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擎撓撓小女乃狗的下巴,再將木碗推到它面前,「喝吧。」
樊芷瑜不太想理他,她的情緒很復雜,原來心里想著要寬容、要饒恕、能釋懷是一回事,她這顆心偶爾還會鬧情緒、會氣會怒呢。
但他看來心情也不怎麼好,繃著一張俊顏,黑眸漠然,抓著木球的大手關節冒青筋,可見也在努力克制著什麼。
她搖搖頭,再低頭看著木碗內倒映出雪兒那張可愛的小臉,她伸出粉紅小舌喝起水來,她還真渴了,不知不覺喝了半碗。
夏天擎的手無意識的來回滾著木球,陷入沉思。
怎麼會與前世不一樣?到底是哪里出了狀況?他心緒難靜。
他與樊芷瑜的婚事應該在一年後才會論及,這回時間卻突然提前了。
前世,樊芷瑜並未婉拒他在上元節的邀約,但此世她卻偷偷外出。
還有這段日子,她的態度改變、個性改變、行為改變,與前世皆不同。
不可否認的,她與前世的不同讓他捉模不定外,又多了一些他始終無法辨別的情緒,聰明如他也只能解釋為那或許是他曾為了報答樊秉寬的養育之恩,因此對她產生的兄妹之情在作祟。
要他對一名女子神魂顛倒,將女人放在心上、甚至付出真心是不可能的事!前世沒有,此世更不可能!
前世,他的父親被栽贓,家中搜出通敵叛國的證據以致滿門抄斬,當衙役無預警的上門抓人時,父母為救他這獨生子拿起刀劍與府中奴僕全力抵擋,讓幾名奴僕帶著他逃。
危難之際,明明是來抄家的樊秉寬卻突然殺了身邊兩名衙役,要他繼續在柴房內藏好,直至他帶領大隊人馬離去。當晚夜深人靜時,樊秉寬獨自返回,並帶著他離開那充滿刺鼻血腥味的大宅院。
當年的他七歲,誤信了樊秉寬的自圓其說——他知道施太傅不會通敵叛國,但他沒能力拯救,只能救下他這唯一血脈。
而因他出生體弱,幼時就離京養身,才回京兩日就遭遇大劫,識得他面容的本就少之又少,經此一劫又多已死去,樊秉寬才能讓他改名換姓將他收養。
而樊秉寬又不知動了什麼手腳,制造出「離京」的他已病死他鄉的假消息,算是周全地掩蓋了他的存在。
樊秉寬對他好,用心栽培他成為文武全才,他則認定他是救命恩人,尊敬他、感激他,即使長大後得知樊秉寬做的並非全是善事,也愚蠢的認為那是他受制于定國公,不得不從。
對于有腿疾的樊芷瑜,樊秉寬自小就叮囑要他好好照顧她,待長大後,他要將女兒交給他,當他的妻子。
為了報答恩情他真的娶了她,直到婚後不久他生父留下的暗衛終于找到他,告知他那令他悲憤自責、認賊為父的真相後,他才展開一連串的報復計劃。
之後,他成功的爬上高官之位,接手樊秉寬的資源及人馬,並暗中下藥將他軟禁,在樊秉寬無力回天,飲毒酒自盡後,他更不忘納妾給予恩寵,譏笑樊芷瑜的殘疾,藉此來折磨仇人之女。
但仇恨未雪,害死他太傅府一門百條生命的幕後主使還活著,靠著荒婬皇帝的聖眷榮寵活得順風順水的廖博均,才是他的頭號敵人!
豈料廖博均比他認為的更強大,老家伙的武功竟然比他更精湛,末了他報仇不成反倒死在他手上,含恨而亡。
當他再睜開眼時,重生回到十歲,老天爺給了他再一次報仇的機會,他主動找上父親生前留下的暗衛組織,安排眼線、積極練武、博覽書籍,尤重權謀,這一回廖博均在明,他在暗,他不信還成不了事!
