阻礙看在眼底的計然,隨即一手舉起壓在她肩上沉重的床板,再騰出另一手,將比她高壯上一倍的陸余給拎了出去。
突圍而出後,陸余呆坐在離床不遠處的地板上,不語地看著計然三兩下就挪開一地的阻礙,還順手整理了一下,半晌後,她猶豫地慢步走至他的跟前,面帶愧色地低下頭。
「你……一定很後悔娶我是不?」早知道當年在分擔家計之時,她就不要听信她娘親所說的話了。
他忙不迭地安撫她,「怎會呢?不過是件小事別放在心上。」她怕他會不要她?他更怕呀,什麼男性哄堂大笑尊或是顏面等問題,那些統統都不重要,他也可擺到一旁全都不去看!因為……對他來說,有娘子比較重要啊!
「真的?」計然喜出望外地抬起頭,一骨碌坐至他前頭的地板上,不料,在她右掌一觸及地面時,轉眼間,她的五指立即為地板添了一個小洞。
「你……」陸余深吸了口氣,不得不有些危機意識,「一緊張就會使力?」
「好象是。」
她想不通地看著自己分別就沒有房間用力的掌心,再看向她的胸坎,總覺得里頭的那顆心,似乎是在方才他太近時,的確是有跳快了些。
「你常緊張嗎?」若這不是偶發事件的話,那他可能要……擔心一下日他的人身安全問題了。
她皺著眉,「老實說,少之又少。」真要算起的話,在她的印象里,幾乎可說是不曾,可怎麼今兒個晚上就連連……
「別懊惱。」深怕她會因此自責,或是就此打退堂鼓改變心意不嫁他了,他忙不迭地轉移她的沮喪,「我倒是很煩惱你不願嫁我為妻呢。」
他……不但沒被方才的景況給嚇著,也不怕自個兒可能娶了個力大無窮的悍妻,他就只擔心……她會不要他?是他將自己的魅力估得太低,或是他沒有自信太過?
計然不禁一臉迷思,「為何你要煩惱?」他不會真認為他娶到了個什麼千金難得的無價寶吧?是明眼人的,一看也知她是無行也無市,可他……似乎並沒有這麼想過。
已事先問過客棧內其它人,知道他家的哥哥們與客棧內所有人,都沒對她提及過他的背景與他從事之業為何後,一直不知該怎麼找機會對她坦承真相的陸余,愈想便愈覺得煩惱。
「因我怕你在知道那些實情後,你就不會要我了……」唉,現在他是日日在想,若是她因此而反悔休夫之後,他這輩子可能就真要打光棍到底了。
為了他臉上那憂愁甚她數倍的模樣,計然忍不住忘了先前她究竟在擔心些什麼,滿心好奇地靠坐至他身旁。「可以說來听听嗎?」
「我有兩個兄長,這點你已知道了,但你應當不知,在我上頭還有一打步伯吧?」他一手撐著下頷,一想到家中那堆陣容龐大的男人,他就更是提不起勁。
「這麼多?」他家祖先這麼好福氣?
「在我上頭上頭的爺爺,也剛好有一打兄弟。」他之所以會住客棧而不願回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一旦踏進家門後……轉過去一看,男人;回過頭看,又是男人;不小心走錯路一撞,撞到的,還是男人。
就算先前再怎麼不明白,這下計然總算是听出了他語氣中的落寞是打哪而來。
「……全都是男丁?」怎麼尋常人家盼著能夠傳宗接代的男丁都是如此不易,甚至還有些人得去拜神求子,而他家卻是……了產過剩?
「半個女的也沒。」陸余感慨萬分地嘆了口長氣,「我祖上三代以來,族中代代都只生男不生女,也因此,我陸氏一族上下齊心,就盼能夠停止這等陽盛陰衰的窘況,添個難能可貴的可愛小女娃。」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我的堂兄們就像是被詛咒了般,也同樣只生男生不出女,而在我上頭的兩位兄長,也是一樣地讓所有人都失望。」
都怪那堆男人,害得他打從十六歲起就一直相親,可一路相至了二十,至今仍究是無人敢冒險下嫁于他,更別說,他還在那堆男人的陷害下,繼承了人人都不想要的祖傳的家業,任他自艾自憐了好一會兒後,一直坐在他身旁深思的計然,以一指輕推著他的肩。
「陸余。」
他不敢指望地問︰「我嚇著你了是不?」
「不。」已然全盤想通的她,不疾不徐地安著他的心,「我是想說,在我上頭有十五個已經出閣的姊姊。」
陸余兩眼當下煥然一亮,似見著了救星般地直握住她的雙肩。
「一個男丁也沒?」他能不能把他家的哥哥與堂兄們統統拿去跟她家的姊姊們換?
