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風起雲涌,不一會兒閃電劃過天際,雷聲轟隆隆的響起,瞬間,傾盆大雨落下。
二更天,樊府籠罩在一片驟雨中,其中,一處深深庭院仍是燈火通明。
雅致書齋內,夏天擎專注的看著桌上的折子,深邃黑眸晦黯不明,手上的毫管沾了硯台上的墨汁後終究沒有落下,還是將毛筆擱回硯台上。
閃電再現,梨木桌角邊平空出現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雷吼過後,敲門聲陡起,接著齊江端進一碗清爽的干貝粥,看到夏天擎蹙眉的神情,身為主子唯一的貼身小廝,他想了想,還是斗膽開口,「少爺,休息一下吧,今天是上元節,你都在這里待上一整天了。」
「擱著吧。」夏天擎頭也未抬的道。
齊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走到另一邊將粥品放到小圓桌上,抬頭看著他伺候多年的主子。
外人都認為主子上輩子燒了好香,才能在七歲孤苦伶仃流浪到京城乞食時遇見老爺,又讓老爺看上收為養子一路栽培,中舉也謀了官職,現今更是老爺最倚賴的左右手,但只有他最清楚主子有多麼努力,即使當官了,為朝務忙到半夜都是常有的事。
「我這兒不需要伺候了,下去休息吧。」夏天擎低沉嗓音再起。
齊江點頭便往門口走,卻不經意看到書櫃下方的一團雪白,他想也沒想的往那里走去,卻見到那團雪白動了動。
錯覺嗎?樊芷瑜覺得自己好像听到天擎哥哥的聲音?不可能,她在房里睡覺,天擎哥哥不會在這個時間過來……
她迷迷糊糊的醒來,睜開眼一看。咦,這是她的房間?她再次眨眼,視線定焦後就見到一雙大大的黑布靴朝自己迎面而來,她悚然一驚,本能起身就逃,可是……哪里怪怪的?
怎麼她的視線只看得到桌腳、椅腳?樊芷瑜猛地停下腳步,抬頭再抬頭,怎麼書櫃好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少爺,真的是小姐的雪兒呢,我還以為看錯了。」齊江的笑聲陡起。
她倏地瞪大眼楮,看著齊江如巨人般高大的身子彎來,接著,她整個被撈起,像騰雲駕霧的上升再陡地落在齊江的懷里。
她嚇壞了,正不知所措時,驚慌的視線頓時與坐在書桌後方的夏天擎對上,她一怔,眨了眨眼,腦袋還混沌似糨糊,可一低頭,看到那短短又毛茸茸的……狗腿,她更傻了!
不、不會吧?她急得動動手,前腳就動了動,她下意識再用力的動動腳,瞬間小巧矮短的身軀蹬離齊江懷里往下一墜,她嚇得叫了一聲——
「汪!」
一聲扎扎實實的狗吠從她口中出現,樊芷瑜瞠目結舌,但接下來悲劇接連發生,「匡啷」一聲,她圓滾滾的身子撞翻筆架,大小支毛筆掉在濕漉漉的硯台上,不僅她雪白毛發沾了半身黑,濺起的墨汁還滴落在桌上那書寫工整的紙張上。
「雪兒,怎麼掙月兌啦……哎呀!對不起,少爺,我沒抱好它……」齊江是個憨厚的小廝,急急上前要抱起雪兒,但主子的動作更快。
夏天擎單掌扣住雪兒小小的身軀,往上一抓提到面前,看著這只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俊美非凡的臉上露了笑意,「芷瑜才養你一年,就變得這麼調皮了?」
她在驚慌之余,急急的扭動身軀想下來,畢竟這個姿勢很不良啊,她是四肢開開的對著他那張俊臉,怎麼能不羞?她忍不住大叫,快放我下來!
「汪汪汪汪汪——」
一連幾聲可愛的狗吠聲提醒著她,她現在只是只尺寸嬌小的小白狗。
「少爺,快把雪兒給我,你手上都沾到墨……啊,糟了,這紙上染了墨都暈開啦。」齊江大驚失色的叫著。
檀木桌案上一片狼藉,倒下的狼毫噴濺起的墨汁染上紙張,深深淺淺的,有些都透過紙背了,教人不忍卒睹。
樊芷瑜驚慌的大眼飛快對上夏天擎,見他深邃黑眸迅速閃過一道復雜的冷光,但瞬間又變得困擾,「這……內容我尚未細看,明日在朝上不知怎麼跟何大人談。」
她不知道何大人是誰,雖然她爹是應天府的知府,但朝堂上的事爹也不會跟她說,天擎哥哥亦然,如今她闖禍了,那奏折印染了一大片墨漬,寫了什麼根本看不出來。
「罷了,明天在朝堂上再跟何大人致歉吧。」他順手將雪兒放在折子上,這下子折子可謂全毀了,不僅都是墨汁,狗爪子還劃破紙張。
樊芷瑜瞪著自己髒污的狗爪,再抬起頭看著他,他是嫌自己搞破壞搞得還不夠?
