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如救火,蘇默也不管不顧躺在那兒的傷患意願,逕自下達著指示。
「花叔,扒了他的褲子,瞧瞧他腿上是否也有傷。」那件只遮到了膝蓋的褲子實在是太礙眼了,她可不想事後漏了哪些傷處。
「你們……」動彈不得,只能任人魚肉的沐策,猶想阻止已挽起兩袖向他靠過來的花叔。
「沒事,大叔我就瞧瞧,不然我家小姐怎知該如何對癥下藥?」花叔客氣地對他笑笑,在屋里另兩個女人齊轉過身去時,動作飛快地月兌了他的褲子,細心地對他又模又瞧了個遍,再將一旁備好的厚被蓋妥在發抖的他身上。
走上前告知傷況後,花叔即和另兩個女人圍成一個圈圈,交頭接耳地討論了起來,而這一討論,就是兩盞茶的工夫,這讓等了好一會兒的沐策,忍不住對著他們三人的背影而生出了顆疑心來。
「你們……到底會不會?」怎麼他愈听,就愈覺得好像很不妥當?這三人,他們該不會是冒牌大夫,或是只是對醫術有些許涉獵的外行人而已?
「醫術?」蘇默回過頭,將他面上的懷疑看得清清楚楚。
沐策虛弱地朝她點點頭。
「沒瞧見我們正在參詳嗎?」蘇默睞他一眼,回過頭去接著與他們熱烈交流,
「繼續繼續。」
圍繞在床邊的火燭,將他們三人的身影,長長地拖拉至遠處的牆面上。沐策找出所剩不多的力氣,勾動手指,不死心地拉著蘇默的衣袖。
蘇默不得不先安安他的心,「我們三人雖習過數年醫術,只是,我們得分工才能照顧你。」
「分工?」
「是啊是啊,就像我,我就只會接骨。」花叔漾著一張大大的笑臉,趴在他面前樂呵呵地向他解釋。
蘇默舉起一掌,「我會診脈配藥。」
「我會繡花。」花嬸補上令沐策心房頓時急跳了兩下的最後一句。
當下某兩人有默契地齊齊打在花嬸的後腦杓上。
花嬸捂著腦袋瓜,委委屈屈地改口,「我會縫筋縫傷口……」
大致上討論完畢後,他們三人即各自回屋去找來等一下會派上用場的工具,並另鋪了張床,墊上干淨的布巾後再合力抱著沐策上去躺好。
當花叔花嬸還在房里四下來來去去忙著準備東西時,蘇默取來先前已熬好待涼的麻沸湯,一匙一匙地喂至他的嘴里。
「我……不想死……」對于他們的醫術還是不能全然信任的沐策,困難的吞咽藥湯之余,努力睜開腫脹的雙眼,試著想從她身上得到一些能讓他安心的保證。
「我們不會讓你死的。」蘇默以巾帕拭去自他嘴角流下的藥汁,「你放心,絕不會。」
「真的?」
「嗯,我保證。」她沉穩地點點頭,再把剩下的藥給喂完。
排山倒海的睡意緩緩席卷而來,喝完最後一滴藥湯的沐策,在她要起身離開時,掌心悄悄地攥緊了她的衣袖一角。
「別忘了……你答應的……」
「對,我答應你的,待你醒來後,便會覺得好多了。」蘇默伸手拂去他額邊的一絡發絲,面帶微笑地看著他沉重得快要張不開的雙眼。
「別滅燈……」
蘇默低首再次看了著他掌腕上明顯的鎖銬痕跡,而後體貼地頷首。
「知道了。」她的指尖,如春風般地拂過他的眼簾,「知道了,安心睡吧。」
***
隨著遠山的輪廓經風雪妝綴得蒙朧模糊,風姿綽約的隆冬,正式宣布擺駕人間。
說起來,沐策在這座名喚為桃花山的山頂,已待了快四個月的時間,這些日子來,沐策不但自鬼門關前走了一回,身子也大致上都復元了,此外,他還大抵弄清楚了這一家子恩人的概況。
「唉,救了你一命,雞棚里的一窩雞就一只只都糟了殃,想想你也真是罪過罪過。」
用過午飯後,蘇默前來客房收拾沐策所用碗盤,卻忽地對著桌上那一大碗被沐策喝得涓滴不剩的雞湯湯碗,淡淡地說出她的感慨。
花叔毫不遲疑地附和,「是啊是啊,以前那窩雞咱們都舍不得吃呢。」
「哪像現下,全都專用來為你這難得的客人養病補身子。」站在床邊替他掖著被角的花嬸,頭點得可勤快了。
沐策默然地接受他們輪番的言語攻勢,半晌,他只淡淡地問。
「雞肉呢?」
「嗯?」他們皆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句。
