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水胤揚與苻蓮樗同住已有半年之久。
時序轉寒,不少原植于苑內的秋冬花兒皆爭相怒放,一時間,在春夏之際看來活似嚴冬般貧瘠的花苑讓人有季節錯亂之感。
敖近的鄰人對于突然冒出大男人與苻蓮樗同住一事,顯然頗有微辭,但見水胤揚有大人的外表,行止卻完全像個孩子後,再怎麼猜想也明白苻蓮樗這女大夫將什麼麻煩攬上身。
久了,他們習慣于獨居的苻蓮樗身邊有水胤揚的存在,也習慣她出診的時候會帶著它,更習慣于它會同自家的孩子一道玩的事實。
寒涼的風襲來,卷起地面上的塵土,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
風離去,失去倚助力量的塵土四散,有的飄落空中、有的沉落在地,順著風向,可以俯瞰整座三合院。
居于西廂的水胤揚模黑起來,先是打水洗臉,然後汲了桶水,拿了勺子,不經意瞥見自己手背上顯現的麟片,遂抬起手來端詳片刻,用勺子敲了敲,吃痛的放下木桶,甩著手,想將疼痛甩掉。
「嘻嘻……」離它不遠處的花圃里,花兒發出輕笑。
「喝!」水胤揚眯起妖眸,狠瞪它們一眼,花兒們不懼,反而笑得更大聲。
水胤揚揚眉,不悅地眯起眸,若不是蓮樗不淮它傷害它們,它老早一腳踩扁它們,哪容得它們如此放肆。雖然不能傷害它們,但它潑水泄憤總可以吧?
想著想著,于是手中勺子一舀一揚,開始朝它們潑水。
沒有任何「東西」願意在己身水分已夠的當口再被淋得滿身濕,花兒們對于水胤揚的「潑水助長」行止,也只能回以驚叫,無力躲藏。
「再笑,再笑啊,笑死你們!」水胤揚得意的看著花兒們狼狽的模樣。
「阿揚啊!你起得可真早。」路經他們家門口預備上工的農人們向它打招呼。
「早啊,李伯、趙伯,你們也很早。」它有禮地回以微笑,邊拿勺子舀水潑濕地面,一會兒好掃塵。「辛苦了。」
「哪兒的話,我們上工去了!」
「慢走。」
天際露出魚肚白,微亮的天色帶著許些涼意,空氣中的濕氣稍重,讓水胤揚倍感舒適。這是一天之中它最喜愛的時刻。
幻化為人身後,唯一不便的大概就是無法隨時親近水,所幸蓮樗家園子里便有一口井,它可以隨時打來淋,可惜它不能跳進井里玩──只因蓮樗嚴重告誡過它。
東廂的苻蓮樗教屋外的潑水聲以及水胤揚的叫聲給吵醒,一天的序幕就此拉開。
她推被下床,整裝梳洗,遍尋不著她日昨向布莊買的布。側首想了想,該是遺忘在藥房,于是她打開房門,透過相連的回廊走向對邊的曬藥房,經過花苑時瞧見水胤揚的背影,紅灩唇兒微彎,腳步未歇地進藥房。
丙真在藥房找到布料的蓮樗先將布料拿回房才又出來。
「胤揚。」苻蓮樗拿著把尺,走到回廊喚著在外頭為花澆水的水胤揚。
水胤揚沒有听見她喚他的聲音,忙著跟花兒們「玩耍」。
第一次叫它澆花的時候,它還會把水往自己身上澆,順道踩扁初生的花苗,結果被她打過幾次,它學會陽奉陰違,後來有次被她逮個正著,事跡敗露的它才真正學會如何澆花。
「胤揚。」
這回水胤揚听見她的叫喚,側首瞧見是她,露出燦爛笑容,手里的勺子還有水,就這樣邊跑邊灑水的來到她跟前。「樗!早!」
它張大雙臂想抱苻蓮樗,但她怕燙傷它而退開一步,忽略水胤揚瞬間失落的神情,笑道︰「背對我。」
苻蓮樗拍拍它的頭,小心地以指尖幫它撩開粘住臉龐的濕發。
一切的一切都以不傷它為基準。
「喔。」一個大轉身,它背對她,一邊玩著手里的勺子。
苻蓮樗比對著他的尺寸,一一記下。
水胤揚成長得很快,氣質的轉變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翩翩佳公子,已故老父的舊衣裳穿在它身上太短也太寬大,想想,是該為它量身制衣的時候,是以日昨她上布莊為它裁了塊布回來,預備替它做新衣。
「樗在做什麼?」水胤揚對手中的勺子失了興趣,轉而問起苻蓮樗的怪異行止。
「量你的尺寸。」
「量尺寸做什麼?」水胤揚在她的教導之下,漸漸懂得一些「人」事,唯一不變的,大概便是這孩子氣的問話吧!
