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企劃已過了兩個星期,幾乎所有的稿件都已齊全,季倫依正在仔細地審核稿件。
丙不其然,推出這樣的主題獲得很多人的青睞。短篇散文、小說、詩詞,或者是單純的信件方式,來函者用不同的方式表達陳述心中那段錯過的愛戀,百味雜陳,卻也無限美好。
效果比預期的更好,所以整個出版社出奇地忙碌。
「主編,我看我們請一些外包編輯算了,這麼龐大的數量真是教人吃不消,大伙兒已快筋疲力盡。」助理編輯小花對伏案在辦公桌前的季論依建議著。堆積如山的稿件如疊疊樂一般。隨時有崩塌的危險。
季倫依黛眉輕挑。「外包編輯?」
「是啊!我算過了。其實很符合經濟效益。因為大部分的稿件有延岩出版的危險,加上我們又有專案正在推行,有專業的外包編輯幫忙,可省下很多時間和金錢。」小花的腦袋已盤算出最大效益。
見主編沒出聲反駁阻止,小花繼續說服,所有員工的幸福都系在她這張三寸不爛的蓮花舌上,她可不許失敗。「再加上……」
「大家都撐不住嗎?」季倫依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能吃苦,都想多一點享樂,卻不願意花多一點的努力,好似幸福會從天而降。
事實上,除了季倫依本身之外,所有人早已被操得四肢無力了,極少有人可以待在這種魔鬼編輯身旁而能平安無事、全身而退的,她向來是「物盡其用」,更貼切的說法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失敗!
小花挫敗地踱回座位上,她辜負了大伙兒的期望,唉!她也好想體個假呀!
這會兒她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密密麻麻的度假行程直接往垃圾桶安息去了。
「唉!」又是一聲長嘆。
「小花……」季倫依按內線電話急急召進。
看來連嘆氣的時間都嫌奢侈!小花認命地往主編辦公室走去。
「這篇稿子,麻煩你跟作者溝通一下,稍微修改內容。」季倫依遞出一只公文袋。
「可是……」小花面露難色。
「如果他不肯修改,我們也要有自己的立場,不可以因為他破壞整體企劃內容的協調性,若真的不行,大可不采用。」季倫依堅持。
「如果……」如果他真的很難拗。
「不可以濫竿充數。」
「知道了。」
小花吞咽她的緊張,有時她真的很不喜歡與作者溝通,雖然她知道文字創作者最不願意修改自己的原創,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出版社也有出版社的立場嘛!
撥了電話,小花蓄足所有辭匯,準備好好說服這位作者。
「修改?」作者嫌惡大吼道。
「是的。」小花顯得唯唯諾諾。
「你不是說讓我自由發揮嗎?既然如此,為何不早說?」作者顯然也不願配合。
「不是的,請听我說,只要小小的修改就可以了,不麻煩的。」小花盡量表現得低聲下氣,天曉得她早已火冒三丈。
「不是麻不麻煩的問題,而是我覺得根本不需要修改,這篇作品我很滿意。」每一次的創作都是嘔心瀝血。
「可是……」這家伙也未免太狂!
