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日起,為求能留在沐策身邊,好制造機會讓他改變心意,項南發揮了最擅長的本領——死皮賴臉,趴也趴著不走。
對于項南,有過經驗的沐策是可以無動于衷,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每日見他手擰著一條手巾,唱作俱佳地嚎嚎嗓掉掉淚,花嬸的心都被他給哭軟了;他袖中薄薄的銀票,更是一天天不手軟的給,收得花叔的兩手都發顫了,直在嘴里罵著小兔崽子真是敗家。
于是在不屈不撓的攻勢下,某位姓項的長工遠親,他蹭呀蹭的,終給蹭到了蘇默開口應允他在家中住下的機會,居住的地理位置也一口氣自外頭的柴房,大大躍升至沐策隔鄰的客房。
每晚在沐策忙完舉宅上下的雜事後,項南便會看準了時機,將沐策給拖進房里來個促膝長談,偏沐策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任他說破了嘴也不要他項家家業,這讓蘇默看得頻頻嘆息之余,也只能由著他們一來一往僵持去了。
日子也就這麼被項南給賴了下去,直到重陽這日,一大早沐策就在蘇默的吩咐下,帶著一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去鄰山的最高處登高望遠應應節。
沿途上,沐策不時提醒著花家兩老別亂跑,一定要走在山道上別貪玩走遠了,還不時回過頭,擔心跟在後頭的小雁和母雞們有沒有月兌隊走丟了幾只。
走至半途,山道開始變得陡峭,沐策直接將後頭那一大票小的交給項南接手,二話不說背起走得吃力的蘇默,在項南難以理解的糾結目光下,背著她輕松地走至山頂。
站在山頂上,觸目所及天開地闊,微涼的秋風吹散了雲朵,帶來了萬里長空,放眼望去,底下的群山已開始變色了,叢叢早紅的楓樹,或金或紅地綴在綠林里。
蘇默手上拿著一株茱萸,看著沐策迎風望遠的側臉問。
「長工還在跟遠親置氣?」瞧他日日都板著張臉,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欠了人錢,而不是被人給逼著收錢的。
「沒,就是嫌他跟上跟下太煩人。」害得他有時想與她獨處一會兒也都變成了件難事,早知如此,那麼任由項南再如何賴皮,他也不該留下這位礙事者。
蘇默一手撫著下頷,試著想像起有錢人的煩惱。
「你真不要他家的家業?」听他說,那位遠親好像是因皇商這擔子太重、家業又過大,所以全族人在商討過後,在幾年前就已決定把泰半家業都贈給他讓他去消受。
「不要。」天底下哪有人把家產拱手贈給外人的?他們不覺怪,他還嫌離譜和麻煩。
「你不答應他的原因是?」有人送錢給他不好嗎?雖然說遠山商號百來間的鋪子,這擔子是沉重了些。
「因我覺得項南很適合接下家業。」他走至她的面前,替她披上了件薄薄的大衣,「其實他是塊從商的料子,腦子靈活,口舌也花巧,在文人圈子里混久了,交際手腕也是上乘的。」
「那他為什麼自個兒不接非要推給你?」這說不通啊。
他有些沒好氣,「他生肖雖是屬兔的,性子卻是屬驢的,不罵不抽就懶得跑,要是沒人在後頭逼著,他就懶得主動去做,所以他才要躲這當家之位。」說來說去,那位遠親就是不想負責而已。
「……」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一種人才。
「眼下他家的家業,其實也不需再開疆拓土了,單是守成就已足夠,所以說項南那懶得往前沖的性子,在這時候經營起家業是合適的,故我才一心想趕他回家。」現下就只能看那只兔崽子究竟賴到何時才能死心了。
回家啊……
蘇默靜靜凝視著他那張線條剛毅的臉龐,他的身子早已好了,長工也當了那麼久,那麼他是不是也該回家了?
以往要他留下,是因她希望他能在這兒養好身子,要他當長工報恩,是希望早已無處可去的他,能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留下棲身。
可現下呢?自項南出現以後,他們都明白,他不是無處可去的,以項南的身分與財富,相信定能掩蓋好沐策流犯的身分,因此沐策要想重返雲京,並非毫無希望。
「長工啊長工,京城在哪個方向?」
沐策多心地看她一眼,大略地找了下方位後,揚手指向北方。
「你的孫兒都來此找你了,你不想回去嗎?」這陣子來,她也听項南說了不少關于沭策從前在經商方面的事,若是沭策能跟著他走,那麼日後他的生活不但有了保障,也會有遠比身為長工更好的出路。
他平淡如水地問︰「姑娘這意思是要長工拋家棄子?」
「……哪來的子?」她頓了頓,疑惑地揚起柳眉。
他直接朝她身後一指。
「嘎嘎嘎……」
「咕咕咕……」
「呱!」
「……」她都忘了他的養子養女數量有多龐大了。
「長工還沒報完恩呢。」沐策接過她手中把玩許久的茱萸,細心地為拋插在身後的發辮上。
她別過芳頰,「又沒人拿恩情拘著你不讓你走……」她就連張長契也沒同他訂過不是嗎?
