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裝有一些日常用品和換洗衣物的編織提袋,吳桂蘭出了小院。她的臉色帶著疲憊的蒼白,雙眼下陰影甚重,似是一夜未眠。
在巷道口遇到一輛銀灰色的跑車,她的唇角抽搐了一下,掃也未掃車內的人,徑自與之擦身而過。
跑車的車窗降下,露出林修喬那張精心修飾過的俊臉,「不要去。」他對著女人單薄的背影喊,一抹尷尬的紅暈同時浮上白皙的臉。
吳桂蘭听而不聞,反而挺直了背脊走得更快。
林修喬眼中升起一絲惱意,抿緊薄唇停了車,微一遲疑,還是下車大步追了上去。
「喂,我說,不要去。」一把抓住吳桂蘭提著編織袋的手臂,他有些生硬地道,臉色通紅,也不知是窘的,還是怒的。
冷冷睨了他一眼,吳桂蘭輕蔑地嗤笑,「你他媽憑什麼管我?」說著,便要掙月兌他的手。
林修喬咬牙,另一只手伸出去勾住她的小骯將她環抱住,伏在她耳際沉聲道︰「我他媽才不想管你。我只是……我只是想弄清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種。在這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這是他臨時唯一想到的能不放她走卻又不用拉下面子的理由。
吳桂蘭有些詫異,感到那隔著厚衣緊貼住自己小骯的大手,一絲暖意從那里直透心髒,說不出的怪異情緒隨之彌漫全身。如果孩子是他的,那有多好!在成功走後,她曾不止一次地如此幻想。可是,她比任何人更加清楚,那是決不可能的。
她尖聲笑了起來,神色之間盡是嘲諷,「呵呵……你擔心什麼?除了昨晚,我和你可沒什麼呢,你不會沒常識到以為那樣就可以懷孕吧?而且是幾個月大的孩子……呵呵……林先生真是幽默啊!」不管他是真忘,還是假忘,她都不打算以兩人在一起的日子作為要挾,何況那時她已有孕,與他根本沒有關系。為了省去麻煩,她借他的忘記抹去一些對他無意義的事實。
林修喬對著她放肆的大笑不怒反笑,「也許我該提醒你一下——」他的聲音又恢復了平日的溫柔從容,「三個月前,我打電話找你的前一天晚上,青山路十字路口的人行天橋上。」看著懷中女人隨著他的述說漸漸斂去笑容的側臉,他沉下眼,「看樣子我的記性比你好。」
王八蛋!難怪她總覺得他面熟,原來他就是那個酒鬼。吳桂蘭低咒一聲,感覺到自己怦怦加快的心跳,雖然有被隱瞞的懊惱,可是更多的卻是喜悅。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這個孩子有可能真是他的呢。
「那又如何?」她輕笑,心中充滿愉悅,「任何一個嫖客都有可能是孩子的父親,別人躲都來不及了,你竟然還自己送上門來,真是……呵呵,讓人感動啊。」用輕浮的口吻說著感動,她放下行李,在他懷里轉過身,展現出娼妓貪婪油滑的一面,伸手環抱住他的腰,媚聲問︰「那麼,孩子他爸,你想怎麼安排我們母子呢?」這一招叫打蛇順棍上,又叫以進為退,端看世人如何看。
林修喬不自覺厭惡地皺了下眉,發現自己竟然看不懂這個女人的心思,「住到我那去,等孩子生下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想要一個妓女的孩子,可是勢成騎虎,已欲退暫時無門了。
還算有良心,沒有讓她去打掉孩子。吳桂蘭決定因此放過他,于是伸指在他胸口一邊挑逗地畫著圈圈,一邊諂媚地笑道︰「你真是個好人。可是以你的身份怎麼能要一個妓女生的孩子呢。不如我們打個商量吧,你給我一筆撫養費就算是盡了做父親的責任了,我以後決不讓我們的孩子來打擾你美滿幸福的婚姻生活。」在說到「我們的孩子」時,她特意加重了語氣。
看著她那一副想借機狠敲他一筆的貪婪嘴臉,林修喬不自覺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與她拉開距離。他想他一定是瘋了,才會自找麻煩,「你要多少?」他沒打算當冤大頭,只是想讓自己徹底清醒。
吳桂蘭注意到他疏遠的動作,心中微空,但是臉上依然笑顏如花,「你看著給吧。把一個小孩撫養長大,不僅要供他吃,供他穿,還要供他讀書,這些可不是一筆小的花費哦。」
林修喬看著她算計的樣子,終于冷靜下來,溫文有禮地一笑,柔聲道︰「也許我還沒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喜歡斤斤計較的會計師,在沒有確定孩子是我的之前,我是一毛錢也不會出的。」這一刻,他已經忘記了自己來此的初衷,更忘記了昨晚一夜未睡的原因。
這樣才合理嘛。吳桂蘭心中暗笑,如果他真那麼容易就付她錢,不是智力有問題,就是良心太好。而在她的印象中,戴著眼鏡的林修喬決不是這兩者中的任何一種,即使他今天不知何故沒有戴眼鏡。
她斂去奉承的笑容,撇了撇嘴,「既然如此,我還有事,恕不奉陪。」說著,彎腰拎起地上的行李轉身就走。變臉之快,讓人驚嘆。
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林修喬看著越走越遠的瘦小背影,有些詫異地問自己。然後驀然驚跳而起,躥上車,駕車追上那個狡猾的女人。
「你倒底想做什麼……」吳桂蘭惱怒的尖叫聲被車門關上的聲音掩蓋住。看著自己被丟在後座的行李以及上鎖的車門,她突然覺得有些無力。這個男人簡直有毛病!
