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
佔地廣闊的「武聖夜市」熙熙攘攘,擠滿了青年男女阿伯阿婆。烤小卷旗魚黑輪炸熱狗霜淇淋種種攤位洋洋灑灑擺滿十多行,還有跳樓已經連續跳了兩個月的老板嘶吼著「跳樓大拍賣、一件一百塊」的台詞、標榜沒事口中含一枚就會狂瘦的瘦身茶梅、號稱風行歐美獨步全球的智慧型摺衣器……各頭家各憑本事用力叫賣,吼得震天價響;源源不絕的人潮更是捧場,不斷加入這燈火燦亮的市集內,更多的是晚到一步的民眾,在夜市附近開車猛繞圈,懊惱郁悶地找不著停車位。
「還是台南的夜市好啊。」
一名頭發蓬亂、衣著隨性得幾乎隨興的中年男子側坐在機車坐墊上頭,無限慨嘆地遙望著熱鬧閃亮的彼方。他嘆氣再嘆氣,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掏呀掏地,卻始終沒掏出什麼;訕訕然往四周張望,只見一個少年郎獨自坐在旁邊的涼椅上,表情似乎帶著那麼點落寞。
「少年耶,也是今天剛回來呀?」中年男子主動表示善意,很熱切地將臉湊到少年附近。
少年淺淺一笑。「是啊。」眼光繼續投向遠方的夜市。
看見少年的臉龐,中年男子陡地一愣。「少年耶,你這個……臉色青筍筍喔,氣色很差哪!」
方才還沒注意到,現下靠近一瞧,卻發現少年過於蒼白的臉上明顯透著病氣,雙眼下方還有淡淡的兩圈黑影,就連嘴唇也泛出慘白紫色,組合成一張病懨懨得嚇人的臉蛋。
听見男子好心的問候,少年嘴角仍舊噙著淡淡笑意。「我沒事。你不去夜市走走嗎?」少年抬了抬下巴,指向人潮洶涌處。
「人那麼多,擠都擠死了。唉……去了又有什麼用呢?」男子無限留戀地望著那片燈光,眼光里滿溢情感。
不遠處一對男女嘻笑著走來,女生手肘上挽著幾只沉甸甸的紅白條紋塑膠袋,左手捧著重量杯飲料、右手拿著一包地瓜球之類的點心;男生則是掏出鑰匙準備牽車。
中年男子見狀,連忙躍下摩托車,不勝欽羨地注視著小情侶旁若無人地以嘴互喂零食,直到這對親昵的情侶檔坐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真好。」望著摩托車一路揚起的煙塵,男子咂咂嘴贊嘆著。
見中年男子似乎感慨萬千,蒼白少年斂起目光,一臉了解地拍拍男子的肩。「你一定也經歷過的吧,不用太羨慕人家。」
中年男子轉過頭來,露出因被理解而感動的表情︰
「我以前跟我太太也常來逛夜市,里面人那麼多,根本站不住腳,一定要牢牢牽好對方的手……我太太最喜歡吃入口附近那攤醃芭樂,每次吵完架,我都會騎車出來買一包回家,丟在她面前。嘴上不說啊,其實心里都後悔干嘛要這樣說壞話氣她。」
說得興起,男子的雙眼炯炯閃爍著光芒。
「後來老大出生,我們還是一樣愛在晚上跑來夜市;家里悶熱得待不住,到夜市吹點風、吃吃東西,心情都好了。要是冬天來了,就到夜市吃小火鍋,點一鍋、加兩碗白飯,一家人全都吃得好撐,然後散散步、看看有什麼好東西可買,唉……」男子再度重重嘆口氣,原先的興奮神情被落寞掩蓋︰「一年了,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老大、老二應該都長得很高了吧……要是我當時開車不是那麼快,就不會來不及閃那台該死的TOYOTA,老婆就不用自己撫養兩個孩子,過得那麼苦……」
抽氣聲斷斷續續,最後幾個字句被哽咽的喉音模糊了。
「快回家吧。」少年微笑打斷男子的喟嘆︰「等了一年,不就是為了今天?他們都在家里等你,去吧。」
「少年耶……」男子激動得熱淚盈眶。「為什麼我覺得你完全懂我的心情?」
好不容易回到故鄉,他卻四處游蕩耗去一整天,直到夜晚,仍不敢踏入家門,就是怕瞧見物是人非的景象、怕發現家人早已忘了他。所以他只敢在夜市附近徘徊,望著熟悉的景象,試著回憶往昔的快樂……
突然一陣叮叮咚咚的優美音樂響起,中年男子嚇了一大跳,雙眼睜得老大地瞠視少年自背包里抓出手機、掀蓋接听的模樣。
「喂?嗯,早就到了。喔,沒有啊,我四處走走而已。呵……」少年突然笑出聲來。「他也只能生氣吧……好,我馬上回去就是了。」
在中年男子震驚已極的視線中,少年合上手機蓋,將手機置回背包,好整以暇地抬眼睨著呆若木雞的中年男子。
「你、你剛剛接手機……」中年男子精神錯亂地猛搔頭。
少年點頭。「沒錯啊。」這種大街小巷都瞧得見的畫面,不值得為此表露驚恐萬分的態度吧?
