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站在宏偉氣派的中式建築前,張晨瑩張目結舌地瞪著面前幾乎是雕梁畫棟、宛如前朝宮殿的景象,驚訝得連贊嘆的語句都擠不出來。
「這還算是寒傖的了。」看著張晨瑩下巴掉到胸前的錯亂表情,關吉蒔淡淡說明︰「叔叔住的地方不在這里,這里只算是他的辦公室;你要是去看那處蓋在山上的莊園,你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掉到古代。」
旁有湖泊小橋,後有蜿蜒小路通往竹林,花園里還栽滿碩大的牡丹與芍藥。房子本身完全是發思古之幽情、集仿古之大成的三進三出式院落,亭台樓閣、彎彎曲曲的雅致回廊,一樣不缺;每到夏天,園內的池子便會開滿蓮花,再加上叔叔飼養的幾對鴛鴦……
說像是把整個江南都搬回台灣似的,這話一點也不夸張。
「好厲害啊……」
張晨瑩撫著胸口,眼楮仍骨碌碌地往四周景物打量著。那些所謂的「老師」果然都很富有,別的不說,光是這個富麗堂皇的「辦公室」,就不知道值幾千萬裝潢費哪……
「一點也不厲害。」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門內眾人有志一同地扭頭過去一瞧端倪,卻見到一名頭戴斗笠、身穿布衣、腳上鮮黃色的雨靴還沾滿泥濘的——
農。
「師父!」
四人之中,先出聲的是丁珀威。他一反平素嘻嘻哈哈的姿態,必恭必敬地大步走向中年男子身旁,取下他背上裝滿女敕筍的竹簍。
「叔叔。」
必澤辰與關吉蒔同時發聲,臉上有著意外的表情。不是說叔叔外出旅修,完全是行蹤不明的情況嗎?怎麼……
看出所有人的訝然,關正理呵呵一笑,摘下斗笠,露出一張淡褐色的粗獷臉龐︰
「料到你們今天會回來探望我,我特地去山上采了鮮筍,招待大家。……立旭?把竹筍拿去後面,請郭嫂處理一下,該準備中飯了。」
一名看來比丁珀威年幼些許的徒弟應聲後,趨上前來提著竹簍離開。
環顧眾人,關定理的臉上一直漾著和藹的笑容。目光挪移到張晨瑩臉上,他綻開更深邃的笑容,好親切地開口︰
「見到你父親沒有?」
「我父親?他、他早就過世了啊……啊!」張晨瑩先是模不著頭緒地吶吶回應。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驚跳起來,指著關正理那張看來純樸如農人的臉龐,結結巴巴地︰「你、你不是那個在廟旁邊擺攤賣水果的大叔嗎?!」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听得關澤辰一行人滿頭霧水。
必正理卻笑了開來,伸手拍拍張晨瑩的肩膀︰
「很好,你還記得我,真是令我高興……怎麼樣?最近過得好不好?」
在一旁的關澤辰終於忍不住地插話發問︰「叔叔,你認識她?你們……怎麼會認識的?」
「上個月初,這位小姐與她母親到屏東山上的紫竹寺參拜,正好我在山腳下擺攤賣荔枝,機緣巧合,跟她多聊了幾句。」
必正理眯著眼楮,朝張晨瑩友善地笑著。
一向喜歡四處雲游的他,沒事就喜歡變裝為果農或菜農,扛著幾籮筐的鮮蔬甜果擺攤販售,算是業余的興趣吧。不明就里的人,瞧他那一身粗布衣衫,便當他是一般農民看待,他也樂得繼續享受這類扮裝游戲的趣味,將斗笠壓得低低地,以旁觀者的姿態靜靜觀察眾生,冷眼看人。
只不過,偶爾還是會發生些小小插曲——就像張晨瑩的出現。
「小泵娘人挺好,看我一個人在攤子前,還怕我悶,先是向我買了一大串荔枝,然後好聲好氣地陪著我天南地北閑聊了好一陣。」
必正理的話,引來關澤辰會心一笑。想起他初次與張晨瑩見面,不就是發生了類似的情況嗎?
