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三天之後,
流金才終于完完全全明白西神所說的「後悔」是什麼意思了。
「啊啊啊啊──」
流金被一個巨大魁梧的灰發男子從井邊拎了起來,然後放到一堆血淋淋、還黏附著肉屑的骨架前,她不禁失聲尖叫。
「把這些骨頭搬到後院喂鷹去。」
灰發男子冷冷命令完,轉身走開。
流金只覺得胃部一陣強烈的翻絞,她怎麼可能搬得動這些骨頭?
轉頭張望左右,每個人都在忙自己手里的事,根本沒人理會她。
她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動物的骨頭,光站在前面,飄來的腥臭味就讓她忍不住彎下腰嘔吐了起來。
當那個叫西神的男人把她丟進這間屠宰室時,她就知道她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實在大錯特錯了。
這個世界非但沒有她想象中美好,甚至還糟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她被迫換上粗糙得可以磨破她細女敕皮膚的麻袍,被灰發男子控制在屠宰室里做粗活,每天看著牲畜運進來,听著牲畜被宰殺時的慘叫聲。
這里是一個巨大的屠宰室,她發現這里的人只吃肉,不吃海鮮也不吃蔬菜水果,她來到這個地方整整三天,吃不到一口蔬果,也吃不到任何一道精心烹調的料理,這里的人永遠是一大塊、一大塊的生肉直接烤得半生不熟就吃,連鹽也不沾。她受不了那種強烈的腥味,半生不熟的肉一入口就忍不住吐出來,幾乎沒有一餐吃飽過。
此時的她早已饑腸轆轆,加上一陣嘔吐,整個人暈眩得頭昏眼花,虛弱無力地委頓在地。
「在那里裝什麼死?還不快起來搬!」
灰發男子指著她大罵,用那雙金棕色的眼楮怒瞪著她。
流金咬了咬牙,緩緩站起來,擠出最後一點力氣,抓住一根骨頭慢慢地往後院拖過去。
她不懂為什麼這里的人要這樣對她?因為她的模樣和他們不太一樣嗎?
據說大禹為了平治洪水,曾遠游九州島及偏遠蠻荒之地,所到之處皆是稀奇古怪的國度,所見之人長相模樣也多數與中原人大不相同,或許她就是來到這樣一個奇異的國度吧。
是,她的樣子和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這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幼,發色都是銀灰色的,而眼楮不是棕色就是金色,只有孩童的眼楮比較特別,是藍色的,據說長大之後自然而然就會變成金棕色。
除了西神,她沒有見到第二個黑發黑眼的人。
西神是唯一發色和眼色跟她一模一樣的人。
最初看到西神時已經覺得他的體型夠高大了,但她發現這里的每個男子幾乎個個都比西神壯碩魁梧,只有女子稍矮一點,但和她一比也是非常粗壯結實,而她的模樣看起來比這里的孩子還要弱不禁風。
她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只知道這個地方有一個名字叫做「雪村」,街道、房舍都是用灰白色的巨石建蓋,其它就一無所知了,因為這里的人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只會對她呼來喝去,命令她做一大堆她根本做不來的工作,根本一句話都懶得跟她多說。
而西神自從把她丟到這間屠宰室,交給負責屠宰室的灰發男子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妳可能不知道,妳留在這里的下場或許會更慘喔。
我可以成全妳的心願,只盼妳別後悔就好。
後悔。
是,想起西神的警告,她就萬分後悔。
為什麼不讓他送她回去就好了,偏要淪落到這里當奴隸?
她莫名其妙變成了奴隸,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
這里的每個人似乎都可以奴役她,理所當然地命令她,尤其是那個灰發男子,命令她打水、做盡鎊種粗活,根本不把她當成一個弱女子,她的手心已經磨得皮開肉綻,渾身筋骨更是痛到像是要支離破碎了。
她好幾次忍受不住,拜托那個灰發男子讓她見一見西神,她想求西神帶她回去,回去以後,也許受到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但總也好過留在這里被奴役到死。
這里沒有日,也沒有月,不論黑夜或白天,天空總是高掛著一個銀盤,無時無刻閃耀著銀色光芒,散發著一種空曠而寒冷的顏色。
她一直想知道這是一個什麼世界?但是沒有人肯告訴她。
幸好這里的黑夜比白天長,雖然白天工作,但至少夜里會讓她休息。
她睡覺的地方是一個窄小灰暗的石室,什麼擺設都沒有,只有一張硬石床,上面鋪著薄薄的兔毛皮,夜里,灰白色的冷牆更讓人感覺陰寒,當她躺在石床上時,听著窗外如泣如訴的風聲,就會忍不住軟弱得痛哭起來。
她到底為什麼會被囚禁在這里?沒人願意告訴她為什麼她會變成了奴隸?