「日日我所喝的皆是雞湯,雞肉呢?」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一張張毫不心虛的臉龐,「都進了誰的五髒?」他們也不去找面鏡子照照,瞧瞧他們,一個個都吃得嘴角泛油兼帶光,氣色好得有若春回人間似的。
說時遲,那時快,當下在場的某三人,紛紛揚手指向其他人忙著栽贓。
「……」他算是逐漸看清這些救命恩人的本性了。
「咳咳。」蘇默掩飾地別過臉偽裝忙碌,「趁著今兒個雪勢不大,該辦事的辦事去,別都擠在屋里湊熱鬧。」
「知道了。」某對夫妻歡快地應著。
原本熱鬧不已的家中,在花家夫婦出了門後,一下子就顯得安靜清寂了許多,安靜的屋子里,就只剩下跛了一腳的蘇默,拖著腳步在屋里來來去去的聲音。
「睡不著?」收好碗盤要走的蘇默,肴著他猶在床畔坐著的姿勢。
他微微苦笑,「都躺一早了。」
「那就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吧。」
怎麼活動?
他的身子尚未完全復元,腿腳也都還無力著,加上外頭大雪覆山已有數日,那一地看似蓬松松的厚雪,一腳踩下去,可是會直抵人大腿腿根,他這行動不便之人可不想再給她多添麻煩。
蘇默朝他笑了笑,熟練地將他的一條臂膀搭在她肩上,就像做過幾百回似的,直接半扶半托地讓他站起,領著他一路走向她常待的廚房。
將他在廚房一角的小床上安頓好後,她將一大盆蒸好放涼的栗子遞給他要他剝殼。
「來幫幫忙吧,咱們今晚吃栗子飯。」花叔說過了,他那接好的指頭得勤加動動,才能早日恢復原有的狀態。
沐策拈起一顆表面光滑的甜栗,按她的話活動起已接回指骨的十根長指,方剝開的栗殼泛著淡淡的甜香,無聲地混合進廚房里各式的香氣中。
花了點時間才剝完一盆栗子的他,看著蘇默站在灶台前的身影,恍然地憶起,數月前他們三人是如何合力將他這條命給救回來的。
也不知他們三人是否曾拜過什麼世外高人為師,當初她說他們分工合作才能治好他的傷,實際上也確是如此。
當初獄卒奉命廢去他一身的武功,故刻意挑斷的筋脈,已被手藝高明的花嬸接了起來,她還刮去他背後的腐肉,縫合好鞭傷所造成的傷口,花叔則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才將他身上所有骨斷骨裂的地方接回,並在口中叨叨念著傷筋動骨一百天,強押著他在床上結結實實地躺了三個月,而蘇默,她最後還是查清楚了他身上總共中幾種毒,為了這五種效果不同的慢性毒,每日他一睜眼,就可瞧見蘇默手捧著一只藥碗站在他的床前,每日在他即將閉眼入睡前,站在他床前的,也定還是捧著另一碗不同湯藥的她。
濃郁的藥香,日日充斥在這座位在山頂上的宅子里,花叔三不五時拿著自制的傷藥往他的身上敷,花嬸天天都笑咪咪地拿著金針往他的身上扎,家中負責掌杓的蘇默,更是巴不得他能多生出兩個胃袋似的,動不動就拿食物往他的嘴里塞。
經歷過三年的黑牢生涯,他本以為他的手腳就注定得廢了,可經過他們的妙手回春後,身上該好的地方,漸漸地有了起色;該長肉的地萬,終于不再瘦骨嶙峋,風一吹就跑;他的面色也不再蠟黃,經過上等藥材的滋潤後,現下時不時還能在他頰上浮出兩朵健康的紅暈。
聆听著爐灶里柴火燒得正旺的,沐策自窗口向外看去,與暖氣相融的廚房相較下,寒風剖面的外頭,山林中的雪勢出乎意料的大,亂瓊碎玉染白了群山,天際也灰茫茫的迷蒙成一片。
也不知那對花氏夫婦現下駕車走到哪兒了……這幾日來,他們倆每日都忙著下山采買吃食,以免再過陣子大雪封山後,他們一家四口會餓死在這座山頭上。
他掉過頭來,灶前的蘇默已清理好花叔一早去山潭里釣來的魚兒,準備再次給他熬魚湯收收傷口。望著她那道他已然熟悉的背影,他不禁細細地在腦海里回想起那些關于她的事來。
自認識她起,他就听家中另兩人一個叫她小姐,一個喊她三姑娘。听花叔說,他們夫妻倆是這位蘇三姑娘家中的下僕,自從開藥材店的蘇老爺舉家遷至雲京後,他們兩人就留下來與三姑娘一塊住在這座桃花山山頂上相依為命。
只是,為何蘇家會獨留下她一人,而不攜她一塊進京呢?