思緒太沉太深,當他回過神時,桌上已不見雪兒。
只是——
他蹙眉看向關上的房門,站起身來到處看一看也不見小東西的身影,它是怎麼出去的?他狐疑的目光挪向半開的窗戶,那小短腿……可能嗎?
翌日,夏天擎與樊秉寬用早膳時,就見他似乎心不在焉,吃一口粥便咀嚼許久,但再半個時辰就該進宮上朝,他放下碗筷正要發問時,樊秉寬先開口了。
「天擎,你說芷瑜怎麼了?她一大早就到我房里跟我說,再來的每一天她都想出門走走,而且不要一大串人跟著也不要麻煩你作陪,她只想帶著兩個丫鬟。若我真的不放心就派暗衛跟著,但除非她有危險,他們也不得現身……」樊秉寬一股腦兒的吐了一堆話後才嘆口氣,「我就寵她,答應了,卻又後悔極了。」
「爹,既然暗衛跟著,芷瑜就不會有事。」夏天擎道。
樊秉寬再嘆一聲,搖搖頭,既而坦承,他擔心的其實是女兒會听到一些有關他的手段及惡評,那些事府里的人不敢拿來嚼舌根,但外面百姓們的議論可不少,他怕女兒屆時會以嫌惡的眼神看著他,那他怎麼受得了?
樊秉寬,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夏天擎在心中冷笑,但開口仍然溫和道︰「如果爹擔心她會听到什麼不好的話,別擔心,我會替爹解釋的。」
聞言,樊秉寬攏緊的眉頭舒緩,笑道︰「好好好,她最听你的話,這樣我也能放心了。」
兩人用了早膳,乘坐轎子進宮。
在轎內,夏天擎才從樊秉寬口中得知,樊芷瑜日後三餐可能都不會跟他們一起用膳,一來,她想外出,回來的時間不定;二來,再過一個月天氣就暖了,京城許多人家會有各種名目的邀宴,可能是賞花宴、茶宴或詩宴,她都想去看看。
「她說她想做的事很多,但我看來她這麼做全是為了你,日後成了你的妻子,難道不必外出與其它官夫人交際應酬?」樊秉寬又驕傲又欣慰,「她真的是長大了。」
黑眸一閃,真的是這個原因?夏天擎不確定了。
就在兩人離府一個時辰後,樊芷瑜也在兩名丫鬟陪同下坐上暖轎出門。
一想到昨晚,她就大大的吐口氣兒,她不知道天擎哥哥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專注,她傻傻的盯著他晦暗不明的俊臉看,不覺時光流逝,直到狗鼻子癢癢的提醒她變身時間快到時,她驚慌之余只能急忙跳下桌子,幸好,在視線一黑一亮間,她安然回到自己的床上,至于天擎哥哥要是不解雪兒怎麼不見的事,她不管也管不了,只知道未來這種驚險時刻會更多……
月老爺爺,這種特殊技能太可怕了,能退回嗎?她無奈的在心里想著。
思緒間,她再次來到熱鬧繁華的富貴大街。
這一回只有兩名丫鬟陪同,樊芷瑜不想猜測有多少暗衛環伺保護,她放松心情穿梭在幾個商家間,雖然因為昨日那遭已有不少店家認出她,但一來她身邊沒有太多的排場,二來她笑容可掬毫無架子,店家開門就是做生意,兩相對談下來倒也覺得這鮮少見上一面的知府千金竟是親切可人,極好相處的。
主僕三人逛了幾家店,累了也渴了,選了一間外觀古色古香的茶樓休憩。
樊芷瑜刻意提醒兩個丫頭別提自個兒的身分,兩個丫頭雖沒提,但一看店小二及一樓客人滿臉驚艷的看著自家主子,毫不遲疑的就要了間上好廂房,避開這些傻笑或看痴的眸光。