「叫你們主編跟我說,你們這種態度我們以後如何合作呢?」電話那頭的作者覺得自己有理有據,是出版社本身太過要求。
此時季倫依早已站在小花眼前,看著小花皺眉、扯頭發,她知道這是標準的煩惱、擺不平的小動作。
季倫依二話不說接過話筒。
「陳先生嗎?你好,我是季倫依。」
原本理直氣壯、滔滔不絕的作者也嚇了一跳、結巴地回應著。「嗯……你好。」
「其實您的稿子向來很少改動的。」
「是啊!」作者瞬間又趾高氣昂。
「可是,這次我們是針對特刊而做的企劃,與先前的性質都有所不同,相信您在事前應該有接到說明,但您寫的內容顯然與我們的需要有所出入。」言詞中隱藏著犀利。
這些話塞住了他的嘴,他的確是仗著幾次來鮮少被修改的傲氣,心想這次一定也可以過關,因此對于出版社的要求不予理會。
季倫依知道自己並不理虧。「可以請您修改嗎?」緩和地實施「咄咄逼人」法。
「好……好吧!我會做一點修改的。」被季倫依的氣勢壓過,作者不得不屈服。
「謝謝您的合作,請兩天內將稿子傳送過來,我相信下次一定沒問題的,畢竟陳先生也是個明理的人。」丟記回馬槍,下回也會多注意彼此的需求。
「是啊!」作者這廂已一反先前的蠻橫。
喀嚓一聲,季倫依漂亮地掛上電話,之後便轉進辦公室,繼續埋頭苦干。
太厲害了,小花不禁想起立鼓掌,主編幾乎不讓對手有開口的機會,算是一擊必勝的絕招,怎奈她小花就是學不來。
哪天一定要好好拜師學藝,不要再被某些作者吃得死死的,又不是寫得多好,多少也彼此尊重一下嘛!他們也是拿人家飯碗的。
「小花,別發痴了,快工作。」內線電話傳來季倫依的聲音,嚇得小花魂兮歸來,吐吐粉舌,只有這個緊迫盯人的個性她不學,太令人吃不消了。
突地,瞥見桌上放大的主題字樣,小花突發奇想,按了內線電話訥訥問道︰「主編,你有錯過的愛嗎?」跟剛剛的事完全搭不上任何干系。
季倫依愣了會兒,沒馬上回話。
小花還以為季倫依是因為沒听見,也就識趣地埋首于稿堆中,沒再繼續追問。
小花自己也搔著頭想著,她有沒有錯過哪一段愛哩?
季倫依一個旋轉,皮椅正對著落地玻璃窗,視線落在遠方。
如果當初她沒有錯過方宣其,她是不是可以不再別離?
甩甩頭,這個答案她是永遠不會知道的,也許別離是她的宿命。
宿命,她不喜歡這樣的說法。
但她卻沒法解釋為何一再與相愛的人別離。
***
窗外夜黑如墨,微涼的風吹動著綠色簾幔,方宣其從夢中醒來。
「奇怪,怎麼會這樣?」他納悶地問著自己。
不是好一陣子沒有夢見她了嗎?
今天……
太突然了。
圓形時鐘指著三時一刻。
再睡一會兒吧!
漆黑里透著一道亮光,讓方宣其隱隱約約可以辨認對方的身份,季倫依的身影仁立在前方飄忽著,閃爍的眼神里總像是盈滿著水光。
這是一個無語的夢。
兩人都不說話。
只是靜靜地、靜靜地凝視著對方。
方宣其有時好想問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很幸福?有孩子了嗎?但始終沒有開口。
于是……
就這樣凝視著她直到天亮。
劍眉慢慢舒展,方宣其睜開眼,這瞬間他幾乎可以看見自己瞳孔中正印著她的縴影。
但一閃即逝。
接著伴隨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落寞。
罷開始的幾年,方宣其常常在這樣的夢境里度過,像是擺月兌不掉的夢魔,苦苦糾纏著他,但……
他想忘掉嗎?他不知道。
他能忘掉嗎?他不想說出答案。
不過他相信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不管是對事情的看法,或待人接物的態度。十年的時間已讓他改變不少,其中自己感受最明顯的就是,他不再對事物有太多的感動,能夠讓他心煩的也不太多,他不再是那個總在信件里侃侃而談自己心情的那個男孩。
不再是了。
十年前季倫依並不了解他的心情,不,她根本不想一了解。
唱獨腳戲的自己真可悲!
他把這個答案一直放在心里,雖然他沒有從季倫依口中听到原因,不過他猜想,大概八九不離十吧!
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呢?
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一廂情願的。
一定是這樣的。
***
凌晨三點,夜很深很深,屋里亮著小小的。溫暖的燈光,季倫依停下手邊的工作,為自己煮一杯熱可可,今晚的露氣特別重,她雙手環抱身體,借著體溫抵擋寒意。
飲一口香醇的暖意,舒服多了。
手指畫過層層疊疊的公文袋,寂靜的夜流瀉出沙沙的聲響。
書桌上的活頁夾封面寫著「錯過,我的愛’。
雙手握著暖烘烘的馬克杯,心里也流過一道道暖泉,不經意地、不自覺地,她又輕輕地想起了他,這麼多年了,他仍然沒有消失,不僅如此,他還深深地格印在某個角落,可以隨時隨地被喚起。
季倫依泛著水光的瞳眸,有一抹淡然的身影,她總在靜謐的子夜或清新的一早晨想起他。
他現在好嗎?