「姑娘希望長工走?」
她沒答他,將一雙水目挪向遠方,直在心頭揪扯著該是為他著想,還是該將他留下來繼續陪在她身邊,過著一家四口無憂的日子。
沭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他只是在她開始蹙眉深思起來時,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執起她的發辮,「娘子啊娘子,你有所不知,長工雖是出身武人世家,可習的是聖賢書,且家中禮教甚嚴。」
好端端的,他沒事說這做什麼?
「所以?」
他含笑地道︰「所以一些以往不重要,現下卻很重要的小事,還得同你說一說。」
「例如?」為了他那太過溫情款款的笑意,她的心當下多跳了幾下。
「以前,你常扒我的衣裳。」他開始翻起舊帳,就如同她以往曾做過的般。
「嗯。」她點點頭,大方承認。
「你見過我的身子。」
「嗯。」不只是她,花叔和花嬸也都有福同享過了啊。
「你抱過更摟過我,還渾身上下都模了個遍。」
「……嗯。」他老兄有必要說得那麼曖昧嗎?明明那些都是療傷不得不為之的行為,她是被迫吃他豆腐的。
他緩緩做出結論,「你得承認,你佔過我很多便宜。」
「嗯。」她清亮的眼眸直望進他的眼底不再裝迷糊,「你說這些究竟想做什麼?」他就直接說他想讓她負起輕薄了他清白之責吧,何必拐那麼多彎?可他又不是什麼姑娘家,她是能娶了他不成?
想做什麼?他想做的事可多了。
沐策默默在心底溫習起當初她說過的那句話,既然馬養大了可以拉,雞養肥了可以殺,那麼人若擺在身邊養久養順眼了……
「長工在計劃一些事。」他斂去眼底的精光,語調平穩得很風和日麗。
「關于什麼的?」
「關于家庭和諧的。」
啊?方才在話里她是不是有錯過些什麼?
「要不要我同你一塊參詳參詳?」蘇默百思不解垃問,不知他怎會拐彎到這一事上頭。
「不必,你只須在日後好好參與。」他分心地瞥眼瞧了瞧四下,在確定其他人此時都不在後,他松開她的發辮朝她跨進了一步。
蘇默仰首望著近站在面前的他,「如何參與?」
「例如這般。」他朗朗一笑,彎子伸手將她緊緊摟在懷里,並埋首在她的頸間動也不動。
屬于他的氣味,頓時充斥在她的口鼻間,蘇默靜靜被他抱了好一會兒,而後漸漸察覺出,此刻的擁抱與以往的有何不同。
此時他倆身軀間密合得找不出一絲縫隙的擁抱,仿佛可以就這麼持續到天荒地老永不分離,他那雙手臂強而有力的勁道,就像是想將她整個人嵌進他身子里似的。
「……家庭和諧?」她埋在他的胸口問,就算她再鈍,也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了。
「嗯。」他稍稍側過臉,看著她在他的注視下,面上表情雖是沒什麼變化,但她的兩耳卻漸漸不受控制地變紅,嬌女敕艷紅得有如上等的血玉,他忍不住低首,在那耳垂上輕吮了一下。
透過唇瓣傳來的熱意,在她的耳上焚燒了起來,她嚇了一跳,飛快地推開他的懷抱,他沒阻止,任由她舉步朝後退了兩步後,轉身就要離開這兒去找花叔他們。
「姑娘。」他輕聲喚著。
蘇默轉過頭來,站在不遠處與他凝目相對。
「我是認真的。」過了許久,他看著她盛滿訝然的雙眼,定定地對她道。
她沒說什麼,只是在朝他點點頭後,轉身離開。
「出來。」她一走,沐策即扳著十指,朝不遠處的小樹叢說著。
項南苦著一張臉,拖著步子顫顫地走至他的跟前。
「表舅公……」冤枉啊,他也不是故意要撞上這事的,誰曉得他的運氣會這般好?