站在灶台前的蘇默,今日又將她那一頭長發編成了一串發辮,擱在她的身後不讓它妨礙她做事。灶台底下爐內的火苗,照亮了她那張雖是不施半點脂粉,可總給人種幽艷感的美麗臉龐。
雖然他從未開口過問,但她看上去,年紀約莫也有二十了,早已過了一般女子出閣的芳齡……他無聲地再將視線往下挪移,注視著她那只跛了的右腳,隱隱約約的心疼,又再次在他的胸臆里憑添了些許,他想,或許這就是她至今尚未嫁人的原因。
當灶台上那鍋炖肉的香氣充滿了整間廚房時,沐策定眼數了數她忙碌的成果。
「今兒個菜色這麼豐盛?」不是還有小半個月才過年嗎?
「魚湯是給你補骨頭收傷口的,炖兔肉是希望你胃口變佳多吃些好長肉的。」
蘇默頭也沒回地向他解釋,「角落邊的參湯,是給你補氣的。」
自心底深處驟然升起的感激,頓時將沐策的心房充填得飽飽滿滿的,他有些承受不起地別開了目光,轉首投向窗外在雪勢中不見身影的遠山,不再投映在她總是為他辛苦的背影上。
蘇默忙了一會兒,轉身見他呆愣在窗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她遂自一旁煎藥專用的小爐上為他倒了一碗參湯,待碗身不那麼燙手後,才拉過他掌心要他捧著慢慢喝。
「暖暖手。」
沐策低下頭看著這碗由多年老參久熬而成的參湯,色澤金黃瑩瑩如蜜,雖是固元補氣,卻也一眼即可看出此物價高難得,可蘇默卻像是不要錢似的,總是日日熬給他當水喝。
「下回開窗前,記得先添件衣裳。」她去房里找來一仵花嬸親手為他縫制的大衣披在他的肩上,再順手替他掩上身後的窗扇,「你的身子還沒大好,尤其是渾身上下的骨頭,可半點也受不得寒氣。」
「我……」他猶豫地啟口,可話到了嘴邊,卻反而不知該怎表達才是。
「嗯?」
「沒什麼。」
「咱們來做今日的功課吧。」她端來一只大銅盆,在盆中兌好了燙腳用的熱水,然後拉過一張小凳坐在他的面前,月兌去他的鞋襪撩高他的褲管。
沐策看著她熟練地在膝上置了一張干淨的布巾,將他泡熱了的一腳擱在上頭,擦干了水珠後,拿起那一大盒她也不知加了什麼配方的藥膏,仔細按壓著他腳底的穴道,而後一雙小手由下而上,緩慢游移至他酸疼的膝蓋替他推拿,一點一滴的,舒緩了這三年來總在冬夜里折騰著他的疼痛。
一開始,他還會拒絕她這等過于親昵的舉措,可她總是滿口的醫者父母心,說既是父母,那還能對他起什麼心思?等到時日一久,他也就漸漸習慣成自然,那個曾留在嘴里的「不」字,看在她如此期望他恢復健康的份上,也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疼不?」在他額上冒出顆顆細汗時,她抬起頭來柔聲問著。
「還好。」
「會疼就說,別裝悶葫蘆忍著啊。」她放下他的腳浸回熱水里,再撈起另一只來。
「知道了。」
「今早起來時花嬸有沒有給你扎針?」蘇默一貫地問著,很怕那個忘性大的花嬸今日又落下了。
「扎了,她沒忘。」
「昨兒夜里沒听見你咳,胸骨還疼嗎?」兩腳都推拿過一回後,她打濕兩條方巾,熱烘烘地敷在他的膝蓋上。
他這才想起她就睡在他的隔壁房,「好多了,睡前有照你的吩咐用熱巾敷過再睡。」
答完這些她每日必定會問的話後,他倆便不再言語。沐策不語地看著她,那目光看得是如此認真專注,這讓她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
「你怎一直盯著我瞧?」她抬首望進他那雙寫滿了疑惑的眼眸。
「有些話,我想問問。」他悶在月復里已經很久了。
她很大方,「問吧。」
「為何要救我?」
「想救就救了。」這算什麼問題?她是個醫者,難道要她見死不救?