「可是、可是……」中年男子咽了口口水,艱難地開口︰「你怎麼會有手機?誰會打給你?你——」
「手機是搭配中華電信的兩年門號約買的,剛剛那通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少年簡短解釋,希望這樣的答案能夠讓對方滿意。
「你——你不是鬼?!」嘴巴開開合合老半天,中年男子——不,男「鬼」終於找著自己的舌頭,驚駭錯愕地質疑道。
「我是人。」少年溫和說明︰「不過我已經很習慣被鬼誤認跟搭訕,所以你不用向我道歉,我能體諒你的心情。」
平時散步海邊、野外郊游就容易遇上孤魂野鬼將他錯認成同類,還會頻頻搖手示好,只差沖上前來沒握手遞上名片乙張︰久而久之,他也就將這款事件視為家常便飯。
誰教他天生一副病弱氣虛的蒼白樣貌,偏偏又是極陰的命格,莫怪「好兄弟」對他一見如故,理所當然視為自己人。反正他自幼習慣這些妖魔鬼怪在眼前飄來蕩去,多幾個跑來找他聊天的,他也不會棄嫌。
「可是你剛剛說,你也是今天剛回來……」因車禍而喪生的中年男鬼仍一派打死不願相信的沮喪表情。
七月一日鬼門開,他們這些在地府悶了一整年、還未到投胎時辰的鬼魂終能獲得返鄉令,得以回到陽間一個月,一解思鄉之情。這日是他頭一天的假期,為了確定少年身分,他一開始就問清楚了呀!
難道……他被耍了?
這就叫做騙鬼嗎?男鬼悲從中來地擦擦眼楮。嗚……死後果然很沒尊嚴呀。
少年沒好氣地注視對方半晌,打開背包,在里頭窸窸窣窣翻找半天,掏出一張被摺爛的淺綠色票根,在膝頭上細心攤平後,將票根遞近男鬼鼻尖︰
「喏,這是今天的自強號乘車證明,我是今天剛搭火車回台南的,我真的沒有欺騙你的意思。」
男鬼吸了吸鼻子,將眼楮湊近票根,果然看清了上頭的黑字標示。
「是我自己沒問清楚,不好意思。」男鬼氣短地致歉,口氣里還是含著滿滿委屈。
少年寬厚地朝男鬼笑笑。「我也有不對,以後會記得先強調『我不是鬼』這一點的。」免得屆時自己被投訴欺騙眾鬼感情。
「好吧,還是很高興認識你,還是人的少年耶。」男鬼不計前嫌地大剌剌笑了︰「我該回家了。啊!對了,哪天你也死了,記得到地府找我火旺泡泡茶啊。」他這個老鬼門道極熟,必能好好照顧新來乍到的鬼。
聞言,少年滿頭黑線。「呃……我想應該要等很久以後吧。」如果他不會英年早逝的話。
別過這位半路殺出的鬼大叔,少年背起背包,踏著自在的步伐,消失在黑夜之中。
滿街死靈亂竄的畫面,真的很可怕很可怕很可怕……
張晨瑩瑟縮在表姊身後,脖子埋在人家腦後,心驚膽跳地注視著每一個擦身而過的路人,唯恐自己與什麼妖邪之物踫著了肩,說不準會惹來一身晦氣霉氣烏煙瘴氣什麼的……
「你夠了沒啊!」不勝其煩的表姊終於發怒,惡狠狠地將行跡詭譎的表妹一手損到前方︰「逛個街卻躲躲藏藏,你到底是欠人錢還是偷人老公,怕在路上被堵到拖去打是不是?」
「不是啦!」張晨瑩眼里含著淚,哆哆嗦嗦地試圖向怒火正熾的表姊解釋︰「我沒有欠人錢、也沒有妨害人家家庭,只是……」
見著前方又一個頭上瓖著一把菜刀、滿面鮮血的女鬼幽怨地飄來,她嚇得想再度溜回表姊背後,無奈卻遭鐵臂阻擋,無法得逞,只得努力將眼光移至安全的方向——直視地面。
結結巴巴地開口編織比較不駭人的藉口︰
「表姊,今天是農歷七月初一耶……你不會覺得挑今天晚上逛街,感覺有點毛嗎?」
一向無懼鬼神之談的張家表姊嗤笑一聲,毫不掩飾地以嘲笑的眼光掃向正在顫抖的表妹︰
「都讀到大學的人了,你還信這套?什麼鬼月啊,都嘛是古代流傳下來的迷信啦。厚,你可不可以有出息一點啊?」一把扯起表妹虛軟的身體。這沒用的孩子,都快抖得攤倒地面了!