主僕上了二樓廂房,點了幾樣糕點,沒一會兒茶跟糕點上了桌,樊芷瑜看著兩個不敢動手的丫鬟,腦海浮現兩人在前世為了她磕頭磕到血流滿面的事……
那時她病重,是院子里的小丫頭不忍,偷偷告訴她的。
強忍住保在喉間的哽咽,樊芷瑜深吸口氣後笑著說︰「不是提過了?三人獨處時沒有主僕之分,我們是朋友,是姊妹。」
兩個丫鬟互看一眼,臉紅紅的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的想,主子真的變太多了,光想到剛剛她在幾家店內談笑自若的模樣,她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小姐,你真的好不一樣,變得好能和人聊天呢,我好喜歡現在的你。」蘇玉用力點頭,特別強調的說著。
「我也是,只是小姐怎麼有那麼多話題可以談?還很自在。」紀香也好奇。
「以前看那麼多雜書,就很向往書中的人物,總在心里幻想自己若是書中人會怎麼對話、怎麼應對。」樊芷瑜一想起前世與書為伍的孤寂生活,眼眶忍不住泛紅。
兩個丫鬟哪知她怎會忽然傷感起來,連忙轉變話題,讓她嘗嘗香甜的三色杏仁糕再喝口香醇好茶,總算讓樊芷瑜破涕而笑。氣氛正好時,隔壁廂房里來了不少人,不一會兒就听見幾名姑娘嬌女敕的談話聲。
樊芷瑜主僕原本還沒注意,徑自吃東西、喝茶,直至隔壁聲音益發熱絡,話題也繞著夏天擎打轉時,三人才突然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听——
「我爹說,樊大人告訴他,夏天擎就要當他的女婿了,所以這兩日外頭盛傳樊姑娘終于肯踏出府,原來是好事近了。」
「雖然夏大人是樊大人的養子,但誰說一定得娶樊姑娘,這是強迫吧!」
「不然呢?夏天擎中舉前,樊大人對外介紹都說他是未來的半子,他可是樊大人養大的,能不從嗎?但真的很可惜,听說他很得何大人欣賞,想藉由他力勸樊大人別再當定國公的走狗,出面承認自己的惡行,供出他跟定國公狼狽為奸的罪證……」
「就算你是皇親國戚,也要小心禍從口出。」
「本姑娘怎麼不敢說?我姊姊可是皇後呢,哼,定國公不是好官,老找些美人與皇後爭寵,皇帝更是夜夜笙歌無心朝政,那樊大人更是定國公的第一號走狗,聲名狼藉,夏天擎有那樣的岳丈日後能做什麼,也成狗官嗎?」
「其實,樊姑娘若真是為夏大人好就該拒絕這婚事,別誤了他的一生。」
「就是,听說樊姑娘還是個殘廢呢,怎麼配得上夏大人那樣俊俏斯文的好男兒。」
幾個女子在上等廂房里暢所欲言,你一言我一語的嘲笑,殊不知廂房隔音沒那麼好,讓隔壁的蘇玉跟紀香听得一肚子怒火,但從她們的對話听來,這些人個個身分矜貴,她們想替主子出口氣還真沒能耐。
但看著主子嬌柔的小臉一陣青一陣白,她們實在于心不忍,正想開口……
「我們走吧。」樊芷瑜突然起身,兩個丫鬟互看一眼,悶悶的起身,提起方才購買的物品走到門口。
「虧你們都是出身書香之家的千金閨女,竟三姑六婆的議人長短。」一個仗義執言的女音突然響起。
樊芷瑜陡地停下腳步,臉色唰地一白,這是……好熟悉的聲音,不會錯的,即使隔了一世,她也不會錯認這個讓她嫉妒到幾近瘋狂的聲音!