「沒。」她家老爹,早些年前就已對他們計家無香煙可傳之事認命了。
「那令姊他們……」他愈問臉上更是有著掩不住的期待。
她感嘆地撫著額,「生的也全都是女娃。」她想,這很可能是就是他家大哥與二哥,為何會千里迢迢跑去她家挑上她的主因。
听完她的話,生平首次,陸余明白了,跌落谷底後又隨即攀上山巔,赫然瞧見希望的感覺,是如何的感動與甜美了。他想著想著,馬上就一掃先前窩在他心口里的陳年沮喪,重新振作而起,他凝視著她弧度美麗的側臉,而後漾著迷人的笑容,一手提起她的手笑問。
「既然今晚咱們沒地方睡了,長夜又如此漫漫,不如咱們就來聊聊如何?」與其讓她緊張得又再次造成什麼人禍,他還不如先安下她的心,待她適應了一切再說。
計然挑挑眉,「那洞房呢?」他也未免變得太快了些,而挫折期又太短了點。
「我不急,你呢?」好歹他也算是半個商人,他這人是看長遠性的。
「一點也不急。」下一刻,如他所願地,放松下心神的她果然款款地笑了。
像是空氣中扇動的羽翅般,鼓動著他靠得她更近,捕捉著她面上的那份溫暖,和去觸模她那顆極其容易滿足的心。
只是就在他靠近她的身子,一手方撫上她的臉龐時,計然連忙屏住了氣息,一手撐按在地穩住重心,可一陣不小于先前壯觀塌毀的新床的音量,這一回又現次自她掌心下傳來,措手不及的程度,令陸余就連呼喊與掙扎的余地都沒有,驀然開了個大洞的地板,就這麼不給面子地讓他筆直地自洞口墜下,強迫他在洞房花燭夜這美麗旖旎的夜晚,直接以最快的速度下樓抵地,好去參觀一樓的擺設,與他日後得常常孤身一人度過長夜的淒清風景。
因閃躲得快,安然無羔的計然,在不該出現的煙塵散去後,生性就愛整齊,不喜有半分紊亂的她,盯著一地被她那一掌所造成的大洞與滿地的碎木與破片,而後,她想也不想地就挽袖整理起一地的混亂。
慢了好一會兒工夫後,當她終于打理好地板,滿意地看著一地的潔淨怔愣時,她這才終于發現,這房里……咦,好像突然少了一人?
「陸余!」他上哪去了?
直抵一樓客房內里,被卡陷在桌椅內、上頭又有著二樓地板碎木給壓著,哪兒也沒法去更不知該怎麼挪動手腳的陸余,在計然急忙地去取來火燭照向她所造出來的大洞里,偏不小心又暗自在手中使上了力,又壓壞了已顯脆弱的二樓地板某處,並制造出令他更難月兌身的大批木頭碎片時,他頗為認命地抬首往上瞧。
難道說,娶妻就是得……咬牙用力把命拼?
只是,若他不想自新郎官迅速淪為棄夫一職,而他陸家又想盼到個接連數代都生不出來的女娃的話,他恐怕,也好像沒什麼別的路可選。
舉燭朝著黑暗的洞內尋找了許久,總算找著了他的身影之後,從沒發現自個兒力道竟是這麼大的計然,先是難以置信地瞧著地板上她不知該如何去向丹心解釋的大洞,以及不遠處那張亦是遭她弄塌的新床,再愣愣地看著自己肇禍的掌心,半晌,她的小臉再次出現在洞口,語帶懷疑地問向樓下,未來可能都將如此過日的受害者。
「陸余,你還……確定要娶我嗎?需不需要再重新考慮一下?」他該不會剛好有九條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