「做新衣裳。」小心避過它的臉及頸,苻蓮樗以尺隔開兩人肌膚相觸的可能性。
「新衣裳,給我的?」它一听,回過頭來努力要往苻蓮樗這兒看。
新衣裳,新衣裳……牠要有新衣裳了!拉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水胤揚開心不已的在原地踮高腳尖又放下,沒一刻安靜。
「站好。」苻蓮樗扳正它的身子,不經意瞧見它手背上的麟片,因而取出手巾來捉住它的手腕,細細觀看,「你的手背是怎麼回事?」
前些天還沒有的。
「沒水。」水胤揚想了想,回道。
時序轉涼,水氣漸干,平素到了這時候,它該是睡著的,而不該仍醒著。
「天氣的關系嗎?」苻蓮樗想起它是水怪,跟著憶起它的原形,縴長的指尖輕踫,「忍一下。」
麟片有硬化的傾向。苻蓮樗沒有治療過有麟片的妖怪,事實上,除了水胤揚,她也未曾見過任何妖怪。
「會不會痛?」
「會。每天睡醒都會痛,全身都會痛。」垂眸看著手背上的麟片,眸一轉,溜到苻蓮樗臉上,好奇的看著她的五官,指尖蠢動著想要踫看看她的臉頰是不是軟的,但一想到她身上的熱度會傷它,便遲遲不敢動手。
可是奇異地,近來它特別想要親近蓮樗,好似跟在她身邊,它全身上下就不會痛似的。
「你有冬眠的習性?」想起它那像魚、像蛇、像蛟的原形,苻蓮樗不免猜想它有蛇冬眠的習性。
是否該是它停止活動,進入冬眠的時刻到了,而它仍醒著才會造成這種情況?
「冬眠?」沒事問它冬眠做啥?
妖眸倒映著苻蓮樗的容顏,而它從她的眼眸里望見自己的人形,它算是個人吧?那人需要冬眠嗎?
「天氣變冷的時候會一直睡覺。」以為它不知道什麼是冬眠的苻蓮樗將尺往腰間一插,空出的手拿過它手上的勺子,舀起一瓢水浸濕手巾,再將手巾折成長條狀覆在它的手背上綁好。
「謝謝。」手背上因氣候干燥而異變的麟片經過苻蓮樗的處理後,漸漸愈合,原本昏昏欲睡的它也跟著清醒過來。「我會。」
「你是不是該找個地方冬眠?」苻蓮樗察覺到它的轉變,很是憂心的問。
撿它回來的時候沒有考慮到它是否挨得過嚴寒的冬天,這幾天天候轉變,再見它手背上出現麟片龜裂的痕跡,讓她不由得擔心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找地方冬眠?」水胤揚沒想過要找地方。
它唯一可以找的地方就是水,可從它發現自己可以離開水的時候,它便沒想過要回到水那邊。它喜歡蓮樗,喜歡待在她身邊,只有她不會因為它與眾不同而傷害它。
現在她要不理它,趕走它了嗎?
「我怕你挨不過冬天,如果不冬眠的話。」苻蓮樗望著水胤揚盛滿濕意的眼眸,微揚唇角,抬手拍拍它的頭。
它比自己高出一顆頭不止,健壯修長的體格不似南方人反倒像北方人,這兒地處南北交界,像它這般體格的北方人常出現,但鮮少逗留,因而不顯突兀。事實上,苻蓮樗巴不得水胤揚不顯眼,只因它是妖,即使她不在意,若是有人知曉它真正的身分,恐惹禍事。
水胤揚聞言露出個笑容,呆呆傻傻的,讓苻蓮樗不由得伸手輕拍下它的臉頰。就是這個笑容讓鄰人們都以為它是痴呆,雖然先前是她主動向旁人表明它有些問題。
這樣倒好,免去了她得費口舌解釋為何獨自居住的她身邊會多出一個「它」。
「挨不過冬天?為什麼?」水胤揚不知道已捱過多少個冬天了。
每當它一闔眼,再張眼時春天便至,然後是惱人的夏季,每回到了夏季,它都巴不得天快下雨,那太陽曬得它好難過。
冬天有什麼難挨的呢?到了冬天,那烈陽反倒成了好東西。
只是那時只有它一人,現在它有蓮樗,與那時不同,它覺得有蓮樗在的地方都會發光發亮,好舒適又暖和。
蓮樗就像太陽一樣,卻比太陽舒服太多太多。
「你沒有听懂我的意思。」蓮樗抬手拉袖擦擦它額上的汗水,見它站得直挺挺的,遂命令︰「低頭。」
水胤揚低首讓她替自己擦臉,「為什麼挨不過冬天?為什麼?」
「安靜。」苻蓮樗不想一大早就被一大串「為什麼」環繞,拿起尺來替它量身。