「呃,我當時不知道您的身分,還以為您賣水果賣得很疲勞,所以想說跟您聊天解悶……」張晨瑩窘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那很好,也多虧有你,好久沒有人跟我這麼自在地說笑啦。」關正理一席話,化解了張晨瑩的羞赧︰「我記得你告訴我,你的父親過世了,讓你覺得很遺憾。你很希望還有機會見他一面,在拜拜的時候,還偷偷祈求神明允許你爸爸進入你的夢境……沒有意外的話,你的心願應當達成了吧?」
「啊!」丁珀威地喊了一聲,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一擊手掌,頓悟似的望著自己的師父︰「這麼說來,她身上的法氣,是師父借給她的?」
「法氣?」
必澤辰訝然地將目光移往張晨瑩的身軀,上下打量。腦海中,許多零碎的片段重新組合為有深意的影像,解釋了所有懸疑之處……
「所以,晨瑩現在之所以看得見鬼魂,憑藉的其實是叔叔的法力?」
難怪張晨瑩一開始被嚇成那樣!假使是天生便能見陰陽的人,怎麼可能在被嚇了將近二十年後,還不變得麻木不仁?
必正理微笑承認。「我偷偷替她下了咒,讓她在七月這段時間內,看得見鬼魂。目的是要成全她再見父親一面的願望……但是,小泵娘,你究竟見著你父親沒有?」
張晨瑩默然半晌,才嗓音低低地開口︰
「什麼鬼都見過了,就是沒看過我爸。」
「是這樣嗎……」關正理沉吟片刻,伸手掐指算了算,嘴邊緩緩浮起一抹笑意︰「你的運氣實在不好,前腳剛踏出家門,你父親後腳就回到家,就這麼錯過了……既然我答應了要完成你的願望,這點小事,也沒有道理不幫。來,到神桌前。」
「啊?」張晨瑩雖不明所以,但也听話地照做。
他點燃三炷香,遞給張晨瑩︰
「誠心誠意冥想你父親的長相,默念他的名字……吉蒔。」關定理突然伸手制止預備退開的關吉蒔。「不用回避。有叔叔在這里,你不必擔心。」
必吉蒔默默點頭,乖乖站在丁珀威身後,注視關正理施法的過程。
原本平靜無風的廳堂內,突然掀起陣陣似有若無的氣流。
除了關吉蒔之外的眾人,全都清楚地看見一個男人身影由朦朧到清晰呈現的過程︰當氣流沉澱下來的同時,男人先是茫然地左右張望一陣,在目光終於與張晨瑩相交的瞬間,突然爆出一聲驚呼︰
「晨瑩!」
「爸!」
從沒想過,此生居然還有機會真切地凝視已然逝世的父親……張晨瑩怔怔望著眼前的父親幾秒,珍珠般大小的淚水瞬時斷線般滾滾滑落。
她忘情地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也已老淚縱橫的父親,嘴里急切而混亂地說著好多話︰
「爸,我好想你,爸……你有沒有吃到我炒的那盤牛肉?你以前總是嫌我不會煮菜,我現在已經很會了喔,什麼菜都會弄……你知不知道我考上大學了?是很好的國立大學哦,而且還是熱門科系,你知道嗎?爸,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缺什麼東西?爸……」
「沒有沒有,我過得很好。」張爸爸愛憐地撫著女兒的發絲,手指有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晨瑩,你長大了,懂事了。這樣很好,爸爸很開心……」
廳堂內上演著催淚的父女相見戲碼,關正理露出會心一笑,踱步到關澤辰面前。
「澤辰,好久沒見到你了。怎麼樣,書念得如何?」
「很順利。」關澤辰揚起笑容。「叔叔,謝謝你幫晨瑩達成心願。」
必正理擺擺手。「別謝了,更何況我幫她並不是因為你,只是單純喜歡這個小泵娘。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啊。」
「我會的。」
必澤辰點頭,對叔叔幾乎是未卜先知的異能並不感覺訝異。