無法向表姊解釋自己的苦衷,張晨瑩只得繼續游說表姊︰「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反、反正這條路我們從小到大逛得都快爛了,好、好、好無聊,我想回家、家看電視了……」話語里有無法自抑的抖音。
表姊鄙視地睨著她。「那電視你看了也快二十年了,怎麼都不會看爛?」有沒有搞錯啊,難得在外地念書的表妹有空回南部,拉她上街逛逛兼培養感情,居然不賞臉到了這種地步!
「呃……二十年前沒有偶像劇啊……」還挖空心思想找出反駁的理由,張晨瑩已經被一路拖行著走。
「我管你的,今天要是沒讓我買到好看的耳環,我打死不回家!」表姊信誓旦旦地宣告著。
听見某關鍵字的張晨瑩又沒種地發起寒來。
「表姊,你不要再講那個字了好不好……」表姊說出那字的一瞬間,仿佛街上所有幽靈都不約而同轉頭瞪向他們,她好怕、好怕啊……
表姊不耐煩地啐了一聲。「哪個字?」
「就、就七月很忌諱的那幾個字嘛……」她才不要又重復一次被眾幽靈含怨注視的恐怖經驗。
「神經病!」才到外地念書一年就變得陰陽怪氣,表妹到底是受了什麼風氣影響啊?真搞不懂。
眼見表根本懶得與她多說,張晨瑩呼地松了一口氣,神經質地往左右瞧瞧,手心冒冷汗地尾隨著表姊進入銀飾店。
一室金光閃閃的首飾,映得表姊的雙眼都眯成了一條喜孜孜的弧線。腦後扎了一把馬尾、耳上銀環叮當亂晃的超有型店員趨上前來招呼,表姊立刻與這位帥哥裝熟似的聊了起來︰
「是啊,最近流行的樣式就那幾款,上街好像穿制服一樣,大家都沒什麼差別……,你這些耳洞在哪里穿的?真的啊?你們店里可以免費幫客人穿?我想要在耳骨上再多打兩個洞,可是又怕發炎……」
眼見表姊已遺忘她的存在,張晨瑩如獲大赦地張望一陣後,夾著尾巴悄悄溜出銀飾店外。
呼……她用力搓搓手臂上一片被逼出來的雞皮疙瘩,外頭總算是溫暖一些了。在暑假時畏寒听來實在詭異,但自從她發現自己具有能視鬼神的特異功能之後,就三不五時渾身戰栗,雞皮疙瘩儼然已成為她第二層皮膚。
回頭瞥一眼布置成一片漆黑的銀飾店,表姊依舊故作嬌羞地與帥哥店員討論耳環造型,店鋪深處幾雙泛著藍光的眼楮一眨一眨,讓她陡地心頭一緊,連忙別開眼楮。
丙然不是冷氣太強的關系,是因為店里頭藏了一批七月才剛放出來的「觀光客」啊……
路上行人匆匆,多半是染著棕發或金發的時尚少女蹬著馬靴、身著日系服裝雜志最新推薦的粉色短裙,三五成群地結伴壓馬路,一邊高聲談笑。要不就是你儂我儂的熱戀情侶,大熱天地也不嫌黏膩,兩人硬是貼成一團、耳鬢廝磨,連路人看了也忍不住想替他們流汗。
這麼熱鬧的一條街上,卻沒人能理解她的恐懼。