「二姊,可是她們說的沒錯,夏大人是多麼出色的男子,文武雙全,要說他是京城第一美男子也沒人有異議,為何他只能娶個跛腳的女子為妻?她又有何資格?」另一個不平的女聲語帶輕蔑。
「千千,沒有人想要跛腳,你沒有同情心就算了,不必跟著落井下石。」
「二姊,你這話也不對,你沒听過嗎?不少百姓們私下議論她跛腳是報應,是她那個酷吏爹壞事做盡才報應到她身上。」
「她父親是她父親,她是她,不能混為一談,何況她深居簡出全城皆知,樊大人做的壞事怎能算到她頭上?你的腦袋跟廂房里的千金們一樣裝了糨糊了?日後還是少出來丟臉。」這話一語雙關,罵自個兒的妹妹也罵那些長舌的姑娘。
樊芷瑜听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地快步走出廂房,一眼就看到站在隔壁廂房門口的梁芝芝,她身邊還有她的嫡長兄梁祖睿及庶妹梁千千,在前世,她都識得的。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梁芝芝那張幾乎刻印在她心上的麗顏,她真的在替她說話多麼不可思議,但回頭想想,她跟梁芝芝第一次見面是她成了小妾那日,再來兩人從來沒有機會好好認識彼此,她雖然覺得梁芝芝率性敢言,但她看著自己時總是一臉鄙視,總以言語嘲弄,「一副可憐兮兮的,是想故作柔弱勾引誰?」
此世重生,她們不僅提早遇見,她竟還替自己說話,這是否意謂著她要做的第二件事,讓梁芝芝成為天擎哥哥的正室,老天爺听到了?光是這麼想,她的心就像被刀刃狠狠的捅上幾刀,倏地抽疼。
樊芷瑜的眼楮刺痛,淚水迅速盈眶。
偏偏梁千千沒注意到她,還不住口,「二姊,少出來丟臉的怎麼會是我?樊姑娘明知自己是個殘廢,還要出來……」
「夠了!我家小姐是哪里惹你們了?那麼多人要說她壞話?」蘇玉沖口而出,氣憤的哭叫。
「就是,她什麼也沒做啊。」紀香眼眶紅紅,也不平的叫喊,一見到主子淚流滿面,她們什麼都忍不住了。
兩人這一喊,站在另一間廂房門口的梁家兄妹,及三人身後的四名小廝跟婢女齊齊看向樊芷瑜主僕。
而廂房內,原本六名打扮貴氣的年輕姑娘在梁家兄妹出現時,已尷尬無措的看著門口的梁祖睿,這會兒又冒出兩個丫鬟哭叫不平,她們就算想駁斥也不敢開口,畢竟,若說夏天擎是京城女子最想嫁的第一人,那第二人就數梁祖睿了,誰也不想在他面前上演潑婦罵街的戲碼。
但好奇心太強大,幾個人倒是忍不住探頭看被她們拿來當茶余飯後話題的樊家千金長啥模樣,不看還好,一看心里妒火都燃燒了,怎麼會是這麼個柔弱動人的大美人呢?
甭說她們,連梁千千也難掩嫉妒的繃起臉來,沒想到有個惡官父親的樊芷瑜竟有著如此沉魚落雁之貌。
倒是梁芝芝的鳳眼露出一抹驚艷,「好一個天仙美人。」
連美人看多的梁祖睿也難得看直眼,忍不住開口,「你就是樊大人的千金?」
此時樊芷瑜慘白著一張小臉兒,晶瑩淚滴在水眸打轉,楚楚可憐之態如一朵風兒輕吹就能摧折的白蓮花,讓他看了都心疼。
但樊芷瑜只是淚光閃閃的看著梁芝芝,看得她都不自在了,只能看向廂房里的幾個姑娘,「你們還不道歉?呃……樊姑娘,我也替我妹妹道歉,請你別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梁芝芝美麗的鳳眼掃過那些還對著她哥哥發花痴的千金小姐後,再笑笑的將悶聲不響的妹妹拉到自己身前。
樊芷瑜見狀哭笑不得,前世傷她最深的女子,現在竟如此護她……多麼荒謬!「我不會放心上的,告辭了。」她心緒太復雜,不想久留,轉身就走。
兩名丫鬟連忙跟著主子下樓。
梁家兄妹神情各異的看著那嬌小縴細的身影往樓下走,直至消失在視線,梁袓睿卻突然快步往下走,梁芝芝想了一下也跟著下樓。
梁千千喊了幾聲,「大哥、二姊,你們去哪啊?茶都還沒喝呢!」
但沒人回頭,她只能氣得跺腳跟著下樓,幾名小廝丫鬟也連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