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晴空下,朱微茵靜靜的佇立在父母的墳前,一炷香已燒了大半,煙灰隨風紛飛,火花漸熄。
一旁的清秀丫鬟夏黎、春蘭互看一眼後,轉回目光瞧著仍動也不動的朱微茵,不太敢出聲。
主子一向樂觀堅強,但每年掃墓,情緒總是低沉,可能是因為主子的爹娘不過是出一趟遠門就慘遭盜匪謀財害命令人措手不及,而且這麼多年了,那幫匪徒消聲匿跡,不曾被逮。
時間緩緩流逝,香已熄,朱微茵美麗的臉上仍神情凝重。
「小姐,我們收拾收拾回去了吧?」夏黎個性較直率,老是冒冒失失的,少根筋的她覺得再這樣杵下去不成,索性開口。
春蘭溫婉貼心,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多嘴了。
朱微茵吐了口長氣,「收吧。」
兩個丫鬟看向她,見她臉上已恢復為平常的神態,皆微笑點頭,彎身將祭拜的物品一一放回竹籃里。
「爹、娘,茵兒明年再來看你們。」朱微茵于墳前再次跪下,磕了三次頭,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之後,主僕便在守墓人的目送下,步出朱家私有的墓園。
朱微茵背對著墓園大門,停下腳步,深深的吸了口長氣。
這座可以俯瞰定容縣全景的山頭還有不少墓地,有的雜草橫生,有的才剛放上鮮花,每一座代表的都是一個個消逝的生命。
「小姐,咱們的馬車停在下方路口呢。」夏黎見自家主子不動,想也沒想就一手指向半山腰的路口,但動作太大,她勾在手肘上的竹籃前後搖晃,里頭一顆鮮紅的隻果咚咚落地。
「什麼嘛!」她皺起眉頭,蹲去撿,沒想到大大的竹籃踫撞到自己的膝蓋,瞬間朝前一傾,不管是水果、牲禮還是菜肴,全翻落在地,頓時苦著臉哀號一聲,直接跪在地上,「啊——怎麼會這樣?」
怎麼不會!春蘭好無言,要不是主子罩著,笨手笨腳的夏黎早就被丟出朱家大門了,「快撿吧,別跪著不動。」她彎來幫忙,卻見朱微茵也跟著彎腰,急急要她到另一邊休息。這個主子她們伺候了八年,從來不擺架子,直把她們當姊妹,但她們可不敢真的冒犯她。
朱微茵也不勉強,往另一邊走去,卻見一顆紅隻果迅速滾過腳邊,她一回頭,看到夏黎尷尬的跪跌在地上,春蘭伸手要扶起她,而方才撿進竹籃里的水果又再度滾落一地。
朱微茵搖頭一笑,從容的往前走,穿過兩座墓碑,彎身撿起那顆隻果,直起身,這才發現眼前是一座新墳,墓碑上的名字她還非常熟悉,她在外行商,曾在商會及一些宴席上與那人有過幾面之緣。
靳懿威,一個相貌堂堂,氣質冷傲的男子。他對她這名經營宜和洋行的年輕女當家不曾有半點輕視之意,光是這點,就讓她頗為欣賞,為此,她還特別打听了有關他的事,後來才知道他是受了家族之累才被貶到這個位于江南地界的定容縣當縣官,甚至因此慘遭未婚妻範敏兒——京城第一美人退婚。
即便非自願,靳懿威做起縣官可是半點也不馬虎,政績不錯,是個好官。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特別照顧弱勢,每月都定期從他的薪俸中撥出定額買米糧送給年邁獨住的老人及孤苦無依的百姓,只可惜來不及升官就猝死。
而且靳家倒台後,親友間疏離,不再來往,靳懿威死時兩袖清風,連點辦喪事的錢都沒有,也無親友相助,最後還是百姓商家感念他,眾人捐款替他造了墳。
這事發生時,她正巧出了趟遠門,要不,她也是會慷慨解囊的。
「可惜了,那麼俊美又有才氣的男人,不畏權勢的為民請命,興利除弊,百姓們敬他、愛戴他,怎麼老天爺這麼早就讓他離世了?」朱微茵說來甚是感慨。
夏黎跟春蘭已收拾好走過來,正好听到她說這席話,兩人先是一愣,再齊齊看向石碑上的名字,同時開口,「是靳大人的墓呢。」
「嗯,這麼好的人,他的未婚妻卻執意退婚,看來是個不識貨的。」朱微茵嘆了口氣,「要是我是他的未婚妻,肯定不會退婚。」
「小姐,這樣說——呃,不太好吧。」春蘭看著這附近一座座的墓,雖然天朗氣清,但時值深秋,山風一吹,枯葉隨風飄落,添了股蕭瑟感,令她總覺得有些毛毛的。
「無妨,我只是替他感慨。」她將手上的隻果放到春蘭的竹籃里,又道︰「這麼好的官,怎麼老天爺不讓他多活些日子?還有那個範敏兒,要我說,能嫁給靳大人多好,一個自律又善待百姓的人,肯定也會是好丈夫——」
「小姐啊!」夏黎神情略顯驚惶的東瞧西看,「春蘭說的對,您別在靳大人的墓前說這些了,還說到嫁娶什麼的,他可是死了呀!」