能怪誰呢?要不是一時好奇心發作,她也不會落到這個世界里來,掉進這個奇怪的世界還天真地想在這里生活,這一切下場只能責怪她自己,因為都是她自己選擇的命運。
為了逃婚,為了不想嫁給那個腦滿腸肥的男人當侍妾,所以她想要扭轉自己的命運,于是來到這個新奇的世界,她以為自己的命運終于可以由自己選擇作主了,沒想到她所作的竟然是如此錯誤的選擇,後悔莫及。
如果死去的娘看到她現在的慘況,應該會心疼得落淚吧?
巨大的鷹在半空中飛旋,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好餓……
她仰頭看著鷹,手心輕輕壓著餓到疼痛的胃部,想起幼年時家境再怎麼窮困,娘都不曾舍得讓她這樣受餓受凍過,總是把最好的菜留給她吃,把最好的衣料留給她裁新衣,從不讓她感覺比人不足。
一直到娘離開人世,姨娘接手照顧她以後,她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人間最無價的愛。
女子婚姻之事都由父母作主,大到皇帝的千金公主,小如砍柴人家的閨女,女子的終身都由父母親決定,沒有人能自由選擇夫婿,誰都不例外,流金當然也明白這個世俗慣例。
幼年時,爹娘守著幾畝大的薄田,日子過得很清苦,隔壁鄰居做的是調制胭脂水粉的買賣,家境小康,有個兒子正好比她大兩歲,爹娘就厚著臉皮去幫她說下這門親事,而她那時才六歲而已,什麼都不懂,自然由著爹娘作主。
怎知一年後,兩家命運丕變。
她的爹在墾田時挖出了一只銅制寶箱,里頭藏著幾件玉器珠寶,也不知是什麼朝代的寶貝,她的爹不識貨,抱著寶箱直接捧到當鋪典當,沒想到幾件珠寶典當了五千多兩銀子,頓時間富貴了起來,于是舉家搬遷到熱鬧的街市去,還用那些銀子做起酒坊買賣,然後把當年跟調制胭脂水粉的鄰居所訂下的親事全丟得一乾二淨了。
再沒幾年,她的父親就納了妾,從此後家里雞犬不寧,娘成了受氣包,後來得了病,在她十歲那年病逝了,父親隨後便將妾室扶正,成了她的繼母,還生下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自此之後,她便飽受冷落,才剛滿十四歲就老是听見父親和姨娘商議著她的婚事,像是迫不及待想趕緊把她嫁了。
每回只要無意間听見爹和繼母議論著某家男子,預言著她的未來時,她就特別想念她的親娘。
如果娘還在,一定會拉著她的手溫柔探問她的心意如何,而不是冷漠地在背後安排她的未來,暗中決定她的命運。
她相信命運不是不可改變,只要肯去做,命運就可以改變,只是她很不幸選錯了方式,命運給了她一記重擊。
她很後悔,非常後悔。
流金不知道拖了幾塊骨頭到後院,只知道還有如小山般高的骨頭要搬,她累得再也擠不出半絲力氣,眼前一陣陣昏眩,然後軟倒在地。
昏迷前,她看見半空中有數只鷹在盤旋,然後慢慢變成銀白色的影子,最後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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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神把虛弱的流金從床上扶起來,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濃郁的肉汁。
這是他第一次把人親手丟到屠宰室去,他只是想讓流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一個能夠接受她的世界,也不是她可以展開新生活的世界,他要她知難而退,但是沒想到才三天的時間,她竟然就已經被拯得快要斷氣了。
如果他晚到一步,很可能她會跟著那些骨頭一起變成鷹的食物了。
「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不用這麼整她吧?」
西神看到她柔女敕的手心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不禁惱火地斜睨一眼站在身旁的灰發男子。
「你看她那雙手,細得跟什麼一樣,能拿得起刀嗎?我已經挑最輕松的工作給她做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直接把她剁碎了喂鷹,豈不是更沒有麻煩!」
灰發男子按捺下發火的沖動,沒好氣地說道。