是不是已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呢?
還是……仍然一個人呢’!
迷離的夜,串起一連串無解的問號。
翻開國中畢業紀念冊,一眼就找到方宣其的位置,縴指畫過他的臉龐。他可知道她還思念著他?
輕輕滑向電話號碼,這是忘也忘不了的號碼,只是勇氣沒傳到手指,當初她怎麼也無法按下那一組系著無限思念的數字。
多年來,她小心翼翼地透過各種管道打探他的消息,希望他過得好,並且幸福著。真希望自己能從工作上分得一點點勇氣,捎封信或打通電話都好,但終究她還是沒做到。
現在。他真的消失了。
季倫依不知他身在何處。
也許……也許,他已經忘了她!
輕輕合上紀念冊,季倫依走向窗邊,撩起簾幔,窗外的霧更濃了,她不經意地瞥見鏡中的自己,眼里含著氤氳。
思念從暗黑的夜里釋出,一點一滴地啃蝕她的心。
***
特刊完成的那一刻,大家都有如釋重負的紓解感。
小花拿手當扇子,煽呀煽地說︰「終于可以睡到自然醒了。」失去的美容覺時間她要-一補回,這陣子皮膚粗糙不少。
「對呀!不僅可以睡到自然醒,還可以吃到撐,簡直就是天堂嘛!」大伙兒異口同聲地說,年輕氣壯的他們可受不了三餐面包配礦泉水的日子,比當兵還苦。
「主編,我們去吃到飽!」小花親蔫地挽起她的雪白藕臂,豐潤的臉來回地磨蹭著。
「好啊!」是該好好慰勞大家。
才一答應,某位不速之客卻翩然出現在季倫依眼前,手中還捧著紅灩灩的玫瑰花束。
他怎麼知道今天的她正好有空?
思緒一轉,她想起總編剛剛離去前丟給她的那一記詭笑。
被逮個正著,季倫依開始思考拒絕的理由。
「可否有這個榮幸與你共進晚餐?」谷若翼將花束遞出。
季倫依還不至于當場傍他難堪,做人的基本禮貌她還是有的。
回他一記牽強的微笑。「謝謝。」
比若翼感覺得出來,佳人不是挺願意的。
「我們剛剛才決定要一起聚餐。」季倫依環顧四周,與下屬聚餐是一個好理由。
「既然這樣,那我改……」谷若翼還是相當尊重她,這種事是急不得的,耐心是他引以為做的美德。
但谷若翼話還沒說完,小花卻在一旁幫腔。「沒關系,主編和我們吃飯,一點樂趣也沒有,還是和谷先生一起吃浪漫些。」
季倫依掃了小花一眼,這不知死活的家伙!
「是嗎?」各若翼瞅著季倫依,在等她的回答。
「小花你在說什麼?」好不容易有個理由擺月兌他,小花壞什麼事!
「對呀!主編在,我們多別扭!」小花轉向身後一干小嘍羅,拼命擠眉弄眼,示意大家一起配合著演。
「是啊!是啊!」有的點頭、有的大聲附和。
小花吁了一口氣,幸好大家都還算識相。
好啊!大家竟把她住火坑里推去,看來是逃不掉了。
心一轉,吃個飯而已,也沒那麼嚴重,就當免費吃一頓大餐吧!
「好吧!」季倫依終于點頭。
***
刻意挑高的天頂,鋪滿幾淨的玻璃窗,季倫依坐在最佳的觀景位置,抬頭仰望便可以見到繁星點點,這是一星期前就必須預訂的高級餐廳季論依佩服他的細心安排。
「我知道這家餐廳不好訂位。」季論依就著高腳水杯飲一口水。
「為了你一點都不困難。」谷若翼露出滿意的笑,看來季倫依知道他的用心,那麼一切安排也就值得。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答應?」她很好奇。
「我不知道。」他則答得坦誠。
「那你還……」他到底是絕頂聰明,有過人的判斷力,還是傻得可以?