「師父。」丁珀威插嘴,臉色嚴謹地向關正理報告︰「你不在的這段期間,我替你把先前散失的小表追了回來,等會兒就可以處理還魂式——」
「好、好。」關正理微笑著打斷丁珀威的話語︰「你做事情我一向放心。我沒打算過問,就全都交給你吧。」
「是。」丁珀威必恭必敬地微一欠身,退到後方,合上眼楮,口中念念有詞地忙碌起來。
「澤辰。」
摒退丁珀威,關正理再一次將注意力擱到關澤辰身上。
「你的事情,我听你爸向我抱怨過了。」
「是指繼續念博士班的事情嗎?」關澤辰微笑,心里卻愀然做好遭受責備的預防。
「嗯。」
出乎意料之外地,關正理的臉色依舊和藹,絲毫沒有苛責的意思。
他拍了拍關澤辰的肩膀,笑眯眯地開口︰
「決定了的事情,就要全力以赴、做到好,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才不會對不起自己。知不知道?」
沒想到竟會听見這般含有勉勵意味的話語,關澤辰錯愕地瞪視著關正理︰
「叔叔,你……不勸我回家學法嗎?」
「要勸,就不會拖到現在,還任著你考了個什麼博士班了。」關定理咧著嘴,微眯的眼楮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小時候逼著你拜師學法,實在是出於我的愛才之心;資質這麼好的小孩子,不往這方面發展,豈不是浪費了嗎?但看著你逐漸長大,又那麼愛讀書的模樣,我嘴上不說,心里卻也有了底。我知道你聰明,自己有想追求的目標,那很好,人本來就該揀自己喜歡的事情做。我的確希望你承接我們老一輩的衣缽,但也僅止於希望,你有充份的選擇權。」
第一次听見叔叔充滿理解與包容的話語,關澤辰緩緩綻出一抹苦澀的笑。
「如果我爸跟你的想法也一樣,那就好了。」感慨滿懷。
「,你跟他有什麼好嘔的?」關正理擺擺手︰「你爸那個人,就是脾氣差,更何況你是他生身兒子,他對你的期望,自然高得多。你啊,找時間回去跟他好好說,他要打要罵就任著他來,等他把所有的話都罵光了,就不得不接受現實啦。」
听見叔叔風趣的說法,關澤辰倒是笑開了。
「好,過兩天我就回家去跟他精神抗戰。」也免得父子兩個老是處於一個追打、一個竄逃的尷尬處境。
「這樣才對。」關正理點點頭︰「父子倆,沒有隔夜仇啦。有機緣當父子,就要互相擔待點,不要老是吵吵鬧鬧,浪費了難得的緣份。你看看前面那對哭得唏哩嘩啦的父女檔,不就是天人永隔之後,才怨嘆先前不夠珍惜?」
笑著將視線掉往張晨瑩與父親喁喁細語的畫面,關澤辰臉上的笑意不曾稍減。這一連串的事件,像是種奧妙的組合,不曾被預期會發生,卻神奇地在他身上造成許多變化。
從叔叔在張晨瑩背後偷偷施法的瞬間,他與張晨瑩之間的緣份,就不著痕跡地開始了吧?
總是專注在自己的目標上頭,他不曾對身邊來來去去的眾生留心。是該感謝張晨瑩的;假使不是她那像老牛般執著的韌度,以及坦率不諱的性子,他永遠也不會懂得這些微妙的情感,發現自己其實豐富的心緒。
靶激奇妙的緣份,也感激身邊待他如此寬厚的所有人。
「少爺!」
小紫尖細又甜膩的聲音陡地響起,關澤辰回頭的同時,瞥見所有應丁珀威召喚而回到館中的小表們,正笑意盈盈地包圍著他。
「回來了啊。」他伸手模模小紫的頭︰「準備好要回去了嗎?」
「嗯。」小紫用力點頭,露出開懷無心機的燦爛笑靨︰「夠本啦!在人間晃了這麼多年,該瞧的也都瞧過了,反正回去沒多久就要準備投胎了……少爺,該不會我下輩子變成你女兒吧?」
「……那我看,你有得等了。」
必澤辰笑著環視這群自幼年時便陪伴著他的玩伴,淡淡的不舍,縈繞在心頭。他們曾經擁有好長一段歡樂的歲月,到了分離的時刻,說心里不在意,也是逞強的場面話罷了……
「少爺,你自己要好好保重。」阿俊開口,瘦削臉蛋漾著微笑。
必澤辰蹲來,一個一個與他們握手,輕輕擁抱他們小小的身軀。「你們也是。如果有緣的話,我會期待下一次見面的機會。」