「就算我來路不明?」救起他的那一日,想必她定也發現那兩副手銬和腳鏢了。
「你一直很介意這事?」她拍拍伯的膝蓋,沒想到他這個該好好養病的病人,腦袋竟那麼不安分,沒事還想東想西想那麼多。
「是如此。」長年培養出來的疑心,讓他即使再怎麼感謝她對他的恩情,他卻不能告訴自己可以放下懷疑,全然地去相信這份善意。
蘇默沉吟了一會兒,以布巾擦去手上的藥膏,起身走至廚房的小碗櫃前拉開其中一只抽屜,取出一封兩個月前收到的來信。
「這兒有封信,你瞧瞧。」她將信遞給他,接著又坐回他的面前,拿起藥膏繼續未完的工作。
看完全信後,為信中內容大為震驚的沐策,抽回還擱在她膝上的一腳霍然站起,但早有準備的蘇默,很快地即伸出兩掌把他給壓回原位坐下。
「別亂動,不治好來,你是想在日後像我一樣當個跛子嗎?」就知道他會有這種反應。
沐策一把捉住她的皓腕,神色森然地眯細了一雙眼。
「你如何知曉我是何人?」
「三年多前,我曾在雲京的大街上見過你一面。」她不慌不忙地拉開他那一根根用力過度的手指。
他的聲音頓時再添幾分冷意,「如此說來,你是刻意救我?」
「非也。」蘇默小心地避開他那盯得人渾身發毛的目光,「那日救你時,一開始我並未認出你來,因此我並非是刻意救你,直到你的臉消腫了,這才認出你是何人。因我不知你為何會落到如此境地,所以才寫了封家信去問問嫁至雲京的家姐,而這,便是回信。」
他身在此處之事,既然她的親人已知情,那麼她的親人是否會告知他人,或是不經意透露給與他此案有關之人……
看出他八成在想些什麼的蘇默,直接截斷他腦中的想法,「放心,在信中我就是隨口一問,並未說出你在此地,我沒打算將你供出來的。」
沭策沉默地看著她在說完這話後,便又十指節奏有致地在他膝上按著。
「你圖什麼?」這些年來,看遍了朝中生態與京中人情冷暖後,他不得不這麼問,也難以阻止自己將人性的品格,再次陰險地放在天秤上來衡量。
「別自抬身價了。」蘇默沒好氣地賞他一記白眼,「本姑娘有屋有田且銀錢不缺,再者,你有罪無罪,那也與我無關,我不過就是半路經過,再順手救了你而已。」
真只是這樣?
「不信?」她看著他眉心千千結的模樣,「那就等著日久見人心吧。話說回來,你一個被革了功名,還被誅了九族的流刑之徒,又能讓我圖些什麼呢?」
他明顯地放松了身子,「這話說的也是……」如今的他,無勢無錢無利,即使榨干了他也生不出什麼油水,她的確是沒法在他身上得什麼好處。
「好了,別再多想,把參湯喝完後躺著歇歇,我去柴房拿些柴火來添。」
「姑娘。」沐策輕喚住收拾好銅盆正要走的她。
她側過芳頰,「嗯?」
他總覺得他必須說清楚,「我非刻意私逃,是押囚宮們見我病重,故將我棄之等死。」
「我知道。」蘇默點點頭,並沒有說破他其實不是被棄之等死,而是遭人踹斷了胸骨欲置于死地。
「留我在這,日後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對于這些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他並不希望住在山頂與世無爭的他們,將可能會因他的緣故,進而打攪了他們原本平靜的生活。
蘇默好笑地道︰「能添早添了,荒山野嶺的,哪來的麻煩?你安心住著養傷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