「剛剛我要是沒發現她,她說不定早被鷹吃掉了。」西神瞪了他一眼。
灰發男子壓仰著滿腔怒火,臉色極度不爽。
「你要是這麼擔心她,干麼把她送到我的屠宰室來?把她丟到織衣室去不是更好一點?是她自己弱得像豆腐一樣,關我什麼事?我沒怪你給我找麻煩就不錯了,你居然還一直怪我?」
「明青,我是因為信任你才把她丟給你,要是把她丟去織衣室,恐怕會死得連一點骨灰都不留吧。」
在雪豹族中,明青是少數不歧視他,並視他為知己好友的人,也是少數可以得到他信任的人,特別是新王才頒下嚴禁混種豹人繼續生育的新令,不會允許有「人」出現在這里的。
「那倒是,那些老老小小的女人折磨奴隸的手段比我更厲害,我把你當朋友,多少會賣你面子,但你既然不要她死,也明知道把『人』留在這里很危險,怎麼不把她送回去?」明青疑惑地瞇眼看他。「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看上她了,不然你應該會把她留在自己房里而不是丟給我了。」
「我只是想嚇一嚇她,讓她吃點苦頭。」
西神輕輕扳開她的下顎,慢慢灌她喝肉汁。他自小為奴,非常懂得如何服侍人。
仔細打量她,這三天的苦力把她整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此時的她渾身發臭,臉色青白,頭發也髒亂糾結,和初次看見她時的干淨甜美模樣相差甚遠,把一個柔弱女子折磨成這樣,想想他自己也實在太狼心狗肺了點。
這樣也好,應該可以嚇得走她了。
「這『女人』得罪了你嗎?干麼非要她吃苦頭不可?」明青十分驚奇地抬眉。
這可稀奇了,他所認識的西神不會欺負人,尤其不會欺負「女人」
「我只是想幫她認清現實而已。」
西神淡笑了笑。不過似乎他的方式太激烈了點,險些整死了她。
流金渾身虛弱得沒有力氣,眼楮也沉重得張不開來,但是她隱隱約約可以听得見西神和明青的對話,雖然他們的對話單獨听每一句話都听得懂,但是合起來的真正意思她卻听不太明白。
不過,她至少能肯定西神把她丟到屠宰室不是故意要殘忍對她,他並沒有想要她死的意思。
「勸你趕快送她回去,否則被其它豹族發現,她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咱們這一族好不容易在豹族王朝中站穩了地位,你可不要因為她一個『人』而搞砸了,到時候就算再器重你的長老也當不了你的靠山。」明青好意提醒。
豹族?王朝?
那是何意?
豹族?流金蹙了蹙眉,勉強睜開眼,目光疲倦地落在西神的臉上。
西神淡淡地與她對望,黑眸沈靜如水。
「醒了?那好,沒死就沒我什麼事了,我現在可以走了吧?」
明青哼了哼,轉身離開。
西神連頭也沒有回一下,慢慢喂流金喝下最後一口肉汁,然後替她拭淨唇角的汁液。
「現在好多了嗎?」
西神的表情沒有特別的驚訝和變化,只是平淡地問道。
再次看見西神,流金無法形容內心的激動之情,尤其是看見他的黑發黑眼,親切得就像看見了同鄉,可是害慘了她的人同樣也是他,讓她對他又是恨、又是怨。
「請你……送我回去。」
她壓抑著激動,聲音因為虛弱而有些嘶啞。
西神挑眉,低低笑了起來。
「才當三天奴隸就不行了,現在總該知道為什麼當初我要送妳回去了吧?」
流金的眼神帶著埋怨。「你故意讓人奴役我……」
西神立刻伸指搖了搖。
「只要是人,在這里的身分就是奴隸,我可沒有故意奴役妳,只是叫妳明白這個事實而已。」
流金困惑地望著他。
「這里有不是人的人嗎?」只要是人就是奴隸?這話听起來很古怪。「豹族?什麼是豹族?」她忽然想起剛才明青所說的話。
西神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還餓嗎?如果還想吃東西,我叫人再送進來。」他沒有理會她的疑問。
流金咽了咽口水,情不自禁地點點頭,剛才他喂她的肉汁非常美味,是她在這里三天以來吃過味道最香、最正常的東西。
西神站起身,對著門外喚道︰「雲黛,可以進來一下嗎?」
流金困惑地看了一眼四周,這里的空間大得不可思議,有桌椅等一般家具擺設,她所躺的床也是大得不象話,上面鋪著厚厚的軟褥,很明顯,她已經不在屠宰室那間空蕩蕩的睡房了。
「這是什麼地方?」她意外地發現石壁上還懸掛著一只黑色古琴。
「我的住處。」西神簡單地說道。「妳身上很臭,我請雲黛帶妳去清洗沐浴,妳先把自己整理干淨,換好衣服以後再吃東西。」
流金第一次被人嫌棄身上髒臭,不禁尷尬地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