林修喬看著她直笑,「我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女人。」開口閉口離不開錢的現實女人,卻又經常做一些對自己沒什麼好處的事,矛盾得讓人想進一步探究。
吳桂蘭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別開臉不再理他。
林修喬笑得得意,習慣性地伸手去推鼻梁上的鏡框,誰知模了個空,這才想起早上出門時心煩意亂,忘了戴。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車內的靜默。林修喬皺眉看吳桂蘭接通電話,一想到可能是昨夜那個男人打來的,他就覺得滿心不是滋味,很想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電話扔掉。
「英妹兒?」吳桂蘭的聲音微微拔高,有著少許的疑惑,卻讓林修喬放下心來。
「……什麼?火車站?怎麼……」
收起手機,吳桂蘭的臉色異常難看,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怎麼了?」林修喬終于忍不住,狀似隨意地問了出來。
「死定了……」仿似沒听到他的問話,吳桂蘭自言自語地低喃,片刻之後才像是想起什麼,將臉轉向身旁的人,「我要去火車站接人。」
飛快地掃了她一眼,赫然捕捉到她眼中著急慌亂的淚光,心中一悸,不由道︰「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在他的印象中,她一向是堅強而狡猾,有的時候甚至還帶著一點點凶悍的,現在這個樣子讓人真有些不能適應。
吳桂蘭垂下頭苦笑,「你別再給我添亂子,我就阿彌陀佛了。」如果不是他,自己現在恐怕已經到了張偉的家,也不必弄得現在這樣不上不下,沒處著落。
好心被雷劈,林修喬自覺沒趣,正要反唇相譏,不料竟看到一滴水珠從她低垂著的臉上落下,滴在她的手背上。呼吸一滯,看她將臉轉向另一邊,然後抬起手胡亂地擦拭,所有的不悅瞬間化為烏有,嘆了口氣,不再多言,在一個三岔路口調轉了方向,開往火車站。
下車走向車站出口時,吳桂蘭已恢復如常,笑吟吟地,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林修喬走在她的旁邊,心中暗暗警惕,提醒自己這個女人演技相當高超,以後小心千萬別上她的當。
「他們在那里!是我爸和大妹……」指著車站出口處的兩人,吳桂蘭微笑道,神色間有些悲涼,「……沒騙你吧,我家英妹兒一點也不比城里的女孩子差……」說這話時,她自豪地睨了身旁的林修喬一眼,有些期待他的評語。
林修喬順著她的手勢看到了她所指的人。她的父親穿著老舊的棉襖背心,戴著一頂早已失去本色的毛線帽,鬢角處露出些許花白的短發,臉上布滿愁苦的皺紋,加上佝僂的身體,一眼看去像是六十好幾的人。她的妹妹則如她說的那樣,很漂亮,不僅漂亮,穿著打扮還很時尚,一點也沒有農村帶出來的鄉土氣。兩人沒有看到吳桂蘭,又或者是沒有認出來,正低聲在交談著什麼,在他們的腳邊,擺著一個小的行李箱。這樣的兩人站在一起實在是一個極扎眼的組合,很難讓人忽視。
見多了都市麗人,除了漂亮以外,林修喬對吳桂蘭引以為傲的妹子並沒有更多的感覺,只能淡淡嗯一聲算是回答,然後便把目光收回,放到了身邊這張平淡得沒有任何出色之處的臉上。她究竟哪里吸引他了?為何明明厭惡她娼妓的身份,卻仍無法控制想親近她的?昨夜的不歡而散,他以為自己可以認清現實,不必再自找麻煩。誰知回去後竟然滿腦子都是她即將搬到一個可以得到她身心的男人那里去,心煩得他一大早就從床上爬起來,想將自己打理得精精神神地去上班,只是顯然這種做法沒有什麼成效。出門時不僅忘了戴眼鏡,還莫名其妙地把車開到她那里。在路上遇到她的那一刻,他不但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惱,甚至還在慶幸來得及時,沒有與她錯過。他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不滿意他的敷衍,吳桂蘭別開眼不再理他。