屏住呼吸,身子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縮起,張晨瑩拼命閃開路過的游魂,還得喬裝成見不著人家的無所謂樣︰她可不能想像當這些好兄弟發現她能看見他們時,會有多恐怖的反應……
回過頭去望了望表姊,發現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帥哥擄走,根本忘了她這個表妹的存在,張晨瑩索性蹲踞在銀飾店門口的平台上發呆;無意間,她突然瞧見一名骨瘦如柴的老先生,手握一根破爛手杖,顫顫巍巍地駝著背,勉強倚著斜對面的柱子,屈身落座。
老先生看來年歲極大,蠟黃的皮膚顯得乾癟,臉上密密麻麻滿是皺紋。附近賣雞蛋糕的小販卻正眼也不瞧人一下,老先生就坐在他腳邊,也不曾稍稍挪動身體,好給老人家留片棲身的空間,仍自顧自地大聲叫賣著。
人們來來去去,未曾對這位蜷縮於角落的老先生投注些許關懷。老先生孤伶伶地孑然坐著,眼神空茫地望向前方。
這大概就叫世態炎涼吧。
一向愛心過度泛濫的張晨瑩不忍心地望著老先生,怔仲半晌,隨即站起身,踏著小碎步跑到老先生面前,一股腦兒在他身畔坐下。
瞧見張晨瑩這突如其來的舉措,老先生驚呆了,吶吶地望著那張笑容滿盈的年輕臉蛋,說不出話來。
「伯伯真會挑位子,這里有柱子可以靠,好坐多了——」說完還趕緊伸了一個懶腰,以示愜意程度。
「你在跟我說話呀?」老先生好驚訝。
張晨瑩忙不迭點頭。「是啊,喔,伯伯你想不想吃雞蛋糕?我突然覺得肚子有點餓說。」旁邊剛烤好的金黃色雞蛋糕熱氣騰騰,濃郁的女乃香混著蛋香陣陣飄來,引人食指大動。
老先生臉一紅,正想開口拒絕,張晨瑩卻搶先一步從牛仔褲口袋里抓出幾枚銅板,彎著腰遞去二十元,換來一包燙手的雞蛋糕。
「伯伯來一塊吧?」先塞一塊到自己嘴里,她口齒不清地將紙袋湊近老先生胸前。
因著陌生人太過熱切的善意,老先生羞赧地笑了。「噯,你吃就好、你吃就好,我不餓哪。」
「吃嘛。」
張晨瑩不容拒絕地將紙袋擱在老先生腳邊。其實她根本不餓,連饞也談不上,只不過是瞧見老人孤苦伶仃的落魄樣貌;料想他恐怕未曾飽餐,因此才隨便找了個藉口買東西送上,避免傷了老人的自尊心。
「小妹妹你心地真好。」
看穿小女生的心思,老先生一張老臉笑得都皺了,卻還是沒伸手去拿那些雞蛋糕。
張晨瑩吐吐舌頭。「哪有!我只是聞到香味就想吃嘛。」
忙著找錢給客人的雞蛋糕老板突然滿臉疑惑地扭頭往這兒望來,朝張晨瑩上下打量片刻,又拉長脖子往她周遭探了探,張著嘴巴,猶豫半天才開口︰
「小姐,你……」
「嗯?」
張晨瑩將眼光移到老板身上,表情還是一貫的笑盈盈。「有事嗎?」
「呃,沒有。」
明明只有她一個人啊,這小姐剛剛到底在跟誰說話,還比手劃腳地要請人家吃雞蛋糕?