「有些事是可以賭一賭的。」原來是他賭性堅強。
「但如果輸的機率大于贏的機率,那這場賭注就太冒險。」她覺得谷若翼太過莽撞。
「身陷險境中才能享受無限樂趣。」他熱愛冒險。
季倫依不否認,谷若翼帶給她完全不同的感覺,他行事大膽卻又有細心體貼的一面,外在、內在都沒什麼好挑剔。
只是她的心已冷,他傳來的熱度一接近她的心,就會瞬間降至冰點,根本起不了一絲絲作用。
「你總是被一層愁霧圍繞。」谷若翼放下刀又,深情款款地看著她,那是一種心疼的眼神。
季倫依移開翳水雙瞳,她不喜歡心事被人看穿,更何況他懂什麼呢?
他才不了解她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她現在已習慣一個人,一個人很好,真的很好。
季倫依不置可否地彎起嘴角,沒開口、專心地分解盤中的食物。
比若翼收回凝視。「你是不是在想,我哪里了解你?」
季倫依頓了頓,依然無言。
「傷得再深都可以用愛來彌補,只要你給我這個機會。」谷若翼期待能填補她心中的傷痛。
季倫依搖搖頭,他不能,他做不到的。
「不要一開始就否決我。」谷若翼突然伸手握住她的縴手。
季倫依反射性地抽回,微慍地道;「我說過我還沒準備好。」
「對不起,我失態了。」谷若翼為他的行為道歉。
季倫依搖搖頭。「我也不好,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沒關系,能成為你的出氣筒也是一種榮幸。」
季倫依被這句話逗得甜甜笑開。
「你應該多笑,有益健康,而且很迷人。」
「我懷疑你的菜里是不是加了蜜。」甜言蜜語足以膩死人。
「真心話是不需要加油添醋的。」
「你的話應該打動過不少女人的心。」能言善道又體貼細心,鮮少人可以抗拒。
「包括你嗎?」
季倫依笑而不答。
「希望我是你考慮的對象之一。」谷若翼毛遂自薦。
「為什麼對我這麼……執著?」她不解,他們認識不深啊!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知道你與眾不同。」谷若翼一向自詡他這個優點,看得準、看得透。
「我的確與眾不同;蠻橫、無理、任性、自以為是、不听別人的意見、既不溫柔、又不體貼,是男人最頭痛、也最不想要的那一型。」季倫依連串地說出自己一大堆缺點,夠嚇人了吧!
「我倒認為你是,縴細、敏感、智慧、努力、善體人意、獨立又可愛的女性。」谷若翼誠懇地說道。
「哦!你真這麼認為?很抱歉,這回你恐怕是看走眼了,我的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但季倫依卻被他的說詞撼動。
「為什麼拒絕相信自己的好?」
好?如果她真的好,方宣其為什麼不與她聯絡?
「別讓他帶走你所有的美好,他不值得。」谷若翼以為自己可以猜出季倫依在想什麼,他認為定是有人狠狠地傷了她。
季倫依將食物放在口中,食之無味。
「有一個作家說︰‘你只是失去一個不愛你的人,但他卻失去一個愛他的人。’他的損失比你太多了,是不是?!」谷若翼試著鼓勵她,給她力量。
很有趣的說法。「謝謝你對我這麼用心。」季化依感覺到了。
「因為你值得。」這是他的真心話。
面對谷若翼排山倒海而來的甜蜜攻勢,季倫依並不為所動,輕啜熱騰騰的香醇咖啡,她想到的卻是……
那抹教她魂牽夢縈的身影。
***
的確宴無好宴。
但這麼說似乎又太對不起如此用心良苦的谷若翼。
只是她真的很累,阻擋一個人闖進心門也要花不少力氣。
她的心已有一個人位留,容不下其他人了。
甭寂感沒給她準備的時間便突地襲來,季倫依倚著牆緩緩滑下,室內的一片黑暗將她吞噬,如黑洞般吸去她的靈魂,空虛得讓她悲從中米,面對寂寞,她還是無力招架。
原來她並不堅強!
悲傷和寂寞是不一樣的,淚可以釋放傷痛,但寂寞卻讓她無所遁形。
季倫依魂牽夢縈的影子愈見擴大。
莫名的,今晚好想、好想他。
真的好想听听他的聲音。
不知哪兒來的一段傻勁。讓季倫依拿起電話撥了記憶中的號碼,雖然她知道不可能會有人接起來的。
但她還是……
嘟嘟……嘟嘟……
丙然沒人接。
季倫依噙著淚笑自己的愚蠢。
別傻了!
「還是掛上吧!」話筒就要離開耳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