水胤揚不甘不願的閉嘴,但妖眸卻緊迫盯人的纏鎖著苻蓮樗不放。
「好了。」量完尺寸,該做的是裁布縫衣。
苻蓮樗記下最後一個數字,轉身入屋準備裁剪布料。
若無意外,三天後水胤揚就有新衣穿……
「蓮樗,為什麼?」水胤揚拉住她的衣袖,得不到答案它不讓她走。
「進來再說吧!」瞧瞧天色,太陽炙烈,水胤揚會無法承受陽光的熱度。她反手牽過它的衣袖,將它帶進屋。「太陽變大了。」
「好。」水胤揚點點頭,挺挺被陽光曬疼的背,跟著她進屋。
一進廳里,它被苻蓮樗安置在為它準備的八足圓凳上。
爾後她忙著進進出出,水胤揚一開始還有耐心的等待,但沒多久,便坐不住地起身跟著她進進出出,看著她取出一個籃子,再拿著一塊布到廳里,拉過長凳坐下後,徑自裁剪起來。
「坐好。」苻蓮樗發現它尾隨在自己後面,于是命令道。
「喔。」他依言坐下,下巴放在桌上,睜大異眸盯著苻蓮樗的一舉一動,忘了先前曾追問她的事情,反似被蠱惑般地看著那布剪,妖眸散發著異樣的光亮。
那布剪好象很好用。
水胤揚著迷的听著那剪布的聲音,清脆俐落,一聲一響皆剪進它腦海里。接踵而來的邪念開始佔據他的心思,所思所想全是如何傷害人的方法。
苻蓮樗裁剪布料的聲響與水胤揚驚異地隨著布剪轉動的頭顱,形成一幅特異的景象。
苻蓮樗頓住剪裁的動作,俯首與它的妖眸相對,水胤揚布滿邪念而呆凝的眼眸好一會兒才容進她的容顏。
他一楞,支撐全身重量的八足圓凳一個重心不穩,讓它整個人往後傾倒,尚來不及意會到任何事,苻蓮樗伸出欲扶助的手,跟著它後仰的動作往前傾……
***
「砰」一聲巨響,一切歸于平靜。
久久,「啊……」一聲哀叫自苻蓮樗頭頂傳來,喚回她的意識,抬首一看,望入那雙帶著關懷的妖眸。
水胤揚忍著後腦的痛楚,伸手在她怔忡的眼前搖了搖。
「嗯?」苻蓮樗還不清楚水胤揚在兩人跌下時當壂背的慘況,只疑心自己怎麼會救人不成反被拉走?
「好痛……」後腦好痛。水胤揚皺著臉投訴。
苻蓮樗這才發現自己是倒臥在它身上的,連忙支起身子離開它,關心地問︰「你還好吧?哪里覺得燙?」
她沒忘了自己的體溫會燙傷它!
「沒有……沒有燙……」水胤揚不是因她的體溫而痛。「痛……」
它模著自己的後腦勺坐起身,睜眼只見滿頭的金星亂繞,于是伸手想捉那些金星,卻怎麼也捉不到。
試過幾次失敗後,它放棄地搖搖頭,哪知愈搖眼前的金星愈多,它的頭也愈痛,它扶著頭不想讓它搖,邊叫︰「好痛……」
「別搖了。」一雙包著布巾的小手覆上它撐著頭的雙手,熟悉不已的柔和勸慰傳入它轟然不止的耳內,撫平它的脹痛。
「好痛……」好想吐,好難過。水胤揚嘟著嘴,妖邪的眼眸閃著不定的火光。
想要擺月兌這份痛楚,想要得到痛快……
「誰教你嘟嘴的?好丑。」苻蓮樗以袖子隔著肌膚捏住它的唇,笑道,自懷袋里取出個瓷瓶,抽出塞子,湊到它鼻下讓它嗅了嗅。「好些沒?」
「嗯。」水胤揚點點頭,想搶她手上的瓷瓶,卻晚了一步。
「不可以。」一個清脆的聲響在她拍上它的手背時發出,水胤揚舌忝著被打痛的手背,眼露殺機地看著打人的苻蓮樗。
「那是什麼?」
「醒神油。」苻蓮樗站起身,沒有拉它。「起來。」
「我想要,它涼涼的。」水胤揚擺明想要她懷袋里的醒神油。
它想要……它想要……誰也不能阻止它拿取……
「你要它有何用?」她一笑置之。
「我要。」水胤揚眸光幽深,一抹掠奪的黯火燃起,讓它原本清峻的五官蒙上一層陰暗。
「不行。」苻蓮樗拿起布剪,將布料裁剪成形,沒有察覺它的異樣。
「我要!」水胤揚手成利爪,往苻蓮樗的肩攻去。
「啊!」一股劇痛自肩上傳來,苻蓮樗耐不住疼,拿著布剪的手隨著反過的身子打上水胤揚的右臉,尖端劃過它的額,留下一道血痕後離了她的手,飛竄落地。
空氣中浮著淡淡的鐵銹味,苻蓮樗壓住肩,血自她的指縫緩緩冒出,染紅她的衣裳,容顏血色盡褪,唯有教貝齒咬紅的唇瓣挽住些許流失的紅潤。
怎麼……怎麼……會?