納悶的老板瞅著張晨瑩,看她整齊乾淨的外表,怎麼樣也不像是精神病患;好奇地想問個究竟,又怕這麼一雞婆就惹了麻煩上身……
考慮片刻,還是決定不要多管閑事。這年頭怪事特別多,做人還是自己管好自己就好,這位小姐雖然好像有點可憐,但……
「一包大包的!」一名先生在攤位前方站定,開口喚回老板注意力。
彼客上門,老板無暇再細想,連忙掛上一臉職業笑容,動手夾一袋雞蛋糕包好。趁著收錢的瞬間,再轉頭偷窺一眼兀自對著空氣談笑的張晨瑩,心想,各人造業各人擔,年輕小姐……她可得記得去看醫生才好啊。
「怪怪的。」
張晨瑩皺皺鼻子,目睹雞蛋糕老板對她欲言又止,然後終於放棄的行為,感到極度納悶;沒心情多想,她趕緊將注意打移回始終不願取食雞蛋糕的老人身上。
老人微笑著注視張晨瑩半晌,又將眼光移向游人如織的大街上頭。
「我孫女大概也有你這麼大嘍。」
「伯伯有孫女啊?」張晨瑩十分配合地順著老人的話題延伸下去︰「跟我一樣大嗎?住哪里呀?」
「不知道,都失散啦。」伯伯感慨萬千地搖搖頭︰「好久沒回家啦,反正我一個人也過得習慣嚕。」
「別這麼說嘛。」老人心酸的口氣,讓張晨瑩听得都心疼了。「伯伯,我看你還是回家去吧,入夜之後還是有點冷的……哇哇!那邊有現炒的糖炒栗子耶!伯伯吃不吃呀?」
听老人的口音,該是離鄉背井的老兵出身,這來自故鄉的美味,或許會讓老人心情好過些吧?
老人才想婉拒,張晨瑩卻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奔向街角;再轉回來時,懷里已多出一大包糖炒栗子。
「請你吃啦!」
她將紙包硬塞進老人懷里︰老人沒接著,東西滑落地上,幸好包裝嚴密得很,沒掉出任何栗子。
「你說我讓你想到你孫女,那孫子買零食請爺爺吃也是應該的嘍。」
老人怔怔地凝視著地上的糖炒栗子,以及拼命想討他歡心的陌生女孩,一時間居然悲從中來,抽抽搭搭地哭了︰
「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回家呀……可是我回不去啊,我記不得路了,只記得以前老是在這里討飯……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回來,我想家啊,嗚……」
「伯伯你別哭啊!」眼見自己惹出老人的滿月復辛酸,張晨瑩急忙掏出一包面紙想替老人拭淚︰「一定回得去的,你不要擔心嘛!等一下我陪你去警察局問問看,就可以找到你家在哪里……」
老人嚎啕的哭聲愈來愈響,吊詭的是,路上居然沒有人駐足幫忙安慰,倒是有一堆人轉頭朝她投去表情錯愕、略帶同情與害怕的一瞥後,便加速腳步遠離現場;反而一路上的孤魂野鬼全都被吸引而來,飄呀晃地聚攏到他們倆身邊,幾乎圍成了一個圓,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哭得不能自已的老先生。
張晨瑩的冷汗都快淹死自己了。她一面喃喃自語,一面默念佛號︰
「這就叫做人不如鬼,連鬼都來關注了,卻連個人影也沒……我說伯伯啊!你別哭啦!嗚……再這樣下去,我也要哭了……」被身邊以倍數激增的圍觀鬼魂嚇到哭。
敖近的鬼魂雖然眾多,卻多與老先生保持距離,沒敢上前打擾。僵局持續好一陣子,突然眾鬼間鑽出一個瘦削的身影,在眾目睽睽下,筆直走向哭得縮成一團的傷心老先生。
張晨瑩見狀大驚,想也沒想就月兌口喊著︰
「你不要過來喔!我警告你!我有——」話說到這里突然氣短,她心虛地往隨身提包里頭探,卻模不著先前媽媽為她求來的保身符,當下驚得魂飛魄散,連虛張聲勢的恐嚇都說不出口。
听見她不成氣候的示威,那看來瘦弱的身影一頓,緩緩轉過頭來。
一張死白的臉透著寒氣,看得出來生前相貌俊美;四肢俱全,從外觀倒是看不出來死法為何,但那雙黑漆漆的眼楮,就像是日本恐怖電影里頭冤死的男主角那般滿懷怨念……
少年鬼魂的眼神沉靜地往她身上兜來,看得她四肢冰涼手抖腳麻——
「哇……不要看我!」在周遭路人錯愕的注視下,張晨瑩當下不顧一切地尖叫出聲︰「我知道你死得很早很不甘願,可是人不是我殺的啊,討命也不要找我,我只是路過的而已!」
一面雞貓子鬼叫,一面拼命往遠方逃竄,惹得附近被她怪異行徑嚇壞的行人拼命閃躲,都努力推擠著與她保持安全距離。跑到一半,張晨瑩又猛然煞車,想起還困在鬼陣中的老伯,雖然已經害怕得快要崩潰,還是硬擠出所剩無幾的勇氣,心一橫,往柱子下方沖——
「嗄?」
這是怎麼回事?