朱微茵搖搖頭,「我只是覺得世上那麼多人,有幸能成為夫妻得要多深的緣分,富貴如浮雲,夫妻間若能相知相惜,真的不需要有通天富貴,即使只有少少的俸祿,粗茶淡飯的過日子也是很幸福的。」
夏黎跟春蘭互看一眼,暗暗在心里一嘆,主子及笄了,媒婆多到都要將門檻給踏平,但家里能為她作主的長輩還真的沒有,難怪她會有這麼多的感慨。
朱微茵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新墳,簡簡單單的,連墓碑也是最便宜的石頭,上頭的字刻得四平八穩,只有「青天好官」四個字透露墓中人的不凡,然而可以想見,時日一久,這個人終究會被世人遺忘,這墓也將成為雜草叢生的一隅。
罷了,反正她的錢多得是,確實有能力替他做些什麼。朱微茵微微一笑,看著墓碑道︰「好吧,靳大人的後半輩子就我來養了。」
「小姐!」春蘭跟夏黎異口同聲的叫了起來。
朱微茵被她們嚇了一大跳,半認真半開玩笑的瞪兩人一眼,「我話還沒說完呢。」她的意思是,以後修墳和祭拜的錢跟人都由她來出。
「還沒說完?小姐,奴婢真的听很多人說過,在別人的墓前千萬不能亂說話,會出事的。」夏黎邊說邊咽口水,還搓了搓汗毛直豎的手臂,驀地——「轟隆隆——」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天雷吼,讓主僕三人嚇得不輕。
夏黎驚惶地抬頭看天,一手拍拍被嚇得怦怦狂跳的胸口,「怎麼晴天打雷啊?不會有什麼壞事要發生了吧?」
「口無遮攔的胡說什麼!」春蘭臉色微白,念了她一句。
夏黎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
朱微茵也抬頭看了看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紊亂的心跳漸漸平息,「我們走吧。」
兩個丫鬟再無異議,急急的挽著自家主子,匆匆步行到路口,上了馬車。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一晚,朱微茵發起高燒,大夫看了說是染上風寒,但藥吃了,燒也退了,她卻一直昏睡不醒。
時間一天天過去,請了許多大夫,仍然找不出病因,半個月過後,她偶而清醒,但最多一個多時辰便會再度昏睡;一個月後,她不再昏睡,卻虛弱得起不了身。
「轟隆隆——」
這一夜大雨滂沱,雷聲不斷。
朱家大宅里,一個燈火通明的院落中傳出一陣陣啜泣聲。
「嗚嗚嗚,都是奴婢烏鴉嘴,小姐,您罵奴婢吧,奴婢真是烏鴉嘴!」夏黎跪在床邊,鼻子一抽一抽的哭著,不時拍打著已經紅腫的嘴巴。
朱微茵虛弱的躺臥在床上,連安撫她的力氣都沒有。
「小姐,奴婢去求菩薩了,也到靳大人的墳前去求過了,說那天小姐說的話要他千萬別當真,奴婢求他不要將小姐帶走。」夏黎哭得好傷心。
「奴婢也去求靳大人,別讓小姐去當他的新娘,嗚嗚嗚……」春蘭哽咽不已。
「不、不是……」朱微茵真的沒力氣說話,可看著兩個跪在床畔哭紅雙眼的丫鬟,她很想告訴她們,沒事的,人生在世,有生就有死,絕不是因為一個多月前她在靳懿威墳前說那些胡話,才有了此刻的死劫。
「怎麼不是!主子一向健康,怎麼會染個風寒就變成這樣?連大夫都救不了……」夏黎仍拼命哭泣,十分自責,當初若不是她笨手笨腳打翻竹籃,小姐也不會在墓地多作逗留,更不會發生後面的事。
朱微茵很想安慰她那真的不干她的事,只是老天爺要帶走她而已,但是她還有一件心事未了……她試了幾次,才干澀的開口,「曉——曉——」她的義妹曾曉喬還是沒能趕回來見她最後一面嗎?
「主子是說喬主子嗎?她在趕回來的路上了,請您撐著點,撐著——」春蘭淚如雨下,握著朱微茵愈來愈冰涼的手,心也跟著發涼。
朱微茵真的很想撐下去,她必須告訴曉喬怎麼跟雲游在外的大堂哥聯絡,那是往後曉喬唯一可以求助跟信任的人。
她還得告訴曉喬,朱家大宅里住的都是會吃人骨血的親戚,她已幫曉喬安排好一門婚事,曉喬要好好嫁人,別傻傻的想替她守護朱家的宜和洋行而不嫁。
她也想告訴曉喬,她這一輩子,只活了十五年,父母早逝,家里雖有幾房人,但她在乎的只有曉喬、大堂哥及宜和洋行的老管事。
對了,還有在她眼前哭得死去活來的兩名丫鬟,她想要謝謝她們,她還想、還想……倏地,黑暗降臨。
熙朝豐陽十二年,初冬,朱微茵咽下最後一口氣。