齊江也有些模不著主子在想什麼,但他只是頓了一下,「呃……少爺,我去給你端盆熱水來洗洗手,這桌面待會也一起收拾收拾。」他很快的退出去。
書齋內陷入一片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夏天擎開口了。
「雪兒,你闖進來的時間剛好,替我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他伸手揉揉雪兒毛茸茸的狗毛,微笑說著。
樊芷瑜怔怔地看著他的笑臉,她听不懂他的話,但這張笑臉卻是認識他多年來,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真實……不、不對,前世他在看著另一個女人時,臉上也有這樣的笑容,這一想,她心里泛酸,眼眶都濕了。
此時,齊江已經去而復返,雙手端著一盆冒著煙的溫熱水,盆緣還掛著條白巾,由于書桌一團亂,另一張小圓桌又放了粥,他只能將銅盆小心地擱在一把圓椅上,接著就要去抱雪兒。
「不用了,你將桌面收拾收拾,我順手將雪兒洗洗,你再抱去西晴院吧。」夏天擎起身說,伸手就要抓雪兒。
西晴院是小姐樊芷瑜住的院落。齊江明白的點點頭,過去整理狼藉的桌面。
讓天擎哥哥幫她洗澡樊芷瑜頓時覺得渾身血液往腦門暴沖,想也沒想的就倒退幾步。
夏天擎看著小東西在紙上又添上幾個狗爪印,小小身軀微微伏低,毛發都豎了起來像在生氣,卻怎麼看怎麼可愛,「不肯洗?那可不行,看來芷瑜真把你寵壞了。」
她哪是在生氣,她是緊張啊!
樊芷瑜千思萬想都不明白她怎麼會變成雪兒……忽然間,她靈光乍現,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不會吧?這就是月老爺爺說的朝幸福邁進的技能呆愣間,夏天擎單掌將她抓起,直接走到銅盆前將它放到溫熱的水中,輕柔搓洗她染黑的毛發。
她屏住氣息,感覺他的大手在身上搓搓揉揉的,一顆小小心髒撲通狂跳,這樣子就很幸福了,還什麼朝幸福邁進?
不對、不對,她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嗎?還有她爹七孔流血的慘狀——
樊芷瑜掙扎著不讓他踫,扭著短肥身體,手腳亂動地要從盆里跳出來,但這短短狗腿真的不給力,勾不上銅盆的邊兒……太悲哀了!
「別玩了,你噴一地的水了。」
夏天擎的聲音及神情都很溫柔,但歷經一世,她很清楚這不是真正的夏天擎,他的另一面很黑暗、很殘酷,會令人毛骨悚然的。
想到這里,他大大的手在她身上東搓西揉的,帶給她的也只剩凍骨寒意。
一連換了兩盆溫水,夏天擎才將雪兒洗干淨,同時間,齊江也手腳利落的讓黑檀木桌恢復原狀。夏天擎抱著雪兒回到書桌前拿毛巾替它擦干身子,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抱著它走到窗口看著燈火朦朧的窗外。
這方向不是她的院落西晴院?樊芷瑜不解的抬頭看著他,又趴下看著窗外。
「小姐這幾天都沒吃藥?」他突然開口問。
雖然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齊江卻是听明白了,「是啊,盧老太醫說小姐最好再吃兩帖藥,風寒才算徹底好,可是小姐很堅持她風寒好了,不肯再吃。」
夏天擎凝望著不遠處的院落沒再說什麼,心里總覺得這幾日的樊芷瑜有些不同。
餅去他忙于朝務還有養父囑咐待辦的諸事,若能抽空撥出一點時間去看她,她總是喜形于色,就算生病,那雙澄淨如星的明眸也會染上笑意。
養父還多次笑著打趣,「看看我這寶貝女兒,一見到天擎就高興成這樣,也許不用吃藥這病就能好了。唉,芷瑜,你說,我這個爹是不是不該收養天擎?你的心跟眼都在他身上,爹都無法不吃味了……」
思緒至此,他眉頭微蹙,這幾日她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就連今晚的賞燈之約,她也意外的婉拒了。
樊芷瑜悶悶的趴在夏天擎厚實的手掌上,一雙圓亮眸子好奇的又往上瞟了他一眼。他在關心她嗎?不然,怎麼會問她吃藥的事?