「方才見著什麼了?」
他忙不迭地指天發誓,「孫兒方才失明也失聰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敢瞧見沒敢听見!」
「別插手。」沐策瞪了他一眼,不忘向他叮嚀。
他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不敢不敢絕對不敢……」又不是向天借膽,他哪敢壞自家表舅公的好事?
沐策走至樹下收拾起帶上來的桃酒與食物,淡聲問著不斷將兩眼瞄向他的項南。
「有話想說?」要是那位蘇三姑娘也像這小子一樣好了解就好了,他也不必在這瞎猜,方才她的那個點頭,究竟是什麼意思。
「表舅公……」項南難以理解地皺著眉,「您真想對恩人下手啊?」怎麼他哪個不挑,偏偏看上了她?明明在雲京里就有更多更好的人選等著他隨意挑。
「是又如何?」
「可她……」事實不是很明顯地擺在那兒了嗎?既是個跛子,又是外室所出不受父母喜愛,還因有心結而不得不遠離人群獨自住在這兒,無論他再怎麼想,他就是覺得蘇默雖是心善,但她實在是配不上一身光輝歷歷的沐策。
沐策很清楚他在想什麼,「她很好。」
「您這是為了報恩?」雖說再造之恩等同父母,可他有必要連下半輩子也這樣賠上嗎?他明明就已做得夠多了。
「不是報恩。」他人懂也好不懂也好,只要他明白就成了,蘇默對于他,真與報恩無關。
「那是為了?」
他輕輕嘆口氣,「你可听過一句話?」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項南錯愕地張大了嘴,仿佛他方才月兌口而出的話語,是多麼的不可思議。
「就只是這樣而已。」沐策垂下眼睫,在唇邊帶著一抹滿足的微笑。
***
「姑娘,你的耳朵是怎了,怎麼這兩日都見你一直模?」花嬸不解地看著蘇默的動作。
蘇默尷尬地別過臉,不知不覺中,兩耳的血色又開始一點一滴地往上竄,在她自己都覺得兩耳燙熱不已時,她索性站起身。
「我出去走走。」再這麼待在屋里,說不定所有人都會看出來了。
花嬸不疑有他,就在蘇默剛出了廳門時,本還在廳里看著蘇默珍藏詩文手本的項南,也急急跟著她往門外走。
「兔崽子?」
他笑笑地向花嬸解釋,「午膳我吃多了,我去外頭四處晃晃。」
出了廳門走在通往後花園的路上,項南滿腦子所擔心的,全都是這兩日來蘇默與沐策之間的詭譎態度。
也不知這兩人腦子里究競是在想些什麼,在那日沐策都已表白了心跡後,他倆是怎麼有辦法在回到家後,若無其事地照樣過著往常的日子,行為舉止間全然無半點異樣的?
此事莫說花叔花嬸都沒看出來,就連他也要懷疑那日他是不是誤听了什麼。
舉步繞過園里一叢叢盛放爭姿的秋菊,項南才抬起頭,就正巧迎上了似是正等待著他的一雙水眸。
坐在小亭中的蘇默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坐吧。」她燃起亭中小泥爐的炭火,邊著手準備起烹茶的用具。
一臉忐忑的項南徐徐踱進亭中,直在想這麼做究竟妥是不妥,要是讓沐策發現他不小心插手了他們的事,那下場……
他渾身不禁泛過一陣冷顫,才想將腳步撤出亭子時,蘇默已為他拉妥了凳子。
不得不留下來的他,只好硬著頭皮坐下,看她動作熟練地為他烹茶。
「你是代長工來采采消息的?」蘇默也不拐彎抹角,光是看他這兩日面上奇奇怪怪,根本就藏不住秘密的臉色,她已猜出他知道了什麼。
「我並不是……」他自暴自棄地垂下兩肩,「其實就是我自個兒替他心急而已,表舅公他耐性好,他才沒我這般毛躁。」
怎麼她的態度這麼大方?平常女子過上了這問題,哪個不扭捏哪個不害臊的?哪像她,一開口就問得直截了當。
蘇默微笑地替他斟上一杯香茗,「那你想知道嗎?」
「想!」他登時兩眼直放精光,求知若渴地看向她。
「我也不是什麼矯情的人,所以我就同你實話直說了。」她兩手握著茶碗,在涼涼的秋風中不疾不徐地啟口。
「在下洗耳恭听。」
她據實以告,「我本就對他頗有好感,一塊住久了,感情自然是有的,他當然在我心里佔了一席之地,」
「那……」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直接,項南在錯愕之余,不禁替沐策悄悄燃起了一線希望。
「可是我從沒想過與人攜手這回事。」她隨後話鋒一轉,說出目前正困擾著她的問題。
他直皺著眉,「從沒想過?」哪個女人不打小就向往將來能許個良人這事?