「……你們,真的要走了嗎?」發現前庭一片惜別聲浪的張晨瑩,扯著父親的衣角,依依不舍地望著準備離開人間的小表︰「不能再多留一陣子嗎?離農歷七月結束明明還有一兩天,不要急著回去嘛……」
「張晨瑩!」
小紫突然豪氣萬千地大聲嚷著,以老氣橫秋的姿態飄到張晨瑩面前,搭著她的肩膀。
「我要走了,你最好有出息一點,要好好照顧我們少爺,知不知道?」話說完,她又神秘兮兮地附在張晨瑩耳邊,嘀嘀咕咕地小聲說著︰「既然我要走了,就奉送你一個小秘密。跟你講,之前我跟你搶少爺,只是搶好玩的。依你這個小表頭的年紀,想當我的情敵?差得遠啦!」
「此話怎講?」張晨瑩沒好氣地瞪著個性仍淘氣得緊的小紫。
就見小紫先是擠眉弄眼一陣後,才公布謎底︰
「我是民國三十一年死掉的,你算算看,我到底幾歲啦?」
張晨瑩瞪圓了眼楮。「你——你這個老阿嬤!」
笑鬧與話別間,丁珀威早已架好壇、燃起香燭,準備歸還向地府借來的夭折童魂。個頭小小的小表們一個個乖乖列在丁珀威面前,準備回陰間報到,繼續下一個階段的旅程——
「晨瑩。」開始作法前一刻,明志突然出聲喚住張晨瑩︰「替我好好照顧美華姊姊。」
「美華?」張晨瑩莫名其妙地愣了愣︰「你是說……我媽媽?」
只見明志露出神秘的微笑,終於說出他的身分︰
「按輩份算起來,你還得喊我一聲舅舅呢。我小時候是美華姊姊帶的,只是體弱多病,很早就過世了。但是我一輩子也沒忘記姊姊對我的好,如果有機會,希望來世還能當她的家人;來世,我希望我可以健健康康地走完一輩子,希望還可以認識你們……再見!」
忽地,一陣巨風倏地刮起,在場所有人幾乎都睜不開眼楮。隱約只听見丁珀威渾厚深沉的念咒聲響,待風暴平息那一刻,視線恢復澄明,祭壇前卻再也沒有小表們的身影……
落寞地望著空蕩蕩的地板,張晨瑩輕輕吁出一口氣;轉頭去看自己的父親,卻發現他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關澤辰不放。
「爸……」張晨瑩不解地推推父親的手臂︰「你干嘛這樣看學長?」
「……少年耶!喂!」張爸爸突然好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朝著關澤辰猛打招呼︰「少年耶!記不記得我?我火旺啦!七月初一跟你聊過天那個,有沒有?」
必澤辰先是迷惘地瞪視著眼前像在裝熟的中年大叔,毫無頭緒地思考半晌,終於從記憶里挖掘出一段小小插曲——
「火旺……啊,你居然是張晨瑩的爸爸?」這未免湊巧得太可怕了!
「嘿啊!少年耶,這個世界真的是很小厚!」張火旺豪爽地咧嘴笑著,用力一擊關澤辰看來單薄的胸膛,差點沒把他拍得口噴鮮血︰「你居然是我女兒的『協長』,真是有緣份!」
「爸……」張晨瑩縮了縮脖子,拉扯父親的衣袖,小小聲地說明︰「澤辰學長,是我的男朋友哦。」
難得老爸與自己的男友一見如故,雖然她不甚清楚個中緣由,但仍是可喜可賀的美事一樁哪!
「瞎密?他是——你男朋友?!」
原先喜孜孜要與關澤辰寒暄的張爸爸動作登時一僵,閃耀著熱情的眼神冷卻。
他不放心地睇一眼氣色依然蒼白的關澤辰,扭捏地將女兒拖到一邊咬耳朵,卻絲毫沒注意自己大聲公一般的宏亮嗓音,已將談話內容大肆廣播出去︰
「女兒啊!這樣不好啦,我反對你跟那個男生在一起。別的不說,光是看他那個樣子,哎喲,身體很不好啦,我一開始還把他成鬼咧。要交男朋友,也要挑個身強體壯的啊!換一個比較好啦,爸爸偷偷告訴你,女人挑丈夫,不能光看臉蛋好,也要注意『汗草』的啊……」
「張伯伯。」關澤辰清了清喉嚨。
張火旺趕緊轉過頭來,擠出一臉友善的笑。「什麼事?」
「我明白你跟女兒講悄悄話的機會不多,但是,下次記得要講小聲一點。」關澤辰原本平靜的表情一斂,繃成氣悶的樣貌︰「因為我、都、听、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