時隔六年多的至親相會並沒有預料中的激動場面。當吳桂蘭走近語聲隱含顫抖地喊出老爹時,吳老爹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渾濁的眸子疑惑地落在了林修喬的身上。
「阿蘭。」一如外表給人的感覺,吳桂英的聲音亦是清澈而溫柔。
吳桂蘭心中有些發涼,旋即浮起親熱的笑容,展開手臂想要去抱妹子,「英妹兒越長越好看嘍,姐開始都不敢認哩。」
吳桂英後退,毫不掩飾自己躲避吳桂蘭擁抱的意圖,「你也變了很多啊,阿蘭。」她眼中有著明顯的諷刺,自相見以來,始終沒有喊姐。
看著這兩個人的陰陽怪氣,不由想起來時路上默默垂淚的吳桂蘭,林修喬心中升起憤懣,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握了起來。
吳桂蘭顯然是個縱容妹妹的姐姐,只是笑了笑,知趣地不再去踫她,「坐了這麼久的車,該累了吧?老爹,英妹兒,先去我那兒歇歇。」說著,彎腰去提那個小行李箱。
「我來。」林修喬抓住吳桂蘭的手,另一只手搶先提起地上的箱子,然後驀然發現握在掌心的手冰冷得讓人心酸,不由收緊了長指將之緊緊包裹,似想把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
「阿蘭,你不是想帶我們去偉偉哥家吧?你要什麼時候才能不再騙人?」女大學生的聲音溫柔得要人命,也尖刻得能要人命。
吳桂蘭渾身一震,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無力將手從林修喬的握執中抽出來。垂眼定了定神,揚眼時她又是笑意吟吟,「哪能?你們遠道來看我,我怎麼會把你們往別人家送。」轉頭看向林修喬,她的眼中隱隱有著乞求,「麻煩你送我們回家。」看樣子什麼事都瞞不住了,所以請他別再摻和進來添亂。
看出她的心意,林修喬心中氣悶,抿緊唇堵氣地別開了頭。
林修喬的存在對于初來乍到的父女倆絕對是個意外,尤其是在看到他的車時,他們甚至開始懷疑他又是吳桂蘭請來騙他們的。
「先生,請問你和阿蘭是什麼關系?」男人對自己冷淡的程度與那在上車後復又緊握住吳桂蘭手的情景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向受男孩子追捧的吳桂英自尊受損之余,不由得猜測這或許只是一場假戲。
什麼關系?從後視鏡中看了眼坐姿文雅的女子,林修喬有趣地扯了扯唇角,「我是蘭的朋友。」他不認為有必要將兩人的關系巨細遺靡地告之不相關的人。
接受到吳桂蘭詫異的目光,他促狹地對她眨了眨眼,看到她眼中的感激,不由緊了緊握著她的手。
把兩人無聲的交流看在眼里,吳桂英臉上浮起一抹輕蔑的笑,吳老爹卻有些疑惑,「娃,你知我家蘭妹兒是做麼子的嗎?」
他聲音粗啞,語速快,說的又是純正的地方話,林修喬有听沒懂,只能側頭詢問地看向吳桂蘭,等待她的翻譯。
吳桂蘭苦笑,回首對吳老爹道︰「老爹,你和人家說這些做什麼?」
對著自己的女兒就沒有那麼客氣了,吳老爹一大聲吼了過去︰「不說?不說,難道看著人家好好的小子像阿偉一樣悶不吭聲吃你的虧?」
吳桂蘭被吼得住了聲,過了一會兒才倔強地憋下喉嚨中的哽咽,半開玩笑地道︰「我哪里讓阿偉吃虧了?老爹你又開始亂怪好人。而且你眼前這小子精著呢,能吃我的虧?」以前在家闖禍時,她總是冷靜地面對父親的火爆脾氣,然後靠著狡辯混淆事實,加上一個素來乖巧的英妹兒在旁幫襯,往往輕易便能躲過責罰。
听到她的話,林修喬有些好笑地瞪了她一眼,想到相逢以來的情景,不由暗忖,說不定自己真是吃了她的虧還蒙在鼓里呢。
「阿蘭,偉偉哥家的嫂子前天打電話到家里,讓我們來勸你不要再纏著人家偉偉哥。」這一次,以前的幫襯反而在一旁加油添火。
原來是這樣。吳桂蘭為親人不善的態度感到難受,卻也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了,「前面到了,進家再說吧。」看著出現在眼前的小院子,她為能月兌離這窄小的空間以及暫時避開親人的指責而悄悄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