「那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所以這兩日來,她老覺得過得像夢一般不踏實,也怕夢醒後便是春夢了無痕了。
壺里的茶水,冒起陣陣水霧般的白煙,模糊了蘇默的面容,讓他看不清她此刻的模樣。
在她遲遲不再開口,只是一味地盯著茶碗里的茶湯色澤出神時,他先是想了想後果,然後咬咬牙,決定豁出去幫他家的遠房表舅公一把。
「恩人啊恩人,你可听過你家長工的往事?想不想知道他過去是個怎樣的人?」
她柳眉輕挑,「說來听听。」
「在雲京時,他爹這大將軍雖是當得威風無比,但私底下京中的權貴們卻常嘲笑他們沐家,就是一門腦袋空空的武夫。」項南想起往事就覺得人的天分高低真的有差,「他十一歲那年,悶不吭聲地去參加了鄉試,一鳴驚人地扭轉了世人對他沐家的印象後,他就跑得不見人影了,他爹與他大哥連著兩年派人都沒找著他,還以為他死在外頭什麼地方,結果兩年後,他帶回了一個身為江湖中人的徒弟,還說他這兩年跑江湖去了,打完武林大會覺得沒意思,就又回家了。」
「……武林大會?」他確定他沒說錯?
項南兩手一攤,「他當過七日的武林盟主,後來他嫌成天打打殺殺沒什麼意義,便隨手將那盟主之位扔了。」
「……」有他這麼隨心隨性的嗎?
「接下來他安分地拜了個老師,認真讀書不過兩年,參加會試又不小心高中了,于是乎他便覺得科舉挺容易無趣的,兩手將書一扔,就跑來我家告訴我太爺爺,說他對商道頗感興趣,想試一試。」
「一試之下?」蘇默以哀悼的眼神看著他,幾乎都可預料出結果了。
「一試之下不只把可憐的孫兒我給比了下去,還把一票叔叔伯伯都給嚇白了胡子,至今我們仍是不知,當年才十七歲的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獨攬後宮眾妃嬪的胭脂生意,並進一步讓我家成了胭脂皇商的。」項南想到這事就欲哭無淚,「才十七哪,你說說,我能不想哭嗎?」
說封盧,他家一個經營了數戴的小小商號,今日能發展到雲京十皇商中的第一等皇商,家族商號百余間遍及仝國,全都是當年走了大運迎來了個沐策。
靠著沐策眼光獨到的謀略,與事先提早作出日後發展的規劃,一口氣將原本像盤散沙的項氏族人,全都給拉進了他的計劃中齊心投入家族大業,並在沐策拉來了皇族生意作為招牌後,關掉了原本不賺錢的棉花鋪子,全面性的拓展起胭脂生意,短短幾年內便通過官府的考核,並得到宮中所賜的聖旨,登記成為雲京的皇商之一。
可生意做大了,也有壞處,過量的工作與永遠做不完的買賣,讓族里的大老們累的累、身子垮的垮,不得不早早交出棒子安養天年;父兄輩的一出門做生意就是一年半載,回到家時,不是孩子連親父都認不得了,就是嬌妻早已出了牆頭給他們換上了綠色的衣帽;而孫兒輩的則更慘,一年滿十二歲,就被無情地踢出家門去幫忙家業了,哪個有空繼續懵懂與天真?
幾年下來,別人的商號是愁著沒錢賺,而他們卻是堆著錢煩惱,下一波被累倒或妻離子散的人,又將是哪個倒霉鬼。
「乖,辛苦你了。」不是很清楚他們煩惱的蘇默,也只能給予精神上的安慰。
他邊搖首邊感慨,「你說吧,怎麼他這人就是樣樣全才,天分一樣不漏呢?加上他的性子穩,打小就像個小老頭似的,天底下再大的事,每每到了他面前,就都變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就像當初沭家出事時,進黑牢探監的他都哭成了個淚人兒了,沐策卻連吭也沒吭個一聲,只是叫他從此斷了與沐家的往來,快點回家。
「或許是上天特別疼愛他。」如果去掉那三年黑牢不算的話,他的人生,的確是挺坦途的。
項南仰天長嘆,「最奇怪的是,即使他再如何耀眼,卻也從沒有人眼紅妒嫉過他。」
「為何?」不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嗎?怎麼這套到了他身上就不管用了?
「因為他溫柔啊,溫柔得要命。」項南抓著發,也不知對此該是沮喪還是高興,「無論對方是怎樣的人,他就是可以找到法子去體貼去照顧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