一旁圍觀的鬼魂們不耐煩地瞪著這名莽撞的少女,低聲抱怨著被迫擠開一個位子供她容身;急忙跑來的張晨瑩愕然地注視著眼前的畫面,完全忘記自己是殺回來救人的……
方才那個將她嚇跑的少年鬼魂,此刻正表情溫和地蹲與老先生喁喁細語;老先生抬起頭,噙著淚水喃喃訴說著些什麼,少年听著、點點頭,又向老先生說了幾句話,老先生乍然綻出笑容,一面口齒不清地道著謝,一面歪歪斜斜地拄著拐杖支起身,一度陰郁的心情顯然已放晴。
張晨瑩還陷在莫大的震驚中!
「伯、伯伯,你也瞧得見……這些東西嗎?」
她沒敢說出關鍵字,只伸出手指,遙遙指著一干看熱鬧的鬼魂,招來鬼魂一陣噓聲。
老先生愣了幾秒,突然笑了。他揚起手朝嘴巴開得老大的張晨瑩揮了揮,笑容里已不見任何悲傷︰
「妹妹再見嘍,謝謝你的點心,老邱要回家去啦!」
「,等、等一等呀,伯伯!」
他想起回家的路了嗎?張晨瑩急忙彎腰撿拾起方才為老先生買來的糖炒栗子,無視於一旁對她行注目禮的少年鬼魂,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伯伯!這些栗子帶在路上吃,要不拿回家給你的家人吧……伯伯?」
慌忙追趕幾步路之後,她愣愣地停住腳步,眼神茫然地投向不斷擁來的人潮。
怎麼可能?老先生的身影竟已消失?
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老先生,還需以竹杖支撐才得以行走,怎麼說,離開的速度都不該如此迅速……
張晨瑩心頭一涼。
路上的行人瞧見她一下子亂叫、一下子狂奔追逐的詭譎獨腳戲,在投以異樣目光後,便紛紛加速腳步離開。有幾個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在發現張晨瑩停下腳步、面色灰敗地東張西望後,也趕忙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以免被精神似乎有問題的女人纏上……
回頭去看方才眾鬼群聚的柱子下,因沒戲好看而頓感無聊的鬼魂都已散去,只余下那名曾與老先生對談的少年鬼魂仍佇立原地,一雙冷冰冰的黑眸往她身上望來,張口欲言……
她不敢多駐足片刻,口里拼命念著南無阿彌陀佛,邊沖進表姊逗留好一陣子的銀飾店里頭。一瞧見仍兀自與店員打情罵俏的表姊,心頭大石陡地落下,將懷里的紙包往表姊手上一擲,找個遠離駐店鬼魂的角落縮了起來。
「喲,糖炒栗子?」表姊稀奇地打開紙包。「這不是很貴的嗎?還買了這麼一大包?」
表妹何時這麼懂得孝敬長輩了?
「啊、哈、哈。」
答不出話來的張晨瑩只能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含糊帶過。
稍稍定下心神後,她抬頭怯怯問著店員︰「呃,請問一下喔,對面的……那個地方……」她指著老先生原本棲息的角落。「是不是都會有一個老先生在那里乞討啊?」
「有嗎?」有型帥哥抓抓頭,做出不太符合他形象的呆呆動作。「我沒印象耶。」
「你仔細想想看嘛。」她還不願死心,頻頻追問︰「一個看起來很老很瘦的老先生,走路有點不方便、拄著一根竹拐杖,有沒有?」
「唔……」帥哥抓頭的動作愈來愈大力。「听你這樣一講,好像有……」
「有嗎?有嗎?」
她的眼楮頓時閃閃發亮,深深呼出一口氣。幸好真有這麼一位老先生!她本來還以為,那老先生搞不好是——
「可是那個阿伯三年前就死了耶。」
帥哥店員一句話拋下,當場將張晨瑩炸了個昏頭轉向。
她陡地張大嘴巴,像是想說話,卻老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眼。視線愈來愈蒙朧,就連藏匿在銀飾店深處的鬼魂也探頭出來瞧她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你表妹是不是要昏倒了?」
隨著帥哥店員的提醒,張晨瑩白眼一翻,整個人直直往地板倒去。殘留在腦海中最後的印象,是表姊歇斯底里的驚叫聲,還有銀飾店里藍色鬼眼眨呀眨的畫面,以及——
少年鬼魂一雙闃黑含怨的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