不過他這種關心肯定是假的,就是要府里上下都錯認他是在乎她的。
想到吃藥,她前世病重吃藥吃到吐,如今光聞藥味就想吐了,怎麼願意再喝?樊芷瑜愈想心情愈不好,索性懶懶地窩在他身上,誰知這樣反讓她被他的氣息圍繞著,這下更難過了,她要下來,她要離開!「汪汪汪——」
叫了叫,夏天擎似乎陷入沉思不理她,齊江這貼心小廝更是不敢打斷主子的沉思,靜靜佇立,只用眼楮示意她「這只小女乃狗」別吵。真是的,難道要她張嘴咬人?樊芷瑜瞪著眼前帶繭的厚實大手,想到雪兒小小的牙齒……罷了,跳下去好了。
她探出頭看看地板,忍不住的吞咽了口口水,這高度很高,她不想摔下去啊,只能抬起右爪踫踫夏天擎的胸口,引得他低頭注意她後,她再探頭看看下方並將自己縮成一團。
「叫了半天,是雪兒怕高?」他笑說。
圓圓眼楮一亮,小小腦袋朝他點點頭,夏天擎一愣,突然覺得好不可思議,這只狗听得懂人話?但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可笑。
但他還是彎子將小東西放到地上後,走回書桌後方坐下,齊江連忙端起那碗仍微溫的粥,「少爺多少吃些吧,還是我再溫熱點?」
「我沒胃口,你端出去。」
「可、可是少爺晚膳吃得不多,我還是拿去溫熱好了。」齊江雖然有些膽怯但也很堅持,端著粥就轉身出去。
瞧齊江的大腳往自個兒走來,樊芷瑜急急跑到桌子後方,就怕他不小心踩到自己,只是,突然鼻子癢癢的,她以狗爪撓了撓,下一刻眼前頓時一黑。
「咦?雪兒呢。」
齊江詫異的低頭瞧了瞧,看來看去就是不見小女乃狗的身影,他本想順道抱它到西晴院的。
「許是跑出去了。」夏天擎闔著眼楮小憩,不作他想。
齊江不解的單手撓撓耳朵,房門一直是關著的,難道它從窗戶爬出去的?不可能啊,雪兒那小短腿連椅子都勾不上去,怎麼爬窗?
樊芷瑜怎麼也沒想到,視線一黑,她竟然就回到房間來了!
她難以置信的自床榻上起身,低頭看著自己,一樣的白色中衣,所以她只是作了一場變成雪兒的夢嗎?
不可能,那感覺太真實了,溫度及觸感——
她驀地拉開紗簾,下了床穿上繡鞋,急急拿了披風披上後,經過間隔寢室與外頭的垂簾,腳步未歇的走出房間。
門外長廊的燈籠仍亮著,今晚是紀香守夜,心細如發的她一听房門打開,連忙快步迎上前,「小姐需要什麼?怎麼不在里頭喚人就好?哎呀,小姐氣色怎麼這麼差?」在廊下燈籠的光暈下,主子蒼白的臉龐清晰可見,她忍不住有些慌了。
「我沒事,」樊芷瑜心急地看著紀香清秀的臉龐,「現在是什麼時候?」
「是亥時,小姐大概只睡了一炷香的時間。」
樊芷瑜琢磨著,是她變身成雪兒就一炷香的時間,還是那只是一場夢境?如要確認,只有一個辦法。
「掌燈,紀香,我想去天擎哥哥那里。」
她一愣,「可是……都晚了,少爺也許睡了。還有,剛剛突然下了一場大雷雨,雖然停了,但一地濕漉可不好走。」
下了一場大雷雨?樊芷瑜眨眨眼,看著這掛了不少燈籠的明亮院落,扶疏花木上的確還閃動著晶瑩雨滴,地上更是一片濕亮,就連沁涼的空氣都有一股雨水洗淨過的味道。
她胸口驀地一涼,心里有股奇怪的寒栗竄上,令她頭皮發毛,她微微喘著氣,不再說什麼,快步的抓起裙擺,往夏天擎住的東雲院走去。
紀香愣了一下,連忙掌燈的追上去。
由于樊芷瑜腳步太急,右腳一跛一跛的讓腿疾看來更為明顯,潮濕的地面更讓她的繡鞋濺濕了,但她不在乎,她只想去驗證一件事。
紀香掌燈在前,忍不住頻頻回頭看著主子,她不曾在主子美麗的臉上看過這樣凝重又焦急的忐忑神情,難道今晚主子作夢了?看到未來的夫婿並不是最愛的少爺?想到這里,她的一顆心也高高懸起。
主僕兩人穿過庭院,再經曲橋亭台來到東雲院。
夜色沉靜,這座院落還透著幾盞燈光,尤其位居花園一角的書房更是燈火通明。
兩名守著院落的小廝一見到她們兩人,連忙向樊芷瑜行禮,但她只是揮揮手越過兩人朝書房走去,也沒注意到小廝們詫異的目光。
畢竟,小姐只要離開院子就一定要用輪椅代步,而且也不曾這麼晚過來。
紀香卻是注意到了,她瞪了兩人一眼,這才回頭看著愈走愈快,身子因而搖晃得更厲害的主子,擔心的說著,「慢點啊,小姐,地上濕滑別摔了。還有,不用通報一下少爺嗎?也許少爺在忙……」
樊芷瑜听而未聞,快步推門進入書房,溫暖的氣息撲鼻而來,還夾帶著淡淡的沉香味,原本坐在長桌後的夏天擎見狀起身走向她,俊美的臉上有著一貫的溫暖笑意。
她特別注意到他身上不是先前那套墨黑圓領袍服,而是一襲深藍綢緞長袍。
原來,只是一場夢啊!她大大的松了口氣,臉上也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