「嗚……」她額上冷汗直冒,眼前時黑時亮,勉強轉頭想看水胤揚,見著它猶不知自己犯下何事的天真面容,想要說些什麼,但全身的氣力似被抽干,連說話的力量也逸失……
她不喜歡這樣,她什麼都沒有了,不能連呼喚人的能力也沒有,被人丟棄的孤寂淹沒她,她不要只剩自己一人,不要……
水……水胤揚……
眼前一片白茫茫,苻蓮樗眼角滑下淚水,不知是因心傷還是傷口而哭?
水胤揚盯著自己的手,不是很明白指上沾染的血從何而來,它舐去指上的血,妖眸轉至苻蓮樗身上,見她喘著氣的模樣像只魚,很是有趣,于是湊到她身邊,綻開笑顏。
但不知為何,苻蓮樗的喘息愈來愈輕淺,然後她閉上眼楮,沒有說話。
等著苻蓮樗說話的水胤揚推推她,「樗。」
沒有反應。
「蓮樗!」推著她的力道加大,哪知平素壓根不可能被它推倒的人竟應聲倒下。
視界納入她蒼白若雪的容顏、微顫的身子、出血的肩,終是理會到事態的嚴重性,水胤揚狂吼一聲,屋頂差點被它掀掉。
「樗!樗!」怎麼辦?怎麼辦?
它慌了、亂了,一徑地搖著懷中的柔軟身軀。
蓮樗不動了,不動了,怎麼辦?怎麼辦?
「呃……」苻蓮樗被它搖醒,揚起無力的眼睫,教黑暗佔去大半的視界隱約可見水胤揚焦急的面容,「別……」
「蓮樗!」水胤揚大叫,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肩膀怎麼有紅色的東西在流?「嗚……」
「別搖……」她氣虛地阻止水胤揚加重自己的傷勢,肩上的傷似火燒,威脅著要吞噬她的意識。
想笑,扯開的唇角未彎先抿直,無力地撐著沉重的眼皮,想看清水胤揚。
她好卑劣,因太寂寞想要找個人陪伴,就將水胤揚鎖在身邊,也許是上天懲罰她強留下它的過錯吧!所以讓她死在水胤揚手中……
她不怕死,怕的是自己死後,無一人能記住她在世時的模樣,胤揚,她能期待它記住她嗎?
「喔!」水胤揚一听,馬上停住不搖,而苻蓮樗得到「平靜」,緩慢地闔眼,任由黑暗帶走她。
水胤揚等了好一會兒,發現苻蓮樗沒有任何動作,害怕的哭了起來。
「樗!樗!樗!妳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想搖醒她,但想到她叫它「別搖」,猜想她想睡覺,它只好抱起她,往東廂走去。
東廂的門被大力踹開,一道黑影飛竄而入,將懷中人兒放上床,蓋好被子。
「樗乖,樗睡覺,我陪妳,可是妳不可以不醒……」它輕拍著苻蓮樗漸次冰冷的頰,頭一回自苻蓮樗身上感受到何謂「涼意」,以往她總是給它「燙」的感覺。
然而,它不喜歡這樣的苻蓮樗,它還是比較喜歡以前那個「燙燙」的苻蓮樗。
好一會兒,它後知後覺的發現她肩膀上還流著紅色的液體,于是它想也不想起撕開她的衣裳,露出她被自己捉傷的肩,低首舌忝著她的傷口,希望她別再流出紅色的液體,更希望她別變「冷」。
等到她傷口止了血,水胤揚覺得自己的額頭有點痛,于是抬手一模,模出一堆血來,妖眸瞪視著手上半干的血跡。
垂眸看看床上滿身是血的苻蓮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來回幾次,這才明了自己做了什麼。
「啊──」一聲狂吼自它口中發出,隱含著無限的悲痛與後悔。
秋風瑟瑟,織就一幅淒涼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